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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語人

2021-10-01 02:25胡萍萍
延河·綠色文學 2021年9期
關鍵詞:外婆家雞蛋外婆

胡萍萍

“真實是未來的坐標,回憶在夢中進行?!?/p>

何夢語做了一個夢,工作了許多年了,日夜不是忙著加班就是忙著家務事,她記不起來上一次做這么長這么清晰的夢是在什么時候了。據(jù)說人人夜晚都會做夢的,只是醒來都不記得了。何夢語從來都記得自己的夢,當然,那是在十二年前的時候了。十二年前她每天早晨醒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夢中殘留的印象整理出來,很多時候,她都很成功,因為夢里的故事通常完整而明晰,色彩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明艷,天氣會下雨,會打雷,會閃電,只是有時她會看不清對面人的臉,無論如何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床磺逡矝]有什么要緊的,因為她心里知道他是誰。

如果夢太真實太強烈,往往剛睜開眼的時候,還會難以置信自己回來了,就好像一只飛了好久好遠的鳥剛剛落地的那一剎那樣。何夢語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回來了,所以慢慢地、慢慢地調整心跳的節(jié)奏。她知道一不小心,夢的記憶就會溜走開了,這時候千萬別一猛子坐起來,從接觸現(xiàn)實的空氣那一刻起,血液就加速流遍全身,眼皮下的珠子不再亂動,大腦開始為身體供氧,夢精靈們一晚的工作結束了,開始在日頭底下沉沉睡去。

何夢語有時會將夢記下來,有時說給室友聽,其實說給人聽的話是為了讓自己記得更深,天知道她多么自得其樂。到現(xiàn)在她也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和別人分享夢中的內容時是多么興奮。是的,她并不知道這些內容代表著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做一堆亂七八糟的夢,而且夢里的很多東西她并未見過。她困惑,別人也困惑。可正是在這樣的困惑中,她能感覺到一種不同的興奮。

現(xiàn)在,她也很興奮。重做十幾年前的事情,真讓人感到年輕。隨后她便陷入了沉思。

十幾年前,何夢語在家鄉(xiāng)的一所大學讀中文,她覺得就讀中文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她不敢跟別人說,自己一進學校的時候是懷揣著當作家的夢想來的。其實不說是對的,因為說與不說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該想的事情還是會想,該寫的東西還是會寫,有沒有人見證或者有沒有人在乎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何夢語記得。是的,她記得,她從小學到大學畢業(yè)的日記本和文檔,厚厚的一摞。它們有些發(fā)表過,有些只是安靜地躺著在空氣里泛黃生銹,或許讓它們泛黃生銹的微生物是知道的,那是一種時間的力量,時間讓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不至于被毫無價值地拋棄。

何夢語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是從父母親那搬離,第二次是從大學的城市搬離。她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了,但是她的夢里,無論是什么時候做的夢,夢里的“家”都是她十九歲搬離之前的父母親的老家?;蛟S夢也是有獨立記憶的?它對幼小的東西依依不舍著,迷惑住所有心靈和肉體都在不斷長大的人們,像糖衣炮彈一樣,讓人先暢享在童年的歡樂里,然后在睜眼的一剎那,所有的工作和家務事像鬧鈴一樣尖銳地叫囂起來,劈頭蓋臉地朝你砸去。你昏昏欲睡,卻又立馬清醒,心中就像明鏡似的敞亮,但是腳下的步子卻遲緩起來,不情不愿地走開。

何夢語開始準備早餐了。在做早餐之前,她從桌子上的雞蛋盒里取出兩個土雞蛋——這是從鄉(xiāng)下老家?guī)н^來的,雞蛋又圓又大,渾身都是沉甸甸的土黃色,還帶著剛出生的溫度和一小截襁褓中的雞羽毛。她拿起雞蛋,臉上不自覺浮現(xiàn)了微笑,她能看見它們待會兒就變成一碗熱乎乎的雞蛋羹,并被她五歲的小女兒喝掉的模樣。對了,孩子還沒起床,她得先去叫她起床——小孩子總是愛拖到最后一秒才從床上爬起來,他們向世界宣布,只有他們才有這樣的權利。

