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眾生與草木都在期待著夜幕的降臨。
天空卻還是明晃晃的?;ㄈ莩疹^舉了舉鋤頭,說:“我恨不得呀,一鋤把這日頭給鉤下來?!?/p>
“花容二嫂,你是上頭餓了,還是下頭餓了?急得像個猴子?!碧一ㄔ创箨牭谌a(chǎn)隊隊長馬云路脾氣很好,總是不放過任何打撩機會。
“云路你個孬種,老娘哪里都餓,就吃你那個鱉蛋,大——鱉——蛋?!被ㄈ菀彩呛闷猓慌履愦蛄么虻教焐先ァ?/p>
“花嫂,想吃俺這蛋,好說,好說,太好說了。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保障哪個供給呀?”馬云路笑著,繼續(xù)占嘴上的便宜。
花容舉起鋤頭朝馬云路揮了揮,說:“一鋤搗碎你那個鱉蛋,拌蒜吃?!?/p>
“搗——蛋啊,搗——蛋,當隊長的什么都怕,就是不怕?lián)v他的那個——蛋……”隊長身后又黑又瘦的青年社員馬云飛趁機高喊。
就在社員們哈哈大笑時分,日頭撲通一下不見了,田野馬上幽暗下來。剛沒過腳面子的豆苗,每一棵都露出心滿意足的樣子。露水悄悄往草葉豆葉上爬。一群麻雀胡亂吵鬧著,一團一團碎石般扔來扔去,那些大鳥則一只接一只無聲飄過高空。
“社員同志們啊,加把勁啊,鋤到地頭就收工啊。收了工啊,吃晚飯啊,床上一躺啊,那個恣兒呀……”隊長馬云路一面這樣喊著,一面手往鋤把上用力再用力。馬云飛也喊著“那個恣兒呀,那個恣兒呀”,揮動鋤頭呼呼超過了隊長。云路盯著云飛屁股說:“云飛,你光顧兔子樣往前沖,回頭瞅瞅你鋤的這是什么地?!痹骑w回頭瞅瞅身后的地壟,補上幾鋤頭,把他漏掉又被隊長發(fā)現(xiàn)的草鋤去。云路說:“云飛,你這個小知識分子,草長到你心里去了。當社員的,要是心里長了草,地里的草還不得瘋了啊!”
“云路哥真是當官的料啊。怪不得大隊書記夸你會做思想工作呢。真說到我心坎里去了,俺心里那個服服的,服服的……”馬云飛正說著,忽然一手抬起打個眼罩,一手指向地頭小路說,“社員同志們哎,快往那邊看啊,那邊好像有新情況正在發(fā)生!”
什么新情況?人人心里都會動一下。
那邊的確有新情況。
田間小路連著鄉(xiāng)間大路,鄉(xiāng)間大路連著跑汽車的公路。那邊來了一個人。來了一個女人。來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女人。一個走路騷達騷達(方言,風(fēng)騷的意思)的女人。她不是這莊里嫁出去的閨女,也不像是來這莊走親戚的女人。沒有一個社員認識她。
“這——這是個漫游神吧?!被ㄈ菪闹笨诳??!奥紊瘛笔且拭缮饺诵哪恐械囊环N神或鬼,它居無定所,四處漫游,漫游到哪兒算哪兒。人們有時就把喜歡到處游蕩的人稱作漫游神。
那女人近在眼前了。那女人在地頭站住。她是從公路上下來的。公路名叫濰徐公路。濰徐公路是桃花源通向外界的唯一大道。“俺大隊通公路?!弊杂泄纺翘?,這公路就是桃花源人的驕傲。哪怕一天不見一輛汽車通過,也是驕傲。
那女人中等偏高身量,面相周正,頭發(fā)濃密卻凌亂,三十多歲四十不到的樣子。一件男式中山裝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披在身上,里面是件暗紅襯衣。
傍黑的沂蒙山天地之間,忽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異樣的女人。情況實在特別。
“一定是個神經(jīng)病。一定一定的?!瘪R云飛搶先說。大多數(shù)社員光看不說,實際上他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天地之間越來越幽暗,一股非凡的興奮之情正猛烈生長。
“哪位社員同志有煙?”女人兩手抱在胸前,用一種近似男人的腔調(diào)朝眾社員開了腔。
“我有?!?/p>
“我有。”
“我有?!?/p>
…………
兜里有煙的社員,無不慷慨呼應(yīng)著這個漫游神,從來沒抽過煙的社員,也有跟著瞎吆喝的。
“俺那牛(方言,俺那娘、俺那天等,表示驚訝、感嘆之意)喲,還是個吃煙的女人來——”花容嘆息道。
一個人,一個神經(jīng)病人,一個女神經(jīng)病人,一個吃煙的渾身帶有特別氣息的女神經(jīng)病人,奇跡般地現(xiàn)身在桃花源大隊第三生產(chǎn)隊社員們面前。
煙一支一支地遞到女人手里,有五六支或七八支。女人傻傻地笑著,一支一支檢視,嘴里念念有詞:“豐收??ā?āXS收。紅梅。大前門……哈哈,還有大前門來。這大前門,是當官的吧?”
社員們已把這女人圍了起來,一齊喊:“對呀,對呀,當官的才吃好煙啊?!迸松瞪档匦?,二目爍爍如火。
“你那大腦哇還怪發(fā)達啦?!?馬云飛朝女人喊。
“你這個非洲猴子?!迸颂种赶蝰R云飛。社員們一陣大笑,望著又黑又瘦的云飛,“非洲猴子、非洲猴子”地喊了起來。
隊長云路也笑了。女人拿大前門煙說事,令他有點不好意思,說:“這位女同志,俺平時就吃豐收,今天奇了怪了,一早醒來就惦記上了這盒大前門,出門時就帶在身上過過癮。俺一直沒舍得吃,就預(yù)備著有重要客人時拿出來用用?!闭f到這里,云路從兜里掏出兩包煙舉到空中,果然一包豐收,一包大前門。豐收已差不多吃完了,大前門剛拆封。云路說:“想不到啊,今天咱這山高皇帝遠的旮旯里,還真來了貴賓呢?!?/p>
“咱可談不上什么貴賓。”那女人胳膊由抱在胸前變成卡在腰上,二目爍爍瞅著隊長,說:“隊長,跟你談個正經(jīng)事——你大隊里有沒有比較講衛(wèi)生、會辦飯的光棍?”女人慢悠悠地說出這話。
這簡直就是一個炸雷劈空而來,把社員們嚇得不輕。馬云路打了個趔趄,差點掉進路邊溝里。
馬云飛不但打了個趔趄,還又往女人跟前躥了躥。
“俺那牛,俺那牛,不但是個女神經(jīng)病,而且是女色癲,色——癲——啊?!瘪R云飛嘀咕著,使勁瞅那女人,瞅了又瞅。后面一個女社員瞄了云飛一眼,捂嘴而笑:“俺那牛唉,眼珠子眼看就快咕嚕到人家身上了。”馬云飛二十八歲了,雖是個初中畢業(yè)生,但因長得尖嘴猴腮,又黑又瘦,媒人給撮合了好幾回婚事,都以失敗告終。社員們都有點討厭他,女社員特別討厭他。他看誰兩眼好像都在冒火,看女人更是如此。兩眼冒火的馬云飛將兩眼冒火的那女人瞅了又瞅。怎么瞅也白搭,那分明是在兩個世界燃燒的火。
前幾年,桃花源有個姑娘,因婚姻受挫,一來二去成了色癲,好不容易嫁了,生孩子后病才好了。所以所有桃花源人對這種病都有點知識、有點敏感。
“這位女同志,您貴姓?您——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云路清了清嗓子,將女人再好好端詳一番,主動給點上煙。
“當官的就愛問這個。別問我從哪里來,也別問我到哪里去?!迸耸炀毜匚鵁?,盯住馬云路。
“俺那牛,老干部遇到了新問題。”馬云飛瞅了一眼隊長,興奮程度更加高漲,“一個高級神經(jīng)病。高級,高級,那個真高級?!?/p>
馬云路自己也點上一支大前門,用勁吸一口再吸一口。他又望向女人,總想盡量探聽出點新情況?!巴?,搭眼一看,你該是喝過墨水的。俺這輩子白搭了,一天學(xué)也沒撈著上,是個睜眼瞎呀。”
“別問我從哪里來,別問我到哪里去?!迸舜鸱撬鶈?,照舊緊盯馬云路。
云路從口音能判斷出,女人是個南鄉(xiāng)人,大約是南鄉(xiāng)臨沂、郯城一帶的,離這里有上百里遠了。鄉(xiāng)間少見這種過流浪日子的女人,何況還是個女神經(jīng)病人。很少有人會到離家這么遠的地方——她應(yīng)該流浪很久了。馬云路望向社員們,眼光落在了花容身上,說:“花容二嫂,來——來,跟你說句話?!眱扇送皽惲藴?,馬云路貼著花容耳朵說了一番。
花容聽罷隊長的話,鋤頭往地上一搗,說:“謝謝隊長。隊長就是心好、思想好,你不服不行。”花容邊喊著邊走向那女人。花容向女人招了招手:“同志,你跟我走吧。俺這隊長可是個大善人,非常重視你的寶貴意見。給你挑了個俺全大隊最干凈、心眼最好的光棍社員?!?/p>
“花容二嫂,你領(lǐng)著這位同志先回吧。”馬云路朝花容揮了一下手。
暮色如水一樣漫上來,一切事物都變得溫暖幽深起來。眾社員呆呆地站在田頭,目送著這兩個女人。他們心里都明白隊長是怎么安排的了。
花容扛上鋤頭,領(lǐng)那女人踏上了回村小路。走了沒幾步,花容又站住,轉(zhuǎn)身朝社員們喊:“大家伙兒可別笑話俺啊。這么多年,俺也想方設(shè)法給俺三兄弟找個女人,成個家,可就是成不了啊。俺三兄弟心眼不夠使不假,可也不是真嘲(傻),知道講衛(wèi)生,特別能干活。吃虧就吃在生為男人身。要是生為女人身,就能嫁個好人家,就能生兒育女,過一輩子好日子。俺三兄弟啊,沒爹沒娘沒人疼??蓜e笑話俺啊?!被ㄈ轁M面含笑,又差不多是一種哭腔。
“別啰唆了,快回?!瘪R云路再朝花容揮一揮手。
馬云路收回目光,向社員發(fā)表了一番簡短演說。
社員同志們,我啰唆幾句。大家都看明白了吧。這個女人是個文癲,不是武癲,武癲可怪嚇人。另外,這個女人一半癲一半不癲,不是個徹底的神經(jīng)病。不癲的那一半啊,有可能比不少正常人還好。我想讓花容她小叔子馬全福犒勞犒勞,讓他知一知女人味,同時呢也給這可憐的女人管頓飯、留個宿,就算是積個善、行個好。是吧?咱桃花源大隊光棍可不少,光咱三小隊就五個,但這事誰也不能攀比。誰像全福這樣愛集體?誰像全福這樣疼牲口?大家都知咱三小隊現(xiàn)在有十一頭牲口,實際上,咱三小隊還有一頭牲口,這頭牲口就是全福啊。都說全福心眼不夠使,是個嘲巴,可是論心好、思想好,他是咱全小隊第一名,也是全大隊第一名。要是都像全福這樣,好日子早就實現(xiàn)了。對集體,他像牲口一樣忠,像牲口一樣出死力,麥芒大的二心都沒有。大家伙兒評評,是不是?
