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令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了冬天,寒流從溝口穿過整個礦區(qū),西北風(fēng)發(fā)出響箭般的哨聲,伴隨著雪花從黑流水溝飄過。
經(jīng)過兩個月的井下安全知識培訓(xùn),新工人的去向終于塵埃落地。
為了迎接新工人的到來,采煤四隊隊長溫金河晚上十點特意來到換班室安排夜班工作。
其實也用不著這么隆重,分配到采煤四隊的新工人一共才三個,均分在三個班。王平因為自報家門說自己下過井,就被溫隊長特別“照顧”先上夜班。
今天上午,這批新工人才被分配到各區(qū)隊,有的人連區(qū)隊的門還沒摸清,所以大部分區(qū)隊沒有急于讓這些人投入工作。王平問詢來問詢?nèi)?,自己是唯一一個當(dāng)天就被安排上夜班的新工人。他對這種安排倒也沒有多大的意見,早上班早掙錢,來煤礦工作的目的就是掙錢,然后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至于前途命運和以后的去向,誰都沒有那么遠的目光,更別提什么人生理想、奮斗的目標(biāo);那些漂亮話語都是廣播和報紙用來鼓勵年輕人的宣傳手段,聽聽看看談?wù)撘环?,也就像云彩一樣飄向了渺茫的遠方。他只是感覺到自己即將工作的這個隊,人們都有些怪怪的,特別是溫隊長,不但長相怪,性格脾氣怪,做事的風(fēng)格也怪。也有在溫隊長手下干過的老工人,提起這人的嚴(yán)厲手段和冷面無情,像提到了地煞星一樣咬牙切齒。
換班室內(nèi),也就來了十幾個出勤的工人,據(jù)說有五六個打眼工已經(jīng)提前半個班下去,在另一個工作面打眼放炮了,等他們這個班的人下去,煤也落下來了,炮煙也散盡了,正好出煤。
溫隊長穿了一件黃呢大氅,面朝工人們坐在一張簡易的木桌子前,旁邊坐著跟班隊長張明遠。溫隊長天生一張僵尸臉,一副根本就不會笑的容顏,滿嘴的五臺方言,讓王平一下子想起在電視上聽到的閻錫山說話的口音和獨霸一方的戾氣。
溫隊長先講了講這幾天各班的產(chǎn)量情況、安全問題,又說到昨兒夜里本班存在的問題,責(zé)問班長孫有財當(dāng)?shù)昧水?dāng)不了這個班長,不行的話就滾回渾源老家哄孩子去吧。
原來是昨天夜班來上班的人少,溜頭溜尾留下許多沒有鏟凈的煤,導(dǎo)致早班的人給他們擦屁股。
班長孫有財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也是一名來自農(nóng)村的輪換工,已經(jīng)干了四個年頭。他坐在中間的靠背條椅上,穿了一件早已過時的吊面羊皮襖,像個趕牛車的車倌,邊抽煙邊和身邊的一個工人嘀咕,又是早班的哪個鱉崽給告了狀,老子讓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溫隊長正在火頭上,聽到孫有財嘀咕,敲敲桌子喊道,孫有財,我跟你說話呢,你咋當(dāng)耳旁風(fēng)?
孫有財一激靈,將煙藏到袖筒里,不由得站起來,像個小學(xué)生看到威嚴(yán)的老師一樣,抖嗦著嘴唇,吐出一串咝啦聲說,今天,今兒個夜班,俺保證完成任務(wù)!
溫隊長聲音提高八度吼道,我說東來你道西!我剛才和你說啥來著?來了個新工人,你給我領(lǐng)好,別他媽的還沒上戰(zhàn)場先磕著碰著,把眾人的安全獎弄沒了……
是,是,是,放心吧,隊長,俺給好好領(lǐng)上。孫有財邊回答邊四下脧巡了一番,發(fā)現(xiàn)坐在后面角落里的王平,皺起眉頭問,你就是今天剛分來的?
王平站起身答道,是。
叫個啥?孫有財又直通通地問,口氣像根炮筒,滿嘴的火藥味,帶著明顯的不友好。
我叫王平。
那好,你這幾天下井出井就跟在俺屁股后頭,俺讓你干啥你就干啥!聽清楚了嗎?剛才在隊長面前像只瘟雞,到了新工人面前,立馬變成了戰(zhàn)斗雞,一副漢奸嘴臉。
王平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行,孫師傅,您是班長,我就得聽您的!
孫有財滿意地點點頭,順勢從袖筒中褪出還在燃著的少半截紙煙,猛吸了幾口說,聽說你當(dāng)過窯黑子,按說井下的營生不要俺細指撥,你也應(yīng)該懂得一些吧!邊說邊又舒服地坐下,順勢又摸出一支煙,準(zhǔn)備往上接煙頭。
溫隊長邊聽倆人的對話邊翻看早班跟班隊長給夜班量完的采煤進度和出勤花名,還不忘抬頭盯一眼說話的兩個人。見孫有財坐下來要接煙,惱怒地罵道,還磨蹭?呢,不看看幾點了?趕緊換衣服去!
眾人一窩蜂地從窄窄的換班室門口向外擠去,仿佛誰走慢了就會被溫隊長照屁股踢一腳。
更衣室內(nèi),是一排一排的鐵箱子,像一個個文件柜,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上面都有編號。此時正是二班和夜班的交接班高峰,出了二班的工人們忙著脫衣服洗澡,也有一些煙癮大的脫了衣服卻不走,光著屁股圪蹴在木條凳子上面吞云吐霧。有的人身上還算白凈,有的人整個兒像一根煙熏火燎過的黑木樁。
王平找到自己的更衣箱,麻利地換好專門帶來的下井內(nèi)衣,外面套上白天剛領(lǐng)到的新工作服,一排挨一排地尋找孫班長,終于在最里邊的幾排木頭更衣箱前找見,看到還沒換好窯衣的孫有財正和下了二班的一個人邊抽煙邊說話。孫有財一抬頭,看到眼前站著個穿新工作服的人,一愣怔,罵道:媽的,俺還以為來了個干部呢,嚇了老子一跳。
這孫有財?shù)拈L相就讓人反感,頭上毛發(fā)稀疏焦黃不說,一副赤紅窩瓜臉上,布滿了大小不等的坑洼,像火山上四處可見的蜂窩石,上頭只有幾叢枯草隨風(fēng)搖曳。更不幸的是,這人的眼睛也沒長出什么水平,活脫脫兩注趵突泉。特別是說話的腔調(diào),再配上一副扭動的瘦骨嶙峋的骨架,不光嘴里臭氣熏人,嗓子眼兒也像堵了根雞毛,咝咝啦啦,走風(fēng)漏氣,讓人聽了也忍不住嗓子發(fā)癢。
二
在井口一長溜燈房前領(lǐng)了安全燈,用腰帶穿好,綁在后腰上,把燈頭攥在手中,王平跟在孫班長和本班老工人的身后,走向八百米的地層深處。
這是一條專門噴了漿的行人巷道,邁下幾十級臺階后,就看見頭頂?shù)膸r縫中有一股胳膊粗的泉水向下噴涌,顯然這上面就是一條河溝。通過的人只好側(cè)起身子,貼著冰涼的石壁,躲避著行走。泉水落到一個坑中,被引入旁邊的一條水渠,順著逐漸向下傾斜的巷道一直流淌,流到車場的蓄水庫,又被水泵抽到上面的黑流水河溝中。
人行巷道呈拱形,只有走在中間才不會碰頭。走了五六百米,來到大巷的停車場。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巷碹得寬敞明亮,粉刷得雪白,像走進了干凈講究人家的窯洞;中間是兩排并行的鐵軌,上面架設(shè)著電車線;墻壁的兩邊分別懸掛著水管、電纜、噴水設(shè)施以及各種指示牌。
一會兒,電車頭帶著十幾節(jié)大篷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貜睦镞呴_出來,工人們蜂擁而上,各自找好合適的座位。電車鳴了幾聲笛,轟隆隆地行駛起來,并且逐漸加快了速度。
每到一個盤區(qū)口,電車都會停下來,放下去一批工人后,繼續(xù)行駛。走走停停,直到只剩下一些零零星星的人時,采煤四隊的工人們才下車。
盤區(qū)口的一塊比較光滑的大巖石上,用紅油漆標(biāo)著“608”的字樣。進入盤區(qū)就沒有了燈光,各人全靠自己手中的燈頭照路。前行二三百米,是一條很陡的斜坡,有一百多級石梯,中間還鋪設(shè)著運料軌道。越往里深入,腳下的路越不平整,一會兒是上坡,一會兒是下坡。一路上,工人們很少交談,都在悶頭趕路,都在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不平的路面,生怕被雜物絆倒。
經(jīng)過強行軍式的徒步穿越,來到工作面后,王平的身上已被汗水濕透。
順槽巷口有灑水的水管,有人擰開水龍頭喝水,王平跟在他們身后,也撲過去飽飽地灌了一肚子。
人們還沒顧上喘氣,孫有財已在工作面大聲吼喊起來,看看,媽的,今天又放下這么多的煤。王平,你也過來鏟煤。每個人分五節(jié)溜子,必須在下班前都鏟干凈。
王平盡管在桃花溝的回采工作面當(dāng)過鏟煤工,但那是裝黑牛車,并且裝滿一車就能停下手中的大鐵鍬,坐在煤堆上或躲避硐內(nèi),邊等下鉤車邊休息,勞動強度也不算大。而大礦的這種半機械化的采煤方式,不但沒有減少鏟煤工人的勞動強度,反而變本加厲。采煤四隊采的這個盤區(qū),煤層普遍超過了四米,有的工作面甚至達到五米,用手中的燈頭晃上去,根本看不清頂板的輪廓,只能照見巴掌大的一塊塊巖石和交叉疊加的縫隙,安全系數(shù)實在不高。不過,跟班隊長張明遠已經(jīng)及時抽調(diào)了五個工人往起扶被放炮射出的煤塊砸倒的柱子,重新支護、加固、補充,還有一個身上背著“三大件”工具的檢修工,正忙著和兩個開溜工撿修兩部運煤的鐵溜子。工作面的溜子由三十多節(jié)長溜板組合成一個長鐵槽,每節(jié)溜槽一米五,組合在一起就是四十五米。一個班下來十幾個人,最后分配鏟煤的工人連王平算上只有五個,像星星般地散落在這座柱子的森林中,各自尋找有利位置,按照分配下的溜子節(jié)數(shù)劃開分界線。