在拿起雞蛋的時候,她首先想到了母親,因為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她,雞蛋是一種昂貴的食物,在他們那個年代,只有過生日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頓用雞蛋做的大餐。母親很顧家又懂事,所以在母親小的時候,幾乎沒怎么吃過雞蛋,都讓給弟弟妹妹們吃了。

雞蛋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何夢語小的時候,奶奶養(yǎng)了一窩雞,爸爸則因為吃了太多的雞蛋,得了膽結石,從此再也不能吃雞蛋了。讓何夢語印象深刻的,不是雞蛋,而是公雞。公雞不會下蛋,但是它會突然從身后襲擊你,或者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撲騰翅膀,一下子從你頭頂飛過。被一只好斗的公雞正面迎擊甚至還讓它公然從頭頂飛過,然后留下幾根翻飛落下的雞毛和一股雞窩的味道,是何夢語的童年陰影。這與一年級時被同班同學扯下裙子,五年級時被老師安排坐在男生的腿上(因為沒有座位了),以及初中第一次向男生表白之后對方長久的沉默,一起留在了她幼小的心靈里。

“媽媽,讓我再睡五分鐘嘛……”小女兒鬧著別扭不愿意起床。

“乖,起床吧,待會兒要去外婆家呢?!焙螇粽Z一邊拿開女兒擋在臉上的米老鼠,一邊給她穿衣服。是的,今天是外婆的生日,也就是何夢語媽媽的生日。生日,她這回沒有想起來雞蛋,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外婆”這個詞上?!巴馄拧边@個詞對何夢語來說,就意味著家鄉(xiāng)和童年。幾乎是在一秒以內,童年的味道涌了上來,就像它是從食道涌上來的一樣,不一會兒就充滿了整個口腔,她開始不自覺地咀嚼起來。

麥田燒著了,小馬風鈴落了下去。

“麥田燒著了”是一次事故,秋收以后土地只留一片荒蕪,麥田里留下短短的秸稈,活像被一座巨大的剃須刀削平了棱角,只留下一顆光溜溜的小平頭。那次何夢語還很小,被老家的親戚帶著去燒別人家的田,幾個半大的孩子第一次參與這樣龐大的儀式,很容易點著了火,卻無法控制好火的勢頭,一溜煙兒燒到老遠去了。幾個孩子開始逃命,只有何夢語呆立在那里。大家以為她被嚇住了,的確,她是被嚇住了,但是她沒見過那么大的火,火紅的舌頭卷著濃煙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吞了。她無法逃走,因為要被吞滅了。最后她的小舅舅回來救了她,扛著她跑了,但是被燒的那幾家還是找上門來,何夢語擔心極了,但是家里沒有一個人責怪她的。看,這就是小孩子的特權。她甚至還想再看一次火之盛舞。

“小馬風鈴”是發(fā)生在她更大一點的時候的事。外婆家的二樓有一只小馬風鈴,掛在舅舅和舅媽的婚房里。何夢語第一次進去那個房間的時候,就對它產(chǎn)生了興趣,它很漂亮,金黃的,紅艷的。她沒有像其他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吵著要拿它回家,只是嘗試了好多次,不停地跳著伸手去抓它,但是都以失敗告終。她覺得這樣很好,紅色小馬的周圍漂浮著幾只精致的金黃色鈴鐺,它們系在屋頂上,這兒就是它們該在的地方。她覺得這樣很好,一動不動也好。后來當她走出這個房間她就把它忘了,后來也很少想起它,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何夢語回到外婆家,無意間上了二樓進去這間房,才發(fā)現(xiàn)頭頂有一只小馬形狀的風鈴。她幾乎是毫無意識地抬起了手,就在她伸手的那一剎那,她就抓住了它。小馬落在她的手掌心,紅艷與金黃的漆褪了色,風鈴有點兒沙啞。她放開了它,它發(fā)出了一串沙啞的碰撞聲,幾乎在同時,她的心里也散發(fā)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她曾打翻過二樓桌上的墨水,洇沒了一本舊雜志的封面,她曾偷偷撬開一本塵封的字典,一堆米白色的小蜘蛛陸陸續(xù)續(xù)從字典背面爬出來,留下了一個異常整齊的圓,鼓在兩層緊合的紙之間——那是它們以前住的地方。她曾偷偷跑上過三樓頂,順著煙囪開口的方向往里瞧,最后被外婆瞧見叫她趕緊下來。她曾期待著屋子外面梁上的葡萄快點結,可是每一年都被樹上的麻雀捷足先登吃得一點不剩。許許多多的“她曾”,最后只剩下兩個具有代表性的句子,那就是:麥田燒著了。小馬風鈴落了下去。