社員們都喊是是。
馬云飛往隊長跟前湊了湊,說:“隊長,這個事,我覺得不是十分對頭。是不是有點搞破鞋的嫌疑?要是有人往公社里、往縣里告一狀,怎么辦?這可關(guān)聯(lián)生活作風(fēng)問題?!?/p>
云路瞪了云飛一眼,說:“要是你搞,就是板上釘釘?shù)母闫菩?。全福搞就不是。全福是奉命搞破鞋。不是,也不是奉命搞破鞋,根本就不是搞破鞋。全福這樣的群眾,就算腳上有牛屎,也比小知識分子干凈一百倍。云飛你要是哪天熬成了老光棍,再有這等好事,我就先優(yōu)待優(yōu)待你?!?/p>
云飛兩眼瞪了又瞪,只好咕噥了句:“隊長你這個大鱉蛋。”
“隊長,提前一霎霎收工吧。今晚上模范社員全福入牛棚大洞房,俺還想趕緊吃了飯去聽墻根啊?!币粋€社員這樣喊,眾社員皆呼應(yīng):“對呀,對呀?!?/p>
“好。收工啦?!标犻L一揮手,社員們扛起鋤頭呼啦啦地踏上了田間小道。云路心情好極了。他將那盒大前門煙掏出來,朝空中揚了揚,說:“我發(fā)喜煙,替馬全福發(fā)喜煙。今天是全福大喜之日。這盒大前門我全都貢獻出來,讓模范飼養(yǎng)員馬全福與民同樂。一人一支,分完為止?!鄙鐔T們一齊上來搶煙,女社員也搶,搶了回家給吃煙的男人。
世上最有味道的地方是哪里?生產(chǎn)隊的牛棚啊。
你若聞過牛糞味、牛屁味,相信一定會加倍討厭世上牛以外其他動物的糞味及屁味。那牛糞味、牛屁味是世上最純潔、最樸素的糞味、屁味,當然那牛必須是吃草耕地的牛。
牛是生產(chǎn)隊最重要的財產(chǎn),牛棚是牛之家,也是全體社員的重要活動場所。走出自己的家,到牛棚里牽牛出工,再陪伴牛回牛棚收工,這是社員們的日常生活。
桃花源人認為全大隊的牛棚中,最好的牛棚就是第三生產(chǎn)隊的牛棚。在桃花源,就像各家各戶的社員一樣,不同牛棚里的牛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精神風(fēng)貌。任何牛,不論是公牛、母牛,水牛、黃牛,只要經(jīng)過全福的伺候,都會變得溜光水滑,神采奕奕。
第三生產(chǎn)隊牛棚的最高統(tǒng)帥是全福。全福不光領(lǐng)導(dǎo)十一頭牛、驢,還領(lǐng)導(dǎo)一群雞、一條黑狗、一只黃貓。全福與它們組成一個和諧的大家庭。和諧是籠統(tǒng)的說法。黑狗天然地以為,它是這個家庭的副統(tǒng)帥,地位僅次于全福。實際上也是這樣。除了全福,不論它對哪個成員咕嚕一聲,它們都要好好理解一下它話里的意思。貓的眼神詭譎莫測,但這眼神主要是針對牛棚里的那些老鼠。貓基本上過著白天睡大覺,晚上瞪眼捉老鼠的日子,偶爾會躥一躥、跳一跳,與雞、狗逗個樂子。貓與狗本來是天敵,在任何地點、任何時候,貓一見狗的影子,總是撒腿就跑。這個大家庭卻改變了它們的天性與關(guān)系。你若看見黃貓趴在黑狗肚子上呼呼大睡,不用大驚小怪。那些一飲一啄的雞,看上去日子實在平庸乏味。雞卻不這么看,只有它們才知道生活是多么驚心動魄。它們組成了大家庭里的一個更嚴謹、更像家庭的小家庭。這個小家庭的統(tǒng)帥當然是那只公雞。母雞有十多只,每只都是滿臉納悶卻認真過日子的表情。
全福指揮大家庭的口令基本上就是一聲咳嗽,一聲或高或低或輕或重或真或假的咳嗽。除非十分必要,他才使用一點人類的動作與語言。
龐大沉重的??偸浅聊蜒?,幾斤幾兩重的公雞卻常常大喊大叫上躥下跳。你看,公雞又表演它的拿手好戲了。公雞撲棱著翅膀,一只腳原地打轉(zhuǎn),另一只腳將周邊抓撓得塵土飛揚,咕咕地大喊不止。原來是一條蚯蚓從地下意外來到了人間,慌亂地在地上打滾,公雞自己不吃,招呼眾妃前來分享。那只個頭最小、形象最平庸的小母雞正好距離最近,便沖了過來。公雞一看是它,不由分說猛啄了小母雞一下。小母雞如夢初醒,一面大喊俺那牛啊俺那牛啊,一面識趣地往一邊躲。全福看到了這一幕,他抬腳朝處于忘我狀態(tài)的公雞踢了過去。公雞打了好幾個滾,站直身子,兩腳一上一下抓撓著,雞頭朝全福憤怒地一伸一屈,高呼:“全福!全福?。∧鷤€老東西啊,您咳嗽一聲不就行了?還用得著使用暴力嗎?”
全福絲毫不在意憤憤不平的公雞。全福不說話,又不停地說他的心里話:這小母雞別看個頭小,下蛋卻不少,你身為公雞,還好意思欺負它。養(yǎng)著你,不就為了聽你打個鳴,俺好起來給牛添草?那么多公雞都沒撈著活,叫你活著就不錯了。哪天再這樣欺負人,報告隊長殺了你吃肉。
公雞多少看出點全福臉上的殺氣。公雞不怕牛、驢、狗、貓,就怕全福。公雞被全福一腳踢飛,定了定神,就想弄明白那條蚯蚓讓哪只母雞吃了。蚯蚓已不見蹤影,不知讓誰吃了。
你聽說這世上有能吃上雞蛋的牛嗎?全福領(lǐng)導(dǎo)的牛就能吃上雞蛋。
一個多月前,春耕、春種大忙時節(jié),馬云飛來牽牛,他牽的是那頭全牛棚最老的黃犍牛。全福跟上來,一摸牛頭,牛就張開嘴,全福把手中雞蛋往牛牙上一磕,牛一揚頭,十分陶醉地將那團蛋清、蛋黃吞了下去。
“對牛來說,這個雞蛋,就是一顆——精——神——原——子——彈?!痹骑w望著牛吞咽雞蛋的樣子,很是感慨,“當社員的,還不如頭牛哇。我至少有一個星期沒撈著個雞蛋吃了?!?/p>
“你要是能耕能耙,也給你吃。”全福兩眼不看人,只看牛。只有涉及到牛,全福才有話。
“全福哥,人都說你心眼不夠使,我看你心眼還怪多啦,還會嚼(方言,罵的意思)人來?!?令云飛生氣的人與事很多,但他不會跟全福生氣。
桃花源大隊飼養(yǎng)員全福自己不吃雞蛋,卻給牛吃雞蛋的先進事跡,在天塘公社廣播站、沂南縣人民廣播電臺廣播好多回了。馬全福是個全縣聞名的模范社員。
牛棚墻上有好幾行美術(shù)體大字,是馬云飛刷上的。三年前,大隊書記安排他這個小知識分子刷標語,他提著一桶漆,滿莊刷,平整一點的墻壁都刷上了各種標語,桶里還剩了一點漆。雖然很累了,但他還沒干夠,這活比鋤地倒糞之類高級多了,他巴不得天天刷標語。他刷到哪里,看客便跟到哪里??纯陀泻⒆右灿写笕?。他提著漆桶,來到第三生產(chǎn)隊牛棚,刷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標語。
牛棚是牛的天堂!
世上最好的屎是牛屎!
馬全福是沂南縣著名模范社員!
俺那牛,俺那牛,俺那牛,俺那牛!