溜頭溜尾處早有人捷足先登了,因為這兩處落下的煤較少,又靠近煤幫,安全系數(shù)高些,一旦有柱子倒下,至少有煤幫給擋著。王平是新工人,但沒人對他這個新工人給予照顧,井下講究的是叢林法則,越是弱者越?jīng)]有人同情,越容易被淘汰出局。他毫無懸念地被擠到工作面最中間的危險地帶,兩邊鏟煤的人一不老實,就會把自己地盤上的煤向他這邊推擁。柱子之間的株距和行距都經(jīng)過支柱工用尺子盤量,嚴(yán)格按照煤礦《作業(yè)規(guī)程》的一米五距離支護,看上去非常整齊壯觀,最關(guān)鍵的是這樣能夠平均承受上面頂板的壓力,除非頂板整體塌落,否則就是磨盤大的石塊也不會輕易掉下,工人們只操心看住零星小石片就會安全。按照要求,鏟煤工只須將五排柱子中間的煤攉到溜子上就行,至于射到更遠處的零星煤塊,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但五節(jié)溜槽七米五的深度,粗略估計要鏟的煤也有三四十噸。
看到別人都已脫掉棉衣,各選了一把順手的大鐵鍬開始干活。王平忙站到留給自己的中間位置,先從溜子旁把大塊煤扔上去拉走,再掏出光滑的地板,順著地板向周圍擴大戰(zhàn)果。
跟班隊長張明遠的主要工作就是丈量、測算上個班的工作業(yè)績,監(jiān)督本班的各項安全生產(chǎn)工作。他一會兒指揮著支柱工扶倒柱,測量柱與柱之間的距離,一會兒又到另一個工作面監(jiān)督下個班的打眼工。鏟煤工就是這點兒固定營生,用不著別人監(jiān)督和吼喝,因為烏黑的煤塊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一鍬不到位就能看到。
孫有財分配完各項任務(wù)后,在一名上了年紀(jì)的安監(jiān)員的指揮下,站在溜子里邊的煤墻下,手里舉著一根長長的撬棍,邊捅搖搖欲墜的片幫煤和頂板零皮,邊向后躲閃著。溜子距煤幫也有將近兩米的距離,炸下的煤幾乎涌到了半幫,幸虧有部小型耙煤機,有專人開著往溜子上耙煤,前邊還有一個人舉著一把大猴頭錘往碎砸大塊煤。
整整一夜,幾乎一眼沒眨,工作面的各種聲音此起彼伏,最乏最困也是最沒技術(shù)含量的裝煤工到最后全都變成了一種機器人式的機械動作。有人實在乏困得不行了,就地靠在柱子上打一會兒盹兒,一下子就會打起香甜的呼嚕,迅速墜入沒有煩惱的夢鄉(xiāng)。班長孫有財根本不給人們這種享福的機會,他像個舊社會小煤窯的監(jiān)工一樣,不斷地吼喝,見哪里有燈頭不晃動了,就出奇不意地站在跟前,邊罵邊用大腳板踢上幾腳。
后半夜,張明遠可能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睡了覺,一直沒出現(xiàn)。孫有財看見工作面的煤鏟得基本上差不多了,也跑到溜頭處靠著煤幫打開了盹兒。
幾個鏟煤工一看當(dāng)官的不在眼前了,忙丟下鐵鍬,也抓緊時間靠在了煤幫或柱子上打盹兒。王平初來乍到,不敢睡覺,怕一旦睡著,一時半會兒難以醒來,就拖著疲乏的身體直起腰活動活動筋骨,把五排柱子后面的零星煤塊收撿到一塊兒,再端著送到溜子上。
等他把自己地盤上的煤全部鏟完運走后,問身邊一個戴表的后生,說是七點多了。此時,上早班的人已經(jīng)在換班室開完了會,正準(zhǔn)備換窯衣到另一個相鄰的工作面繼續(xù)工作。
王平以為把分配給自己的鏟煤任務(wù)完成后就可以出井了,剛要去問,孫有財已經(jīng)過來檢查清理的情況了,一看王平倒是個好受苦人,把自己的煤清理得干干凈凈,還清理了射到古塘的煤塊兒,滿意地哼哼了幾聲,說,你去把溜頭里邊耙煤機漏下的煤面清理清理,咱們移進去溜子就出井。王平一看,另外的幾個鏟煤工都還留著一大堆煤沒有鏟完,見孫有財過來驗收,依然不緊不慢地磨著洋工。孫有財罵,上香撓屁股,慣壞了手腳,怕把你們的護肚油崩壞?邊罵邊拿過一把鍬,幫著這些人進行最后的突擊。
第一個夜班出井洗完澡,幾乎已經(jīng)和吃午飯的人們同步了。這個班算下來,連下井帶出井,整整用了十二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基本上就得抓緊時間吃飯睡覺了。王平這才真正領(lǐng)教了采煤四隊的工作量,也領(lǐng)教了大型國營礦的一線窯黑子其實也和所有的小煤窯窯黑子一樣,下了井六親不認,人與人之間冷漠無情;同樣是以人的一己之力和大自然進行著較量。
三
一個宿舍里,只要李銘和安原在,必定要和王平交流一番下井體會和各自的工作環(huán)境。安原常常就在不經(jīng)意間或者故意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他不光在王平跟前炫耀,而且要對每個來宿舍串門子的老鄉(xiāng)或新結(jié)識的單身樓內(nèi)的人炫耀一番他們隊的優(yōu)勢——安全、活兒輕、工資高。他在工程四隊是個裝碴工,干打眼放炮之類的苦重活也輪不到,因為這個工種掙錢更多。應(yīng)名是個裝碴工,但工作面有耙?guī)r機,只要他們五六個裝碴工把車送到耙?guī)r機下面,就有司機把巷道盡頭的石碴耙到車上,其實也就是干的跑鉤工的營生,他們把裝滿碴石的礦車串在一起掛上鉤,用幾部小絞車提升到漏煤眼跟前,打開車門,把碴石倒下去就算一鉤車結(jié)束;一個班也就跑個三四趟,連汗也不出就結(jié)束了工作。并且他們的核算方法也非常簡單直觀,區(qū)隊長規(guī)定按裝車數(shù)量計酬,有幾個裝碴工平均一分就得出了數(shù),月底再根據(jù)隊里的進度,像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年終分紅一樣,一個工分幾元幾角錢,你這個月掙了多少工分就是多少錢,再加上固定的級別工資、入坑費、餐補費,基本就是這個月的收入。安原為了更加明白自己的勞動成果,專門準(zhǔn)備了一個小筆記本,把自己每個班的工分都逐日記錄上去。
李銘所在的采煤六隊因為煤層低,他剛下井雖然也是個鏟煤工,也是五排柱子內(nèi)的煤要往溜子上攉,但工作強度遠遠沒有采煤四隊大,下井時間也沒有采煤四隊長。李銘有他父親和區(qū)書記秦儒禮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只干了一個月的鏟煤工,就被隊里安排當(dāng)了支柱工。但這也不是李銘的心中所愿,他知道秦書記早已許諾過的,要讓他當(dāng)檢修工,又能學(xué)點兒技術(shù),又不要出大力流大汗。
整整一個月,王平只休息了四天,是按隊里給排好的公休日。每到自己的公休日,就能徹底放松身心地在床上大睡一整天,終日處在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中,身心俱疲,根本沒有心情和精力去逛街或去圖書館借書看書。
而李銘依舊像培訓(xùn)期間一樣,身上好像永遠充滿了樂天知命的因子,出了班后嗓音依然洪亮,依然四處亂串,不是打撲克就是喝酒。
王平的心理盡管很不平衡,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天天咬牙鼓勵自己,堅持,必須堅持,你無路可退,即便前面是萬丈懸崖,你也要勇敢地跳下去。當(dāng)初,本以為到了大礦會有一個不一樣的廣闊天地和發(fā)展的良好環(huán)境,哪怕分到最艱苦的采煤區(qū),也終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也會熬出一定的結(jié)果;但是,照目前的這種情況看,讓他更加有了一種前途未卜的憂慮和翻山越嶺的艱險感。
胡真真和魏喜元都是沒有什么靠山和背景的人,因此,也和王平一樣被分配到這個隊。三個人從一進隊就被隊長分配進三個班,偶然碰面,基本都是路上或工作面,想互相交流一番也很難。每當(dāng)王平到公休的日子,本想著大睡一場的時候,胡真真或魏喜元就不分時間地一下班就來找他聊天,互相抱怨或交流各自班組的人事;而交流來交流去,王平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被孫有財按個“傻瓜”一樣地使喚著。
頭一個月,他們?nèi)齻€人都是按隊里定下的新工人工資待遇,屬于試用期,只掙基本工資,沒有績效工資,這和別的區(qū)隊就是一種極大的區(qū)別,而隊里卻并沒有明確地告訴他們,連之前受過如此待遇的、現(xiàn)在已是老工人的輪換工們也沒人向他們提起;而王平一直以為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下了井揀最重最累的活兒干,他不干也不行啊,孫有財?shù)男木拖衽f社會把頭一般的黑,比井下的煤塊還要黑。他一直被支使著當(dāng)鏟煤工,甚至下了井的第三個班,孫有財便讓他跟隨幾個背炮工背炸藥。背炮工們坐大篷車走到半路上的炸藥庫附近,就得下車,然后領(lǐng)上炸藥一直背進工作面,這都是給下個班準(zhǔn)備的炸藥,老工人們背炸藥都有額外的工分,而王平在試用期,屬于白干。
他從胡真真和魏喜元的口中了解到,另外兩個班的班長都比孫有財人性化了許多,考慮到他們倆人都是新工人,不熟悉各種環(huán)境,除了偶爾指派背一次炸藥,還會照顧他們開個溜子,干點兒別的雜活,幫支柱工扶扶柱子、凳子,遞個柱帽楔子。
全礦統(tǒng)一五號開支,各區(qū)辦事員從工資科領(lǐng)到現(xiàn)金,拿到區(qū)隊,再由各隊辦事員根據(jù)自己隊的工資表開支。新工人是全礦最低的四級工,基本工資六十六元,加上入坑費、班中餐補助,王平只領(lǐng)到九十八元。再看老工人們的工資表,最少的也有二百多,班長三百多,跟班隊長、隊長、書記都是四百多,連檢修工、打眼工、支柱工等工種都和班長的工資差不多。
