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玉春
“您已到達(dá)目的地?!避囕d導(dǎo)航里那個溫柔的女聲響起,我們的車被一排圓形石墩子攔住了。
“是來報名的嗎?”一位身穿黑色短袖制服的保安敲了敲車窗,操一口帶鄉(xiāng)音的普通話,熱情地說,“向前直行,右拐,路邊有停車位?!?/p>
“好,謝謝您!”爸爸沖他笑了笑,按照他的建議把車向前挪。
外面真熱!原本在車?yán)锉豢照{(diào)吹得冰涼的手臂,沒過多久就被陽光曬得發(fā)紅。來報名的學(xué)生很多,我們的車停得老遠(yuǎn)。大約在烈日下行走了五分鐘,我們才到學(xué)校門口。自動門旁邊橫臥著一塊大黃蠟石,上面刻著“海都中學(xué)”四個紅色大字。
這所學(xué)校比姐姐原來的學(xué)校小得多。姐姐走在前面,我和爸爸媽媽跟在后面。她步子邁得很大,風(fēng)風(fēng)火火,后腦勺上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到教室報過名后,姐姐帶著我們在校園里轉(zhuǎn)了一圈,主要是找找食堂在哪兒。食堂在操場的對面,一共有三層,第一、二層是普通學(xué)生餐廳,第三層是教工餐廳和特色學(xué)生餐廳。餐廳窗明幾凈,食品花樣繁多,看上去挺不錯的。我們到食堂的時候,正值飯點。
“要不今天在食堂試吃一下?”媽媽提議。
我們都說好。姐姐到樓下充了飯卡,請我們到學(xué)生特色餐廳點菜吃。爸爸點了一碗米飯、一碗紅燒肉和一碗千張結(jié),媽媽點了一碗米飯、一碗烤鴨、一碗土豆絲,我和姐姐各點了一碗鴨血粉絲,全家人坐在嘈雜的食堂里吃了起來。
吃完后,我們順著學(xué)校門口那條街往東走。我們準(zhǔn)備在這里租一間房,對比了兩家之后,姐姐決定租離學(xué)校更近的那個。我們很快簽好租房合同,爸爸讓我們留在這里,他去把車開過來。
爸爸把兩個大行李箱從后備箱里搬下來的時候,我有點想哭。我愣愣地站在大太陽底下,任憑那銀色行李箱上反射的陽光晃我的眼睛?!般吨蓡?,快到陰涼里去?!卑职痔嶂粋€行李箱,走到我跟前停下來,用他的大手輕拍我的后背,指了指我身后兩座房子之間被陰影籠罩的巷子。姐姐就在左側(cè)房子的二樓租了一間宿舍。那座房子外墻貼了淡黃色瓷磚,一樓是個門市。一個紅底白字的方形廣告牌懸掛在我姐姐房間的位置。我木木地跟著爸爸走到陰涼里,姐姐跑過來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說:“怎么啦杰仔?走,跟姐姐去超市買根雪糕吃!”
沿街都是店鋪,服裝店、文具店、水果店、書店、小飯店,還有五金店,和我家樓下的那條街道似乎沒什么兩樣。但它們都是陌生的。我們拐進(jìn)一家生活超市,姐姐買了毛巾、臉盆、衛(wèi)生紙之類的生活必需品,然后我們一起趴在靠門口的紅色冰柜上選雪糕。我們都選了巧克力口味的。從小到大,我們總是吃一樣的食物,看一樣的電視節(jié)目。“這倆盆子你來拿?!苯憬阏f,她的手里還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購物袋?;厝サ穆飞咸栆琅f晃眼,我們一路吃著雪糕,感覺并不像來時那么熱了。
我們上了樓,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已經(jīng)開始收拾房間。這房間年年有考生租住,所以書桌、衣柜、床等家具一應(yīng)俱全。媽媽在擦拭床板,爸爸在拖地,他們都沉默不語。我這才仔細(xì)地打量起這間房,它太小了,床和書桌之間只能通行一人,要是拉開椅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姐姐在家里的房間是這個的兩倍大。房間里還有一個高高的書櫥,里面擺滿了姐姐的書。但那么高的書櫥還不夠姐姐用的,有時候,姐姐的桌子上、桌腿邊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和資料。這個連家具都擺得很緊湊的小房間,怎么夠姐姐用呢?“太小了?!蔽夜緡佒?/p>
“什么?”姐姐正在把購物袋里的東西碼進(jìn)柜子里,塑料袋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
“我說這房間太小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爸爸媽媽都停下來看我們。
“杰仔,怎么了?”媽媽問。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較勁,跑下樓躲到巷子里去了。
不一會兒媽媽跟了下來,她拍拍我的肩膀說:“杰仔,這個房間雖然小,但是它離學(xué)校近啊。再說姐姐很喜歡呀!告訴媽媽,你是不是舍不得媽媽和姐姐?”