第三生產(chǎn)隊的牛棚是最牛逼最最牛逼的牛棚!
直到把漆徹底用光,云飛意猶未盡,刷最后幾個字時,用力又飛快地把那字刷得很大,每個字就像一把張牙舞爪的掃帚。云飛指著那掃帚說:“中國書法藝術(shù)中,把這叫飛——白,飛——白?!?/p>
云飛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念一遍,再念一遍,笑得合不攏嘴。一群孩子一直跟著看、跟著念。云飛指揮孩子齊聲念,孩子們樂翻了天。念了好多遍了,一個孩子突然帶頭喊:“馬云飛——牛逼,牛逼——馬云飛?!边@出乎馬云飛意料,連從來不笑的全福也笑了一下。馬云飛手握刷子,藏在背后,靠近那個孩子,猛然伸手刷向那孩子的臉。孩子們轟地跑到遠處,越加起勁地喊:“馬云飛牛逼、牛逼馬云飛?!苯又稚墳椤榜R云飛——大牛逼、大牛逼——馬云飛”。
馬云飛只好認輸,回過頭來逗全福玩。
“全福,你天天把牛當老祖伺候著,也不知牛字怎么寫。你看,‘牛是這么寫的。第一行——牛、棚、是、牛、的、天、堂!天堂在天上(云飛手指天空),地獄在地下(云飛腳跺大地),中間就是咱這人間。人間當然同時也是牛間、驢間、貓間、狗間、雞間。人雖然怪能,能造出把全人類都消滅光的原子彈、氫彈,但離了牛、驢、雞、貓、狗也不行。全福,天底下恐怕很難找到像你這樣對牲口這么好的人了。因為你對牲口這么好,所以這牛棚就成了牛的天堂?!?/p>
“牛、牛、牛……”全福瞪著云飛手指的那個“?!弊郑缴谝淮文钇鹱謥?,“就像個牛頭哇。嘿嘿……”全福又笑了。
“對了。很對。你腦子怪好使的。咱們老祖宗造字時啊,就是照著牛頭的模樣造‘牛這個字的。全福認字了,全福認字了,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啊?!痹骑w又指著第三條標語大聲念,“馬、全、福、是、沂、南、縣、著、名、模、范、社、員!馬——全——?!R——全——?!憧纯矗愕拿竹R全福就這樣寫。”
全福望著自己的名字發(fā)呆:“這字長得不像人。”
小知識分子遇到了難題。
三年過去了。那字還和新寫上去的差不多。全福往墻上放掃帚、鐵锨等工具時,從來不往有字的地方放。他天天看牛、看雞、看貓、看狗,也看那字。他把馬云飛教的前兩行字全記住了。全福一直納悶:從“馬全?!比齻€字里怎么也看不出人影子來。
全福想,天底下的牛就只用一個字,一個人卻要用好幾個字。牛棚里的全福整天說著誰也不知道的心里話。牛棚里共有十一頭牲口,八頭牛,三頭驢。他給每頭牛、每頭驢都起了名字。四頭黃牛住在一間棚里,他叫它們大黃、小黃、三黃、四黃。四頭水牛住在最大的那間棚里,他就叫它們大水、小水、三水、四水。三頭驢住在最小的棚里,他叫它們大嚎、小嚎、三嚎。牛的叫聲就像人喊媽。驢是世上最能嚎的牲口,驢一嚎,就像要把肚里的腸子吐出來,要把骨頭扔出來。驢平時總是哭喪著臉,一副驢生無趣的樣子。隊長云路罵他老婆最狠的話就是:你就知道一天到晚耷拉著張驢臉。
天黑不是從天上開始黑的。天是這樣黑的:人屋子、牛屋子先黑,接著牛棚院子里角角落落變黑,接著院子中央那個露天牛廁所變黑,然后院里院外就都黑了。
全福不知道,他今天已成了社員們關(guān)注的焦點。他二嫂花容馬上就會把一個女人領(lǐng)到他面前。
全??吹接吃谂峭艉谒锏奶炜諏嵲谔貏e,就抬頭望天,說:“俺那牛,天這么紅啊,通紅通紅的。”在地上的暗影與天空的光彩之間,全福忙忙碌碌。
全福每天的忙碌,總是從一大早給牛解手開始。全福醒來了,這是牛棚的第一件大事。全福不醒來不起身,牛棚里的所有群眾便無法正式開始一天的生活。全福醒來了。他牲口一樣將手臂伸向空中,牲口一樣打著呵欠,使勁發(fā)出一聲全福特色的咳嗽。這聲咳嗽足以讓牛棚徹底醒來。黑狗率先等在全福棲身的屋門口。雞在窩里嘰嘰喳喳、嘀嘀咕咕,盼全福趕快給搬開頂住窩門的那塊石板。那只公雞頭幾遍打鳴是為人類提供報時服務(wù),后來的鳴叫純粹是抗議全福不及時開門了。
拴在槽上的牲口,耐心等待著全福一項一項伺候它們。
全福牲口一樣從炕上爬起身,牲口一樣從屋子里探身出來,奔向牛圈。
第一頭解手的牛是小黃。天天這樣。全福把小黃牽出來,小黃身后跟著頭牛崽子。這是小黃才出生兩個月大的孩子。全福將這牛崽子叫四黃。小黃自動將屁股對準牛廁所,小黃使勁將尾巴翹起來,牛屎、牛尿差不多同時傾泄而下。四黃還處在完全可以隨地大小便的年齡。公牛解手就比較麻煩一點。輪到公牛解手了,全福手提一個大尿桶,讓牛屁股對準廁所時,尿桶就送到牛肚子底下,牛糞落入廁所,牛尿落入桶里。全福把桶里的尿再倒進廁所。牛廁所是生產(chǎn)隊最大的肥料庫。
牛棚里有十頭牛時,全福識數(shù)就識到十。小黃又生了崽子之后,全福就能識十一個數(shù)了。雞比牛多,全福數(shù)不過來。隊長知道,雞有十三只。
小黃母子現(xiàn)在是特殊公民。這娘倆是自由的。全福把牛繩盤在小黃頭上,娘倆就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四黃過來蹭了蹭全福,小黃也蹭了蹭全福。三頭黃牛連這個孩子,是直系血緣的一家子。大黃是小黃的媽,小黃是三黃的媽。大黃七歲口,小黃五歲口,都當了好幾回媽了。三黃不足兩歲口,馬上就要當媽了。四黃這頭小公牛,注定是拉犁或賣錢的貨。
天又黑了一點。出工的牛陸續(xù)回來了。
傳來了花容的異常喊聲:“三兄弟!三兄弟!”聲音還在院子外。
全福急忙趕到院門迎花容。全福知道,人間最疼他的人就是花容了。
“三兄弟,快上屋里點上燈?!被ㄈ莩吨莻€女人就往里走。
全福點上的燈是牛棚里才有的馬燈。這燈防風(fēng),可以提著到處走。
花容望著全福,說:“三兄弟,我跟你說,咱大隊今天來了一位女貴賓,隊長特別安排人家來你這兒住。今晚上住下,她今晚上不走了。今晚上這位同志就跟你一塊睡這炕上?!被ㄈ萆焓种噶酥缚?,“隊長知道疼人。三兄弟,你可得好好待這位同志呀。要是這同志愿意,就多住幾天。聽明白了吧?三兄弟??蓜e對不住這位同志。我剛從坡里回來,先把這同志送來,我抓緊回家做飯。你做的那飯,自己吃還行,給這女同志吃可對不住人家。”花容說完,小跑著走了。
一對孤男寡女在牛棚里相會。自有這座牛棚以來,可是第一遭。小黃帶著孩子四黃到門口,抬頭朝里望了望。
月光變得明亮起來。女人屋里屋外望了望,開始自言自語:“把個牛棚拾掇得怪干凈,你真是個老模范。這屋里的衛(wèi)生也還行?!彼⒅D潜P炕看了幾眼,“這炕也怪干凈。哈哈——哈哈哈……”女人就像電影中的英雄面對敵人發(fā)出凜然大笑那樣,對著全福大笑了起來??墒侨o@然算不上什么敵人。全福坐在馬扎上,不知下面要發(fā)生什么事。全福把眼光放在自己的雙腳上。他不看女人。全福那雙眼,基本只看牲口不看人。
女人目光爍爍地望著全福,哈哈大笑了好幾遍。全福被這笑聲嚇得不輕,兩眼更專注地盯自己的腳。女人朝全福身邊挪了幾步,伸手捏了一下全福骨多肉少的腮幫了。全??墒瞧缴^一遭被女人這樣侵犯。全福忽地伸出胳膊將女人的手擋開,咕噥一句:“您可別胡打撩啊?!?/p>
女人咕噥一聲:“不識抬舉的東西。”
“全福,全福!”是隊長的聲音。馬云路一步跨進屋里了。
隊長來了,女人卻不在意。又望了一眼那炕,彎腰把全福卷在炕頭的鋪蓋一把展開,爬上炕就歪倒下去。女人竟然馬上打起了鼾。
隊長望了一眼四仰八叉的女人,說:“看來真是累了。今天還不知流浪了多少路呢。真是個可憐人?!?隊長又望了一眼女人說,“胸是胸,腚是腚的,可惜了,是個神經(jīng)病?!?/p>
隊長望著全福說:“往我這里看,全福。”
隊長手中拿著一個奇怪的全福從未見過的小東西。他撕開一個小塑料袋,從中掏出一個塑料圈,把右手食指伸出來,其他指頭縮起來,把塑料圈往食指上一套。云路小心地舉著手,指一指全福的褲襠,說:“你看著,全福,就這樣,就這樣,往下擼擼、再擼擼,就套在你褲襠里尿尿的那家伙上,套嚴實。牛啊、驢啊干那事,你可是見多了,誰也沒你見得多,大體里、基本上就是那樣干。牲口干那事,不用戴這個。人干那事,必須戴這個。不戴這個,你那家伙就會爛掉。這一共是五個。要是用完了,再給你拿。這可是好東西。全福啊,今晚好好犒勞犒勞吧。你長得全毛全翅的,相信你一定能干好那個事。” 隊長指了指炕上的女人,“不懂的,就叫她幫幫你。她什么都懂,特別懂和睡覺有關(guān)的事?!标犻L為社員健康負責(zé),怕全福染上不好的病,就專門帶來了套子。
全福就像牲口一樣面無表情。
就在這時,女人忽然大叫一聲,從炕上猛然坐了起來,胸脯鼓涌鼓涌地呼呼大喘,把隊長嚇得不輕。女人伸臂打了個呵欠,露出了半截肚皮。女人看見隊長手指上的套子,目光爍爍,哈哈大笑,說:“你這老東西呀,還怪會玩的。給俺玩玩?!彼鹕砩蟻頁屘鬃?。云路閃開她,說:“這可不中。同志,你還不懂嗎?這可不是玩的。別急,別急,就是給你用的?!?/p>