王平咬牙堅持著,你不是試用期一個月嗎?我爭取第二個月和你們掙一樣多的工資。
結(jié)果,依然不盡如人意,他還是全隊的最低工資二百多。他不敢問溫隊長,只好悄悄地向辦事員打聽,辦事員哼了一聲,生怕別人聽不到地提高聲音說,你們這些新來的瞎眼工,基本工資就低,你咋能和別人比?人家最低的工齡都在一年以上,最低的級別也是六級工……瞎眼工是礦山人對后來所有從農(nóng)村招來的輪換工的一種蔑稱,其實叫協(xié)議工。而這些瞎眼工也自嘲地稱自己是“瞎藍蛋”。
四
轉(zhuǎn)眼就到了春節(jié),全礦所有的井下工人在臘月初就開始了蠢蠢欲動的回家打算,他們在井下拼死拼活地勞累了一年,到了大年,就都想回老家和親人團聚,順便還能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是掙國家工資的工人階級,許多單身漢借此機會相看相看對象,也許就在正月消閑的這幾天把終身大事一并解決了。
為了不影響生產(chǎn),礦上提前出臺了春節(jié)不放假的通知,并號召全礦所有一線區(qū)隊實行保勤制。各個區(qū)隊自然不敢怠慢,區(qū)隊長在大小會議上不斷地強調(diào)保勤,這就更增加了一些人對節(jié)日的向往和對親人的思念,人們便挖空心思地想辦法請假。到了春節(jié)這天,盡管上班都能掙雙倍工資,但各班下井的人依然比平時少了許多。
在春節(jié)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里,人們都滿懷熱情,說話做事小心翼翼,避免觸碰霉頭。采煤四隊的隊長和班長們同樣也是這種想法,溫隊長也暫時放下了平時的苦瓜臉,給各個班象征性地布置了一些工作就離開了換班室。班長孫有財破天荒地拿出一盒帶把子的“君子”煙,給手下的工人們?nèi)隽艘蝗?。下了井后,松松垮垮地干了平時一半都不到的營生,就領(lǐng)上人出了井。
一三五號宿舍只剩下了王平和李銘兩個人,顯得分外冷清,倆人正好都是早班,晚上一起到大食堂買了些餃子,又各自買了個小炒,倆人又湊到一起買了瓶酒,邊吃邊喝,說著各自小時候的過年情景,聽著家屬區(qū)傳來一陣接著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就把來黑流水礦的第一個春節(jié)度過去了。兩個人回到宿舍也是無所事事,睡覺時間還早,就到三樓的電視室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大年初一,照樣是雙倍工資,各區(qū)隊照樣是象征性地在工作面走了一下過場,就出了井。晚飯后,李銘在宿舍里寂寞得不行,哼唱了一首不著調(diào)的歌曲后,就找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們打撲克去了。串了十多個宿舍后,一直湊不夠想玩兒的牌友,就和另兩個酒鬼喝上了酒。
王平看完電視后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李銘還沒回來,門也不敢鎖,鉆進被窩睡了覺。剛剛進入夢鄉(xiāng),就聽到樓道有人吵鬧,也懶得去理會。卻聽得李銘跌跌撞撞地進了宿舍,嘴里還在不住聲地罵人,像是和自己斗氣似的,和衣躺在了床上。
一會兒,樓道內(nèi)又出現(xiàn)了咚咚奔跑的腳步聲和罵罵咧咧的聲音,宿舍的門猛然被人一腳踹開,沖進三四個兇神惡煞般的年輕人,借著窗外和樓道射進來的燈光,王平發(fā)現(xiàn)沖進宿舍的三四個人都是本礦混社會的流氓,門外還站著三四個來路不明的人。這些人徑直撲到窗口的床前,將李銘揪扯到地上,拳腳齊上捶打起來。見李銘反抗,一個家伙抄起了地上的鐵腿凳子,一個人抄起了桌子上的暖水瓶。王平雖然嚇得膽戰(zhàn)心驚,但看到李銘有性命之憂,忙跳起來,摁住舉板凳后生的一條胳膊,又向舉起暖水瓶的后生說著好話,讓他們千萬不要沖動,大年節(jié)的攬下人命就不好了,都是出來混的,誰都不容易,李銘得罪了你們,讓他明天去向你們賠禮道歉……也許是王平的一番勸告起了作用,也許是因為李銘不再作無謂的抵抗,暖水瓶摔碎在了地上,舉起的鐵腿凳子也被王平抱在了懷里。這幾個家伙猶不解恨,又對李銘一頓猛踢,然后揚長而去。
王平連忙摁亮燈管,將李銘扶上床,一看那眉臉被揍得像打爛的西瓜一樣,一雙眼睛也變成了黑眼圈兒。大半夜的不可能找到醫(yī)生,他只好到水房打來一盆水,讓李銘趕緊洗洗,自己找了把笤帚,把一片狼藉的地清理干凈。
初三,周前來叫王平去他家吃飯,見躺在床上的李銘一副萎蘼不振的樣子,關(guān)心地問起他挨打的事,李銘說自己也不知道得罪了啥人,就是那天迷迷瞪瞪地下樓時,和上樓的一個家伙撞了頭,他回手推了一把,又罵了幾句,回到宿舍就發(fā)生了這種事。周前說,來這種山場窯院的地方,說話做事可得注意哩,礦上的那些灰痞子沒事還想訛人呢,何況你撞了人家不算,還把人家推到了墻角。那天你要是再和人家扎楞,非把你打殘不可。唉,這年頭的礦山,亂得不能說了。走吧,一起到我那兒坐坐,我也是蹲在家里麻煩得不行。
李銘苦笑了一下兒說,你和王平去吧,你看我這兩只大熊貓眼睛,出了門還不得讓人們笑話?
周前也不勉強,他雖然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但對李銘這種嘴尖毛長的人也不太感冒,就拉了王平上街轉(zhuǎn)。街上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副空曠景象,加上年前下了一場雪,到處冰天雪地的,也沒有啥好去處。倆人邊走邊聊,王平氣惱地說起自己隊組那些不公平的待遇和那個蠻橫無理的班長。周前聽著聽著,就說,要么上我表姐夫家串個門子去!
王平說,大正月的,恐怕不太合適吧!
周前建議,要么買上點兒禮品,正好拿拜年做個由頭,順便你再和他說說幫忙調(diào)工作的事!
王平想想自己那每日壓抑的工作環(huán)境和內(nèi)心的不甘,就出手大方地在商店里買了一大堆食品,隨周前走進譚福順家。
去了才發(fā)現(xiàn),家中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了,正好老譚家從礦務(wù)局來了一大幫親戚,客廳和臥室都是人。見周前和王平每人手里提了些東西,老譚皺著眉不高興地說,你們這是干啥?我家里過年買的東西還沒動呢,快拿回去!
周前解釋說,這是王平給買的……
老譚忙打斷說,那就更不能收了,人家后生掙個錢多不容易,你咋給我弄這種形式?我不是和你說了嘛,二區(qū)我就和秦儒禮能說上話,年前已經(jīng)打了招呼,人家買不買這個賬,那得看咱能給人家辦啥事!你說對不對?等等吧,邊走邊看看形勢再說。聽說今年煤礦也要進行大改革,人事肯定會有大的變動,王平的事我在心里記著呢!話已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人家又有那么多客人,也許心里正煩著呢,倆人趕緊退出門外。
五
漸漸的,王平和班里的工人們基本都熟了,和另外兩個班的人也有了大體的接觸和了解。多數(shù)人沒有文化,有的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但一說起女人卻都渾身是勁兒,兩眼放光,休息時的話題除了工資就是女人和酒。
王平每天拖著一副疲憊的身軀混跡于這片烏煙瘴氣的空間中,一方面進行著心靈的熬煉,一方面進行不斷重復(fù)的苦行僧般的勞作,就連回到宿舍床上做個夢都是在黑洞洞的工作面揮汗如雨的場景。他想,改變命運的機會還得靠自己去創(chuàng)造;目前來看,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調(diào)班,先脫離開孫有財這種心胸狹窄,缺少人性的班長的掌控。盡管孫有財對井下工作面一套流程應(yīng)付自如,人也很機靈,但他如果是個不講感情和仁義的人,他就可能成為一個十足的混蛋。但調(diào)班也得隊長點頭同意呀!
他邊觀察另外兩個班的出勤情況邊揣摩著這幾天溫隊長的情緒變化。他發(fā)現(xiàn)他們這個班的人偶爾誤了班,也可以上別的班,別的班的人誤了班也偶爾來他們班加班,因為隊里有規(guī)定,每月出勤必須達到二十四天才能領(lǐng)到全勤獎,這也是隊里鼓勵工人們積極出勤的一個最好的辦法,因為出勤獎是一筆不少的錢,要是誰正好誤了一個班,沒有達到出勤天數(shù),也許這個月的工資就和多一天的工人差一兩百塊,那可真是得不償失。因此,隊長們和各班班長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誤了班的人這種補救措施。
王平發(fā)現(xiàn)這也許是個跳班的好機會,二班故意沒上,就去上了夜班。溫隊長大多數(shù)時間是早班必到,甚至還會在開完接班會后,換上窯衣親自到工作面指揮,二三班就由書記來念叨幾句安全經(jīng)和生產(chǎn)經(jīng)。隊書記叫宋永平,老好人一個,長相也忠厚善良,從不與強硬的溫隊長爭風(fēng),而是忠心耿耿地緊跟在溫隊長身后,每天雷打不動地守住隊辦公室和換班室的工作崗位,雷打不動地完成自己每月的入坑天數(shù),對每個工人說話都是一團和氣。他見王平來上夜班,好脾氣地問,你不是上二班嗎?