何夢語帶著她五歲的小女兒來到了外婆家。她把車子停好,將昨天就買好放在車廂里的保健品拿出來,小的給女兒拿,剩下的自己拿著。

女兒不像自己那樣喜歡去外婆家,她總是黏著自己。何夢語想告訴她,鄉(xiāng)下的麥田和黑狗,才是媽媽生命的童年,她想把這份禮物當作遺產(chǎn)送給她的女兒,可是女兒不領情。

五歲的她富足而快樂,不需要遺產(chǎn)的施舍。

何夢語五歲的時候,她常常靜靜地坐在桌子旁,一家人圍著圓形的木桌坐著,何夢語就在角落里玩她的手指。他們好像從來就不會注意到這個孩子,直到她病了或出了什么問題,他們才把她手忙腳亂地送到醫(yī)院去。

對于白色的醫(yī)院來說,綠色的學校和金黃的麥田才是生命的童年。

就在她關上車門的那一秒,她從車子的后視鏡里看到了一棵樹,樹的樣子有點奇怪,它開花了,這讓她覺得很美。不,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何夢語明明記得這棵樹有許多年不曾開花了,而且那樹也比這棵老得多。何夢語記得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處池塘,還有石頭和小鳥??墒?,桂花樹開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哪一年?哪一個季節(jié)呢?何夢語掐了掐自己的手,很疼。

“樹也老了,蟲子多著哩,全是洞,活不了多長啦?!边@句話不知道誰說的,響在她耳旁。

“媽媽我們進去吧,外婆在等我們啦?!毙∨畠豪螇粽Z的手,何夢語吃驚她女兒的力氣竟然有這么大,她的腿不由自主地離開這棵樹,往前走了。

屋里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很熟悉,是一種帶著久遠味道的安心的熟悉,好像從她離開之后就沒變過。何夢語看到墻上掛的那副舊鐘表,雖然舊,還是那樣干凈,外婆家的人講究,尤其是玻璃制的東西,一定要擦得干干凈凈才好。鐘表的指針告訴她十一點一刻了。

“哎呀!”她小聲驚叫著,時間不早了,該做午飯啦,肉和菜她帶來了嗎?為什么沒有一個人著急呀,已經(jīng)十一點一刻啦!何夢語看著鐘表,著起急來,時間,時間,鐘表走過的聲音在她腦子里滴滴答,她找不到任何能幫她做飯的人,母親不在,弟妹也不在,任何一個女人……直到她上了樓,走進房間,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撞見了小馬風鈴。就是那個紅色的小馬,金黃的風鈴。她瞬間明白自己是在做夢了,因為這件東西根本就不在她女兒的外婆家,而是在她自己的外婆家。那個掛著鐘表的墻壁,那整潔的房屋,那棵樹,也都根本不在那兒。而且,無論如何,那件東西現(xiàn)在也都不在了,任何地方都不在,小馬風鈴只會出現(xiàn)在記憶里。就在同一時刻,何夢語發(fā)現(xiàn)廚房里的定時器叫了好一會兒,雞蛋羹已經(jīng)做好了。而她自己靠在沙發(fā)上,打了五分鐘的盹兒。

最近真是太累了呀。何夢語想,只是她不明白為什么剛剛她的手會被掐疼,她想再掐一下,但是她的女兒已經(jīng)走到眼前了。

“媽媽,我餓了?!?/p>

何夢語坐在餐桌旁,女兒已經(jīng)洗漱好乖乖地吃飯,關于吃飯,這點她從不為她操心,她本以為會有一個和她一樣從小不愛吃飯的孩子,然后她就要像她的母親一樣,滿大街追著她跑喂她吃飯。這樣,她的母親會很生氣,而她最后也不會吃到多少飯。