院里傳來了腳步聲。全福一聽就知道,是花容。
花容提著個白布包袱進來了,隊長還舉著他那活學(xué)活用、嚴肅活潑的食指?;ㄈ萑滩蛔溥晷α?,說:“隊長啊,為了社員,你真是操碎了心啊?!?/p>
“對心眼不夠使的人,不細心點不中啊?!标犻L放松手指,拿下套子,重新塞進小袋,塞給全福。全福手里握著一把套子,牲口一樣面無表情。
女人兩腿耷拉在炕沿上,晃來蕩去。一聞到飯菜香,立馬站了起來。
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花生,五六張煎餅,一把剝好的大蔥?;ㄈ輰埐送.旓堊赖哪瞧畦蛔由戏艜r,女人伸手就抓了一把炒花生,咯嘣咯嘣地吃了起來,說:“香,好香啊。”
“沒有酒嗎?”那女人嚼著花生,望著杌子。
花容心里一咯噔:俺那牛,俺那牛,還要喝酒來。
隊長也打了個同樣的咯噔。這是個不小的難題。酒是稀罕東西。他家里有一瓶沂南白干,但一直沒舍得開,就預(yù)備著家里來客人時用用。隊長狠了狠心,說:“有,有,我回家拿。”隊長小跑著走了。
“有酒有酒,隊長有酒。不吃煙,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條狗。”女人目光爍爍。
“三兄弟,快來陪著人家吃飯啊?!被ㄈ荽叽倏s在馬扎上瞅腳趾的全福。全福把套子塞進褲兜,起身端出半碗他天天下飯用的咸菜,拿起煎餅就著咸菜吃起來。
花容奪過全福手中的煎餅,把煎餅敞開,把炒雞蛋給卷進去,又遞給全福。花容想,天底下的潮巴,哪個不是又饞又懶???俺這可憐的三兄弟,好像老天爺就是派他來人間當牲口的,就知下死力氣干活啊。
花容想起十多年前,還沒入公社,她剛嫁過來,整天看到全福坡里、家里咬牙切齒下死力干活。那一回,全福背上馱著一捆小山一樣的莊稼往家走。一位花容該叫大老爺?shù)耐謇先藢χ摽蘸埃骸耙活^好牲口哇,一頭好牲口哇。”全福對這話沒反應(yīng),花容卻看見公爹身子抖了一下。公爹明白,老族人這是指責(zé)他把嘲巴兒子全福當牲口使。
公爹生前好多回對所有兒女說:“這輩子,你們可以不孝順爹、不孝順娘,但誰也不能虧待老三,虧待老三傷天理?!边@樣說著時,還忍不住流下老淚。沒過幾年,公爹、婆婆就相繼去世了。
花容看得分明,并不是家里人有意把全福當牲口,而是全福自覺給家里當牲口。后來入了公社,全福由家里的一頭牲口,又變成生產(chǎn)隊里的一頭牲口。
隊長一手捂著個小酒壺,一手握著兩個小酒盅,氣喘吁吁地跑來了。這個小酒壺,能盛三兩酒。
隊長擺好酒盅,把酒斟上。牛棚里頭一回有了酒香。女人抓起酒盅,目光爍爍,一言不發(fā),一飲而盡。隊長愣了愣,亦抓起酒盅,一飲而盡。
兩盅酒下肚,女人眼神迷離,她望了眼全福,嘴里嘟噥著:“不吃煙,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條狗——不如一條狗……”女人手一松,酒盅落在地上,接著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了。隊長與花容大驚。隊長指指地上的女人,說:“你看看這人,你看看這人,要酒要酒,沾酒就醉。一個女人,吃煙喝酒,滿天底下東浪浪西浪浪,她爺、她娘,這是傷了哪輩子天理呀?”他彎腰把她抱起來,掂了掂,小心放到炕上,又瞅了瞅女人那起伏不已的胸膛。隊長貼身抱女人時,女人的那顆心啊,跳得可真是有勁,一顆火熱的心,一顆不識好歹的心啊。
花容可是頭一回見到開口要酒喝的女人,吃驚不小。又見這女人沾酒就醉,不禁為全福擔(dān)起心來。
隊長望向花容,說:“你不用怕。我早看明白了。這是個文癲。你看,喝了酒,更老實了。這樣更好。咱都放心吧。今晚讓全福好好犒勞犒勞吧。全福今晚是個大犒勞?!?/p>
隊長有點激動,他望向全福,指了指女人,說:“全福,今晚,她,她,就是你的,你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你愿意,她還是你的。我代表桃花源大隊第三生產(chǎn)隊,花容嫂代表你們家,我們?nèi)χС帜?。?/p>
花容使勁望了眼全福,說:“三兄弟,可別負了隊長的好心啊?!?/p>
隊長拽了一下花容的袖子,說:“咱麻利走吧?!?h3>4
隊長、花容心滿意足地往外走?;ㄈ菪那楹芎?,手里的空包袱在空中晃來蕩去的。
“隊長,你真是個仁義人,對俺三兄弟這么好。”
“講仁義,俺比你差遠了。你才是真仁義啊。當嫂子的對小叔子這么好,這天底下不好找吧?我這輩子可就見過你這一個。”
“俺三兄弟實在是可憐啊。俺要是再不疼疼他,誰疼他呀?”
“天底下可憐人多了。”
“隊長,你說,俺三兄弟會不會干那事???他光知出死力氣干活,好像什么都不想?!?/p>
“別擔(dān)心。我相信,全福一定會干。全福啊,大家都把他當潮巴,可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想?!?/p>
隊長又說起三個月前的那件事。對那事,花容早知道一點了。
剛開春,隊長用撅撅車(自行車)載著全福趕集,該買的都買好了,全福卻在一個畫子攤前不走,盯著滿墻的畫子看。
“那么多畫子,有長城、泰山、黃河。全福啊就盯著一張有年輕漂亮的女人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說全福啊,你要是喜歡就給你買一張掛在牛棚里。你說這個全福,他也不搭腔,就盯著看。我就花了一角二分錢買了一張。他接過畫子,咧嘴笑了?;貋淼穆飞希0褎傎I的牛繩盤成圈,套在自己脖子上,兩手抱著畫子。我蹬著撅撅車,聽著后面那畫子在全福懷里不停地沙沙響啊。我心里就怪酸的。路旁有人指著我們高喊:‘快看?。】炜窗。?!我就想,有什么好看的呀?就不理會亂喊的路人,只管趕路。接著路邊又有人這樣大喊,還猛烈鼓掌。我就停下撅撅車。哎呀,全福正低頭舔畫子上的女人,已把人家鼻子給舔破了?!?/p>
花容抬手抹抹眼淚,說:“隊長你可別說了。”花容已聽別人把這當笑料講過一點,她不愛聽,心里煩。這回算是詳細知道了。
看到花容抹眼淚,隊長心里也不是滋味,說:“二嫂,你放心。全福這回可要好好犒勞犒勞了。全福長得全毛全翅的,什么都不缺。唉,就是缺點心眼啊。”
說著說著,走到了花容家門口,說:“隊長,我和你二哥都記著你對俺三兄弟的好?!?h3>5
一個不平凡的夜晚過去了。
又是一個水靈靈的清晨。田野里就不用說了,連牛棚里那拴牛橛上都有露水。宇宙就是這樣,讓這大地干燥焦渴一遭,再濕潤水靈一回。
云路踏著露水,哼著小曲,第一個來到牛棚。云路來得有點早,院門還沒開,幸福的全福還沒起來。牛棚院門是個木柵欄門,大人、孩子誰都能攀爬過去。但誰會有這么干的需要呢?除了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很少會有大人這么干。云路掏出鑰匙,打開那把象征性的鎖。這把鎖,只有隊長與全福有鑰匙。
云路躡手躡腳接近全福那無比幸福的寢宮。黑狗悄悄地跟了過來。黑狗當然認識隊長。要是換了其他人,它早就以巨大的喊叫聲通知全福了。
全福沒關(guān)屋門,只虛掩著那個半門子。半門子是用木頭做框,中間編織上秫秸或樹枝做成的一種門,只有正常門的一半高。這個時候,不冷不熱,用半門子就行了。
云路一眼就看到了沖著屋門的全福。他和昨晚一樣,照樣坐在馬扎上,現(xiàn)在不瞅自己的腳趾了,而是頭靠在墻上,仍在呼呼大睡。云路第二眼落在炕上,云路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全福的炕,大約已成為人類歷史上最浪漫的炕了——五個碩大的氣球,在炕上微微拂動,那個混沌女人處在氣球的包圍之中。云路想,這一定是女人吹的,全??蓻]這心眼。云路的兒子有一回把云路藏在枕頭底下的套子吹成了氣球,拿線扎起來,牽著氣球滿莊子跑,被云路一頓好揍。女人歪靠在炕上,一條腿耷拉在炕沿。女人的外套不知放哪了,內(nèi)衣衣扣也沒扣,一只奶子都露在外面,一只氣球就在那奶子一帶浪蕩來浪蕩去。云路忍不住瞅一眼再瞅一眼。這個袒胸露乳的女人,像條母牛一樣對自己的乳房沒感覺。她讓身體成了一道虛掩的門。云路的眼神更放肆了。云路想,人不胖,這玩意兒可不小哇。
全福醒了過來。全福伸開兩腿,伸開兩臂,啊啊啊地叫了好幾聲,然后才像牲口一樣睜開眼,牲口一樣醒來。
全??吹搅岁犻L。
女人坐起來,對著虛空自言自語:“不中用的家伙。不中用的家伙呀?!?/p>
云路把眼光從女人身上移到全福身上,說:“全福,你昨晚——沒——沒上炕?”