媽媽的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媽媽只猜對一半,我的確很舍不得她們。今天媽媽和姐姐就要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生活了,它離我們家有164千米,開車需要兩個多小時,更重要的是,除了重要假日,我和爸爸幾乎不會過來接她們了。
“傻孩子?!毕镒永锎┻^一陣涼爽的風(fēng),媽媽變得無比溫柔,她笑著抱住我,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就像小時候哄我入睡那樣。
如果不是因為我,姐姐也許根本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我的姐姐成績很好,在平時的模擬考中從沒讓爸媽失望過,可卻在這次高考中失利了。這,都是拜我所賜。
姐姐高考第一天的中午,媽媽依舊做了些清淡的菜,其中有一道是菌菇雞蛋湯。本來說好的,爸爸一接到姐姐就給家里打電話,媽媽開始準(zhǔn)備午飯,這樣姐姐一到家就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還可以有充足的時間休息。飯菜準(zhǔn)備得差不多時,媽媽接到快遞員的電話,說是要下樓去菜鳥驛站取件,就喊我來照看湯鍋。媽媽掀開鍋蓋,我看到白色的平菇片浮在散著晶亮小油點兒的水面上,熱氣從鍋里緩緩升騰,還不算燙。媽媽說:“杰仔,等湯鍋中間泛起一個接一個的大泡泡時,你等個五分鐘,然后幫媽媽把煤氣灶關(guān)一下,媽媽回頭打蛋花?!眿寢屨f完就匆匆忙忙下樓了。我站在廚房里,盯著湯鍋等了一會兒,平菇們在湯鍋里優(yōu)哉游哉地漂來漂去,遲遲不見翻滾。媽媽叫我的時候,我正在看電影《巴黎淘氣幫》,電影放到尼古拉和小伙伴們制造強(qiáng)力藥水,正是精彩的時候。我雖然站在廚房里,但心早已飛到客廳去了,我在心里默念“快點快點”,終于等到第一個泡泡從鍋里鉆出來,就迫不及待地關(guān)了煤氣灶,跑去客廳看電影了。
如果不是晚上姐姐紅著眼睛回來,我根本不知道我跑去看電影的這五分鐘給姐姐帶來多大的痛苦。爸爸跟在姐姐后頭,手里提著從藥店買的藥,讓姐姐先吃藥休息。姐姐進(jìn)房間以后,爸爸冷著臉問媽媽:“你到底給孩子吃了什么?這三天多重要你不知道嗎?”媽媽被問得一頭霧水,“不是都說好這三天吃清淡點嗎?我就是照著孩子的要求準(zhǔn)備的呀!”媽媽思來想去,終于意識到可能是菌菇出了問題。她把我叫到身邊,正色問我有沒有等湯鍋沸騰五分鐘以后再去看電影。我害怕極了,急忙搖頭否認(rèn)。搖頭間隙,我的肚子也咕嚕嚕叫了起來。媽媽還想再問,被爸爸橫了一眼,只聽見爸爸的語氣冷得很:“看你干的好事!”然后我就被爸爸帶去吃藥了。
菌菇?jīng)]熟透,姐姐得了急性腸胃炎,考數(shù)學(xué)的時候一直跑廁所,思緒全被打亂了。高考完姐姐的情緒一直不高,成績出來那天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哭得昏天黑地。也就是在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架。我站在客廳的角落,腳像被灌了鉛,一步也挪不了。我感到身上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父母盛怒的高聲爭吵像一只無形的大手不斷在拉扯我的頭皮,我只能哭。但我不敢哭出聲,我怕我的哭聲會火上澆油,使爸爸對媽媽的誤解更深。這場爭吵終于平息,是因為媽媽扇了自己一記耳光。我們都愣住了。姐姐從房間里沖出來,摟著媽媽心疼地說:“爸,媽,其實我誰也不怪,成績還沒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我不甘心,我要復(fù)讀?!甭牻憬氵@么說,媽媽終于捂著臉哽咽起來,“寶啊,媽媽……對……對不起你……”
媽媽臉上的紅印子兩天才消,可是我的愧疚連同媽媽那道紅指印永遠(yuǎn)地刻在我心上了。
巷子里的風(fēng)刮了好一陣子才偃息,但我的心事依然留在陰影里,難以消散。
我抬起頭問媽媽:“媽媽,陳嘉豪說他哥哥考上了蘇州大學(xué),如果姐姐發(fā)揮正常的話是不是也能上蘇州大學(xué)啊?”