何夢語一邊拿起勺子,一邊回憶自己早上做過的夢。夢這種東西,總是要在最開始醒來的時候記得最清晰,如今何夢語對這方面的記性遠不如從前了。她不能很好地去還原夢的所有場景,只能一點點地想起來一些片段,而且它們也不會像十幾年前做的夢一樣一直留存在她的記憶里。比方說,三天以后,她肯定會忘記自己曾經(jīng)在沙發(fā)上打了五分鐘的盹兒,并且又回到了童年的外婆家。

今天早上她夢見了一個大學生,她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隱約覺得這個人是她的一個大學同學,但是又不確定是哪一個。她看見這個女孩子跑到樹林里畫畫,第一天,她畫的是一只橘色的貓咪。何夢語腦中又想起來女孩喂這只貓的畫面,她一定是喜歡貓的,所以喂它吃飯,給它畫像,可是,為什么在樹林里畫呢?周圍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只貓,但是她畫的貓就跟那只橘貓一模一樣。

第二天,女孩還是在樹林里拿著畫板,但是這次她沒有畫畫,她很傷心,為什么傷心呢?何夢語想不起來這中間還缺少了什么,她一定哭過了,在什么時候?何夢語忽然看見女孩躺在宿舍的床上,四個人都上床了,燈關著,她一開始只是安靜地流淚,怕周圍的人聽見,但是她覺得她們都聽見了,便再也忍不住大聲哭起來,奇怪的是,沒人給她任何回應,這樣一來,她又只得安靜地哭了。

女孩來到樹林,心中想著傷心的事情,何夢語忘了是什么讓她這樣傷心,想家嗎?還是孤獨?何夢語上大學的時候常常這樣覺得,她很理解。想家是會讓人覺得孤獨的,但是讓何夢語覺得很孤獨的是,有時看著別人能如此開心地笑著跑過去,或者高聲唱著什么歌,三五個人一起鬧作一團,她就會生出一種羨慕和孤獨并存的感覺。她不是做不到的,只是覺得如果能毫無遺憾地做到這些,就不至于總覺得孤獨了。是的,她總覺得充滿了遺憾。話未說完是一種遺憾,話說盡后分別也遺憾,與人相處,常常讓人心里搖著頭說算了算了,可是轉念又不自覺去想方才的行為。還是獨處好,該說便說,不必強求。

但是她忽然想到,或許真正令人傷心的并不是別的什么原因,只是女孩在哭,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卻沒有任何回應。大家都在關心自己的事情,你在做什么,沒有人理解,也沒有人在意。

女孩抬起頭,她看見一個男生在對岸釣魚。何夢語顧不上奇怪,好好的樹林里又有人釣魚了。何夢語發(fā)現(xiàn)女孩在畫他——那個釣魚的男生。何夢語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但是女孩喜歡他,她已經(jīng)知道了。

第三天,或者很久很久之后。夢里這樣告訴她,女孩被拋棄了,被那個在樹林里釣魚的男生,男生欺騙了她,他在那里釣魚也是在誘惑她,好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同她一樣孤獨的人。他們在密林里私會,可是男生根本不愛她,他只是像占有池塘里的魚一樣占有她,隨后還當面告訴她這一殘酷的事實,他并不想放生她,她比魚低賤。

橘貓、男生、魚都不見了,畫紙一片空白。夢沒有告訴何夢語故事的結局是什么,但是最后留在腦海中的畫面是一方夜晚波光粼粼的湖面。

夜晚的波光粼粼,這畫面觸動了她。她明白,女孩不會死的,何必要投水自盡,夜晚的湖水比任何事物都冰冷!沒有人會憐惜你,盡管可能會有人為你的死感到難過、歉意。人類對待他人的方式最終會落到自己頭上,但是感到歉意是沒有必要的事,悔過的形式只有改變和付出代價,抱歉是一句輕得不能再輕的話了。

