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1

我跟柳云飛的相識，好像一出折子戲，有頭卻無尾。

故事須從沁園開始。

沁園是所江南園林，地處城郊之間，里面亭臺樓閣，湖山秀水，美得像明信片。車上，約我來采風(fēng)的當(dāng)?shù)匚膶W(xué)會的張會長不停地介紹著，我淡然一笑，心想，再美，能賽過拙政園？要不是我心情不好，想出來散心，接到她邀請，我才不會這么冷的天跑到南方來。這時北方雖然花葉凋零，可坐在有暖氣的房間里，品著茶，讀著書，多暢快。年根孤身出行，總讓人有股人生落魄之感。

可車漸到沁園，我眼前瞬間一亮。園子面水依山，白墻黛瓦，古樹掩映，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似一幅濃淡相宜的中國畫。蔓藤交錯掩映的墻外，是人流車行不斷的街道。園內(nèi)，忽高忽低的風(fēng)雨廊橋若隱若現(xiàn)，上面一個個長袍襲身、發(fā)髻高聳的男男女女逶迤而行，看服裝，好似生活在唐宋，如海市蜃樓，或夢中的桃花源，引得行人不時朝里觀望，交頭接耳。張會長朝我得意一笑，朝車窗外一指，呶，沁園到了。

園門旁有個比地面大約高出一尺的木臺子。臺上一對著古裝的男女，在鬧騰騰的世界里，無視喧囂，書生在桌前寫書法，小姐扶桌觀看，香爐煙絲裊裊，琴聲悠揚(yáng)。他們身后是一棟徽派古建筑，一枝紅梅從馬頭墻斜倚而出，遠(yuǎn)處有河，在樹陰間忽明忽暗，不叫畫你說叫啥？

他們在拍電視劇，還是演電影？我興致頓增，掏出手機(jī)不停地邊拍照邊問張會長。

按你自己理解吧，更有意思的還在后面呢，有你拍的。在后面偷拍我的張會長不無得意地說。

左邊是園子入口，穿古裝的人出出進(jìn)進(jìn)。張會長卻不提進(jìn)園之事，而讓我到右側(cè)的房間更衣。

更什么衣？

張會長莞爾一笑，進(jìn)去就知道了，隨你喜好。

我狐疑著隨她到更衣室，衣架上掛著花花綠綠的綾羅綢緞，老生小生文巾生官生窮生武生翎子生小旦正旦花旦凈丑，龍袍蟒袍花褶子對披道服富貴裝，武將團(tuán)花報衣翎子，應(yīng)有盡有。墻上掛著秀才帽，解元巾，鳳冠，烏紗帽，頭盔，氈帽，點綢、水鉆頭面，皆古裝戲行頭。

劉老師，這件奶白色繡著小蝴蝶的褶子頗適合你，再戴上頭飾你就是古代美女一枚。張會長說著，就要給我從衣架上取下來。

我東看西望，哪件都好看，問想穿啥就能穿？

對我們請來的客人，當(dāng)然任你選。游客，得租。張會長說著，又看了看那件奶白色的繡花褶子，又說，這件衣服我最喜歡了，就是我人胖，穿著不像楊總穿著好看。她呀，穿哪件都像畫上似的。

楊總？

就是沁園的老板，是她讓我請你來的。

劉老師，你快看這件，這是祝英臺穿的。張會長又看中了一件粉色的繡花褶子。其實從進(jìn)門的那一刻，我就看中了一件皎月色的褶子，領(lǐng)上繡著白玉蘭，只不過那是男式的。還有帽子，就是帶著雙翅的解元巾。我從小愛看老家的秦腔戲，那些秀才落難、小姐在花園贈金的故事一直伴隨著我度過童年。那長長的水袖、潔白的護(hù)領(lǐng)，若隱若現(xiàn)的彩褲、高靴、飄帶，在我心里縈繞了好多年。

好好好，劉老師模樣俏，扮秀才豐姿俊雅，妙筆一揮，就把我們沁園宣傳出去了。張會長邊說著，邊幫我整理帽子，我學(xué)著秀才們得意時的樣子晃了晃帽翅，瞧瞧對面的穿衣鏡，鏡中人非男非女好滑稽。

