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銀玲
母親的旗袍是她在出嫁時用七斗小麥換來了,算起來已經(jīng)有七十多年的歷史了。
我想象不出母親穿上旗袍是什么樣子,因?yàn)閺奈矣浭缕?,我就根本沒有見過母親穿過旗袍,只是在我們關(guān)中地區(qū)盛行的農(nóng)歷“六月六日,曬絲綢”這天,我才得以親眼看見被母親一直壓在箱底的旗袍。也就是在這天,我才得以親眼目睹母親的旗袍風(fēng)采。這是一件深紅色的絲綢旗袍,混著亮紅色和暗藍(lán)色的金絲線,其中好像還夾雜著黑色等其他色彩的痕跡。這件旗袍的內(nèi)襯是非常亮麗的翠綠色,外紅內(nèi)綠,色彩艷麗,一看便想到了婚嫁的喜慶。
這件喜慶的旗袍最讓人驚奇的不是它質(zhì)地的特別,而是色彩的奇異。在陽光下和在陰暗處,這件旗袍的色彩十分迥異,特別是從不同的角度來欣賞這件旗袍,就會有不同的光澤,似乎有五彩錦緞的味道。從我記事起,我就感覺到母親非常喜歡她的旗袍,總是舍不得上身。我不知道七斗小麥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對一個家族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母親總是提起七斗小麥的金貴。在每年的特殊日子里,適逢母親開箱取東西,我們姊妹幾人就百般糾纏母親取出旗袍看看。母親拗不過我們,嘴里叨念著“你們真能添亂”,但還是照著我們的意思做了。當(dāng)母親真的取出旗袍時,旗袍那光鮮的色彩頓時讓整個屋子亮堂起來,也讓我們姊妹們有點(diǎn)兒望而卻步。
我從來都沒看見過母親穿過自己的旗袍,即使在“六月六日,曬絲綢”的時候,我就慫恿母親穿上旗袍給我看看。母親摸著我的頭,低頭看著地上我和她并排站立的影子,微笑著說等我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一樣長的時候吧。為了能看見母親重新穿上旗袍,我就在心里天天地盼著我的影子和母親的影子一樣長。姐姐們或許穿過母親的旗袍,或許沒有穿過母親的旗袍,我印象比較模糊。我只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教我怎樣辨別旗袍的優(yōu)劣,比如面料的講究、手感的絲滑、光澤的迥異、裁剪的講究、緄邊的細(xì)密、走針的勻致、盤扣的寓意、腰胸的比例以及開衩的高低……沒想到母親講起這些的時候,道理一摞一摞的,說得明明白白,術(shù)語還那么專業(yè),這到底讓我懷疑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緣何出自書香世家,就像母親沒有裹成的大腳能夠順利地穿行在親戚家的地道一樣。這一切聽起來總是神神秘秘,而這種神神秘秘蒙蔽著我幼時的眼睛,讓我看不透其中的奧妙??傊?,母親出身的神秘和這件旗袍的神秘一樣困惑了我許久。
然而,母親的舊時光總是被歷史蒙上厚厚的灰塵,擱置在不被注意的角落,變得越來越?jīng)]了光彩,母親的舊旗袍也像舊時光一樣沒了光彩,淡出了我們的時代。歲月的滄桑讓母親變得越來越寡言,或者說經(jīng)過歲月打磨的母親,已經(jīng)具備了選擇性遺忘的能力,忘記某些不能輕易言語的快樂或者痛苦。母親的舊時光也像她的旗袍一樣淡出了歷史,成了她壓在箱底的古董,不再引起別人的關(guān)注。只是在每年農(nóng)歷“六月六,曬絲綢”的這天,健忘的母親忽然會想起曬絲綢的日子,這才翻出壓在箱底的旗袍來晾曬。望著人到中年的母親在陽光下拽展綢緞的臃腫背影,我感覺到此時的母親晾曬的不只是一件舊時的旗袍,還有自己的少女時光以及自己經(jīng)歷過的陳年往事。也就是在每年的這一天里,我才約略地聽到母親說起一些和這件旗袍有關(guān)的舊聞。可是年少無知的我,哪里會將這些舊時的過往當(dāng)成家族的寶貝資料記錄呢?聞過掠過,母親的舊時人事像風(fēng)掠原野一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自然不會用母親或?qū)l(fā)霉的記憶來左右我幼時的快樂。等到我的影子和母親的影子一樣長的時候,母親似乎忘了往日許我的諾言:準(zhǔn)許我試穿她的旗袍。在我的特意提醒下,母親這才歉意遞給我這件旗袍。這時的母親,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怎樣系扣、怎樣邁步……等我照著她的吩咐做好這一切的時候,她則站在遠(yuǎn)處微笑著看著我,那一臉的驚喜里,終究隱藏不了青春年少的我要腰有腰、要臀有臀的曼妙身材。也許,這時的母親仿佛看見了她自己當(dāng)年穿著旗袍出嫁時的情景。那綽約風(fēng)姿的神態(tài)里,可是醉了一街的車馬?
漸漸長大,與旗袍有關(guān)的人和事開始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比如這位親戚,多年不相往來,卻突然登門拜訪,看見素未謀面的我,她那滿臉的親近與慈愛,還是讓我有些無從應(yīng)對;又比如這位大姨,在土匪搶劫的年代,曾經(jīng)與母親躲在許平君皇后陵墓后面,還惦記著母親包裹里的新婚旗袍……后來,隨著社會的越來越好,沒有見過的親戚越來越多,錯綜復(fù)雜的家族脈系讓我越來越茫然,特別是當(dāng)我聽說二舅爺回家探親的時候,我看到了母親臉上少有的激動,聽到了母親言談的語無倫次。這時的我,也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在臺灣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二舅爺以及在鄰村生活著的表姐。后來因其他事情牽絆,母親與二舅爺無緣相見,可是,母親卻還是念叨起二舅爺?shù)呐f事,念叨起與旗袍有關(guān)的過往,如同念叨她的舊時光。后來適逢聽到后輩的我們?nèi)ヅ_灣交流或旅游,母親除了擔(dān)心后輩們像二舅爺一樣不能返歸外,總是找各種借口說起二舅爺?shù)牟晦o而別?;蛟S,二舅爺當(dāng)年的不辭而別,曾經(jīng)帶給一個家族莫大的傷痛,而這種傷痛一直讓母親不能釋懷,但只因?yàn)楣侨庥H情又不得不放下傷痛。我雖然不能明白社會動蕩給一代人造成的痛苦,但我看出了母親的矛盾心理,就像她也想再穿上美麗的旗袍,卻終究因?yàn)闅q月的無情一直沒有如愿一樣。
現(xiàn)在,母親的旗袍依然壓在她陪嫁時的箱底,歷經(jīng)七十年的歲月,傳承了一段家族的禮儀文化,早已成了我們家族的一段舊時光。我們替母親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這件旗袍,猶如小心翼翼地珍藏著母親的青春歲月,甚至是那些再也經(jīng)不起歲月風(fēng)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