羅巴
河畔就是縣城,名叫水洛城。
攪團,水洛人的雜糧家常飯。在我的認(rèn)知里,上佳的攪團,有三個講究:用料講究,最好用蕎面,加少許的莜麥面、扁豆面,都是產(chǎn)量極少的稀罕物,次之用玉米面,再次用糜谷面、高粱面;做法講究,是說一定要火候適度,文火慢擦,性急、快火則黏鍋焦鍋,同時,水和面比例必須適中,太稀太稠無法下筷;配料講究,是說要配好蘸料、佐湯、佐菜。
單說這配料。面前的蘸碟里,有胡麻熟油、油潑辣子、精鹽、香醋、蒜泥、姜末、芝麻、蔥末、香菜和炒韭菜還有其他。這十多樣齊了,綠里花紅,五味俱全,自然可口,讓人垂涎。佐湯熱氣騰騰,內(nèi)里有本地的地軟(菌類地衣)和洋芋絲。最好的湯里,必得有水洛的洋芋(一名馬鈴薯或土豆),它適宜生長在黃土厚、透氣好、日照足的地方。佐菜,則是后來水洛人添加的,有洋芋煎餅,切成菱形的樣子,很有嚼勁;有香椿拌豆腐、苜蓿芽、芨芨菜等野菜,香味襲人。
這樣的攪團,吃得眾人頭冒熱汗、口舌生津,直叫開胃。
吃到一半時,父親馬上提醒了:“另調(diào)一些?!泵妹谜f:“早調(diào)好了?!闭{(diào)什么?調(diào)半碗攪團,帶回家給母親“獻(xiàn)飯”。這是水洛人特有的風(fēng)俗,人去世后的三年里,親人會在自家門口的半墻上放置一只碗,每一頓飯前,首先要給里面放一些食物——他們相信,去世的親人會吃到的,不至于在另一個世界餓著。
三年來,父親之所以不肯外出,就是怕耽誤了“獻(xiàn)飯”,怕母親沒有了飯吃。
攪團最早出現(xiàn)在什么朝代?有人說有上古遺風(fēng)。我私下揣測,可能是宋、西夏年代兵士們的發(fā)明。因為行軍打仗、戰(zhàn)事緊急,這種將面食混攪一團,又充饑又可口又簡便的吃食——攪團應(yīng)運而生,也許因一個聰明伙夫的發(fā)明而流行起來,一如四川的軍士發(fā)明了雜燴式火鍋。彼時的水洛城,是北宋與西夏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也是一部分吐蕃散戶雜居、牧馬的地方。“西南去略陽二百里,中有城日水洛,川平土沃,又有水輪、銀銅之利”“其川谷氣候、田疇膏壤,在秦之下、隴之上”。公元1040年,北宋朝廷發(fā)生了著名的“水洛城事件”:名臣范仲淹、歐陽修與名將韓琦之間圍繞是否重筑水洛城池,展開了激烈爭論,最后主張擴建水洛城的范、歐隊獲勝,從而拉開了北宋中葉拓邊活動的戰(zhàn)爭序幕。當(dāng)然,這僅僅是我的一種臆想,不足為信。
童年時的攪團,通常在晚上吃。上世紀(jì)70年代之時,眼睛最亮的事,莫過于放學(xué)回家時,母親端上小炕桌的攪團。攪團,不同于當(dāng)年的秣糊(像米粥一樣的,比面湯稠一些,雜有酸菜),也不同于撒飯(比攪團稀一些,伴有下菜),作為雜糧做法,既人味可口,又能持久地頂住饑餓,在胃里千回百轉(zhuǎn),自然是舌尖上的寵兒。
夜色黑了下來,昏黃的燈光下,匣子里的廣播唱著激昂的革命歌曲。一口玉米面攪團,一口洋芋絲漿水湯,在我說來是人間美食。母親總是靜靜地看著我們吃,一直要等到兒女們吃好了,才仔細(xì)地去吃那些剩余。然而,能有多少呢?
饑餓時代的美食,培育了味蕾的記憶,其中摻雜著太多的酸甜苦辣。
母親做攪團的手藝傳給了兩個妹妹。這些年,家里做攪團不缺料,也不缺時間了,可以隨心做了。
這一次,大妹妹專門在家做攪團。在我和父親聊天之時,攪團好了。地軟洋芋湯和各種蘸料,該有的自然有。我和父親吃得有滋有味,將一盤攪團消滅了一大半。那些小孩子們早已吃幾口了事,作鳥兒散了。
此時,我想到了那碗攪團的含義。攪團,就是把你對土地、高原和親人的所有情感攪在里面、團在其中,讓你的心囊里裝一份思念,經(jīng)年累月地反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