何夢語打開車門,將昨天就買好放在車廂里的保健品拿出來,小的給女兒拿,剩下的自己拿著。

外婆出來了,那是何夢語的媽媽,她看上去也老了。在十多年前,何夢語還認為自己的媽媽是不會老的,因為她總是梳著黑色的馬尾辮子,一張小臉從不施粉黛,簡簡單單自然大方。并不是她不會老,而是她長大得很慢,時間在她身上的魔力失效了,這個大小孩在緩慢地成長,無論是在心靈上還是肉體上,她的時間過得要比別人的慢。

相對來講,何夢語則是同齡人中更為早熟的那一個??赡軙r間對每個家庭的分布都是均勻的,也有可能這都是何夢語自愿的結果。時間在母親身上流得越慢,在她身上就流得越快,她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老了。手指變得粗糙,手掌開始磨出繭子,頭發(fā)枯燥掉落,但其實她什么活兒也沒干。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桌子前,抬起筆寫字或者畫畫。

但是她的確老了,何夢語好像從未見過媽媽這么老的樣子,幾乎跟她的外婆長得一模一樣,所以,等她到了五六十歲,也是這副模樣的嗎?不過她和她的母親長得并不是很像的,只是乍一看像,加上她的母親很顯年輕,經(jīng)常有人說她們是姐妹。不過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何夢語的母親常常心懷愧疚地告訴何夢語,她太忙了,沒有時間回娘家看看,顯得她很冷漠。何夢語知道自己的媽媽不冷漠,她只是太天真了,她想告訴她虧欠是沒有用的,悔過的形式只有改變和付出代價,但是她說不出口。她不愿意讓母親承受更多了,寧可她自己來做。

這個缺乏指導的,自顧自生長的小老太太,在十四歲的時候就輟學了,她聽媽媽說起過去的事情,仿佛親眼看見一樣。那個背著布做的小書包的女孩兒,愣愣地立在家門口,看著別的孩子們去上學,而她卻只能進屋子里干活。

頂針、線和老虎鉗,她看著這些冰冷的物件,摸到手里心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門外的老師同學們都來勸她回去讀書,可是外婆不肯,外婆說,女孩子要持家的,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后來,她的弟弟背著那只布書包,跟著老師去學堂里了。她轉過身去,每次還要去接弟弟回來,她從不問他今天又學了什么,只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一邊勤勤懇懇地撿螺螄喂鴨子。再后來,連她自己也忘了,只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理所當然。

何夢語知道,她母親從來沒忘記,只是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一切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公平,等到了何夢語出世以后,她才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憤懣了。她對一切的憤慨,只來自于對自身的失望和不滿足。

可孩子天生要依賴母親的,不管那位母親值不值得他依賴。何夢語常常希望為母親分擔一點兒痛苦,她希望她開心,希望看到家庭和睦,直到她越來越失望,就徹底離開了那個家。

現(xiàn)在,何夢語帶著她的女兒,跟著外婆走進了里屋。飯菜要做了,何夢語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該做什么,幸好媽媽一步步提醒她:“哎呀,這么大了,還是不記事啊?!蹦赣H嘟囔著,其實根本沒有怪她的意思,但是她卻不好意思起來。

何夢語的媽媽其實對她并沒有很嚴厲,事實上她沒有時間管她的孩子。在何夢語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很忙,家務事和工作上的事情,占據(jù)了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她既沒有時間來放松,也沒有時間管她的孩子。但是夢語無疑是像她的,她也和她一樣懂事,倒不一定是“把雞蛋留給別人”,而是她知道母親很忙,故而想要為她分擔,逗她開心。何夢語小時候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為了討母親的歡心,為了得到一句母親的肯定,往往要付出很多努力。她害怕母親的指責,渴望母親的注視?,F(xiàn)在,母親給她的眼神是溫柔而肯定的,她如愿以償了,可是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在那個家了,每一次她回家,就像做客一樣,疏遠的距離讓人互生莫名的好感。

桌邊不一會兒就圍滿了人,何夢語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什么時候來的,她甚至沒有來得及跟他們一一打個招呼。她覺得自己有好久都沒回家了,來給媽媽慶生的人群中,有些她都不認識了。