全福不吭氣,不看人。
“哎呀,全福,你那全毛全翅,白長了嗎?白長了嗎?”隊長朝女人胸膛指去,“全福,你看看,你好好看看,多么好的東西,多么好的東西啊。嘲巴也知道好東西好吃,難道就你不知道?你個嘲巴呀,你個嘲巴呀,就知道一個心眼對牲口好的嘲巴呀。俺那牛,俺那牛唉,俺這隊長白當了白當了?!蓖聪Р灰训年犻L不禁舉起手使勁拍自己的腦袋。
女人站起來,騷達騷達地走向隊長,抬手就擰了隊長腮幫子一下,說:“隊長行,隊長一定行……”女人竟原地踏步手舞足蹈起來。那奶子白兔子一樣在云路眼前跳來蕩去。這屋里的空氣,從來沒有承受過這一幅度的震動。那五個本質(zhì)上就不老實的氣球,也趁機隨著女人的運動節(jié)奏在炕上拂妖拂妖(方言,飄蕩的意思)地跳了起來。
全福不看隊長,不看女人,起身往院子里走。一天的活等著他。第一件工作是牽牛上廁所。云路不知不覺地就將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他一把拽住全福,說:“全福,你去把大門鎖上,不要讓任何人進牛棚,也別說我在這里。任何人要進來都要把他當敵人對待。你也別到這屋里來。一會兒就中,一會兒就中。你不睡,我睡,我睡,你不犒勞我犒勞。我豁上,我豁上,豁上啦。”
全福一心一意地伺候牲口上廁所,好像接下來他屋里要發(fā)生什么事完全與他無關(guān)。遠遠近近的人家屋頂上,陸續(xù)升起了炊煙。牛糞味、牛臊味、人煙味總是結(jié)伴來到這方人間。
“全福,開門,開門。日頭這么高了,還關(guān)著門。一晚上犒勞得不輕啊,累得爬不動了吧?”馬云飛在牛棚外叫門。
“誰也不能進!”全福大喊。
云飛抬腳就往柵欄門橫桿上放。他要爬進去。
全福抓起一把鐵锨朝門口走去,說:“你敢爬,俺就一鐵锨拍煞你這個敵人?!比3骑w舉了舉鐵锨。
云飛不敢了,把腳放了下去。云飛對全福露出巴結(jié)的神情,說:“全福,你把那女人睡了吧?怪恣吧?你咋這么兇?我可不搶你的好東西?!?/p>
“全——福,你把云飛這個東西給我放進來?!标犻L云路已從屋里出來,衣冠楚楚地站在院里。
全福打開門,把云飛放進來。云飛這家伙,竟然色瞇瞇地瞅向云路,說:“啊呀,啊呀,想不到啊,隊長在牛棚里視察工作呀。隊長來得真早,來得那個真早哇?!?/p>
云路瞪了眼云飛,一點也沒有做了虧心事的表情,說:“云飛,這牛棚里有你的事嗎?”
“沒我的事。我不過就是想看看全福幸福了沒有?!痹骑w反而怯了。但他一想到隊長這么早就進牛棚,竟還把院門鎖上,就來了底氣,“我以為就全福一個人幸福呢,想不到隊長大人也在這里呀?!?/p>
“是啊。我就知道會有流里流氣、不三不四的人,惦記這牛棚。我專門囑咐全福一定要提高警惕?!鳖I(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
“誰流里流氣、不三不四呀?隊長嚼人越來越有水平了?!痹骑w不肯示弱。
“一晚上沒睡著覺吧?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檢查過了,那女人全福沒有用,就等著你來用,犒勞犒勞你?,F(xiàn)在你是奉命搞破鞋。”隊長揚手做了一個請云飛往里走的動作。
“隊長你看你說的,我不就是好奇想看看嘛?!痹骑w隨著隊長往屋里走。
屋里一切正常。女人坐在炕沿上,扣子系好了,外套披好了,嘴角夾著一支煙。氣球一個也不見了。
云飛這里瞅瞅,那里瞅瞅,鼻翅子一翕一合的。
“非洲猴子?!迸藝娭鵁?,又說這話。
女人這一句話,令云飛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僵在了那里,嘴里來了句“他媽的”。
隊長馬云路不禁為自己先前的果斷處置感到慶幸。
剛才,等全福鎖院門的聲音傳來,云路就把手伸到了女人的胸膛上。女人尖叫一聲,瞪眼,咧嘴,一把抓住云路的手,往自己身上按呢。云路的眼神與女人那牲口一樣的眼神相遇。云路聞到了真實的母牲口氣息。云路心頭雷鳴電閃——唉,這女人變成了母牲口了,咱不能也當牲口吧?云路擰了一把大腿,推開女人的胳膊,盡量威嚴地命令她坐好,給她扣上扣子,找出那件中山裝給披上,把那氣球一個個放了氣,收好,又摸出支煙給女人點上。這樣之后,云路一屁股坐在全福那破馬扎上,收一收脫韁野馬一樣的心,嘆息聲聲。
“全福沒和這女人睡嗎?不可能吧?他把畫子上的女人的鼻子都舔掉了,誰不知道哇!缺心眼歸缺心眼,那種本能不缺呀?!痹骑w心里也納悶,全毛全翅的全福為何不把那好事辦了。
“云飛你不缺心眼,也不缺那本能。我看你憋得不輕不輕的了。來吧來吧,我親自給你站崗放哨?!痹坡返目跉饫飸蚺陡鼭饬恕?/p>
云飛知道自己永遠不是隊長的對手,但還不舍得離去。他無趣地把眼光再搭在那女人身上。
早飯的飯時間到了。花容提溜著包袱喜氣盈盈地進了牛棚。
花容今天醒得格外早。一醒來,花容覺得心里像壓了磨盤一樣沉?;ㄈ菪褋淼牡谝患?,就是把枕頭翻過來。把枕頭翻過來,夢中的不好就會變成白天的好?;ㄈ葑隽藗€噩夢——她娘家那頭老驢,她還是小姑娘時,那頭老驢在夢中把它那張長長的驢臉使勁地壓在她的胸脯上,張開大嘴啃她?;ㄈ菹胪扑?、打它,卻手也動不了,腳也動不了,想喊也喊不出聲來?;ㄈ菀幻孀鲈顼?,一面回想夢中的情景?!澳銈€死鬼老驢唉,自俺記事你就在俺家里,俺對你可沒一點孬吧。那一年,俺爹牽著你去入社,俺跟在你腚后淌了多少淚呀。入了社,你不在俺家里了,俺還三天兩頭去看你。就算不記恩也不該對俺有仇吧?你死了八輩子了,早爛成泥了,還來糟蹋俺。以后你敢再來,我就牽頭最厲害的水牛,一頭頂死你個老東西。俺三兄弟全福是模范飼養(yǎng)員,我說牽哪頭牛就牽哪頭牛。不信你試試?!被ㄈ菀幻孢@樣說著心里話,一面拿燒火棍在灶門口使勁一戳一戳,好像那驢鬼就在那個埝兒?;ㄈ葑龊昧孙?,日頭就老高了,花容的心也變得像這日頭一樣明亮。她給全福與那女人做了一頓比昨晚那飯還好一點的飯。
花容對正在掃牛棚院子的全福喊:“三兄弟唉,開飯啦?!?/p>
隊長聞聲迎了出來,說:“氣煞我了,這飯別給全福吃啦,餓餓他。你說咱費盡心機,讓他吃頓人間的好東西,送到嘴邊了他卻不吃。他在那破馬扎上坐了一晚上啊,連碰都不碰人家一下啊。別給他飯吃,誰叫他光顧上邊餓,不顧下邊餓呢?!?/p>
隊長望向全福,說:“畫子上的女人證明他也知下邊餓呀。那張畫子他弄哪去了?沒見他貼過呀。難道全福嚼吧嚼吧吃了?”
花容驚得張圓了嘴,說:“隊長,別生氣,別跟俺三兄弟一般見識。俺三兄弟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啊。誰知他怎么想的呀。俺三兄弟就會對牲口好,不會對人好?!?/p>
花容把飯擺在杌子上。全福來到屋里,抓起煎餅就往嘴里送,腮幫子馬上像牲口一樣運動了起來。隊長瞪了一眼全福,說:“全福你這個吃貨呀,偏偏就是不知什么東西最好吃?!?/p>
女人也大嚼了起來。隊長望一眼女人,望一眼全福,說:“全福,我問你,你把畫子弄哪去了?你這個吃貨,難道把畫子里的女同志也吃了?”