王平臉紅了一下兒說,今天睡過了頭,又不是公休日,只好來上夜班。
宋書記善解人意地說,誤就誤?了,那就先上夜班吧!別把出勤獎弄丟了,等倒班時你再倒回去。
王平感激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這個班的跟班隊長和班長。他們大概早就聽人說起過孫有財班的王平是個好受苦人,就也沒有為難王平,況且,書記都那樣說了,他們更不會把一個硬勞力拒之門外。
此后,王平連上五六天夜班,班長樊軍反而舍不得放他走了,每天在他耳邊念叨,你就在我這個班吧,你比你們那個老鄉(xiāng)胡真真強多了,來了這么長時間,他啥也不會干,鏟個煤也是腰軟肚硬,經(jīng)常得別人給收尾。王平也順勢說,那就得你去溫隊長跟前多說句好話,把我一直留下。胡真真也非常樂意王平留在這個班,他想有王平這樣一個仗義的老鄉(xiāng)陪伴在身邊,又能壯膽又不寂寞。
比起孫有財,樊軍厚道多了,也比較公道,即便讓工人們背炸藥,也是輪流著,包括鏟煤工、支柱工和別的打雜工。沒有厚此薄彼,誰擅長干啥就多干啥,像王平這樣的多面手,放到哪里都讓他放心。最讓王平感到這人厚道的是每個班后畫工分時,優(yōu)先考慮的是鏟煤工,把最高的工分畫給他們;遇到分不停當(dāng)時,剩下一兩分就畫到了王平的名下。
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王平這才發(fā)現(xiàn),同樣是煤礦,同樣是采煤二區(qū)采煤四隊,似乎是兩重天地,也說明這世界上,這煤礦中,這黑暗的井下,還是有相對的公平,還是有陽光能夠照到的地方。
可是,許多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陽光下也總會有陰影。也不知是孫有財看到了王平私自跳槽使本班失去了一個好苦力還是覺得王平這樣做有損他的威信??傊?,任憑樊軍如何爭取、求情,冷面的溫隊長絲毫不為所動,他自來到換班室安排夜班的工作,進來后就質(zhì)問王平自行其是的做法,讓他回去睡覺,明天早班再回孫有財班。
王平郁郁不樂、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感到一種羞辱般的自卑,感到一種煩惱和悲哀。一黑夜,躺在床上像翻烙餅似的,始終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六
再次回到本班,又恢復(fù)了被孫有財當(dāng)作一個勞工樣地呼來喝去,王平的心中真有種想點燃身上背的那箱炸藥的沖動。
本班同樣常被欺侮的任玉寶便自然而然地和王平走得很近,常在王平身邊嘀咕本班本隊的一些事情,用很毒辣的語言詛咒著孫有財和溫隊長的未來結(jié)局。任玉寶和王平說,你那幾天去了樊軍班,孫有財氣得差點兒瘋掉,在工作面和人們說,越是像王平這種在別處下過窯的家伙,越容易變成老油條,不拿下這種人,工作就沒法開展……
王平不由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又是一個早班,王平睡眼蒙眬地去了換班室,發(fā)現(xiàn)今天的人少得可憐,聽大伙兒一聊,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八,釋迦牟尼佛誕辰日,北面的喬村建了一座寺廟,今天正好開光,聽說所有上廟的人都給免費吃糕。許多窯黑子們專門請了假去趕廟會,順便許個平安愿,請道平安符,還能飽飽地吃頓油炸糕。
下了井,班長孫有財發(fā)現(xiàn)柱子倒了一片,像被風(fēng)吹倒的樹林,忙喊人們先一齊下手扶倒柱,自己也忙得焦頭爛額,里外奔跑。跟班隊長張明遠一看人手緊張,工作面放下這么厚的一層煤,不抓緊時間鏟,任務(wù)完不成不說,上去免不了挨一頓罵。他趕緊動員王平他們?nèi)齻€人,今天你們仨每人鏟七節(jié)溜子,別的事全都不要你們管,誰先鏟完誰就可以出井。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人越少,分工越明確,工作越能往前趕,出井時間反而提前了許多。王平在井下干活,最怕任務(wù)不明確,干完一項又生出另一項,常常是鞭打快牛;但只要當(dāng)班的領(lǐng)導(dǎo)放了話,明確了任務(wù),干完就可以走人,王平往往就是鏟煤工里頭最先干完的人。
今天又遇到了跟班隊長放話,又是四月初八的節(jié)令,誰都想早一點兒出井。王平干脆脫得只剩下一件秋衣,任頭上的汗水嘩嘩地滾過下巴,滾到胸脯,砸到腳前的煤塊兒上。干到多半個班,王平回頭看看自己的地盤,后面的煤已經(jīng)逐漸推到了溜子旁,只要再努力幾把,就能圓滿完成任務(wù)。另外兩個鏟煤工過一會兒就會坐在煤堆上歇一陣,連一半任務(wù)都沒完成,還不忘揶揄王平,是不是場上有個大奶子跟你約會哩?早早出了井還不是條棍子?有?的個忙頭!
王平顧不上理會他們,要擱在平時他不帶臟字也能把人損一頓。但今天懶得理他們,他看著自己眼前光溜溜的地盤,很有成就感地抓起毛巾在身上臉上擦抹了一氣,又把衣服穿好,把大鐵鍬放到躲避硐,剛走到溜頭準(zhǔn)備向張明遠打聲招呼出井,孫有財不知從哪個角落像個魅影一樣鉆了出來,氣沖沖地問,那后生你干啥去呀?趕緊給支柱工往進扛些柱帽!
王平瞪了他一眼,沒吭聲,繼續(xù)向外走。
孫有財過來扯住他的衣服就罵:你聾了嗎?俺咋安排你扛柱帽你沒聽到?拔了個蘿卜不搕泥,走的你個利索!
王平氣恨交加,血涌大腦,顫著聲地質(zhì)問:不是說誰鏟完誰就能出井了嗎?你沒看見我鏟完了我的七節(jié)煤?
孫有財蠻橫無理地嚷道:俺又沒應(yīng)承這話。俺是班長,這個班的事由俺說了算,隊長下來說了也不算!
王平質(zhì)問道:你還講理不講理了?
孫有財繼續(xù)肆無忌憚地挑釁道,社會就是這么個社會,世道就是這么個世道,在俺的班就……
沒等這只烏鴉再呱呱下去,王平的一只拳頭已經(jīng)砸到了這家伙的臉上。孫有財回身揪扯王平,抬起腳朝王平身上踢,被王平一下子抓住腳腕把他摔在地上,騎上去一頓猛捶。
聽到溜頭前殺豬般的嚎叫聲,人們?nèi)紘诉^來,一看是王平在打?qū)O有財,全都幸災(zāi)樂禍地遠遠圍觀,沒人上前拉架。王平覺得無趣,連忙站起來,孫有財也氣喘吁吁地爬起來。這家伙吃了虧,豈能善罷甘休,像老驢圍磨一樣,在周圍轉(zhuǎn)圈圈,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鏟煤工手中還拿著一張鐵鍬,就一把奪過來,向王平身上橫掃過來。王平向旁邊一躲,掃到了煤幫上。王平這下真生了氣,也趁勢搶了別人的一把鐵鍬,向?qū)O有財頭上拍去。孫有財一看這種不要命的打架架勢,慌不擇路地往工作面跑。王平奮起直追,倆人像捉迷藏般繞著柱子來回跑,直把孫有財追得跑進古塘,王平才返到溜頭等他出來,直到逗得人們哈哈大笑,都覺得王平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在另一個工作面量尺寸的張明遠過來了,連聲抱怨:“咳,你這后生,今天這是瘋了還是咋的?你咋打開了班長?你這不是胡鬧嗎?”
王平賭氣地說:“老子今天就是不干了,愛咋地就咋地!”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井。
洗完澡,二班人才開始擁進澡堂換衣服。王平心猶不甘,心想,今天打了孫有財,這家伙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肯定要給他在溫隊長面前告黑狀,今天一個班白受苦不算,恐怕這個月的獎金也會被扣掉。想到老實厚道的宋書記也主不了隊長的事,干脆找區(qū)總支書記反映孫有財欺侮工人們的惡劣行徑。況且,周前的表姐夫譚福順正月和他說過,已經(jīng)和秦書記打了招呼,順便也見見秦書記看記不記得這件事了……
區(qū)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和三個采煤隊的辦公室都在一個樓道。王平猶豫了一陣,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敲響了秦書記辦公室的門,就聽里邊說“進來”。王平進去已經(jīng)站在了當(dāng)?shù)兀貢浺廊宦耦^在桌子上的一份文件中。
秦書記個子不太高,但長相非常精干,留個大背頭,一看就是個文化型的領(lǐng)導(dǎo)。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進來的這個后生挺陌生,眼里滿是疑問,你找我有事?
王平趕緊自我介紹了一番,把今天早班發(fā)生的打架事由說了一下,講了講班長孫有財平時的惡劣行徑。
秦書記驚訝地問,還有這事?他一個班長,還是個老工人,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唉,這個老溫,咋選了這么個品質(zhì)低下的人當(dāng)班長?你先回去吧,等我問問具體情況!
王平見這事又有點兒不了了之的意思,忙見縫插針地問道,計劃科譚科長說跟您關(guān)系不錯,不知他跟您說起過我的事沒有?
秦書記忙問,你叫啥名字?哪兒的人?