“夢語啊,去幫你媽媽端菜去?!币晃幌袷俏莺罄掀牌诺娜苏f。

“哎,這就來。”

何夢語將母親做的那些又香又亮的菜放上了餐桌,忽然她發(fā)現(xiàn)桌子上少了點什么,沒有生日蛋糕,她決定去買一個回來。

“媽,你等等我,我?guī)∨ベI個蛋糕回來。”何夢語扔下這句話就走了,她的小女兒跟著她,她走得很匆忙,沒有等母親的回答,她覺得這里需要一份蛋糕。

買什么樣的蛋糕呢?不能太白,巧克力的會不會又太膩?草莓水果的呢?這時節(jié)水果新鮮嗎?要不就買藍莓蛋糕吧,藍藍的,又好吃。

他們來到蛋糕店,還沒走進蛋糕店她女兒拉著她要往隔壁走,何夢語抬眼一看,是一家書店。好吧,反正她已經(jīng)決定好買什么了,她看了一眼櫥窗,剛好有她想買的蛋糕。

小女兒指著一本詩集,說,“媽媽,我要這個回去看?!?/p>

何夢語吃了一驚,這是海子的詩,五歲的女孩要讀海子的詩嗎?好吧,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她想著,也許她的女兒是個天生的詩人呢!于是她拿起詩集,走向柜臺付了錢。

何夢語回來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熱熱鬧鬧地吃起來了,斟酒上菜不亦樂乎。她知道沒人會等她,她只是自愿去買蛋糕,她的女兒也只愿意跟她在一起,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聚集于此,但是彼此并沒有什么好交談的。

“來,好哥倆,感情深一口悶!”

“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p>

“唉唉唉,你這杯沒加滿呢,別介,我不喝了……”

“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p>

“唉我倆還扯什么呢,快快把這杯干了?!?/p>

“我愛過的這糊涂的四姐妹啊。”

“說好的吃飯不談事兒呢待會兒再回你電話!”

“像愛著我親手寫下的四首詩?!?/p>

……

忽然間耳邊所有的吵鬧都不見了,夢語聽見一個嫩嫩的聲音在說:

“媽媽,我讀得怎么樣呀?”

何夢語靠在門邊,看著自己的女兒。她看見她滿臉驚喜,滿眼期待,想要一份肯定的確切的回答,她剛想回答她,就被人拉去喝酒了。

“是的,你很棒啊?!焙螇粽Z想要對她說。

她忽然想起來還有另一個男人的存在。

就在今天早晨的那個夢里,還有另外一個男生,默默地愛著那個會畫畫的女孩。“海子的詩”,就是他們之間的暗號,也是何夢語想起他的原因。

男孩為女孩寫了一首詩,女孩沒有打開,卻直接問他,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

男孩說,我沒有最喜歡的詩人,我只喜歡一位詩人,他就是海子。

女孩笑了。

何夢語無法確定這個男生出現(xiàn)在夜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之前,還是之后。如果是之后,這個故事無疑是溫馨的,女孩找到了真愛。如果是之前,那么這個故事無疑是背叛的,女孩獲得了真愛,但是卻背叛了他。

“我是一個詩人,你會愛我嗎?”男孩出現(xiàn)了,他的頭發(fā)很亂,胡子很長,看上去像個滄桑的男人,他問何夢語,如果他是一個詩人,她還會不會愛他。

何夢語還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離開了,從腦海中消失,何夢語忽然想到海子最后臥軌的畫面。

如果這個男孩死了,那么女孩就沒有幸??梢垣@得了。

可是男孩死了,她確信。所以留下了海子的詩,這是愛情。

小女兒搖下車窗,和外婆說再見,何夢語還沒有上車,她在后面整理車廂,門“啪”的一聲關上了。

“媽,多注意身體?!焙螇粽Z不知道說什么好。她要走了,她明白她是時候回去了。

“你也是啊,忙也要注意身體,也不經(jīng)常回來看我?!蹦赣H的話雖然是怨她,但是何夢語聽到的只有溫柔。她忽然覺得難以自控。她睜大了雙眼,但是眼前越來越模糊。她看不見母親了,也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但她還是抱住了母親,她想說我正是太過想念您,所以不能來看您。可這句話沒有人能理解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說,她只能抱住她的母親,淚流滿面。