全福不作聲,繼續(xù)大嚼。
女人轉(zhuǎn)身到炕上,一把拽翻全福的枕頭,哈哈哈哈大笑起來:“在這里——在這里,在這里呀,在這——里。”女人把一張破爛不堪的畫子揚到空中。
隊長接過畫子看了看。畫子里的女人身上又讓全福舔出來不少窟窿。全福牲口一樣往前湊了湊,想把畫子要過去。隊長推了全福一把,說:“全福呀全福,送給你這個大活人,不比畫子里的美人強一百倍一萬倍呀?你怎么不要喘氣的,偏稀罕個不喘氣的呢?你不是個喘氣的大活人嗎?你那氣白喘了嗎?”
花容看了一眼全福,又抹起眼淚來。
全福與那女人都吃飽了。云飛不知啥時悄悄離開了牛棚。
隊長望著這位一種餓得到了滿足,另一種餓沒得到滿足的女人,說:“同志,對不住你了,我們沒有別的好東西來待你了,你到他鄉(xiāng)再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吧?!?/p>
女人聽話地站起身,邁著與來時一樣的步子,騷達騷達走出全福的寢宮,走出牛棚,走向牛棚外的村路,走向村路連著的大路,走向大路連著的世界。
隊長與花容跟隨女人走到牛棚門口,望著她邁著那特有的騷達步子走出他們的視野。隊長與花容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隊長仰臉朝天,說:“騷達騷達來,騷達騷達走。天底下還有這戶人啊。身上一分錢漫游費也沒有,卻過著漫游天下的日子?!?/p>
看不見那女人了,花容還望著那片虛空,心里酸酸的,說:“不知憂來不知愁,日子沒這頭也沒那頭……”
牛棚似乎又恢復(fù)了先前那種生活——一個嘲巴飼養(yǎng)員與一群啞巴牲口的生活。
誰也不清楚,牛棚已進入一個歷史新時空。
這牛棚已是一座被一位漫游神、一位騷達女人氣息猛烈擾動過的牛棚。
沒捶過、騸過的公牛叫牤牛,捶過、騸過了就叫犍?;蜿印R蚱贩N不同,犍牛又稱犍水牛、犍黃牛等。人需要母牛下崽,所以母牛都能保全真身。公驢俗名叫驢,母驢俗名草驢。叫驢不只能叫,還特別好斗。俗話說,“一槽拴不下倆叫驢”。騾子不公不母,力氣大,脾氣更大。降服騾子的辦法,就是待騾子長到一定年齡,準備當畜力使喚了,就把它狠狠打一頓,打得它低頭耷拉腦,就溫馴老實了。打騾子馬驚。打騾子摩弄牛。這都是沂蒙山廣大人民群眾的寶貴經(jīng)驗。馬是不用狠打的,打騾子時,讓馬站在一旁當一回看客,馬就嚇壞了,就聽話了。牛,特別是水牛,脾氣犟得很,你不但打不服它,它還有可能記仇、報仇。要摩弄它、討好它,給它好草料吃,說好話給它聽,用好心來待它。
全福伺候了一輩子牲口,卻沒伺候過騾子。桃花源大隊沒有騾子。但全福知道,人會用“騾子”來罵人,且是很厲害的罵人話。
騷達女人事件之后的一天,云路又來到牛棚,朝全福不輕不沉地咕噥了一句:“你這個騾子呀?!比B犌辶诉@句話。當時全福手里正握著鐵锨,他把鐵锨舉到半空了,正要將鐵锨拍到隊長頭上,一只蚊子突然飛進全福眼角。全福放下鐵锨,伸手搓眼,就把拍隊長的事給忘了。這只蚊子救了隊長的命,隊長卻一點都不知道,還得意地念叨:“頭一回這么狠罵全福,這個嘲巴一點意見也沒有。”
一天夜里,很少做夢的全福做了一個大夢——牛棚里的牲口集體造反啦。那些公牛,不論捶過的沒捶過的,一齊掙斷了牛繩,滿院子亂跑,到處造反。三頭叫驢,力氣掙不斷繩子,在驢圈里相互打了起來。為了防范叫驢打架,全福把它們拴得很開。它們就屁股對著屁股,互相尥蹄子,因距離太遠,根本夠不著對方,便氣得一齊頭拱地,嗷嗷叫。三頭黃母牛與那頭小黃牛犢,從前都很老實,這回也在它們的屋里騷動不已,哞哞亂叫。
天亮了,全福醒來了,牛棚里造反也結(jié)束了。牛棚里和往日一樣平靜,但全福的心理已生突變:今日之牛棚,已非昔日之牛棚也。
該干的活干完了。全福把牲口全都集中到院子里拴好。全福要整頓牛棚了。
全福找出一根牛鞭,來到那頭牤水牛跟前。這頭三歲口水牛身長腿銼,社員們單獨為它命名為抓地虎,它力氣特別大,一頭能頂兩頭使喚,不到一歲口就開始下地,很快就能獨犁獨耙。全福甩開膀子,在頭頂上掄圓鞭子,讓那鞭梢像毒蛇吐信子一般朝牤水牛咬去。全福夢中的造反場景里牤水牛鬧得最兇。全福一連甩了十一鞭。全福就識十一個數(shù),打到十一鞭就不打了。
其他牤牛與犍牛都挨了鞭子,或三鞭子或六鞭子或九鞭子。三頭叫驢,分別挨了三鞭子。打誰幾鞭子,全福心里有數(shù)。叫驢最不禁打,一鞭子下去,就四蹄騰空,頭拱地,嗷嗷叫。唯有那三頭母黃牛和小牛,沒挨鞭子。
牲口們都明白一個道理,當牲口的挨兩下打是免不了的,可是一心一意伺候它們的全福,從來不打它們的全福,卻忽然暴打它們。這頓打?qū)嵲谔柢E了。牲口們都感覺十分納悶,抓地虎除了納悶,還十分震驚、憤怒。
抓地虎相當納悶:全福,自俺出生落地,睜眼看到的就是你和俺媽。你天明到天黑伺候俺,這么多年來,從沒打過俺一下。這回你這是咋了?到底是因為啥?
全福揮動鞭子時,納悶、震驚的不僅是牲口,還有狗、貓、雞。狗圍著全福嗚嚕不止:主人息怒,主人息怒啊。窩里的貓爬起來,站到窩門口觀察一番,喵嗚喵嗚: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公雞飛躍到院墻上,在那兒來回跑。母雞們無心覓食,納悶地踮著腳,揚起頭:難道沒好日子過了?
隊長云路來了。一進院門,云路就感到十分異常。他看到了全福手里的鞭子,看到了牛身上的鞭痕。
云路盯著全??戳撕镁?,說:“你打牲口?你打牲口了?你怎么打牲口呢?全福?!?/p>
“不打不行?!?/p>
“咋不打不行?”
“它們造反了。”
“什么?牲口造反?牲口造什么反?”
“它們造了一晚上的反。”
云路吃驚不小。伸手去摸全福的額頭,卻被全福一把擋了回去。云路想,壞了,全福是不是讓那騷達女人給傳染上神經(jīng)病了哇?
云飛來了。他來牽牛出坡。他直奔抓地虎而去。最近,云飛勞動態(tài)度比較積極,最喜歡役使抓地虎,抓地虎就是出活。
全??拷骑w說:“不許你打牲口。俺打牲口,牲口不記仇。你打牲口,牲口就記仇?!痹骑w頭一回聽全福說這么復(fù)雜曲折、這么莊嚴的話,十分震驚與納悶。
“好幾天不出坡了,抓地虎身上這鞭痕咋來的?誰打的?”云飛這才發(fā)現(xiàn)抓地虎身上的新鞭痕。
“俺。”全福答。
“俺那牛,俺那牛!你打牛?全福打牛?有人說全福打了自己的親爺親娘我相信,說全福打牛我不相信?!痹骑w瞪大眼睛望著全福。
隊長對云飛交代了幾句。云飛想,這個全福,嘲巴升級換代成神經(jīng)病了,高級,高級,真高級。
云飛牽著抓地虎往外走,朝隊長喊:“得麻利地把抓地虎這蛋子給捶了。再不捶,咱可降不住這家伙了。要是不捶它,就把它推薦到公社配種站當種牛,天天上班,去過那閱盡人間春色的神仙日子?!?/p>
云飛很為自己的話得意,禁不住哼起小曲來。
“抓地虎去配種站上班,一定比你稱職。”隊長反感云飛的得意。
“隊長稱職,還是隊長稱職啊。”云飛罵了回來,但還是感到吃虧了。他揚起搭在肩上的鞭子,朝抓地虎滾圓的屁股猛甩了一鞭。抓地虎頭拱地哼了一聲。
又是一天過去了。
出坡的牛陸續(xù)回來了。使牛的人,不用進牛棚,在牛棚外,放開牛繩,那牛就自己跑進牛棚,找全福要吃要喝。
天黑了,只有抓地虎還沒回來。
“救命,救命!全福快救命!”牛棚外忽然傳來馬云飛相當瘆人的喊聲。
全福聽到了。全福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全福往牛棚門口走去。
全??吹阶サ鼗⒂盟橇Υ鬅o窮的頭,把云飛頂在了牛棚門口墻上。幸虧抓地虎個子矮,頂住的是云飛的大腿,要是再往上一點,云飛大約就小命不保了。
全福拽住牛鼻繩,將抓地虎拉開了。云飛像片紙一樣從墻上落到地上。
云飛被抬上桃花源大隊那輛唯一的手扶拖拉機,緊急送往沂南縣人民醫(yī)院。
全福拴好抓地虎,看到它滿身鞭痕。全福一次喂了它三個雞蛋。
今天抓地虎出坡的那塊地,挨著第四生產(chǎn)隊的地,那地里有一頭母水牛在干活。母水牛氣息隨風(fēng)飄來,不能不影響抓地虎。抓地虎哼哼叫著,老往母水牛方向深情瞭望,拉著拉著那耙就偏了方向。云飛罵著惡毒的話,鞭梢?guī)е睦锏亩舅兀幌乱幌乱ё淖サ鼗⒌钠と?。這是抓地虎平生挨鞭子最多的一天。它對這個猴子一樣的人早就心懷厭惡,這個猴子甩出的鞭子最為狠毒。最令抓地虎憤怒的是,這個猴子竟克服技術(shù)難度,數(shù)次讓鞭梢鉆進它的腿間腹溝,直取它飽滿有力的蛋子。士可殺不可辱啊。
在牛棚門口,云飛放開繩子,像往日一樣讓抓地虎自己往牛棚走。抓地虎似乎并不不急著找全福報到,而是扭頭瞪了一眼云飛。云飛罵了一句,抽下肩上的鞭子甩向抓地虎。抓地虎猛地轉(zhuǎn)身,哼一聲沖上來,一頭將云飛抵在墻上,頂一下再頂一下??┼砸宦暎骑w大腿骨猛然折斷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里。
后來,云飛回味骨折的感覺,就不禁想到他兒時為防止捉到的青蛙逃跑,就咯嘣一下折斷青蛙大腿骨的情景。
載著云飛的拖拉機往縣城方向跑。云飛咬牙切齒地不停叫喚。云飛伸手試探著摸了摸褲襠,又縮回來,說:“隊長,俺覺著這里夠嗆啊?!眽騿芫褪菈牧?、夠受了的意思。
隊長解開云飛腰帶,伸手進去試探著捏捏摸摸,說:“沒事,沒事。好好的。抓地虎不識數(shù),要是識數(shù),將頭再往上抬五公分十公分,你這蛋子大約就報銷了,這輩子你就別想當配種員了?!?/p>
“俺眼看就沒命了,你還打撩。隊長,你說,那時刻,我喊全??炫?,全福為什么不跑?”