檢票口醒目處寫著：請更衣入園，言行舉止文雅得體，盡情扮演好你的角色。我一愣。會長笑著說，就設(shè)想你穿越到唐宋了吧。

門票一人一百五十塊，游客竟絡(luò)繹不絕。石牌坊的兩邊，寫著一副對聯(lián)：此曲只應(yīng)天下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張會長說，劉老師，為了不打擾你創(chuàng)作，我就不進(jìn)去了，我敢保證你進(jìn)去就不想出來。你有空去見一下楊總，她是我的好朋友，可了不得。你與她相識后，絕對會喜歡上她的。怎么說她呢，有貌有態(tài)，是我活了六十歲，最喜歡的同性。我穿的好多件衣服，家里的裝修，都是她幫我參謀的，我以前的同事說，會長，你越老越有品味了。你看我就這么個人，別人說幾句好聽的，就以為自己在仙界了。哈哈哈。楊總的電話號碼我已發(fā)你微信，別忘了與她聯(lián)系。

我巴不得馬上進(jìn)園，便說，明白。

帶上這個。張會長說著，遞給我一把折扇?？磥硭麄冋嬗眯牧耍B這個細(xì)節(jié)都不忽視。試想一個手中沒有紙扇的秀才，就好似戲裝沒帶水袖，寡淡得很。我笑著說，我可不是秀才。

里面探花狀元多的是，只要小姐你動心。張會長哈哈笑著，擁抱了我一下。這時一位顯然是負(fù)責(zé)人的中年男人跟她打招呼，她把一包雜志交給他，讓把我安排好。

劉老師，那行，再見，我還要給市里各部門送我們刊物，他們可支持我們的文學(xué)事業(yè)了。

我笨拙地拿著扇子，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扮，一時有些懵，悄悄貼著她耳朵道，會長，我進(jìn)去后，咋辦？我真一無所知呀。

你是導(dǎo)演加演員，想怎么演你說了算，只要不違紀(jì)。張會長哈哈笑著，小跑著上了車。六十歲的人了，穿件大紅中式繡花長袍，背著印有他們文學(xué)會一團(tuán)火焰LOGO的雙肩包，真是生機(jī)勃勃。文學(xué)就有這點好，讓人無論老少，總保持著詩意和情懷。聽說她仕途正盛時卻辭掉工作，創(chuàng)辦了文學(xué)會，又是組織會員上課、采風(fēng)，又辦內(nèi)刊。文學(xué)會創(chuàng)辦十年來，出刊一百多期，發(fā)展會員一千多人。全省有名的景點都設(shè)有他們文學(xué)會的寫作營、文學(xué)驛站，她真是把當(dāng)?shù)氐奈膶W(xué)事業(yè)搞得風(fēng)生水起，在全國都享有聲譽(yù)。剛才她到機(jī)場接我時，我聽到一個工作人員老遠(yuǎn)就朝她喊道，會長，你們的新刊我收到了，我很喜歡。那歡迎你加入我們文學(xué)會。會長說著，朝我擠了一下眼睛，說，我沒說錯吧，我們文學(xué)會就是一團(tuán)火，要在全省甚至全國形成燎原之勢。

一進(jìn)園，我就后悔自己的打扮了。一個女人扮男人，別說旁人，就是自己都覺矯情，想出門更裝，又怕給人家添麻煩，索性就由著性子放松一次。反正我這個北方人，到此地，誰也不認(rèn)識我。走進(jìn)高高的牌坊，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所有的人，皆著古裝，穿什么的都有。讓我沒想到的是不少年輕人扮了老人，而老人特別是中老年女人穿得卻一個賽一個艷。還有人穿白臉奸臣服，道士神仙服，真的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大家或笑或鬧或拍照，誰也不會在意你。廣播里播放著一陣陣?yán)デ?，我聽了半天，只聽出了一曲《牡丹亭》中的“皂羅袍”。

我不禁對園主楊總經(jīng)理產(chǎn)生了興趣，她是什么樣的人？怎么有如此的魄力和雅致，建這么一所園子？此處雖是小鎮(zhèn)，但建這么大的園子，也非等閑之輩。我好后悔沒有跟張會長好好聊聊，原以為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公園而已。