“我很想念您,所以回來看您?!?/p>

鄉(xiāng)村的小道無止境地向前延伸,歪歪扭扭地拐向另一邊的深處。眼前的大山跟十幾年前的一模一樣,畢竟是大山,而不是一朵花、一棵樹,或者人本身。何夢語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什么,她轉眼一看,副駕駛上空空如也。她弄丟了她的孩子,她要回去找她。

可是無論她怎么開,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切都領著她駛向道路另一邊的深處,她只能這樣無止境地向前開,手腳不聽使喚,眼前漸漸失明。

車子駛出了隧道,光進來了。何夢語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副駕駛上,她的手腳都很小,她的母親很年輕,她抬頭看著母親,母親轉過頭,對她笑了笑。

“馬上就快到了?!蹦赣H說。

“去哪?”

“外婆家。”

車子外面的景色出奇的干凈,何夢語看見眼前的公路就像電影一樣徐徐放映,筆直地去向一座墨綠的山,穿越一條又一條的隧道,重復一刻又一刻的明暗。可是她不再變化了。她還是那樣的小手小腳,安靜地坐在那里。她明白這是和母親一起去外婆家,一樁樁紅白相間的小柱子從車窗兩邊掠去,湖泊、翠綠的樹葉、房屋,都和他們一起安靜無言地掠過去。他們走了好久,云卻沒有動。

孤獨?十幾歲的何夢語走在空曠無人的田埂上散步,她不覺得孤獨,只是有種無助的安寧。她沒有想起任何人,也不需要想起什么,遠山白云,寂靜無人,唯有風的自由牽在她的腦后。是什么時候對著寂靜無人的田野哀嘆的呢?她忽然想起被公雞越過頭頂、裙子被人扯下、坐在不認識的男生懷里,比起無助的感覺,孤獨是無奈的。無可奈何,你已經(jīng)看見了,你盡可能地去親近一切,但是你還是你,無法真正融入別處。

孤獨是人一生的宿命,你已經(jīng)看見了。

她看見那個女孩的死亡了。

她漂浮在冰涼的水上,頭發(fā)散亂,綠藻圍住她的身體,并不那么唯美。為什么要投水呢?多冰!多涼!多冷!連她都感到一陣無法抵抗的寒意,身體腫脹,面目盡毀。如果是她,再也不會愿意觸碰冰冷的湖水!盡管令人絕望的夜色下,冰冷的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碎。

有人在撥開她頭上的水藻。

她覺得腦袋好沉,眼前好昏,但是接下來異常清晰,世界在慢慢還原,沒有水藻,沒有腫脹,第一束光送了進來。

她睜開眼看見的是自己的父親。就在她看見他的那一剎那,她就有了繼續(xù)注視這個世界的勇氣,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疲憊、焦慮、滿目充血,這雙眼睛快要死去了,但就在他們相視的那一剎那,他們倆都活過來了。

他顫抖著,緊緊抓住她,然后給了她一個令人心碎的微笑。她甚至忍不住要抽出手來安慰一下他,但是她還不能動。

她的父親還是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緊緊攥著她。他和她一樣,有時候真像個啞巴一樣沉默。她想起每次母親暴跳如雷、怨氣大發(fā)的時候,他和她就沉默無言地坐在沙發(fā)上,任由一切劈頭蓋臉地撲過來?,F(xiàn)實撕咬著血肉,冷酷刺傷著心靈,他們那種沉默不是冷漠,而是無奈的安寧。

過去的都過去了,人還要繼續(xù)生活呀。

她忽然記起自己還有個五歲的女兒,又或者有個死去的情人,可是,她從未有過什么女兒,也沒有情人,她才二十五歲,唯一的親人現(xiàn)在正守在她的床邊。

她朝他笑了笑,隨后看見一縷陽光照了進來,塵埃在暖黃色中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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