王平只好再次畢恭畢敬地回答說,我叫王平,和您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
秦書記作恍然大悟狀,噢,他和我說過這件事,我也一直在找機會……這樣吧,你先干著,也不要跟人提這層關(guān)系。至于今天的事,一會兒我就去問問情況……
王平一看自己調(diào)動工種的事還有點兒希望,又聽秦書記說給過問今天的事,最起碼這個月的獎金能保住,不由得說了許多感激的話,知趣地退出門外。
他路過食堂,取出自己的飯盒,破天荒地買了一份好菜和三個饅頭,吃完放心地回宿舍睡覺去了。
王平剛一離開辦公室,秦書記便抓起桌子上的電話,讓四隊隊長溫金河、書記宋永平、跟班隊長張明遠到區(qū)辦公室開會。
別看溫金河在四隊是土皇帝,在區(qū)領(lǐng)導(dǎo)面前還是會買賬的,更何況秦書記在采煤二區(qū)很有威望,多數(shù)時候區(qū)長也得聽他的意見,就是大礦長武占明也對他很是看重,開會時最喜歡聽秦儒禮不拿講稿、口若懸河的工作匯報,每次聽完總要在干部大會上夸贊一番。
會上,秦書記詢問了一番四隊的整體情況,又說了說今天四隊早班井下工作面發(fā)生的打架事件。溫金河嘬著牙花子問張明遠,還有這事?張明遠連忙解釋,我這不剛洗完澡還沒來得及向你匯報呢嗎,這個王平,受苦倒是把好手,就是有些不服管理,敢打班長……區(qū)長叫張華,從一區(qū)調(diào)到二區(qū)還沒半年,聽到這話有些生氣,說:一個工人敢打班長,說明這個班長沒有多高的威信,況且聽你們剛才說的打架理由,也怨不得人家發(fā)火,你們大小都算個領(lǐng)導(dǎo),說話做事得講究方式,更得講誠信……
溫金河始終不置可否,心中卻對這兩個手下人惱怒得很,你王平打架就打架唄,你不先向我匯報,倒是把這個婁子直接捅到了區(qū)里。你孫有財連個新工人都管理不了,可見你這個班長當(dāng)?shù)糜行┎俚啊?/p>
煤礦井下工人們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秦儒禮直接對溫金河和宋永平下達命令,這種操蛋班長,立即讓他去鏟煤!他召集這個會,其實還有另外的重要工作要研究,王平和孫有財打架的事,只是個引子,完全不值得他如此大動干戈。
張明遠見沒自己什么事了,連忙退出來,回手把門關(guān)嚴(yán)實,心里卻很不是個滋味。他的年齡和工齡比在座開會的這些人都長,到現(xiàn)在卻只熬了個跟班隊長,連個參加內(nèi)部會議的資格都還達不到。
七
王平狠狠地補了一覺,早晨六點半準(zhǔn)時來到換班室,進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了不少工人,隊長和書記也早早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感覺溫隊長的那張驢臉吊得更像一只苦瓜了,室內(nèi)的氣氛有些壓抑。他心里不由敲了一下鼓,隊長這是要處理他和孫有財打架的事了。
等工人們到齊了,溫隊長清理了一下嗓子,開門見山地把孫有財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后宣布,免去孫有財?shù)陌嚅L職務(wù),由王平接替當(dāng)班長。
王平站起來擺手搖頭地拒絕,不不不,我一個新工人,哪有資格當(dāng)班長啊,我可當(dāng)不了!
溫隊長瞬間把臉重新吊下來,沉聲說,有膽量在井下打架,沒膽量當(dāng)班長????我這人就喜歡能打架的人!你啥意思?仗著有些背景,連我這個隊長也不放在眼里啦?我認為你來當(dāng)這個班長就挺合適!
溫金河的這種霸氣風(fēng)格,采煤四隊的人都曾領(lǐng)教過,說話那可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板上釘釘,不容辯駁。王平猛然間有種被人架上火堆燒烤的感覺。他本想借助這件事,換個苦輕點兒的工種,要么調(diào)個隊,可誰知事情竟然轉(zhuǎn)化成了這種糟糕的局面。
事到如今,不當(dāng)也不行了,只好硬著頭皮現(xiàn)學(xué)吧!他知道作為采煤四隊的一員,當(dāng)個普通工人也不容易,更別說當(dāng)個班長、跟班隊長,這里的采煤環(huán)節(jié)可不同于他曾經(jīng)待過的中小煤窯。到現(xiàn)在,他連本班一些打眼工、支柱工的名字都沒記全,更別說每個人的性格和特長;這倒也沒啥,關(guān)鍵是當(dāng)這個班長必須對井下工作面的設(shè)施、操作環(huán)節(jié)樣樣精通,都能拿得起來才能服眾,才能把工作井井有條地安排下去,并且不出紕漏;這個班長不光要每天按時完成隊里布置的出煤任務(wù),還得保證安全生產(chǎn)。班長雖然不用黑水汗流地鏟煤抬柱子,但操心比任何人都要多,下了井第一個進工作面敲幫問頂,下了班最后一個收拾工具,統(tǒng)計一個班的成果才能撤離;上了井洗澡后,還得到隊里詳細記錄并匯報當(dāng)班的生產(chǎn)情況、安全情況、人員出勤情況、評分報工情況,有時還得連軸轉(zhuǎn),參加區(qū)隊組織的班組長安全會議……
溫隊長宣布完新的任命后,還要講話,接下來的時間書記也要吭咳幾聲,跟班隊長也得說說問題,最后由班長安排當(dāng)班人的具體分工。
張明遠知道王平?jīng)]有多少經(jīng)驗,就主動把今天的具體分工一并作了安排。說到底,這老張還算是老工人里邊比較正直的,盡管年齡有些偏大,有些懶散,但對人處事還是比較公道正派的。
雖然王平曾經(jīng)受了孫有財不少欺負和工資方面的克扣,換作一個心眼更小或更壞的人,正好進行打擊報復(fù),但他雖然年齡不大,卻經(jīng)過了不少人生歷練,也看了書中許多以德報怨的故事,尤其是對煤窯這種更為復(fù)雜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見慣了各種奸詐、自私,當(dāng)然也有陽光、忍讓、關(guān)愛等等美好的人事。盡管他的脾氣有些急躁,有時不免對自己看不慣、看不起的人說些過頭的話,但他骨子里還是有著農(nóng)村人生就的憨厚善良的品性,有著吃苦耐勞、喜交朋友的特點,他抹不下臉來把曾經(jīng)恨得牙癢癢的對手一下子踩在腳下;孫有財已經(jīng)被他狠揍了一頓,如今又被他頂了位置,不管孫有財心里如何想,如何在背后使絆子,王平肯定不會對他落井下石。孫有財既然能在眾多的受苦人中被選為班長,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首先,當(dāng)班長就得是個碎嘴婆婆,嘮叨的次數(shù)多了,工人們怎么也能記住幾句;其次就是得肯放下身段受苦,不怕出力流汗;更得有種哪里有危險往哪里沖的不怕死的精神。
跟班隊長張明遠可不管王平心里咋想、孫有財如何不服,既然你孫有財不當(dāng)班長了,先到炸藥庫背炸藥,再進工作面鏟煤,這也就是所謂的“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王平也不好說什么,畢竟自己剛剛上任,對工作面的許多事不是多么精通,還需要向那些老工人們請教。雖然不用他親手鏟煤了,卻感覺到更忙了,不斷地有人喊他處理這處理那,一會兒在另一個工作面打眼的人和他商量今天這茬炮該往進打多少米;一會兒支柱工問他柱子缺幾根該咋解決,因為前幾天運料隊運到盤區(qū)的柱子只剩些不夠尺寸的了。安監(jiān)站派到他們班跟班的安監(jiān)員張漢春不斷地要他派人去撬片幫煤。他還得幫幾個鏟煤工人從放炮時射落到五排支柱以外的采空區(qū)往回鏟一些散碎的煤塊兒。如果第二天上頭的領(lǐng)導(dǎo)要下井檢查,還得用大掃帚把工作面的煤面全部打掃干凈。
孫有財?shù)故菬o官一身輕的樣子,將布置給自己的任務(wù)完成得一絲不茍,似乎當(dāng)班長罵人的事成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和王平打架的事也早已成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笑談,還不忘指點王平去這兒去那兒看看情況。窯黑子們就是這樣,縱然有心胸狹隘的人,縱然有各種奸滑的人,但到了危險黑暗的井下,他們的共同敵人就是無處不在的水、火、瓦斯、頂板和機械對人的威脅與傷害,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不容易,也許今天還在吵嘴、打架、爭斗,明天就有可能永遠地長眠在這里,被黑暗永遠吞噬。
八
又轉(zhuǎn)到一個新工作面時,頂板的碎裂程度似乎越來越嚴(yán)重。
王平倒成了夜班,白天就得充分休息。一整天,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宿舍,直到晚上十點來到換班室時,才聽說今天二班的耙煤機司機被頭頂上掉下的一塊零皮砸中了腰部,已經(jīng)送到了礦務(wù)局總醫(yī)院搶救,估計治好也成了坐輪椅的殘廢。
二班人幾乎全都參與了往上抬運傷員,因此,整個夜班就得收拾二班人留下的爛攤子……
班前會上,溫隊長的臉色顯得更加凝重,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王平特意安排了有經(jīng)驗的孫有財協(xié)助安監(jiān)員處理各類安全隱患。
得知二班出了工傷事故的一些工人,干脆就不敢來上班了,上班的人,自然增加了許多工作量。對這個不太安全的工作面,區(qū)隊和安監(jiān)站都要求增加支柱的密度,個別地方上金屬網(wǎng),而且要求每個人都必須時時觀察自己頭頂上方的巖石,遇到搖搖欲墜的零皮,就得趕緊取來長撬棍,站在凳子上撬下來。這么高的煤層,雞蛋大的石頭掉下來,砸在人的身上,也會讓你難以承受,輕者疼得鉆心,重者會把人砸傷。
王平前后左右地忙碌著,看見孫有財正拿著根撬棍站在溜頭前撬有可能掉下的煤塊,其中一塊桌面大的石板,已經(jīng)撥開了一條指縫粗的裂隙,隨時都有掉落的可能,而這里的支護相對比較困難,幾乎沒有多少保護措施,只有將這塊危險的石頭處理掉,才能保證開溜工和在溜頭前干活人的安全。
王平用燈頭照著這塊石頭,讓孫有財和安監(jiān)員也觀察觀察,看看究竟有多大的危險。安監(jiān)員反復(fù)端詳了一番后說,一時半會兒肯定掉不下來,看樣子和另一塊石頭咬得挺緊……試著撬一下,看看有沒有松動的跡象。
孫有財一聽,忙搬過一把支柱工用的高腳木凳,站上去撬動。每撬一下,那塊石頭便忽悠一下,抽出撬棍,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狀態(tài)。
王平看見孫有財滿臉流淌著汗水,站在下面高喊,不行你就先下來歇緩一下,讓我上去試試!