“那當(dāng)然啊,”媽媽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姐姐平時的模擬考成績總會比嘉豪的哥哥高一些,姐姐不僅能上蘇大,說不定還能沖進(jìn)南大呢!”說起姐姐,媽媽的笑容更燦爛了。
多年來姐姐一直是我的榜樣、爸媽的驕傲,本可以和陳嘉豪的哥哥一起上大學(xué)的她卻因為我不得不來到這個遙遠(yuǎn)的小鎮(zhèn),再次經(jīng)歷地獄般的高三生活。
我們出發(fā)返程時已經(jīng)快要接近下午四點。如果不是媽媽催促,我和爸爸都還不想走,但是媽媽攆我們快走,她說天色晚了,再不走恐怕就要開夜路了。
車子離開那個小鎮(zhèn),混入過往的車流中,我才意識到,這次我真的要和姐姐分開很長一段時間了。爸爸也不說話,車子里的空氣像是凝滯了。隔了好一會兒,爸爸才問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趴在車窗上,看著夕陽透過高速公路一側(cè)成排高大的白楊樹尖兒的葉隙躍動著橙色光斑,無精打采地回答:“不知道。”“行,那到家再看?!卑职终f。
爸爸打開了車載音響,里面播著姐姐之前挑的歌——《斯卡布羅集市》。有一陣子姐姐特別喜歡聽舒緩悠揚(yáng)的英文歌,就把她喜歡的歌都拷進(jìn)一個優(yōu)盤里,在爸爸接送她下晚自習(xí)時放來聽。來的路上有點堵車,姐姐坐在副駕駛座,又一次播放了這首她最喜歡的歌。我雖然聽不懂,卻也被那悠遠(yuǎn)的曲調(diào)吸引住了,想象著我們的車正開往一個遙遠(yuǎn)的濕綠的森林秘境,那里盛開著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順著森林一直走,就能看到中間巨大澄凈的湖泊。我們一家到那里露營,圍在篝火旁等星月降臨。但是現(xiàn)在,歌者依然演唱著,媽媽和姐姐卻留在另一個地方生活了。
眼里一股熱流涌了出來。我趴在車窗上,看著路旁的風(fēng)景模糊,鼻子里呼出的熱氣在車窗上映畫出一團(tuán)朦朧的白霧。
空蕩蕩的家,就只剩下我和爸爸兩個人而已。吃完泡面,爸爸主動問我要不要一起下樓轉(zhuǎn)轉(zhuǎn),消消食。我有些驚訝,平日里爸爸總是一吃過飯就鉆進(jìn)房間忙工作,很少在客廳逗留。
這是我們父子間很難得的一次散步,我跟爸爸并排走著。體育公園里,形形色色的人在進(jìn)行著晚鍛煉。只有在球場附近月光才黯淡下去,那些高聳在球場邊上的照明燈毫無保留地發(fā)著光,將整個球場照得雪亮?!敖茏惺遣皇敲恐芩亩荚趯W(xué)校打籃球?”爸爸微笑著,做出一副努力想與我親近的神情。我搖搖頭,告訴爸爸我參加的是校足球隊,每周二、周四校隊會組織我們練習(xí),有時候也打比賽?!芭?,不好意思杰仔,爸爸平時對你的關(guān)心太少了?!卑职盅劾锏墓饴月园盗税怠N移财沧?,輕輕地哼了一聲,但又不能責(zé)怪爸爸,畢竟他工作忙,以前我在學(xué)習(xí)上的很多事都是直接和媽媽商量的。
爸爸回家比以前早了很多,晚上也很少鉆進(jìn)房間了,更多的時間他會在沙發(fā)上辦公,讓我坐在他旁邊看看書。我一開始很不能適應(yīng),坐在爸爸身旁摸摸這個、玩玩那個,好像在等運(yùn)動會的發(fā)令槍,只要槍聲一響,我就像離弦的箭一樣從爸爸身邊彈開去。
