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說了幾句話的房子
一個下著濃霧的早上,它跟我第一次打了聲招呼。我是說我的房子——我居住,并在那里寫字、讀書、辦公、會客的房子。
那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時要早,這可能與前一晚的停電有關(guān),我因此早早睡下。當然,白天也確實把我累壞了。你一定不想聽是什么讓我那么疲倦。算了吧,工作的事不值一提,總之那一夜恰好停電。起初我還有些不高興,不停地咒罵供電公司和物業(yè)公司等所有我能想到的和停電這碼事相關(guān)的部門。后來我意識到這樣做毫無意義,與其苦等來電,還不如直接上床睡覺來得實在。如此繁忙的一天使我配得上這樣的休息,我想,更重要的是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醒來后,我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我端著水杯站到窗前,發(fā)現(xiàn)所有我預(yù)想能夠看到的景物全都被掩蓋在白茫茫的霧氣里面。當然,我的房子離公路不遠,還能聽到汽車奔馳而過的聲音,不然我會以為我在夢中迷了路,來到一個我從未來過的地方。
我看看時間,發(fā)現(xiàn)比我想象得還要早,就決定出門到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這是很少有的。我是說在這個時間。我很少早睡,因此對我來說早起通常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即使偶爾不得不勉為其難,也基本上是為了完成某項工作,在電腦上,在房間里。根本用不著出門。
我圍著院子走了走,感覺還不錯。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媽媽在家中小院子里的事。兒時的事情總讓人懷念,雖然我告訴自己這懷念并非理智,但總免不了去想想。誰說我們要一直保持理智呢?我打消了突然冒出來的要每天早起到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的念頭。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它跟我打招呼的聲音。
那聲音怪怪的,像從很深的洞穴里傳出來,并不空洞,很清晰,但像穿越了時空走了很遠的路,我說不清楚。我記不得它是怎么說的。嗨?哈嘍?阿牛哈塞喲?還是你好?總之我知道那是一句見面的開場白,客套話。我嚇了一跳,既是被這聲音的突然出現(xiàn),也是被這聲音古怪的質(zhì)地。我四下里看,不知所以然,然后它又說話了:“在這兒,我是你的房子?!蔽衣犌辶?,但是不敢相信。我沒出聲,轉(zhuǎn)過來面對著它。
我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或者是朋友跟我惡作劇的跡象。重要的是,我在這兒根本沒什么朋友??蛻簦块_玩笑!相信說話的真是我的房子?我有點不知所措了。
“相信我,我知道對你來說有點難以置信。”它又開始說話了,音量不大,但足夠聽清楚。
“相信你什么?”
“沒什么,我只想說說話而已?!?/p>
好吧,我假設(shè)說話的家伙是我的房子,僅僅是假設(shè),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我沒聽別人說起過類似的事情。
“每所房子都會說話嗎?”
“并不是所有,一部分吧。需要一定的條件?!?/p>
它猶豫了一會兒,并沒說那“一定的條件”是什么,想必是不愿意講出來吧。這可以理解。當然我也沒有追問。些許的恐懼和一大堆混亂的問題圍繞著我,我的思路不能沿著正確的軌跡行進下去了。
“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怎么說了這么一句,可笑。
有一陣子它沒出聲。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好久,有幾分鐘。我以為結(jié)束了,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往左邊房子的側(cè)門走了幾步,然后才聽見它的聲音。
“沒什么。”
聲音的確是從房子傳來的,我是說房子本身,而不是房子里的某一點。老實說那時我就已經(jīng)相信了,說話的的確就是我的房子。
“和你相處很愉快?!?/p>
“我也是!”