孫有財跳到煤堆上,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又把頭上的安全帽摘下來,拿在手上扇風(fēng)。
王平將木凳挪了個更便于使力的位置,麻利地爬上去,接過孫有財遞上來的長撬棍,先把周圍的小石頭清理掉,再用力撬動那塊大的。此時,在他的頭頂后方,有一塊石頭正張著血盆大口盯著下面的人們,但誰也沒有意識到它會對人造成危險。
王平一心一意地對付著自己頭頂前面幾尺遠的這塊巨石,不到六七個回合,石頭便被他征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掉到煤堆上。
他正要回頭觀察另一塊巖石的變化時,因為前一塊巖石的掉落,這塊巖石隨之松動,搖搖欲墜。
站在凳子下面朝上觀察的安監(jiān)員和邊扶凳腿邊盯著頭頂?shù)膶O有財同時大叫了一聲,一人揪住王平剛放下來的胳膊,一人扯住他的一個腳脖子,將他強行拽離凳子,三個人同時摔在剛剛掉落石頭的煤堆上,頭頂隨即擦過一團黑影,如巨鷹落地般探下一雙鋒利的鐵爪,將他們身邊的凳子砸了個粉碎,在溜頭前放著的大肚開關(guān)把這塊石頭支撐了一下,隨即也被砸倒。
好久,在一邊干活兒的工人們才驚魂未定地上前察看摔倒的三個人傷著了哪里。安監(jiān)員和孫有財只是被濺落的碎石塊在背上砸了幾下,站起來活動了一番腰腿,看來沒有大礙,而王平的一條左腿卻被這塊巨石壓在了縫隙中,多虧下面是虛煤,才沒被壓實。眾人趕緊合力撬起這塊桌面大的石塊,將王平攙到順槽巷內(nèi)的躲避硐。
有人建議,趕緊往上抬吧,別耽擱了治療;有人躲在后面,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被石頭砸中。多數(shù)人感到了后怕,覺得后背發(fā)涼,這么大的一塊石頭,幸虧安監(jiān)員和孫有財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下凳子,要是砸在頭上就非死即殘了……
王平試著活動活動被壓麻的腿腳,脫下靴子,撩起褲腿觀察了一下,感覺只是受了點兒皮外傷,基本斷定沒有傷筋動骨,沒必要大驚小怪,耽誤一個班的生產(chǎn)。他讓大伙兒各回各的工作崗位,盡量操心頭頂上方頂板的變化。孫有財找到那把敲打大塊煤的猴頭錘,將落下的石頭砸碎,扔到了重新嘩啦啦運轉(zhuǎn)起來的鐵溜子上。
六點多鐘,張明遠看到本班任務(wù)基本完成,就想趕在早班人沒下井前,將工作面的情況向早班的跟班隊長和溫隊長匯報一下。
出了井,王平在更衣室正準(zhǔn)備脫窯衣洗澡,宋書記打發(fā)人過來找他,讓他去辦公室一趟。他只好猛吸了幾口煙,一瘸一拐地隨著來人趕到區(qū)隊辦公室。
張區(qū)長、秦書記、溫隊長,還有張明遠和安監(jiān)員都在,他們已經(jīng)了解了整場事故,安監(jiān)員和孫有財所起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如果不是他們果斷出手,眼疾手快,后果不難想象……他們叫來王平,主要是想再落實一下此事的可靠程度,以及王平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
秦書記的眼光是犀利的,頭腦是敏銳的,能從一件事的表象分析其深刻的內(nèi)涵和外延。盡管是個涉及安全領(lǐng)域的敏感問題,弄不好會影響區(qū)隊本月的安全獎,但比起安監(jiān)員和孫有財不顧個人安危舍己救人的舉動,這無疑是一個對外宣傳采煤二區(qū)工作方面的亮點,這個亮點需要當(dāng)事人親自證實、親自宣傳,才能增加其宣傳效果,增加二區(qū)在礦領(lǐng)導(dǎo)們面前的政治法碼。
王平盡管沒有想到這么長遠和深刻的意義,但他從干部們特別是秦書記的話語中已經(jīng)聽出了內(nèi)在含義,趕緊表態(tài)說,我洗了澡就回宿舍寫篇表揚稿,再寫篇通訊報道……
秦書記馬上贊許地點點頭說,你們幾個在井下干了一夜,那就趕緊先去洗澡吃飯休息,等養(yǎng)好了精神再寫也不遲。王平先到礦醫(yī)院檢查檢查,拍個片子,看看傷著了骨頭沒有。
王平說,沒事沒事,估計休息幾天就好了。
秦書記對四隊的兩個干部說,那就讓王平休息幾天,順便把稿子寫出來,基本工資必須照發(fā)……
躺進熱氣騰騰的大水池子里,王平的心里好一陣感動和慶幸,盡管身上無比酸痛,臉上也劃了幾條血道子,腿上胳膊上也有幾條劃痕,但想到秦書記如此關(guān)心受苦人的安全,如此重視他的文化,淚水劈哩里啪地掉落在水里。
九
王平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眼睛酸澀,頭昏腦脹,卻怎么也進入不了夢鄉(xiāng),眼前幻化的依然是無邊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燈光。
他越躺越覺得不安,想起秦書記的叮囑和對自己的厚望,忙翻身坐起來,找出紙筆,趴在床頭柜上先給礦安監(jiān)站的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封安監(jiān)員張漢春舍生忘死救助自己的表揚信,又給礦廣播站寫了一份通訊稿,這才放下心中的一塊巨石,感到雙眼已經(jīng)腫脹得快要突出眼眶了,倒下頭便呼呼大睡過去。
下午,他是被剛下了早班的李銘驚動起來的。李銘高腔大嗓慣了,上早班時已經(jīng)聽說了咋天采煤四隊的兩起事故,特別是老鄉(xiāng)王平差點兒見了馬克思,讓他一整個班心驚肉跳,擔(dān)憂不已;回來看見王平安然無羔地在床上躺著,便高興地和來宿舍探望王平的胡真真大聲嚷嚷開了。
見王平醒來了,李銘關(guān)心地問:你大概連中午飯也沒吃吧?
王平經(jīng)他一提醒,才覺出肚子咕嚕咕嚕響得厲害,忙翻身下床,雙腳剛一落地,受傷的左腿鉆心刺骨地疼了起來,一下子趴在了床邊。
李銘和胡真真趕緊把他扶回到床上,問他是不是沒去醫(yī)院拍片子?王平苦笑了一下說,沒拍,估計問題不大,也不想讓醫(yī)生們?nèi)フ垓v。李銘說,看你疼成這個樣子,十有八九沒骨折也拉傷了韌帶。你就在床上躺著吧,我和胡真真給你往回打飯吧!
王平感激地點點頭,重新躺回床上。
第二天上午,胡真真專門來到王平宿舍,要扶著他去醫(yī)院拍片子,王平擺擺手說,沒大的問題,養(yǎng)幾天就好了。說罷,指了指自己枕頭邊的一摞稿子說,我想去送稿子,看來也去不成了,你要是想幫我,就把這三份稿子送到咱們區(qū)秦書記辦公室!
胡真真問,要是秦書記不在呢?