說實話,爸爸的廚房首秀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那碗爛透的面條,筷子輕輕一夾就碎,根本送不到嘴邊。最后爸爸無奈地?fù)蠐项^,領(lǐng)著我去樓下蘭州拉面館勉強(qiáng)對付了一餐。最后還是得靠媽媽出馬。起初是做飯時間媽媽通過電話給爸爸作遠(yuǎn)程指導(dǎo)。后來爸爸有了基礎(chǔ),就在每天晚上給媽媽打一通很長的電話討論第二天的食譜,有時候他們也會交流我和姐姐的事情。有一回我聽見媽媽在電話那頭打趣說:“你是不是巴不得杰仔趕快開學(xué)?這樣你可就輕松許多了!”爸爸連忙說:“當(dāng)然不是,我現(xiàn)在很享受和杰仔一起的時光,以前常以工作忙為借口忽略了孩子。這段時間相處,我從孩子身上學(xué)到很多!”我聽完心里很受用,無論是誰都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不是嗎?媽媽在電話那頭爽朗地笑了,她問爸爸從我身上學(xué)到了什么。爸爸說:“杰仔就很容易快樂??!他很樂觀,也很寬容。那天我們餓得發(fā)慌,結(jié)果一樣吃的也搞不出來,只好下樓點了碗拉面。杰仔說,沒事爸爸,天天吃拉面也挺好的,便宜還省事。是不是啊,杰仔?”說完爸爸還親昵地摸摸我的頭。我被夸得不好意思,抿著嘴藏住笑意。坐在爸爸身邊,我好像沒那么不自在了。
但沒過幾天爸爸一改親切的態(tài)度,嚴(yán)厲地批評了我一通。原因是我和陳嘉豪打架了。那天陳嘉豪背著足球袋來敲我家的門,邀我一起去體育公園踢足球。我打電話詢問爸爸,爸爸讓我們吃兩片西瓜再出門。外面很熱,夏蟬沒完沒了地叫喚,除了汽車駛過排出的熱流,外面一絲風(fēng)也沒有。但我和陳嘉豪一點也沒受炎熱影響,一路走一路笑,分享著自己的暑期見聞。陳嘉豪去了海邊,他說青島金沙灘上的日出實在太震撼了,那通紅的太陽起先只露出一角,就像小朋友的額頭一樣,頑皮地在海平線上蹦了蹦才肯出來,出來以后,你可以看到地平線小心翼翼地托著它,就像在托舉一件奇珍異寶。我說我去了姐姐的新學(xué)校,那里和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jīng)]什么兩樣。不過那里的雪糕超級好吃,那味道怎么說呢,太令人回味了!最里面一層是草莓味,然后加一層白巧克力,再加一層黑巧克力,再加一層抹茶味巧克力,外面是一層軟軟的棉花糖,上面沾滿了脆脆的榛子碎,好吃極了。這雪糕只有那兒有,其他地方都買不到。
“我可沒見過這種雪糕,你吹牛的吧?”陳嘉豪將信將疑。
“當(dāng)然是真的!我姐姐也吃了!”我臉一紅,嗓門也不禁大了起來。
說到我姐姐,陳嘉豪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唉,你姐姐命不好。我媽說即使復(fù)讀也很難考出好成績?!?/p>
我心想陳嘉豪你怎么吹牛都行,就是不能說我姐壞話?!澳阏f什么呢!”我有點生氣了。
“本來就是啊,你想啊,高考發(fā)揮失常那肯定是心態(tài)不好,再復(fù)讀一年,壓力更大,很少有人能考好……”陳嘉豪還在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著,我已經(jīng)怒不可遏了。我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口,吼道:“別說了!”
