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先人在這片林子里伐木,狩獵
他們高興了,唱歌;悲傷了,望星空
遙想后輩出世,有江河一樣的下游
我們生下來,栽秧種蕎
熱愛五谷雜糧,釀酒,煎茶……繼續(xù)
快樂和悲傷
女人們圍著火塘,烤家常
我躲在后山的石頭旁,抄家譜
月亮在高天看我,許一道影子伴我
十八歲出遠門
我才知道,這片林子叫故土
如今我在林中靜默,接受落葉安撫
鮮亮的蟲鳴,回答我——
那些秋后死了的草,春天都將再生
一個小時以內(nèi)的生活——
跑步,自駕,乘動車,轉(zhuǎn)地鐵
當然這只是我,必須適應(yīng)的
一次焦慮的異鄉(xiāng)日常
從一個地理進入另一個地理
我多想用一首山歌唱醒一車廂的疲憊
但從心窩到唇齒的距離
比周轉(zhuǎn)的路程更長
從這一個我到另一個我,陌生的親人
在冬日的地鐵上,匯聚,沉默
我翻著隨身攜帶的詩集
像捧一封家書,面對手機叢林
不敢讀出聲來,穿行于幾個角色之間
每個“我”,都生機勃勃
幫我從柜員機上取票的少年
用母語般的深情引導我
成功換乘,去往又一個異地
注:①畢茲卡,土家族自稱。
一件外套,隨意擺放在那兒
蔭翳里,樹干分岔,樹皮開裂有微光
好似對接了天意,光線
透過斑駁的葉縫兒,像有力的手
按住它,不讓風吹跑
那件外套,保持著一個軀體的形狀
明亮的色澤,裹著蟬的體溫
時間停止在它的寂靜里
一個肉體的蛻變,以它的神秘
把一個生命從蟬變成虛空
這古老的技藝,濃縮了看得見的死生
為了這一刻,蟬用盡吃奶的力氣
把自己變成一個遺址
從陣痛中帶離思想,把靈魂度給
飛翔的安謐。燦爛的鳴叫聲
繼續(xù)在林中—— 回響
傍晚的醬園,秩序井然
錐形篾帽下的陶瓷,養(yǎng)著一串驚嘆
連同醬香,都是非遺的
從喧囂中突圍的飲食男女
掩去潦草的屐痕
儀態(tài)如陶,釉彩般的表情
融入暮色,仿佛一堆移動的醬缸
被落日做舊,身體里的豆瓣
在緩慢發(fā)酵,彌散幽微的氣息
醬缸們竊竊私語,好似另一個維度
有故人,在輕聲喊我
是從子夜開始的,打著房頂
簌簌的神秘,被雨滴制造
雨絲縫合晨光,展開輕薄翅膀
我開窗相迎,可它們急切
對我的好奇不感興趣
它們只對大地一往情深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雨聲逐美的決心
和溢出詩行的婆娑的淚水
窗邊,那棵茂盛的枇杷樹
葉子濃綠,被雨打著
提示我的佇立里,藏著一個良辰
除草是一門學問
帶露草和下腳草
在彎刀下的區(qū)別,就像此刻
我披衣下床
擰亮臺燈,整理案頭書
盡量讓翻頁的聲音比夢囈輕
必須抑制喉嚨,不讓它
把附著于文字的聲音放出來
早前的荒草,今朝的青蒿
已讓位于高闊
它們用特殊的方式
教導我屏息斂氣,呼應(yīng)萬物
不是穿越,不是命,也不違和
此地種樹,異地采獲
果實里有飽滿的青春,有風暴隱忍的寂寞
握在手里,它勁道很足
我搶先一口,吃掉皮肉,吐出籽粒
這次我比一棵樹
更接近果實的真。我入世很深
也很動情。與我打過招呼的人
在樹蔭下,防曬,避雨
而種樹人,正走在另一條路上
他和他的影子,彼此熟悉,卻從不說話
黃昏,見一對老人走在夕陽下
我對妻子說,當我們
老了……她下意識地拉住我的手
突然有孩子對他媽媽說
前面手拉手的老人,好幸福啊
臺風也吹不開的
媽媽不言。孩子自說自話
我們手拉手走路,老師會表揚的
街頭嘯聲刺耳,媽媽左顧右盼
拉著孩子的小手,走得急……
兩位老人停在時光里,笑而不語
妻子拉我的手,緊得顫栗
人群散去時,我才走到凌公塘
夜燈的情緒,在光影罩著的
草叢上,如睡獅
打烊的夜晚,水靜默,河在出神
我似乎跟不上那個
儺面的我—— 中午在蓮荷的清香中
和雨橡小坐
石磨以賣唱的方式
將我推回大山深處
老鄉(xiāng)們,從家常菜里夾出鄉(xiāng)愁
山坳倔強地夾著滾燙的落日
回家路上,腳下石子
恨我一日三地快節(jié)奏
夜色里的凌公塘,像一只巨大的胃
將我反芻
船菜生光,歡顏打蠟
曾經(jīng)仗義走天涯
夜色闌珊,流水要走了青春
上世紀的上海,大功率的心跳
被78 路公交車運載,通往未知
記憶的碎片
嵌在“單程兩小時”的唏噓里
誰命里沒有一趟回程車
唯有詞語還反擊著世俗的偏見
燈火愛閑情,愛得熱氣騰騰
能說啥呢?那些大詞
原本就不屬于你,將來也不會
它們即使不被人搶走
你也不需要
唯有——美,才配表達你,這個字
因你默默來去,成了動詞
其實你要的很少,就像視線之外的云煙
散了,不見了,你默默
歸位,像空靈的天使
讓星辰陷入沉默,讓沉默生痛
該說啥呢?你要的很少
比一個動詞簡潔
(選自《民族文學》2021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