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男
剝蓮記
蓮在淤泥中歷經(jīng)黑暗的生活
終于開出了花
結(jié)出了果
但剝開一粒粒蓮籽
那么苦的心
柔軟、稚嫩
仿佛還在經(jīng)受黑暗無言的教育
荒蕪賦
一座荒蕪的舊屋
在早春寒風(fēng)中失去了瓦片,又在
暮春淫雨中腐爛掉檐檁
到了夏天只剩下平直方正的部分
遠遠望去仿佛又回到門框扶立的時候
依山臨水,且別有所寄
走在秋天山路上
我見到一個小沙彌
身穿灰袍打著綁腿走在山間小路上
他看見我們走來
雙手合十靜靜地避在路邊
他目光清澈而明亮
像秋天高山上倒映著藍天的湖水
我們走在彼此的反方向
小沙彌背后包袱上插有一束旱蘆花
看上去和拂塵沒有兩樣
給自己看風(fēng)水
他一直獨自住在山中一座破敗的瓦屋里
現(xiàn)在,他打算給百年后的自己
找一個敞亮的地方。他在夜晚暗求司命
白天一個人在山間四處轉(zhuǎn)悠
要坐北朝南,要有陽光也有蔭庇,要
能風(fēng)生水起。他把幾個地方比較又比較
最后選擇了桐子坡的一小塊地
清明四月的桐花開滿山坡,幽深而靜美
他想,等自己離開人世,山中
旅游公路修好,每年的清明節(jié)一定會有
很多人來這里看桐花,也看他
交響
森林中有無數(shù)件樂器,有流水、洞穴
有通天的閃電,徹地的暗泉
有開放的花,結(jié)籽的果
也有飛禽走獸,生長的根、拔節(jié)的苗
蛇爬上樹干,眾鳥停止鳴叫
像一支單弦被風(fēng)吹動,流水來到崖邊
枯枝從頭頂墜落,像一個人
到了命運緊鎖的中途,一管洞簫
從他胸腔伸出。從悲慟的大響動
到細微的深呼吸,我喜歡森林這樣的
磨合和練習(xí),既不過分壓抑
也不過分放縱,如寂靜中一群灰喜鵲
突然登上櫟木光禿禿的枝頭
給人花開滿樹的喜悅
生活的借口
憶起過去,一座村莊幾個平淡的詞語
似乎就可以打發(fā)余生
但難忘的是不斷退回的生活
我愛過的人卻在中途一個個不斷離開
相濡以沫的人在故鄉(xiāng)倚門而望
我卻在市儈的碼頭與他們相忘于江湖
那么多綠皮火車
從深夜的村莊前呼嘯而過
我坐在上面卻沒有看一眼故鄉(xiāng)的燈火
少年時爬上高高的山巔
幻想初陽能給我捧出一個彤紅的世界
如今才發(fā)現(xiàn)那至高的孤寒中
已看不清來時的路,我找借口活下來
卻如一個被故鄉(xiāng)遺棄的孤兒
說得出孤獨,說不出愛
紅日
紅日只出現(xiàn)在一天中的
清晨和傍晚時分
仿佛人的一生
初生時激動,離別時羞愧
仙島湖
其實是一座水庫
走在山口高高的堤壩上
可以看見曾經(jīng)的流水在群山中間
迂回奔突的形狀
可以感受到自由的堵截者
也有偉岸的身形
那些游離在體制外的小木船隱藏
在水邊樹蔭下招攬生意
我喜歡聽那個戴著草帽的少年
說他從前的家就在湖底里
春天的白花繼木
一直從他家屋后的山腳開到山頂
想著曾經(jīng)手挽著手的山峰
大部分葬身水下
只有少數(shù)的浮出水面成為孤島
讓人感覺在黑暗的湖底
生命也有它難言的悲戚和無常
就像在我們中間
有的人走著走著就消失在人海中
有的人走著走著就走成
孤零零的一個人
柴薪
有一個時刻,每年都會在秋天來臨前
被憶起:你在灶臺上忙碌
我在灶臺下面生火,隔著鍋中的水汽
你攪動苕羹,又倒進
一小籃野菜,清湯寡水的生活,硬是
被你調(diào)出濃稠的液汁
這些年,在酒店里我偶爾也會點菜糊
但再也沒有那樣的味道在舌尖上回蕩
一夜秋風(fēng)后枯枝落葉滿地
我偶爾也會想到它們可燒多少頓飯菜
但我知道離開了鄉(xiāng)村的柴火
再也不能叫柴薪,就像我有著不菲的
薪金,但不再與鄉(xiāng)村柴禾有關(guān)
就像那年你來到我在的城市,一個人
絮叨著城里沒有的事物,只有我
知道,孤寂中你和什么在親切地交談
草叢中的小蜥蜴
草叢開著不知名小花,也有蝶蜂
圍繞著它們嗡嗡叫,偶爾穿梭著兩三只小蜥蜴
就像貿(mào)然闖進頹墻廢園里的少年
為園中荒蕪的美驚慌失措。輕浮的美招蜂引蝶
輕微的生命藏身草芥,但它們的恐慌
不是因為花朵,也不是因為蜂蝶
而是因為有人從草叢走過。顯然,這些未學(xué)會
變色的小蜥蜴?zhèn)冞€不屑與人為伍
鏡子
他有面裂了的鏡子,妻子留下的
他有一張鏡子一樣滄桑的臉
生活留下的。妻子不在了,鏡子
不再照見什么,但每次回家
房間里總有一道光讓他感到生活
并非完全漆黑一團。他從未
挪動過鏡子,但鏡子的光線總是
在不斷變化,有時溫暖明亮
似乎妻子剛從梳妝臺前起身離開
有時黯淡迷蒙,似乎自己正
在等待著出遠門的妻子輕輕扣響
門扉。一面裂開了的舊鏡子
改變著一個人的生活,把完美的
東西映出破碎的形狀,像是
命定的命運嘲諷。一一但相對于
破鏡重圓的虛幻,他似乎更
享受這不能彌合的、分離的傷痛
可憐的灰姑娘
以為有改變命運的舞鞋,以為
英俊的王子正趕著白云的馬車在疾馳
以為苦難的幕布就要被扯開
以為白紙上是黑字
以為南瓜可以變成馬車
以為水晶鞋真的合自己的腳
以為愛情就要替自己撣落長裙上的灰
午夜十二點,以為王子
不是負心人
以為童話的結(jié)局是為她預(yù)留的
以為繼母和兩個姐姐不是夏爾·佩羅
和格林兄弟的化身
雪花
和我們一樣地,雪也是受難者
它被迫成為雪花
粉刷人間
但它受到追捧并不是因為輕浮
它細小的體內(nèi)
其實也有一顆沉重的晶石
我們很久沒有走在干凈大地上
無足輕重的雪花
以其冷使我們免于總在灰暗中
度過相同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