這是它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后來我有點恍惚,回到房間里又睡了一會兒。接下來的工作我完成得還算可以,我想是忙碌幫我安穩(wěn)度過了那一天。那天我沒繼續(xù)早睡,之后也再沒有早睡。我盡量讓自己保持之前的作息,然后那件事也再沒發(fā)生。我承認我有點恐懼,但又不盡然。我曾想跟別人說一說,又覺得它應(yīng)該不會愿意。一周之后這件事慢慢冷卻下來,我也可以冷靜地想想了。我試著換位思考:如果我是它,我為什么要這樣做?當然,我沒有答案。也可以說我得出了很多答案,但并沒有誰可以告訴我哪個答案是正確的。我把房子整個兒打理了一遍。我擦了每一扇窗戶,修理了房頂漏水的地方,更換了室內(nèi)破損的設(shè)施。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做這些時是怎么想的。是希望它感謝我還是僅僅不要恨我?是希望它再次跟說話還是不?有時候我覺得它是我的一匹馬,被我駕馭;有時候我又覺得其實我是一個嬰兒,被它照料。就是這樣。
感覺不到餓的包小姐
感覺不到餓的包小姐并不是一個精瘦的柴火妞,反倒是有些胖。不過只是微胖而已,算不上大塊頭。就長相來說,她雖然不能被稱作美女,但還過得去?!八闶呛每窗伞?,她給自己這樣的評價。
與那些動輒嚷著減肥的女孩不同,包小姐很少糾結(jié)自己的身材,包括前些天坐公交車路過廣場,看見那個身材超好的女孩時,她也僅僅羨慕了一下而已。當時那女孩幾乎全裸,站在廣場中央的雕像下面,惟妙惟肖地模仿雕像的動作。“這就是行為藝術(shù)吧?”坐在車廂里的包小姐想。
包小姐從來不知道餓是一種什么感覺,她沒有感覺饑餓的能力。因為這種頗為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別人會覺得,減肥對于包小姐來說,一定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不吃飯就可以了嘛。但事實上她自己心里清楚,那絕不能輕易嘗試。
每次看到家里的三花小貓在食盆邊奮力吃食的樣子,包小姐都在心里暗暗憂慮:不要吃太多,要撐死的。包小姐不僅感覺不到餓,對于飽的感受也相當陌生。所以她對小貓的憂慮一部分是源于她自己的特質(zhì),還有另一部分是因為,小貓不完全是她自己的。
嚴格來說,小貓應(yīng)該算是公司人事總監(jiān)程先生寄養(yǎng)在她家里的。
有一次程先生隨老總到外地招聘,要出差一周左右時間。下班后程先生找到她,說出差這段時間里,家里剛剛出生不久的一只小貓沒人照料,很不放心,希望她可以幫忙。說這話時程先生出現(xiàn)在她家的門口,手里捧著的寵物包里面就裝著它。包小姐當然沒法拒絕??墒遣痪贸滔壬霾罨貋?,卻一直也沒把它取回去。那只小貓很自然就成為程先生接近包小姐的一個理由。
程先生曾對包小姐說,她身上有一種來自深海般的神秘氣質(zhì)。包小姐雖然不解其意,但心中著實暗爽了好幾天。她當然看出了程先生對自己的好意。那么她對程先生的感覺呢?“還不錯吧。”包小姐想,“雖然有點娘(哎呀,這個好煩人?。敲凑麧嵉哪腥诉€真少見呢!”他們試著交往起來。
可包小姐一直也沒告訴程先生自己那個隱秘的特質(zhì)。程先生每次來包小姐家總要帶來很多普通女孩子都會喜歡的糖果零食什么的,這讓包小姐很為難。因為身體特殊的原因,她必須嚴格保持自己飲食的平衡,甚至精細到幾顆珍珠奶茶里面的珍珠都不可以多吃或少吃的程度。這聽起來好像很殘酷,但對包小姐來說,因為沒有克制饑餓感的需要,所以要容易很多。不過平衡一旦打破,再想恢復(fù)就難了,搞不好還要像剛畢業(yè)時那樣反反復(fù)復(fù)地調(diào)整,不是太胖就是太瘦,想想都受不了。
有好多次包小姐都準備好,馬上要告訴程先生了,但結(jié)果還是沒能說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顧慮是什么。其實不光程先生,所有朋友都不知道她這個秘密。她總是說不出口,就好像一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所有的勇氣就被本來應(yīng)該屬于她的饑餓感吸走,帶到遙遠的異次元空間。所以當她看見廣場的行為藝術(shù)女孩時,潛意識里也被女孩的勇氣打動。
那天,包小姐正要去太原街的某家西餐廳與程先生約會。交往了小半年,一塊兒吃飯還是他們第一次。本來程先生是要去家里接她的,但臨時接到老總電話耽誤了時間。好在不用取消約會,不過他們只能兵分兩路在餐廳會合了。
此刻我們已經(jīng)知道,包小姐在路上被意外遇見的女孩的勇氣所鼓舞。但她并沒有注意到,就在她乘坐的公交車剛剛經(jīng)過廣場之后,很快就有管理者過來處理這一事件,驅(qū)散了女孩的藝術(shù)表演……那么包小姐在約會時到底會不會告訴程先生自己的秘密呢?