沁園山環(huán)水繞，花木蔥蘢，亭臺樓閣，依地勢而造，或上或下，錯落有致。剛下過雨的青石板，發(fā)著透亮的光。棵棵古樹，上面青苔密布，使陰雨的天，多了幾分翠色。

左右一排排徽派建筑中，磚雕木雕中鳥之一毛，魚之一鱗，花之一瓣，都雕刻得刀刀密實、精湛。馬頭墻，小青瓦，古櫧樹，每個細(xì)節(jié)，皆極用心。

真可謂洞天福地，風(fēng)雅之居，我走幾步，頻頻回首。

前面忽有岔路幾條，我正躊躇著，一位穿著白色仙女服、頭戴花環(huán)的漂亮女孩手執(zhí)拂塵，熱情地迎上前來：相公好，我們有三條游覽線路，一是愛情，二是學(xué)業(yè)，三是神仙。你選擇哪條？我可給你做向?qū)?。我三十好幾，青春漸離我遠(yuǎn)去，學(xué)業(yè)已無心再攻。還眷戀著紅塵，神仙就免了。想到這里，便在仙女妹妹要走時，不好意思地吐出了“愛情”兩字。

相公，那你沿湖而走，自有良緣。

神仙妹妹的指引，挑起了我的表演欲望，我朝她笨拙地施了一禮，鉆過綠植環(huán)繞的假山，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大湖，在蘆葦遮映下望不到邊。昆曲隔水傳來，清妙無比，使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詩：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fēng)半人松。

遠(yuǎn)遠(yuǎn)聞著酒香，我朝旁邊一瞧，原木門楣上寫著“湖樓酒家”，酒旗插在高高的屋檐上，店小二穿著一身灰色短打，肩披白毛巾，熱情地招呼我進(jìn)屋。

與酒家為鄰的是一所大宅院，白墻黛瓦，門樓高掛匾額，上寫：太守府第。進(jìn)門是照壁，再是天井。逶迤而過，大廳即正堂，正中掛著穿文官服的老爺和著誥命服的夫人畫像，畫像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雅量涵高遠(yuǎn)，清言見古今。

八仙桌、圈椅、香鼎瓶花，官家布置，無一不有。二進(jìn)院落，是小姐繡樓。一位穿著下人服裝的老人掃著落葉，他不時對游人說，周日下午三時，小姐會出來游園的。呶，二樓那個美人榻，就是小姐讀書處。

蒼頭，小姐現(xiàn)在樓上嗎？我搖著扇子，學(xué)著戲上的稱呼問他。

他停下手中活計，摸了一下假胡子道，相公，閨門之地，請您離開，否則老爺知道要對我用家法的。

旁邊一個跟我一樣秀才打扮的男人笑道，老伯，請你告訴小姐，我梁山伯來了。

老仆人又是一笑，說，相公你走錯門了，這不是祝府，是南安杜太守府第。

我一聽，再次打量了一下老人，竟然如此進(jìn)戲，看來是不可在園中隨意造次了。

出得門來，不遠(yuǎn)處有家茶館，名曰香茗坊。近鄰是依山而建的書院，名曰云心館，中堂有四五排桌椅，兩邊墻上掛著一張張謎語，有猜詞牌名的，猜劇種的，猜人名的，皆與昆曲有關(guān)。一個女孩猜到《紫釵記》的作者是湯顯祖，得了一張光碟，我一看，封面是昆曲《牡丹亭》的演出劇照，杜麗娘扮演者姓楊，沒來得及細(xì)看，女孩就裝進(jìn)了包里。

猜謎的人倒不少，但更多的是打開手機(jī)，在百度上搜，然后把答案寫在紙上，到主席臺上去領(lǐng)獎品。獎品有書、有門票、有硯臺，還有字畫。

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說，這個題可難倒我了，《紅樓夢》里，提到多少折昆曲？是哪些？我查了百度，也沒個準(zhǔn)確答案。