王平思考了一下說,那就送到咱們隊辦公室,交給宋書記。
胡真真走了半個多小時就高興地回來了,告訴王平說,巧了,走到聯(lián)合樓門口時,正好看到秦書記和工會楊主席下樓梯,可能是要去礦上開會吧,我上前攔住說,這是我們隊王平寫的稿子讓交給您,秦書記站住翻看了一下兒,把稿子裝進了提包里。
早晨,不到六點王平就醒來了。單身樓窗外幾棵枝繁葉茂的楊樹上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王平忍著左腿腫脹、酸麻的痛楚,穿衣下床,一瘸一拐地出了樓道,沿著馬路溜達起來。當(dāng)他返回到單身樓門口時,礦廣播站懸掛在樓頂上的大喇叭開始播報本礦新聞。先是幾條會議的簡報,又播了一條礦工會動員組織了二十名礦嫂今天開始在井口為礦工送去消暑降溫的綠豆湯。第三條新聞,正是王平寫的那篇通訊報道:《不懼生死救工友》——采煤二區(qū)通訊員王平報道,這是一個我礦采煤二區(qū)采煤四隊工人孫有財及安監(jiān)站安監(jiān)員張漢春在頂板落下的瞬間將班長從生死線上拉回的真實故事……稿子作了一些改動,比王平寫的更長一些,也更加生動一些,加上女播音員字正腔圓的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聲情并茂的講述,使人物更加鮮明,事件更加突出,歌頌了工人階級的高尚情操……王平靠著墻,專注地聽完全部內(nèi)容,有種莫大的成就感和榮譽感。自己寫的稿子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的面前,令他新鮮又高興。
一三五號宿舍的三個老鄉(xiāng)正好錯開了班次,李銘上早班,已經(jīng)走了;安原是二班,昨晚回來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此刻正在蒙頭大睡。
上午,王平正在床上百無聊賴地躺著,隊里的宋書記來看望他,還給他帶來一百塊慰問金,并告訴他說下午全礦要在安監(jiān)站召開一個安全生產(chǎn)動員暨表彰大會,對安監(jiān)員張漢春進行表彰獎勵,秦書記讓四隊派人去參加,最好是當(dāng)事人都能到場,可以現(xiàn)身說法,更好地激發(fā)全礦所有的安監(jiān)工愛崗敬業(yè)、勇于奉獻的精神。
宋書記和王平聊了很長時間,看樣子,宋書記很欣賞王平的才華,問了他許多念書時的情況。說起礦上和各個區(qū)隊寫材料人才的缺乏,每到年終歲尾,上頭都要下達各種文件,各個區(qū)隊都得寫工作匯報、工作總結(jié)、先進集體和個人材料等等一大堆文字,他是心有余力不足,自己應(yīng)名是個書記,但肚里確實沒裝進多少墨水,不是自個兒坐在家中硬憋,就是央求區(qū)里的幾個技術(shù)員幫忙,反正是挺頭疼的一件事。通過王平這次的文字展示,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才就在自己跟前,希望王平能在材料寫作方面多琢磨,多下些功夫,他回頭讓人搜尋些歷年來留存下的材料和相關(guān)方面的書,讓王平這幾天好好看看。
宋書記剛走,幾個老鄉(xiāng)和本隊的工人先后來看望王平,他們有的人聽到了廣播,有的是聽別人說了經(jīng)過。本隊的幾個人抱怨王平,你把人家兩個人捧成了大英雄,白讓人家得了些利,安監(jiān)員張漢春被安監(jiān)站獎了三百塊,聽說區(qū)里要獎給孫有財二百,并且又恢復(fù)了那家伙班長的職務(wù)……
十
休息了一個星期,王平已經(jīng)行動自如了,腿上的瘀青也消散了。他覺得區(qū)隊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很照顧自己了,便主動地來到隊辦,想問問隊長讓他上幾班,如何安排他的工作。
隊長下了井,辦公室只有宋書記一個人趴在辦公桌上,吭吭哧哧地研究著礦上下達的一份文件。這是一份關(guān)于提升井下班組的工作效率、發(fā)揮工人的工作積極性、發(fā)揮每個班組的優(yōu)勢等等相關(guān)問題的文件,要求各區(qū)隊結(jié)合各自的井下生產(chǎn)實際,寫出一份優(yōu)質(zhì)的論文,上報礦辦,將擇優(yōu)進行通報表彰。
宋書記看到王平,眼睛一亮,高興地說: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弄這個材料,你來得正好,快看看這份文件。
王平坐在值班人員睡覺的床上,從頭到尾看了文件的內(nèi)容和要求,面露難色地說,我平時也只是喜歡看些文學(xué)方面的書,對于這種要求結(jié)合工作實際的論文,真的沒有一點兒經(jīng)驗,恐怕給您提不出多少好的建議……
宋書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看就你寫吧!再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這幾天我給你記井下工,你回去找資料也好,查文件也罷,反正你得給我寫出來交賬。
王平只好說:既然您這么信任我,那我就試試,就是憋也要在這幾天內(nèi)憋出來。
關(guān)鍵時刻,王平又想起了好朋友周前,這人平時就有許多奇思怪想,何不聽聽他有何高招?
其實,這幾天,王平在宿舍躺著時,周前來過一次,很匆忙的樣子,似乎又有了新的目標(biāo)和打算。
晚上,王平買了塊豬頭肉,熟門熟路地來到西山頭周前家,正好周前這幾天一直在外面忙著承包一座小煤窯的巷道,剛剛進門。
周前見王平帶來了下酒菜,立即擺了桌子,把半瓶酒拿出來,又讓周嫂給切了盤咸菜,招呼王平上炕喝酒。
原來這幾天周前和一個以前認識的四川人又聯(lián)絡(luò)上了,兩個人一拍即合,準(zhǔn)備承包石虎溝村辦煤窯的井下走巷,人家要求交三萬押金,周前天天四處跑銀行拉關(guān)系,想貸款……
王平很佩服周前的膽量和魄力,按照周前的盤算,如果這件事成了,一年掙個十來萬絕對是小菜一碟,在礦上當(dāng)個普通的受苦人,恐怕十年八年也攢不下這些錢……王平感覺這人又在做不切實際的夢了,但他不愿意打破周前的夢想,在這急速變革、全社會都在加快改革開放步伐的時候,一切皆有可能。周前以前已經(jīng)有了很多辦礦經(jīng)驗,用不著他提醒勸告,也許周前的巷道承包好了,他也能沾些光呢!最讓他為周前擔(dān)憂的是這人說話總是口無遮攔,做事大大咧咧,能把一根牛毛吹成水桶一般粗。但這種性格的人也自有他的優(yōu)點,如果遇到一個陌生環(huán)境,周前立馬就可以打開局面,并且三句話就能把陌生人唬住。
王平見他依然滔滔不絕地幻想著未來美好的前景,就想引開他的話題,故意向站在地上做飯的周嫂問一些近期內(nèi)的新鮮事。周嫂也很討厭丈夫這種吹牛不上稅的性格,便用力打斷他,不耐煩地說,你也聽聽人家王平說啥,你不是給找了幾次你表姐夫嗎?他也應(yīng)承下了替王平調(diào)個工作,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還是沒個音信,到底是說了沒有?你看看王平的那個采煤四隊多危險?差點兒把命送在了井下。這么好的一個后生,說句不吉利的話,砸壞手腳一輩子都完了,人家連媳婦還沒娶呢!
周前趕緊抱歉地說:是啊,可權(quán)力不在我手里呀!按說他譚福順說了話就頂話呀!好賴也是個科級干部;不過現(xiàn)在辦事,哪有那么簡單?也許人家也得等方便的時候,正好和秦儒禮遇到一塊兒的時候說!再耐心等等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眼看男人又要發(fā)表長篇大論,周嫂忙又打斷他的話,把話題引到王平身上,關(guān)切地問,你這幾天上班了沒有?
王平這才有了說話的機會,忙把下午見了宋書記讓寫論文的事說了說;也講了講這段日子發(fā)生的這些事,也不知譚科長的計劃科有沒有這方面的資料?
周前一拍胸脯說,這還不容易?明天我抽空領(lǐng)你去一趟計劃科!
王平為難地說:我去不太合適吧!
周前無所謂地說:怕啥?這是好事,又不是求他辦大事,幾本破書和些舊材料,我見他那辦公室堆得到處都是。
王平一下子把心放進了肚里,又閑聊了一陣,看到時間不早了,趕緊告辭下山。
周前這回總算沒有失約,一早就來宿舍叫王平,兩個人相跟著進了礦辦大樓。
計劃科在一樓東頭,譚福順獨自一人一間大辦公室,倒是非常清靜,已經(jīng)泡了杯綠茶,還在冒著絲絲熱氣。老譚讓王平和小舅子坐在沙發(fā)上,起身把門關(guān)上,回頭解釋說:我已經(jīng)和你們秦書記打過了兩次招呼,他說會考慮的,估計他一時半會兒也有些為難,因為找他辦事的人太多了……
得知王平是想找些寫論文的資料,老譚挺高興,翻出一堆雜志報紙,還有近期下發(fā)的各類文件,讓他自己挑選……王平挑選了幾本雜志和一些舊材料,覺得這兒的東西都是些很專業(yè)的書籍,用處不太大,趕緊和周前告辭出來,免得影響了人家的正常工作。
倆人出來后,王平心有不甘,便站下和周前商量,能不能去宣傳部拜訪拜訪那兒的人?
周前說:怕啥?多認識幾個人總有好處,何況你也想走搞創(chuàng)作這條路!
聽他這么一打氣,王平的心放下了許多。他總覺得宣傳部是個神秘的部門,廣播站更是個神秘的地方,肯定是人才濟濟、美女如云,不然全礦每天的廣播稿件怎么編輯、播報?
宣傳部在五樓東面的幾間辦公室,有部長室、副部長室、播音室、采編室,還有一個綜合編輯室。周前是個無知無畏的人,也是個見過些世面的人,對于官員和辦公人員絲毫沒有懼怯的心理,這也是王平想向周前靠攏和親近的原因,他所缺乏的,正是周前所擅長的。
綜合辦只有兩男一女,女的二十五六歲,長相很普通,和甜美的嗓音似乎有些不相匹配。一個年輕人像是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不久,身上還有股學(xué)生的味道。另一個中年男人像個干部,身上書卷氣很濃,一副忠厚質(zhì)樸的樣子。三個人正在一張大辦公桌前看一份稿子,見有人進來,同時抬起了頭。中年男人和氣地問道:你們找誰?有事嗎?
周前自來熟地介紹,也沒多少事,這是采煤二區(qū)的通訊員王平,想來認識認識你們,前幾天剛給你們寫過通訊稿子。
中年男人一聽名字,立即熱情起來,哎呀呀,你就是采煤四隊的王平?不簡單啊,一個井下采煤工,一入手就能寫出那么好的通訊稿件,我們正缺少你這樣有文化的基層通訊員人才?。∥医袟钯F儒,宣傳部副部長,主要負責(zé)全礦通訊報道這一塊。他邊說邊指著面前的女子說,這是咱們的播音員小喬!又一指男青年說,這是剛從煤校畢業(yè)分配來的小劉!
他轉(zhuǎn)頭問周前,你在哪個區(qū)隊?是不是也喜歡文字?
周前大言不慚地趕緊表白,我在機掘一隊,計劃科的譚科長是我姐夫。不瞞你說,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學(xué)語文,在學(xué)校念書時寫作文最拿手,老師常在全班的同學(xué)面前念;唉,只是自個兒的家庭不行,早早地退學(xué)了,后來外出多年,就一直沒再往起拿筆!
哦,太可惜了,有這么好的底子,應(yīng)該像王平一樣,多留意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多看書,多練筆,肯定能寫出好東西來的。楊部長一下子便被周前的假象迷惑了,露出一副憐才惜才的表情。
周前繼續(xù)表演:是呀,這不王平和我都碰到了一件難事嘛,礦辦下發(fā)了個文件,讓各隊寫一篇改革論文,任務(wù)正好落到我倆的頭上,想從你們這里取點兒經(jīng)!
楊部長痛快地說:可以,可以,我本人沒有啥經(jīng)可取,但我們這兒不缺資料,你們隨便翻找!又對小劉說,你領(lǐng)上他倆到采編室里邊的庫房看看,幫他們找找這方面的書報!
果然不愧是宣傳部門,各種書籍、報刊比較齊全,王平找到了一些煤礦方面的雜志,還找到了許多文學(xué)期刊。小劉給找了個袋子,連剛才的幾本也一并裝好。周前也裝模作樣地選了一些,悄悄地和王平說:拿回去當(dāng)手紙用也不懶!