“跑不跑的,還不都是全福救了你命???你打牛太狠了。牛馬比君子。牛也知仁義。”
“俺這樣了,隊長還向著牛?!?/p>
“最近就安排人捶牛,把抓地虎的蛋子給捶了。捶了蛋子就老實了,就像人成太監(jiān)一樣。”
“等我傷好了,非把抓地虎揍個半死不可。”
抓地虎把云飛頂了的事,很快傳遍桃花源大隊。有人晚飯也顧不上吃,就跑來牛棚看熱鬧??床灰妭麊T云飛,卻可以看看抓地虎。大家對抓地虎本來就有幾分敬畏,這回就更敬畏了。大膽的人,就上來摸摸抓地虎的頭。
“抓地虎這頭,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你試試,多硬啊。云飛撿了條命啊?!?/p>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這確實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可別欺負心眼不多的。老虎單吃那精神猴?!?h3>8
云飛除了骨折,沒別的大傷??h人民醫(yī)院給云飛大腿上夾上石膏,又開了一點藥,讓云飛第二天就出院了。
云飛在家里悶了幾天,呆不住,便拄著雙拐,耷拉著傷腿,一瘸一瘸、一冒一冒(方言,一頓一頓的意思)地滿街亂轉(zhuǎn)。
云飛負傷一個多月后,到了農(nóng)歷六月六?!傲铝窢!!币蛞拭缮揭粠Ф噙x擇在六月六捶牛,便有此俚語。隊長云路已決定在這一天把抓地虎給捶了。他已托人捎話給刁家莊大隊的騸匠老刁。六月六這天,老刁就來了。
最興奮的人是馬云飛。他一瘸一瘸、一冒一冒地來到牛棚。
生產(chǎn)隊里最棒的幾個男勞力,合力把抓地虎放倒在地,將它四蹄前后交叉著綁牢。抓地虎飽滿的蛋子從腿間露出來。騸匠老刁拍拍牛身,捏捏牛蛋,連說好牛好蛋、好蛋好牛。老刁把牛鼻繩在牛橛上拴牢,又把壯漢分成兩幫,壓住橫在牛肚子上的一根木杠。抓地虎掙扎越猛烈,木杠便壓得越狠。掙扎了幾次,抓地虎便無奈地將頑強半抬著的頭放到地上,鼻息如風(fēng),吹得地面塵土飛揚。云飛對騸匠老刁十分殷勤,一支接一支地遞煙。老刁叼著煙,一項一項開展他的工作。一根麻繩在牛蛋根部纏了一圈又一圈,蛋囊收緊了,兩瓣牛蛋擠靠在一塊了,那蛋越發(fā)顯得碩大有力;一方厚棉布包住牛蛋,將牛蛋墊放在一塊木板上;老刁握緊那把特制的已捶碎過眾多牛蛋的油光光的木槌,對準這一對優(yōu)質(zhì)牛蛋開始有節(jié)奏的捶打。第一下抓地虎全身猛地一顫,自肺腑深處發(fā)出一聲平生未有的嘶吼。這疼痛比云飛的鞭梢觸及蛋子時不知要深刻多少倍呀。一下又一下,三五下后,抓地虎的嘶吼變成持續(xù)的猛喘。抓地虎血紅的眼里流出了大顆眼淚。一直站在旁邊的全福,這時也抬起手背擦眼。全福陪著抓地虎淌眼淚。
捶牛是項技術(shù)活,用力要均勻。既要保證不將蛋囊擊裂,又要保證將里面的蛋丸捶碎,喪失功能。騸匠經(jīng)常干的活是以手術(shù)刀劁豬、騸羊,捶牛蛋的活相對少些。
云飛感覺甚是過癮。云飛問老刁:“為何不像劁豬、騸羊那樣,一刀把牛蛋子給割去?多省事。牛還少受罪。人這蛋子捏一下都受不了,不用說捶了?!?/p>
老刁一面捶一面說:“牛蛋忒大,用刀割的話傷口就大,傷口大就容易感染發(fā)病,死亡率就高。所以老祖宗就發(fā)明了這法子?!?/p>
云飛說:“第一個用這法子捶牛的老祖宗,那心得多狠啊。”
老刁哼了一聲:“那位老祖,十有八九是個大善人呢?!?/p>
云飛說:“我捶兩下試試。中不中?”
老刁看了云飛一眼,說:“你是想當善人,還是想當惡人?”
云飛再遞上一支煙,說:“我就是想捶兩下試試?!?/p>
老刁停下捶擊動作,伸手捏了捏已發(fā)生了本質(zhì)變化的牛蛋,把木槌遞給云飛,說:“基本上已捶透。你試試吧。小心點。”
云飛把木槌握在手里,貼近牛蛋,捶一下,再一下,他那猴爪般的手突然發(fā)力,猛捶了一下。這一下令一直嘆息般喘氣的抓地虎,全身觳觫不止,眼淚再次涌出。云飛心里發(fā)狠:我叫你兇,我叫你兇。
老刁奪過木槌,揭開棉布,查看牛蛋,瞪一眼云飛:“你要是把蛋囊捶破了,我就把你捶了。”
云飛看到了一對紅腫異常艷若桃李的牛蛋。
老刁拾掇拾掇就走了,剩下的事是全福的了。松綁后的抓地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在全福的一再摩弄哄勸下,抓地虎終于重新站了起來。抓地虎一步也不愿走,但它必須走。全福哄勸著它邁了第一步,又邁了一步。全福要連續(xù)一個月天天遛抓地虎,直到牛蛋徹底消腫。
在全福的引領(lǐng)下,抓地虎一瘸一瘸、一冒一冒地走路。全福把母雞們每天新生的雞蛋全給抓地虎吃了。
幾天后,一瘸一瘸、一冒一冒的抓地虎遇到了仍然一冒一冒、一瘸一瘸的云飛。
云飛看到,牛蛋已變小了不少。云飛看到,抓地虎眼里充滿了委屈的表情。
全福一心一意遛牛。全福一手牽牛繩,一手在牛身上摩弄來摩弄去。
云飛還發(fā)現(xiàn),全福摩弄牛的那只手,常常不自覺地就伸到自己褲襠里摸摸捏捏呢。
云飛撲哧笑了:“全福啊,你是怕有人捶你那蛋子吧?”