另一個女孩說，你笨呀，旁邊圖書室書架上不是有《紅樓夢》嘛，查書呀。

那得多費(fèi)勁。

干啥事不費(fèi)勁？

一位穿著先生服、顯然是負(fù)責(zé)人的中年人，正在桌后一件件地給獲獎?wù)吣锚勂罚覇査?，這樣得花多少獎品呀？

他答這樣的活動只有周末有，人多，是為吸引更多的人來園。

再走，是科場，也就是書生考試之地。

再然后是小姐與考中狀元的書生手握紅綢在拜堂。

還有書畫館，硯臺展，棋盤室，里面有幾個人在賞硯看畫。

湖邊的劇院門口，貼著下午演出的昆曲《占花魁》的海報。

不大的園子，俗世該有的都有了。在園子中，連負(fù)責(zé)保潔的阿姨都穿著古裝，一切都和環(huán)境融為一體，令人似乎穿越到一個陌生的世界。

另一條游覽線路沿階而上，是圍了公園一圈的風(fēng)雨長廊，里面或字或畫，介紹了昆曲六百年史、劇作家、作品，還有生旦凈末丑的行當(dāng)知識，還有《牡丹亭》《紫釵記》《長生殿》《玉簪記》《南西廂記》《桃花扇》《蝴蝶夢》等昆曲劇照，柳夢梅與杜麗娘、秦鐘與王美娘、張生與崔鶯鶯、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等在墻上朝我微笑，墻上全是“步步嬌”“山桃犯”“泣顏回”“江兒水”等唱詞。

轉(zhuǎn)完全園，不到半小時。游人太多，我只走馬觀花轉(zhuǎn)了一圈，就來到賓館。這是沁園的配套客棧，它門向外開，小門可入園。園內(nèi)有盆花，我細(xì)瞧，有臘梅、紅梅，皆開得盛。每房各有其名，曰玄玉、玄圭、玄香、羅紋、松滋侯……不是墨，便是玉，可見建造者的品味與癡迷，甚或一腔情思，只有懂者了然于胸。

我住的房間是套間，外面客廳的書架上，有些劇本，還有一個喇叭形的留聲機(jī)。床上放著一支紅玫瑰，床頭柜上擱著一串插頭。床頭柜上插著一張紙條：尊敬的客人，歡迎您入住沁園。水壺里的水是剛燒好的，洗澡水二十四小時供應(yīng)。桌上有沁園及本地風(fēng)景小吃介紹。祝您玩得開心。連手紙，都是那種淡黃色的羅紋紙。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再轉(zhuǎn)，穿的仍是秀才服。因為是初春，且下起了蒙蒙細(xì)雨，游客也沒了，茶室酒莊的工作人員喝茶打牌。我興致盎然，索性在雨中漫步。

天色漸黑，劇院門口的一排燈籠搶先倒映在湖面，落在長長的曲橋之上的，是房檐下的串燈，還有兩盞燈落在水面，在雨中，燈光像捉迷藏，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又散開。遠(yuǎn)處的酒館、草屋、風(fēng)雨廊道上，一串串紅燈籠也亮了。最數(shù)橋上的紅燈籠壯觀，一排十二串，每串六盞，左右對應(yīng)，掛在橋的欄桿上。不，橋面之下還有兩行，是水中的燈影。那斑駁的光影，美得我照了一張又一張相片，還是覺得沒有拍出它的神韻。

整個園子除了暈黃的燈光，就我一人。打著傘，油布的。著古服。對，古人之服。寬袖長袍，腰系錦帶。這讓我一時不知我是誰，來自哪里。當(dāng)然只是一時迷失，發(fā)酸的胳膊提醒我，一個不會寫毛筆字，連墨都磨不好的人，不可能來自詩性飛揚(yáng)精致富庶的唐宋。一個人走在雨中的沁園。一個人走，并不是孤獨(dú)，而是在清冷的天氣里，避開眾聲喧嘩，審慎地回味這園林之美。

這時，我忽然看到一位小姐綽約多姿地沿著湖邊款款而行，從后面看步態(tài)非常美，頭上步搖寶釵金燦燦的。我猶豫了一下，想著是打個招呼呢，還是不理？

走過去幾步，又回頭看她，她也看了我一眼，馬上低下了頭。真像大家閨秀，那一笑一羞的神態(tài)，迷住了我。我想戲上秀才遇見小姐，都是秀才主動的，便走到跟前，學(xué)著戲上秀才的動作，扯起水袖，深施一禮，小姐好，小生這廂有禮了。還沒說完，自己忍不住撲嗤笑了。

