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良
我哭了,聲音在老林子里傳得很遠(yuǎn)。我是喊姑姑。她采花去了,為了扎花環(huán)。她用繩子把我拴在這棵老楓樹上,樹下有一根光禿禿的倒木,她讓我坐在這里玩兒。干嗎不叫我一起去采呢?她說溝堂子里危險,說不定就陷進(jìn)去了。
“你咋那么喜歡花環(huán)?。俊笨吹焦霉没貋?,我抹著眼淚說。姑姑待胸口一起一伏得輕了,才把手里的一個花環(huán)輕輕戴在我頭上,說:“別哭了,驢將軍。”我挺一下腰,問姑姑:“你為什么那么喜歡花環(huán)呢?”姑姑從沒正面回答,有一回好像說,是因?yàn)槲蚁矚g她才喜歡。
才不是呢,我喜歡捉小鳥兒。那時我是個殺手,常把黃嘴角的小鳥當(dāng)成戰(zhàn)利品,還攥在手心悶死過一只。姑姑心疼得哭了,讓我給它扎花環(huán)。我沒扎過一個完整的花環(huán),往往干到一半就讓鳥聲勾走了。有時連爺爺?shù)拇笊らT兒我都聽不見。
爺爺對我和姑姑可好了,有什么東西都讓我倆先吃。不過,感覺他時時刻刻都盯著我們,我們不太喜歡他這樣。他在老林子邊上有塊坡地,地中央架了木刻楞房子。他允許姑姑帶我到地邊的溝堂子里玩兒,但嚴(yán)令我們不能走遠(yuǎn)。
姑姑大我兩三歲,懂的事情可多了。那天,她禁不住我一再追問,竟然淚盈盈地告訴我,我的父母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但很快就會來接我的。她還攥起了拳頭。
那天,趁她和爺爺在地里刨曬玉米茬子,我鉆地頭的灌木叢里了。實(shí)際上是玩捉迷藏。她喊我,我不吱聲。她急了,聲音都變調(diào)了,終于從干竹棵子里發(fā)現(xiàn)了我的腳,就拽。鞋都快拽掉了,拽出我,打了我一拳頭,一點(diǎn)兒都不疼,她罵我“毛驢”。她哄我的時候,叫我“驢將軍”,反正從她嘴里叫出來都好聽。我趿拉著鞋,挺直腰讓她使點(diǎn)勁兒打,還說:“你不貪玩兒?整天去采花,還別頭上?!彼钕矚g那種白芍藥花,手很麻利,用竹條子圍成圈,往上邊綴,一朵又一朵的,白芍藥花畢竟少哇,花環(huán)上什么顏色的花都有。
我那次被小鳥引到溝堂子深處,在塔頭墩子上沒站住,滑水里了。我沒命地喊,誰料水剛沒到腿肚子,就踩到硬地上了,虛驚。姑姑卻哭著過來拉我,還讓我發(fā)誓再不亂跑。我發(fā)誓了。怕爺爺知道這事,姑姑把我的褲子脫下來掛在竹枝上晾。這工夫,她給我講了個故事。
“毛驢,知道那是什么動靜嗎?”
我支棱起耳朵,遠(yuǎn)處有一高一低的叫聲。她說:“這是小男孩找他姑姑的聲音。你聽,姑姑——等等!姑姑——等等!”
“是這么個聲音。”我點(diǎn)點(diǎn)頭。
“從前哪,有個小男孩兒跟他姑姑到山里挖野菜,可小男孩兒太不聽話了,和姑姑走散了,以后就天天喊:‘姑姑——等等。”
“他姑姑為什么不回來找他呢?”我問。
“走散了嘛。”姑姑點(diǎn)著我腦門兒說,“多可憐的小男孩兒!”
我摳耳朵,聽那聲音真是蠻可憐的。后來,跟在姑姑身邊聽 “姑姑——等等”的聲音久了,我心里起了個愿望:見一下那個可憐的男孩兒,看他為什么成天喊。
那天,爺爺在那邊木刻楞房里喊姑姑。我就說想拉屎。姑姑警惕地瞅我,我厚著臉皮扯下褲子嚷:“挺不住了。”姑姑遲疑一下,把沒扎好的一個花環(huán)扔我身邊,說了聲什么就跑了。
“姑姑——等等”的聲音起勁兒地在遠(yuǎn)方呼喚我呢。我拎著那半個花環(huán)猛跑。多可憐的男孩兒……竟然會變成小鳥?神奇的小鳥!我摔了好幾個跟頭,爬起來,還是跑。可那聲音好像挺近,又好像老遠(yuǎn)……不覺就跑進(jìn)塔頭甸子里了。
當(dāng)時,我昏了頭。聽姑姑喊我,我遲疑了一下沒回答,反倒在一個個塔頭墩子上蹦著跑,結(jié)果腳一滑跌進(jìn)水窩子里了。開始,我不算太害怕,可站起來后,沒踩到硬底,水沒了腿肚子了還不見底,我仍在慢慢下陷……這時我慌了神,嗓子嘶啞地喊:“姑姑——姑姑!”
姑姑跑來,水已經(jīng)淹到了我的胸部。姑姑哭著,一下子就跳進(jìn)來。不知她哪來的力氣,沒幾下就把我推上來了。我吐著嘴里的臟水,一手握一棵小樹,另一只手夠她,可夠不著……我跳進(jìn)去,姑姑力氣真大,又把我推出來。我大哭,泥水沒到姑姑脖子了。姑姑讓我聽話,快去喊爺爺。不能兩個人都死呀!
我邊喊邊跑。
那虛偽的塔頭甸子!那裝得老實(shí)巴交的殺人惡魔,那和小鳥勾結(jié)的殺人狂,該詛咒的!等著,等我當(dāng)上將軍,我?guī)ьI(lǐng)千軍萬馬來!
等我把爺爺找來時,水面上只有孤零零的花環(huán)了……爺爺瘋了似的跳進(jìn)水里……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人性味兒,水面、塔頭、小樹,還有可惡的鳥聲,全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只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大山野才好像意識到缺少了什么寶貴的東西,小鳥的叫聲都低沉了,而且霧露極大,野花上眼淚滴落。
爺爺牽著我的手嘆氣,好像一下又老了許多。而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可惜那么好聽的叫我“毛驢”“驢將軍”的聲音永遠(yuǎn)聽不到了。我不再貪玩兒。伴著“姑姑——等等!姑姑——等等”的聲音,我佇立在一座新墓前。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
這墓邊的楓樹很大,葉子飄飄搖搖的,落在旁邊光禿禿的倒木上。風(fēng)吹來,幾枚楓葉仍粘在倒木凹腐的地方不走。我站了很久,然后把花環(huán)輕輕地擺在墓前?;ōh(huán)是我蹚著露水割竹條子、采野花編綴成的,用的是姑姑最喜歡的白芍藥花,很難采的。只有這個陪姑姑了。姑姑你不是讓我做花環(huán)嗎?我做的這個,你能喜歡。
附記:
后來知道,她不是我的親姑姑,爺爺也不是親的。我和“姑姑”的父母在部隊(duì)過草地時都犧牲了,我們是被寄養(yǎng)在“爺爺”這兒的?!肮霉谩睘槭裁茨菢酉矚g花環(huán)?“爺爺”不知道,組織上來接我的人也不知道。那天,“爺爺”一個勁兒地向組織上來的人道歉,我知道是因?yàn)椤肮霉谩钡氖聝?。我上去抱住“爺爺”哭,說:“不怪你。”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