我想,還是交給包小姐自己來決定吧。
全世界都很小聲
從我掉頭發(fā)那天開始,我就留起了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這個樣子多少讓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當我穿上那件黑色的毛料外套時,整個人簡直像是電影里一個用警棍毆打犯人的邪惡的監(jiān)獄看守。
不過我并不是一個兇神惡煞之人。我一個人安靜地生活,從不制造打攪別人的噪聲和氣味。雖不與鄰居來往,但偶爾碰見我也會點頭致意。事實上,如果你能看見我每天提著一個精致的搪瓷水壺,在陽臺上給那些植物仔細澆水的樣子,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柔軟的人。
我養(yǎng)花的愛好繼承于母親。兩年前她去世,之后,我把她的植物全部搬回我的住處照料。或許是因為種植的天賦,又或許那些植物把我認作某種程度上的兄弟,總之那些原本萎靡的花草,在我這兒釋放出驚人的生命力。我相信,在與我的相處中,它們獲得了比在我母親那兒更多的愉悅。
我很享受這種與花草為伴的生活。從它們身上,我學(xué)會用安靜克制的態(tài)度與這喧鬧的世界相處。這很像是一種修行。我時?;孟胱约阂彩且恢曛参铮慨斶@時,我便感覺周遭的世界安靜下來,在我的吐納間明滅。
在頭發(fā)徹底掉光之前,我剃掉了它們。那一天夜里,紅藍相間的警燈不停地閃爍,窗外人聲嘈雜。我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中發(fā)現(xiàn),額頭位置的發(fā)際線徹底失守,我的頭頂像是海水被吸干后的海岸。我像除去花盆里的雜草一樣處理掉我最后的頭發(fā),仿佛進行某種儀式一般。
我很快適應(yīng)了沒有頭發(fā)的感覺,像在一個重力很小的無人星球漫步。我回到房間,把整個身體浸在沙發(fā)里面。這時突然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我確認沒有人會來找我,我沒理會。但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還有一個女人的哭喊聲:“快給我開門,姓劉的,不然我明天就把你的丑事告訴你們雜志社的領(lǐng)導(dǎo)!”
她應(yīng)該是搞錯了,但是我沒有起身開門去阻止她。我坐在沙發(fā)上,仿佛陷進柔軟的泥土,生出無數(shù)須根。敲門的聲音沒有停止的跡象,我似乎能夠隔著墻壁看見她,卻越來越模糊。我感覺我的皮膚在一點點開裂,長出綠蘿一樣柔軟的莖和窄小的墨綠色葉片。門外女人的哭喊聲和敲門聲像一根不停被抻長的細絲牽扯著我。我想如果我能扯斷它,就可以安靜地開花了吧。
你要哭到消失為止嗎
記得昨晚入睡前最后一次看表時間是23:51。我調(diào)整鬧鐘,將響鈴的時間定為早上的06:31。
每天調(diào)整鬧鐘時間,根據(jù)入睡前最后一次看表的時間來決定早上響鈴的時間,是我的一個小習(xí)慣。沒什么具體的原因,無非要讓時間在這個區(qū)間里可以感覺上整齊些罷了,好像這樣就可以把時間放在箱子里,拎起來。
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定在06:31而不是06:51——那才是整整七個小時。又或者為什么不是06:21?0621的六個半小時也比0631的六小時四十分鐘讓我覺得要更牛些。我不知道是誰支配我最終選擇了0631,也許是午夜的某個巨型卡車司機,也許是路燈操縱者,或者是喝悶酒的禿頂園藝師?