倆人重又返回到綜合辦,向楊部長告辭。正要出門,楊部長喊住王平說:哎,你那天寫的那篇稿子有十塊錢的稿費,你到隔壁財務(wù)室領(lǐng)就行了!
王平高興地說,原來寫通訊還有稿費?。?/p>
楊部長叮囑說,回去好好寫,新聞、報道、一句話的新聞也行。比如說你們隊這個月提前幾天完成了多少采煤任務(wù);比如說你們隊這個月安全生產(chǎn)無事故等等。你主要是平時多看看《礦工報》,各個區(qū)隊?wèi)?yīng)該都給訂了……
王平邊下樓梯邊和周前感嘆道,越是身份高的人、越是層次高的人,越這么隨和、平易近人。周前教育王平,你這回看到了吧!不管他是多大的領(lǐng)導(dǎo),無非也就是個人罷了!
王平一直在有些地位的人面前有種自卑的心理,總認為這些人腹有珠璣,高高在上,見識和胸懷肯定會高于普通人,但通過這些年的閱歷,覺得有些有職權(quán)的人也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高大,甚至比一些普通人的胸襟更加狹小,也更加短視,甚至干的一些齷齪事根本難以擺在人前;但這種人卻常常官運亨通,不擇手段地向上阿諛,一旦掌了實權(quán),就頤指氣使,氣焰囂張,不可一世。
今天見到?jīng)]有一點兒官架子的楊副部長,讓王平又一次想起親切而隨和的周姨夫,他覺得應(yīng)該專門去一趟馬礦當(dāng)面感謝一下兒。雖然他曾經(jīng)給小廣靈寫過幾封信,也托他捎話給周姨夫轉(zhuǎn)告他來這里的一切,但畢竟不如見面來得親切。從小廣靈的信中他了解到他們一家一切都好,還像以前一樣按部就班地各自上班。周媛媛搞了個對象,處了一段日子,因為各種原因鬧崩了,周媛媛還向表哥小廣靈多次打問過王平的近況,似有愛慕之情和往下交往的意思。
所有這一切美好事物,都讓王平一想起來就感覺到自己的窯黑子身份也并沒有多么的低下,黑暗處也總有陽光照耀著的地方。
十一
相比于體力勞動,寫材料并不是一件多么輕松的事情,盡管不用出力流汗,不用操心安全問題,但卻勞心費神,吃飯睡覺時間腦子還在不斷思考運轉(zhuǎn),不斷構(gòu)思詞句,走在路上,也像個傻瓜樣地想東想西,兩眼發(fā)直。王平以前總以為干活最累,現(xiàn)在才體會到,寫文章一點兒也不輕松。
王平初次涉及這種體裁的文章,又正是領(lǐng)導(dǎo)考驗自己綜合知識、寫作能力、文字水平、今后用否的諸多用意,因此就格外用心和謹(jǐn)慎。整整兩天,撕了寫,寫了撕,稿紙撕了一大堆,還是找不到正確的思路,感覺內(nèi)容空洞無物,詞不達意。
安原看他那抓耳撓腮的樣子,笑話說,抓慣大洋鍬的手,想抓筆桿子,那分量不是一般的重吧!
王平也不惱,知道這家伙說的是實情,也知道這家伙鬼點子多,便試探地問,你說說,像你們隊、你們班組,咋改革才能公平合理,又能多打進度?
安原不假思索地說,這社會生來就是大鍋飯的社會,哪有公道?像我們班,其實根本用不了二十多個人,真正做事受苦的,每天也就是那么十來個人!
聽了安原的話,王平一下子茅塞頓開,是啊,自己當(dāng)初在桃花溝打掘進巷的時候,不就是采取的優(yōu)化組合法嗎?只是這個新名詞近來才成為煤礦改革的熱詞。他從入礦這半年來的經(jīng)歷、從與分配到各個隊組的老鄉(xiāng)們的交談中想到了井下生產(chǎn)隊組存在的弊端和存在的不公平現(xiàn)象……他馬上重新組織材料,終于寫出了一篇令自己滿意的論文,題目就叫《試論井下一線班組實行優(yōu)化組合的優(yōu)勢》,之后,他又反復(fù)作了幾次修改,拿出稿紙,工工整整地謄抄了三份。
剛寫好,周前匆匆忙忙地進來了,說想跟王平拿二百塊錢,有些急事。正好前幾天剛開了支,還沒來得及往銀行存,王平毫不猶豫地掏了出來。周前數(shù)也不數(shù),一把塞進口袋,順口問,你那材料寫好了沒有?王平指了指謄好的稿子讓他看。周前拿起來迅速瞟了幾眼,說,我也看不懂,我表姐夫昨天還向我問起你,也不知你的文化水平究竟如何,正好我要去找他辦點兒事,順便給他拿上一份看看……
王平說,那挺好,宋書記說是要一式三份,我再抄一份!你有事就趕緊去辦吧!
周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像是一名救火隊員。王平真不知這家伙哪兒來的那么大精力。
十二
論文交上去后,隊里需要的匯報之類的文字工作暫時沒有,溫隊長似乎對宋書記私自安排王平寫材料一事有些不滿,他是主抓生產(chǎn)的,總是認為材料又促進不了產(chǎn)量,與出煤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匆娡跗綍r,沒有一絲笑臉,讓他繼續(xù)回到孫有財班下井。
本來抱著改變命運的一團火似的熱望,猛然又被現(xiàn)實的一瓢涼水澆滅。王平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書也沒有心思看,只想著如何突破眼前的困局,未來的路該向哪個方向邁步,卻又感到了一種無邊的失落和天地間一片茫然的無邊黑暗。
思來想去,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有什么靠山和背景的緣故??纯粗車娜藗儯膫€沒有一點兒背景能夠突出重圍?哪個輕松掙錢的職位不是靠關(guān)系得來的?自己為什么努力奮斗、不斷進取,卻往往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同情和幫助?他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所選擇的這條道路,難道是走錯了路嗎?入錯了行嗎?但再細一思量,正因為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才奮不顧身地踏上了這條道路。
王平又回到了孫有財班。像是小孩子過家家,兩個人的位置又進行了一次置換。但這次置換,已經(jīng)不同于以前了,最起碼孫有財通過這許多事實的教訓(xùn)以及王平對他的寬容,已經(jīng)感悟到了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人與人之間的理解、人與人之間的尊重。他主動安排王平去開鐵溜子,不要去管別的雜事。即使人家善意地照顧,王平也不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福利;況且,開溜子的工作也沒有多大的益處,溜頭坐落在順槽巷的風(fēng)口上,時間長了,身上就冷得打顫,薄薄的棉衣根本抵御不了寒冷的侵襲,還有時時襲來的困意。
為了抵御這兩種困境,王平開溜子也不閑著,要么停下溜子,舉起身邊的大錘,將大塊煤砸碎,以防運到漏煤眼時被卡住。反正這種半機械化的回采方式,各種環(huán)節(jié)又比純?nèi)斯げ擅憾嗔撕芏鄰?fù)雜性。即使在這里當(dāng)個跟班檢修工,也并不輕松,常常會因為機械或機電故障忙得焦頭爛額,修理的時間太長或當(dāng)班沒有解決,肯定會被上頭問責(zé)。
幸運和意外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來臨,至于哪個先來,誰也沒有預(yù)知的本領(lǐng)。
上了五六天班,宋書記打發(fā)人到澡堂找正要換衣服下井的王平到他的辦公室。王平想,可能又有材料讓他寫吧!
到了辦公室,宋書記笑瞇瞇地對他說,你被借調(diào)到礦辦了,詳細情況你再去問問秦書記!
王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么可能?礦辦是全礦的神經(jīng)中樞,筆桿子云集的地方更為重要的是,那是全礦人仰慕的位置,有著光明的前途……
王平遲疑地問,這,這怎么可能?您是不是搞錯了?
宋書記說,那咋能搞錯?是秦書記剛才親自到咱們隊辦公室讓我通知你的!
王平惴惴不安、心慌氣短地敲響秦書記辦公室的門。秦書記倒是一副見慣不驚的架勢,見王平進來了,和藹地說,你寫的那篇論文,你姐夫譚福順轉(zhuǎn)給了礦辦,又讓礦辦轉(zhuǎn)給了武礦長。武礦長看后覺得非常符合咱們礦當(dāng)前改革的形勢,并準(zhǔn)備按這個思路進一步制訂全礦詳細的改革方案。武礦長向我問起你的情況,挺可惜你是個輪換工。我就推薦說,不能調(diào)動可以先借用呀!武礦長當(dāng)即點了頭,決定先把你借到礦辦協(xié)助其他人完成這項工作的詳細方案。工資嘛,還得在你們隊開,我已經(jīng)和溫隊長、宋書記打了招呼,讓他們按時給你做工資。明天上午,你去礦辦直接找包主任報到,他會安排你具體工作。
王平這才相信借調(diào)礦辦是千真萬確的了。盡管是借調(diào),盡管沒有績效工資,可能要少掙許多錢,但去了礦辦,即便將來借調(diào)完了,礦上也不會讓他再回采煤四隊鏟煤了吧?
王平一時激動得語無倫次,對秦書記千恩萬謝地告辭出來,腳步輕快地下了樓,迎著光芒逼人的晚霞,快步向周前家走去,他能想到的是,這事的盡管中間有許多曲折,但周前是真正促成他借調(diào)到礦辦工作的人。
上了西山頭,西天的太陽還沒落山,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王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眺望著霞光中高聳的選煤樓,眺望著運煤的列車拖著許多節(jié)車廂正駛出溝口,爬上了一道坡梁,向著遙遠的地方輸送著熱能。他看到金色的陽光照耀在尖尖的煤山上,一片金黃,一團金光,仿佛燃燒起來的火焰,絢麗奪目!
李日宏:本名李日紅,筆名塞北雪,山西省左云縣人。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陽光》《文學(xué)月報》《山西作家》等刊物,出版有小說集《追蹤太陽》。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左云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左云縣長城學(xué)會副會長,左云縣三晉文化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