那小姐側(cè)眼偷看了我一眼，低頭做了個萬福的動作。她妝比一般人化得濃，穿著繡花女帔，縐裙，還包了頭，點綢頭面閃亮。全套裝扮，不像游客，估計是公園里工作人員扮演的漂亮小姐，供游客拍照，我這么想著，禁不住激起了聊天的興致。

小姐，也來逛園，怎么沒有春香姐相隨？我故意裝作男人的嗓子說。我這個假秀才人一看便知，但還是覺得這樣做挺有意思。

那小姐右水袖輕輕一拋，又是嫣然一笑，揮水袖的動作特灑脫，讓我一時有些發(fā)怔，便笑著說，我是游客，從小愛看戲，做夢都想做個秀才。你是演員？

你猜。她嗓子細(xì)細(xì)地說，莞爾一笑。

肯定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

她笑了，說，有眼力。我是昆曲演員，在這演出。

怪道呢，昆曲我最愛聽了，雖然不懂，就是喜歡曲子、唱詞，還有，愛看你身上這讓人迷醉的華服。

昆曲當(dāng)然很美。我學(xué)了十幾年了。她說著，朝前走了幾步，回頭對我說明天下午她演出《牡丹亭》，讓我有空去看。

我說求之不得。要把傘給她，她手一擺，我只好作罷。

2

第二天下午，循著悠揚(yáng)的笛聲，我來到綠樹掩映的劇場，一位穿著花旦服的高個女孩熱情地把我迎了進(jìn)去。

劇場是一棟仿古建筑，依水而建，皆是木雕門窗，畫面上或葡萄或蝙蝠或蘭花，形態(tài)各異。夏天，這里肯定是絕佳之地?，F(xiàn)在是冬天，臨時給客人桌下生了爐子，里面倒顯暖和。座位約有一百來個。

一直到演出開始，只有十幾個觀眾。我擔(dān)心觀眾少，演出取消，但一到三點，笛子響了，我的心放下了。

除了扮春香和書生的，基本都是那小姐一個人在主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樣的唱詞配著寥寥的觀眾，讓人感覺好孤單。

一直到結(jié)束，雖然觀眾有二十幾個了，我相信大家都覺得這地兒暖和，沒多少人正經(jīng)看戲，但她仍一招一勢在認(rèn)真地表演。我感覺像是為我一個人唱似的。觀看的人說話、逗趣、吵鬧，她也不睬，一直在動情地演繹著劇情。因為在白天，我細(xì)細(xì)打量她，總感覺她有些怪怪的，但怪在哪，一時又說不清。

晚上我吃完飯，想著也許還能碰到她，又沿湖漫步，園子仍沒幾個人，挺清冷的，卻發(fā)現(xiàn)湖邊多了一位青年秀才。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覺有些面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也沒主動與他打招呼。這次，我扮的是小姐。從小門進(jìn)院時，服務(wù)員告訴我，即便我住在園內(nèi)，不換裝，還是進(jìn)不了景區(qū)的。我說我想在園子里讓人給我拍幾張現(xiàn)代照，不想穿古裝了。我是你們楊總的朋友，你不信，可打電話問。就是我們大老板——楊總的愛人，就是楊總，就是她最寵愛的兒子進(jìn)園，都得穿古裝。這是規(guī)定。穿一身黑色短打的小伙子面容嚴(yán)肅，措詞強(qiáng)硬。我便笑著問道，楊總兒子多大了？這么聽話。他是在這園子長大的，現(xiàn)在上六年級了。想著一個小孩子都這么懂事，我只好去換裝了。大堂就有很多衣服，供客人選擇。我選了張會長喜歡的那件繡著蝴蝶的奶白色褶子。瘦小的女服務(wù)員看我頭上光光的，給我戴了點翠發(fā)片子，說我像個大小姐，還替我拍了一張照片，讓我發(fā)到朋友圈，順便注明是在她們沁園。你們可真會做廣告。女孩笑笑，說，來的人都愛穿戲裝，每天都換。