全福:“捶你——捶你——就你欠捶?!?/p>
心眼不多的人,使用心眼基本是這樣一個規(guī)律——用一個心眼對付所有心眼。
云飛想,全福這個嘲巴,還越來越不好對付了。
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七月七。
最酷熱難耐的一個月過去了。
抓地虎經(jīng)過了脫胎換骨的改造,由牤水牛被改造成一頭不想母牛只知吃草干活的犍水牛。它的力氣還是那么大,甚至更大了,但看上去已十分馴順。七月六這天,云飛專門來到牛棚,他把眼光瞄向抓地虎腿間,他發(fā)現(xiàn)一個月前那饅頭似的大牛蛋,已縮得比雞蛋還小了。騸匠老刁說過,牛蛋捶碎了,氣血就會把無用的東西化掉,牛蛋就縮得很小,就喪失了生殖能力,牛就老實了??粗サ鼗⒈淮輾У牡白樱氲嚼系竽窃?,云飛亦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褲襠。
農(nóng)歷七月七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莊戶人不把這天當什么節(jié),但花容卻把這天當節(jié)日對待。在花容的生活里,只要算是個節(jié)日,她就要給全福送頓好飯去?;ㄈ莺苄【褪熘@煽椗墓适?,待與未來的婆家談婚論嫁了,才知婆家有全福這樣一個可憐的牛郎。
農(nóng)歷七月七的清晨,真是人間最好的清晨。
酷暑已過,秋意初生。花容提著包著飯的包袱往牛棚走去。剛走出家門那條胡同,就見一群一群白霧,有腳似的,從東邊汪塘那里貼地走過來,拂妖拂妖地就到了花容腳下。花容的步子格外輕快。汪塘就在牛棚后面,花容把汪塘全看在眼里了——汪塘里全是拂妖拂妖的白霧啊,汪塘岸邊那棵大柳樹下也全是霧。那霧真好,好得沒法說。霧下面是荷葉、荷花,荷葉、荷花下面是水。荷花這時大多已謝了,開著的不多了,荷葉與蓮蓬蓋滿了汪塘?;ㄈ菹?,汪塘里好像就有神仙住著啊。花容這樣一想的工夫,汪塘里就發(fā)出嘩啦一聲大響。是一條大魚弄出的聲音?;ㄈ菹?,不是鲇魚,就是大黑魚,汪塘里這兩種魚最多。
花容走到牛棚門前?;ㄈ輫@口氣:“俺那牛唉,這霧像是有神仙引著?!敝灰娔庆F拂妖拂妖絲絲縷縷地穿過柵欄門,鉆進牛棚,牛棚院里,牛廁所上面,全是拂妖拂妖的白霧。
門還鎖著,牛棚大門還沒開。牛在叫,狗在叫,雞在叫,貓在叫,就是聽不見三兄弟的一點動靜。霧里的那一片叫聲,實在不尋常。
這是花容從沒遇到的情況。這牛棚大門從來是桃花源大隊最早打開的一個門。
花容心頭一驚:“三兄弟呢?咋還沒起?往常,這時辰三兄弟早干下一大堆活了……”
花容對著院子大叫:“三兄弟,三兄弟!”黑狗大叫著沖了過來,一看是花容,又大叫著竄回去。花容發(fā)現(xiàn),黑狗就在牛棚大門與黃牛圈門之間來回跑。黑狗分明是想讓花容趕快進牛棚。花容心慌了,三兄弟咋啦?花容把包袱放到地上,雙手抓住柵欄?;ㄈ輥聿患罢谊犻L要鑰匙。花容要像頑皮的孩子一樣爬過去了?;ㄈ莶戎鴸艡跈M格,手腳并用,翻了過去。花容可能是第一個徒手翻過這座牛棚柵欄門的女人。黑狗跑過來迎接花容,黑狗帶頭沖進了黃牛圈?;ㄈ萁又鴽_了進去。
全福曲曲著身子躺在黃牛圈里,躺在小黃與三黃之間。大黃、小黃、三黃、四黃全都騷動不安。小黃與三黃見花容來了,就低頭看地上的全福。它們?nèi)颊J識花容,它們知道全福對它們最好,又知道花容是人類中對全福最好的一個人。全福頭上是傷,身上是傷,上身光著,下身那條短褲已不在該呆的地方,而是耷拉在腳脖子上了。全福這個心眼里全是牛的牛郎,成了個躺在母牛蹄邊的赤子了。
花容撲通跪下,差點昏了過去。全福身子已沒熱乎味了?;ㄈ荻ǘㄉ瘢匆娦↑S屁股后面有個翻倒在地的杌子,就是全福天天用來當飯桌的杌子?;ㄈ菟坪趺靼装l(fā)生了什么事?;ㄈ菪念^打一激靈,急忙給全福往上提短褲,費了好大勁才提到腰上。她看到了三兄弟的全毛全翅,那里也受了傷。神思恍惚的花容,把那條布腰帶給系好。那腰帶是她一針一線給縫的。
夜晚的牛棚里發(fā)生的事誰也沒看見,卻是足以驚天動地的大事。全福半夜起來添牛草,他把手搭在小黃背上時,涌起要與小黃親近的沖動。小黃很快明白了全福要干什么。它怒不可遏: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全福的美好形象轟然倒塌。小黃朝屁股后面的全福猛尥了一下蹄子。
花容抬起全福的頭,抄起全福的胳膊,拼命把全福往外拖。拖一點,再拖一點。
牛棚門鎖當啷一聲響。隊長進來了。隊長提溜著花容放在門外的包袱進來了?;ㄈ輨偘讶值芡铣鳇S牛圈,拖到光天化日之下。白霧已散去,又是一個麗日藍天。
隊長查看了全福,進牛圈查看了現(xiàn)場。
花容癱坐在地上,兩眼癡癡地看著她的三兄弟。
隊長一屁股蹲在全福身邊。隊長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站在天井里剛點上支煙,就模模糊糊聽著你喊三兄弟的聲音。不是好聲啊。就往這里跑?!?/p>
花容抬眼看看隊長,說:“隊長,保密啊,一定一定保密啊。”一面說一面伸手擦抹她拖拉全福形成的痕跡。
隊長從牛圈里把杌子搬了出來。
這時又來了一個人。云飛扔掉拐杖了,云飛身體已基本恢復(fù),走得很快。
云飛看到花容癱坐在地上,看見隊長從黃牛圈里搬杌子出來。
云飛驚訝又疑惑地望著地上的全福:“叫牛抵了嗎?哪頭牛?不是抓地虎吧?”
花容說:“是,是,是抓地虎?!?/p>
云飛問:“抓地虎剛捶了,咋還抵人?”
云飛往水牛圈走去。
誰也想不到,云飛更想不到——抓地虎從它的圈里沖出來了。
抓地虎一頭把迎面而來的云飛抵在了墻上。今夜牛棚里的氣息,已深深刺激了抓地虎,云飛的氣息進來后,抓地虎就使出平生力氣,掙斷了繩索。
這回抓地虎把頭抬高了五公分,這回它用上了十分的力氣。抓地虎缺了很重要的東西,卻一點不缺力氣。云飛感到自己的骨盆咯嘣咯嘣碎了。他喊一聲“俺那牛唉”,上半身便無力地趴在抓地虎那鋼鐵一般的碩大頭顱上。隊長沖上來,抓住牛鼻繩,拉開抓地虎。
云飛像紙片一樣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墓地里又多了一座新墳,全福的墳。
社員們都說,是抓地虎抵死了全福。
云飛保住了性命,但這回他傷得很重。他的骨盆粉碎性骨折,兩個蛋子亦全報廢了。抓地虎一頭把云飛給捶了。
桃花源大隊向天塘人民公社申請,公社批準對抓地虎執(zhí)行死刑。牛抵人的事并不稀罕,但像抓地虎這樣造成一死一重傷的情況,卻十分罕見。
抓地虎的死刑就在汪塘岸邊大柳樹下執(zhí)行。全桃花源大隊的社員,都是這場死刑的看客。
抓地虎被放倒在地,四蹄捆著,牛頭緊挨柳樹半吊空中。請來的屠夫,舉起一截木棒對準牛臉正中猛力一擊。牛臉看不出什么變化,巨眼朝天的抓地虎卻已什么也看不見了。殺牛的屠夫從不用鐵家伙打牛頭。屠夫說:“牛也要臉啊,用鐵家伙就把人家這臉給破相了?!蓖婪蛘f著,抓起一把長刀,以刀尖貼著抓地虎喉部摁了幾下,然后猛地刺了進去。屠夫?qū)⒌锻七M到深處,用力攪動了幾下,徐徐抽出。一名社員將一個大木盆頂靠在刀口上,牛血洋洋灑灑、氣勢磅礴地高唱著一首生命之歌,歡呼著沖了出來,沖進木盆。
“俺那牛,俺那牛,抓地虎有多少血???”正當人們這樣感慨時,已達極樂世界的抓地虎,樂不可支、手舞足蹈了一番,將那血盆弄翻了。那一盆血,以及那繼續(xù)涌出的血,以更加歡愉的姿態(tài),順著柳樹根向池塘方向沖去。岸與水相接之處,柳樹根絮就像年畫上老壽星那蓬勃的胡須,牛血順著胡須落進池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淄泥,池塘里經(jīng)常會有血腥事件發(fā)生,但從沒血腥到這種程度。所有黑魚鲇魚都沖了過來,所有魚、鱉、蝦、蟹都沖了過來。在水族的饕餮狂歡中,血分子迅速彌漫整個池塘。
花容家分到了兩斤抓地虎的肉。那旺鮮的肉放到她家飯桌上時,還在觳觫不止,就像里面潛伏無數(shù)靈魂。屠夫說:“鮮豬肉能跳好幾分鐘,鮮牛肉能跳一個小時以上。勁越大的牛,肉越能跳。牛肉不這樣跳,牛身上的那些勁兒往哪走啊?”花容對著牛肉看啊看,一直看到牛肉不再跳。她在全福墳側(cè)挖了一個深坑,把肉埋在了那里。然后,她又在全福墳前哭了一場。
全福意外死亡后,花容的生活便多了一項內(nèi)容——說不定啥時,就到她三兄弟墳上哭一場。她總是一面哭一面訴說。一開始,她哭的、說的都是全福。后來,哭訴的內(nèi)容就多了。只要她想哭了,就到她三兄弟墳前去哭。哭過之后,花容的說笑聲就格外響亮。
隊長馬云路一次又一次見到花容在全福墳前哭訴,他就站住,靜靜地聽那哭訴。隊長總是念叨一句話:“花容是個義人啊?!?/p>
云飛成了一個四條腿的人,雙拐撐著的身子就像一塊破布,幽靈一樣搧到這兒搧到那兒。這個廢人,什么活也干不成了?;ㄈ菰谌炃翱拊V的情景,云飛看到的比隊長還多。他忽然非常羨慕這女人,人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場又一場。有一天,云飛看看四野無人,就忍不住到全福墳前哭了一場。他不像花容那樣唱歌一般放聲痛哭,只會嗚嗚咽咽地抽泣。云飛總算也知道了一個人生秘密——哭一場,心里就會好受些。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