陳嘉豪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的拳頭就已經(jīng)沖上去。于是我們倆就在路邊扭打起來,很快我們就倒在一棵樹旁,樹根處有些硌人,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想著要占上風(fēng),讓對方輸?shù)眯姆诜W詈筮€是路過的叔叔拉開了我們。那個慈眉善目的叔叔苦口婆心地勸了我們很久,但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只是兩個人都平靜下來,就一前一后地回家了,當(dāng)然,誰也沒搭理誰。
晚上爸爸回來,看見我額上的淤青和擦破的膝蓋,冷著臉拿急救箱給我處理傷口,原來陳嘉豪的媽媽已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了。爸爸讓我靠墻罰站,先自我反思。過了好一會兒,爸爸問我:“為什么打架?”
我不吱聲。
“陳嘉豪說是你先動的手?!卑职肿呓Z氣冷了幾分,像一棵大樹一樣擋住了客廳的水晶燈光,把我罩在陰影里。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說……姐姐明年也不會考好?!?/p>
我以為爸爸聽到了會和我一樣生氣,但是爸爸沒有。他問我陳嘉豪是怎么說的。我就把陳嘉豪的話原原本本地重復(fù)了一遍。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那你覺得姐姐會考好嗎?”
我堅定地點點頭,“肯定會??!”
“其實,陳嘉豪說得也有道理。姐姐現(xiàn)在的壓力是很大的,因為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她內(nèi)心一定是非??謶质〉?。很多人在復(fù)讀后并沒有能考出好成績,這是客觀事實?!卑职蛛p手扶著膝蓋,半蹲著看向我,“你發(fā)怒是因為你不希望姐姐像他說的那樣對嗎?”
我含淚點頭。不希望,一點也不希望!姐姐本可以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卻因為我……
“你希望自己的姐姐好,爸爸很感動!但是,如果你現(xiàn)在再仔細(xì)回味陳嘉豪的話,他有沒有惡意呢?”
“沒有?!蔽覔u頭。其實陳嘉豪真的沒有惡意,回家時他走在我前面,看著他捂著臉一跛一跛地走著的背影,我就有些后悔了。
“那你還想不想和陳嘉豪做朋友了?”
我當(dāng)然想!從前,我們可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啊!我用力地點點頭。
在爸爸的幫助下,我去樓下水果店買了些水果,到陳嘉豪家登門道歉。陳嘉豪寬宏大量,一點也沒跟我計較,笑著收下我的禮物。他的眼角腫了起來,齜牙笑的樣子很滑稽。我和爸爸只待了一會兒就回來了。陳嘉豪家的客廳正中央躺著一個大行李箱,他爸媽正在幫哥哥整理開學(xué)行李,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意。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總浮現(xiàn)姐姐再一次高考失利的場景。
隔天爸爸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我跟在旁邊找機(jī)會插話,問媽媽姐姐最近壓力大不大。媽媽在電話那頭笑了一會兒說:“你這個臭小子居然關(guān)心起姐姐來了。壓力肯定有,這邊復(fù)習(xí)班抓得緊,不過據(jù)姐姐說同學(xué)們都很努力,班級學(xué)習(xí)的氛圍很好?!?/p>
聽了媽媽的話,我更加愁眉不展了。我希望姐姐沒有壓力,輕輕松松考出自己真實的水平。
我的擔(dān)憂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姐姐第一次放月假回來。爸爸很高興,一定要親自下廚讓姐姐鑒定一下他的手藝。我們一家人久違地坐在一起,說了好多話,也都對爸爸的廚藝贊不絕口。姐姐問我:“杰仔,今晚八點五十分有超級紅月亮,你要不要跟我上天臺看?”我欣然點頭。姐姐喜歡關(guān)注這些天文現(xiàn)象,上次約我夜里兩點看流星雨,結(jié)果我睡得太沉愣是沒起得來,第二天跟姐姐生了半天悶氣?!斑€好這次不在夜里,不然杰仔又看不到嘍!”媽媽打趣道。我不好意思地?fù)蠐项^。
天臺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好不愜意。遠(yuǎn)處馬路上的點點燈光連綴成一串發(fā)光的水晶項鏈,近處彩色大屏喜慶地變幻著廣告圖案,相比之下,天空反而顯得灰蒙蒙的,沒什么生機(jī)。月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虧得只剩下一條邊兒。姐姐說,等月亮再次發(fā)光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到超級紅月亮了。我們仰著頭,屏住氣,緊張地等著,生怕一低頭就錯過什么。“杰仔快看,紅月亮出來啦!”姐姐喊道。淡橙色的光慢慢暈出來,一點一點地豐滿著。姐姐拿出手機(jī),放大焦距,只拍到一個模糊的光圈,并不如我們眼睛看得清晰。周圍的建筑依然閃著奪目的光,但我們覺得它們比不上天空中那個漸漸豐滿的紅月亮。天臺上靜得只剩下風(fēng)聲。月亮雖然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但我卻覺得跟她很親近。她的美,是任何一盞人造燈都比不了的。
月亮滿盈了,我們才放松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脖子都僵了。姐姐活動著脖子,開始給我科普有關(guān)紅月亮的知識。“紅月亮又叫‘血月,古時候因為科學(xué)水平不發(fā)達(dá),人們都認(rèn)為它是不祥之兆。紅色月亮一般在月全食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其實呢,這是因為濃厚的大氣層把紫、藍(lán)、綠、黃光都吸收掉了,只剩下紅色光可以穿透過來。怎么樣,聽起來是不是蠻有意思的?”