想到此，我感覺自己行事就應(yīng)像大家小姐一樣，不能冒昧，便只管往前慢慢走，走幾步，不時朝那秀才觀望。

他走到我跟前，深施一禮，說，小姐好，小生這廂有禮了。

我說謝謝。感覺不對，想起小姐當(dāng)作萬福的動作，可感覺自己做起來像揉肚子，便笑著說，這園子有趣。

他直起腰來，亮開手中的紙扇，望了望湖面，念白道，確是風(fēng)雅之地。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便點點頭。

小姐如果方便，請到茶莊一敘。

我總算找到了點感覺，應(yīng)答：公子請便。說完，又想笑，但看對方向右甩一下水袖，再向左甩一下水袖，然后雙手甩袖，整冠，整衣襟，然后拎袍上臺階，我忙止住笑，跟上。

茶莊對面就是湖，從窗外可瞧湖光山色。里面綠植花卉不少，墻上寫著陸機(jī)的《茶經(jīng)》。

我們剛一進(jìn)去，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女孩笑瞇瞇地迎上來說，相公，喝點什么？然后看了我一眼，又說，小姐萬福，做了個揉肚子的動作。

我朝小姑娘點點頭，她把桌下的椅子拉出，扶正，我坐下后，秀才微笑著說，沏壺龍井。

我說，你這秀才扮相好俊。

他馬上站起來舉手行禮，惶恐。

他是在演戲，還是真要跟我相談？我一時摸不透，不知該怎么接話，只好細(xì)細(xì)品茶。味道確實不錯。

這時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婦人出來了，她好瘦，看了我一眼，對秀才說，柳生好。

老板娘，生意可好？

這才是你，更俊朗。

一聽這話，我又仔細(xì)打量了他一番，他含笑望著我，我才認(rèn)出了他就是昨晚湖邊碰見的那位小姐。

他看出了我的疑問，慢慢品了一口茶，才說，我是男旦。

聽到這話，我心里一驚，才明白了昨天觀戲時的那種怪怪的感覺的由來。舒了一口氣，好像自己從空中落到了地上。

唱旦角很難吧？

我原來唱小生的，改行當(dāng)然難度很大。

那為什么要改？

他正要回答，手機(jī)響了，他抱歉一笑，站起來撩起袍子掏出手機(jī)，到一邊接電話去了?？粗┲鴳蚍謭?zhí)手機(jī)，我忍不住又想笑，他已通完話。是手機(jī)讓他回到了現(xiàn)實，或者其他，反正，他步速快了，褶子顯得就不像剛才那么灑脫了。他說園子明晚有講座，要跟老師商量放PPT的事，他先走了。

茶莊老板坐到他剛才坐的位置上，看著他走遠(yuǎn)了，才盯著我，問我是干什么的，來這好幾天了，準(zhǔn)備待幾天？

我看著這個眼角有胎記、干瘦如柴的女人，沒好氣地說，難道進(jìn)來喝茶的人都要經(jīng)受這樣的查問嗎？

她往我茶杯里續(xù)了水，語氣和緩了，說，這地方不大，天冷，游客來得少，白天來的基本都回去了，你卻住了好幾天。我就是好奇。

我說無可奉告，說著要付錢。她說柳云飛已簽單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已出門，老女人追上來忽然冒了一句，我勸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我很不高興，白了她一眼，問，為何？

她說你要是長住，自然就明白了。

我自顧自大步出門，可能因走得急，踩住了裙角，心想，戲服這么長，演員會不會也有踩住裙角的危險，可舞臺上，她們一個個走得那么婀娜多姿，步步生蓮。這么一想，我挺了挺胸，步子邁得盡可能像大小姐些。因為只有這樣的入戲，才配得上這么美的園子。再說這樣的機(jī)會并不多，當(dāng)珍惜。

3

第三天，張會長問我跟楊總聯(lián)系了沒，我說還沒，她說馬上聯(lián)系，說著，又把楊總微信名片推給了我。我加了楊總微信，她很快通過了，說她在市里，兒子學(xué)習(xí)緊，過兩天回來后跟我聯(lián)系。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微信上卻限制了只公開近三天的內(nèi)容，上面什么也沒有。