但是,其實在06:31我并沒有起來。我把空調(diào)開得很大,以至于在七月這樣的伏天夜里睡覺,我也總感到一陣陣地冷。
我問她:“這樣好嗎?她不置可否?!?/p>
也是,我怎么會問她呢。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她站在窗前,對我說:“你注意到了嗎?我們這里好像在縮小?!碑敃r我正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地玩著手機,沒搭理她。她轉(zhuǎn)過身,屁股靠在窗臺上,對我說:“我總覺得那些路過我們門前的卡車越來越大,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大,就好像我們在一點點變小一樣。”我說:“我怎么沒注意到?”她說:“因為你沒仔細觀察過唄。也不明顯啦,估計半個月能大個幾厘米吧。”我問:“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具體?”她說:“那就是個比喻啦,就是說變化很小,但一直在持續(xù)?!?/p>
我想說,要是她的胸脯也能像那些卡車那樣,一直變大就好了。不過我覺得她可能不愿意開這種玩笑,所以就沒說。我說,我希望咱們能有一顆越來越大的冰鎮(zhèn)西瓜……
然后她就哭了。
她哭得很小聲,只是默默地流淚??墒撬难蹨I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多得快把她自己流干了。我有些擔憂,說:“別哭了,你看你都干成什么樣了?!彼^續(xù)哭。我說:“別哭了,你看你看,你越來越小了,連骨頭都快沒有了?!彼€是繼續(xù)哭。我把她扶起來,捧在手里,說:“你要哭到消失為止嗎?”
關(guān)于死人的話題
有一個人死了。
老夏跟他說起這個人的死時,兩個人正在按摩店里做足療,腳泡在大木桶里。
他特別吃驚,問啥時候事?老夏說:“老長時間了,七八年了?!彼麊枺骸霸趺此赖模俊崩舷恼f:“腦出血,我聽說?!彼f:“多年輕啊,怎么腦袋還出血了呢?!?/p>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七八年,那也就三十出頭唄。”老夏說:“可不是嘛。”他問:“你咋知道的呢?”老夏說:“他家一直住我媽家那院兒,我媽告訴我的?!彼麊枺骸坝泻⒆記]?結(jié)婚沒?”老夏說:“沒結(jié)婚?!彼謬@了口氣:“那還行,那還行?!?/p>
松過了肩膀,擦完腳,倆人躺在按摩床上,按照技師的要求調(diào)整了下位置,“這兒行不?”“再往下點。行不?”“好,好,這樣就行?!比缓髠z人接著聊起來。
“他是咱們同學(xué)里第二個死掉的了?!?/p>
“第二個?還有誰沒了?”
“那誰,那個……想不起來叫什么了,就初中跟劉洋處對象那個。”
“跟劉洋處對象?誰啊?”
“啊對,忘了,你初三就不念了,你不知道?!?/p>
“我也沒聽劉洋提過啊?!?/p>
“他倆就處一段,初中畢業(yè)就黃了。純瞎扯,都沒好好處。那女的高三沒的,我聽劉洋說的,高考體檢,擱醫(yī)院里,猝死,沒搶救過來。”
“在醫(yī)院都能沒,那就是壽祿到了,命,老天爺定好了,躲不過去?!?/p>
“后來我道兒上看見過一回劉洋,個兒長起來了,比以前高不少,聊了一會兒,說起這事。劉洋說當時他沒相信,還欠兒登地往人家打電話,結(jié)果電話通了,她媽接的,他說姨我找誰誰誰,那邊一聽哇哇就哭起來,說俺家那誰誰誰沒了?!?/p>
“劉洋這事辦得多少有點缺德?!?/p>
“也不能怪他,他說他也挺后悔,主要也真沒信啊。這電話打完就信了?!?/p>
……以上內(nèi)容是我聽來的。
那天晚上,他去找老夏,把借來開了兩天的車還回去。見面后兩個人計劃找我一塊兒出來喝點,但打了好幾個電話我都沒接著,然后他倆也不想喝了,決定去洗個澡??墒擒囬_半道,老夏突然想起來個事,他第二天還要早起出個白事。一個朋友家屬,交通意外,情況比較特殊,得去殯儀館幫忙抬一下,完事之后還得洗澡啊,所以就跟他商量,當天不去洗了,直接去按個摩得了。他倒是無所謂,咋的都行,然后倆人就改道去按摩了。關(guān)于死人的話題,也就是從那兒引起來的。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邢東洋,1984年生于沈陽,做過大學(xué)生村官,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八年,現(xiàn)供職于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寫詩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