我點點頭,心里不由得佩服起姐姐來。
“聽爸爸說,你為了我和陳嘉豪打架了?”姐姐笑瞇了眼問我。不等我回答,她又說:“你小子倒挺會護(hù)著自家人??!”
“姐姐……”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我突然很想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鄭重地跟姐姐道歉,就像跟陳嘉豪道歉那樣。
“怎么啦?”姐姐問。
“我很對不起……”我鼓起很大的勇氣,但說到這兒又猶豫了,很怕把真相說出來,姐姐會恨我。
姐姐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接著說完。我進(jìn)退兩難,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說。
“你高考,是因為我沒有幫媽媽看好鍋,導(dǎo)致菌菇?jīng)]熟才失利的!”我的語速很快,好像說出來就能解脫一樣。可是我的心卻如擊鼓,跳得更快了。
“嗯,我知道?!苯憬阏f。她的聲音小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對我失望透頂?!澳阌X得很自責(zé)是嗎?”姐姐又問。
我點點頭,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杰仔,不要自責(zé)?!苯憬銍@了一口氣說,“即使沒有這件事,我也考不好?!?/p>
我抬起頭,滿心疑惑地望著姐姐。
“那段時間我心里很亂,因為我聽到了爸爸媽媽的秘密?!苯憬愀皆谖叶呅÷暤卣f。
“什么秘密?”
姐姐轉(zhuǎn)頭看了看周圍,確定四下無人才告訴我:“爸爸媽媽要離婚。有天晚上我起床上廁所,聽見他們說好等我的錄取通知書一到就離婚?!?/p>
這真是一個驚天大秘密!我聽完有些發(fā)蒙,整個身子僵直地站著。
“這就要感謝你了呀,你看他們現(xiàn)在感情多好!”姐姐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其實他們的問題就是缺少溝通。我去復(fù)讀,能讓他們冷靜地看到自己的問題,一起應(yīng)付家庭困難的同時又彼此扶持,信任起對方來了?!?/p>
我一下子知道太多信息,腦子已經(jīng)不會轉(zhuǎn)了。以前聽到班里同學(xué)說爸媽離婚可以拿兩份壓歲錢時還挺羨慕的,但當(dāng)我聽到姐姐說出“離婚”這個詞時,心里竟然涌起萬千愁緒,傷感至極。
“那爸爸媽媽還會離婚嗎?”我問。
“當(dāng)然不會呀!你看他們現(xiàn)在感情多好!”姐姐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那你明年會不會考不好?”我又問。
“當(dāng)然也不會呀!”姐姐笑得燦爛,“你這小腦袋到底在想什么呢!這么跟你說吧,其實人生有時候就像這月亮,她有虧的時候,也會有滿的時候。姐姐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那是月虧了。但不會一直虧下去,虧到極致就會反彈,就像今天這美麗的紅月亮一樣?!苯憬闾ь^看著天空,動情地說。
“那……”
“干嗎猶猶豫豫的,有話快說呀!”
“那你會原諒我嗎?”我緊閉著眼睛,幾乎是喊出來的。
“我早原諒你了呀!”姐姐拍拍我的頭說,“走,回家去!”
姐姐打開手機(jī)里的手電筒,照亮前面的路,外放一曲《斯卡布羅集市》,牽著我的手摸索著踏進(jìn)了幽深的樓道里。
身后,銅色月亮依舊靜靜地照耀著天臺。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