每天，我都觀看柳云飛的演出，百聽不厭。他這天唱的是《牡丹亭·尋夢》。當(dāng)他一出口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時，我感覺舞臺上百花盛開，那香味一縷縷好像也飄進(jìn)了我的心里。

我旁邊一個年輕女人說，聽說她是男人扮的？還挺漂亮，你看花一碰頭，他那眼神，還有拿扇把挑花枝的動作，好女人呀。

啊，真的？倒沒看出來，一個男人好端端的扮什么女人，演得再像也不是呀，還掉價。她旁邊的胖男人接口道，嘴里一股蒜味沖進(jìn)我的鼻子。

女人不是也飾演男人嗎？唱小生的老一代有岳美緹、石小梅，年輕的當(dāng)屬翁佳慧。唱老生的老有孟小冬，現(xiàn)有王珮瑜，還有武生裴艷玲，哪個不呱呱叫？坐我后面的引座女孩插話道。她的回?fù)羯鹾衔乙?，我贊許地朝她點頭致意。

怎么能一樣？女人演男人，理所當(dāng)然，演得美，演得俏。男人演女人，賤?？礆q數(shù)也不小了，真是的。男人說著，不停地撇著嘴。

不知臺上的他聽到?jīng)]，反正他沉浸在杜麗娘的一腔幽怨里，唱得那么催人眼淚。

一周里，我看了他唱的《牡丹亭·尋夢》《西樓記·玩箋》《占花魁·受吐》《蝴蝶夢·說親·回話》等十幾出折子戲，每天都不重樣。臺下他英俊灑脫，到了臺上，他一會兒是大家閨秀杜麗娘，一會兒又是交際花王美娘，一會兒又是丈夫剛死就春心蕩漾要嫁人的田氏。我從來沒想到男子的女裝扮相竟如此美麗傳神，唱腔竟如此珠圓玉潤。水袖飄飛，嬌柔嫵媚;眼神傳遞，柔情似水。眼波流轉(zhuǎn)之處，似能勾魂攝魄，比女人更有一番風(fēng)情。

除了我是固定觀眾，就是劇場那個為大家服務(wù)的高個女孩，整個劇場，都是她在管理。掃地、生爐子、打字幕，忙得不亦樂乎，可只要柳云飛一出場，她馬上放下活計，坐在一邊，邊看邊記，真的如癡如醉。

演出結(jié)束，我正要走，柳云飛對我說，若有空晚上到他房間坐會兒。

說實話，再美的景，一天逛四五次，也沒意思了。我每天在園子里走，工作人員都認(rèn)識我了，老遠(yuǎn)就跟我打招呼，我都不好意思再轉(zhuǎn)了，便欣然同意。茶莊，我再也沒去，每次都繞道而行。結(jié)果剛上風(fēng)雨廊道，又遇到了最不想見的茶莊老板，正想扭頭回返，她卻叫住我，說，我們茶莊進(jìn)了好茶，有空來喝。

我不知道她是客套，還是真心，便點了點頭，大步而去。

她追上我，嘴動了動，卻沒說話。

我說，有事？

她說，沒事沒事，我走了。

好怪的一個人，我想說有時間跟她談?wù)?，但又張不開口，只好點點頭。

4

按園規(guī)，晚上七點以后可以在園子里穿自己的衣服。我換了衣服，走出門，感覺一下子輕松多了，好像回到了現(xiàn)世。便想，夢想回唐宋，真回去了，也怪累的。

柳云飛的屋子在后園的一個僻靜角落，兩室一廳。客廳背景墻上掛著一套金燦燦的大紅色戲服，房間博古架上，有金光閃閃的頭飾和一些古劍，還有琵琶等古典樂器！

我進(jìn)去時，他正拿刷子刷一件秀才的花褶子，看我驚詫，指著衣服說，這些袖邊、領(lǐng)邊的花都是手工繡的，不能洗，否則就掉色，每次穿完把不干凈的地方刷刷，然后用吹風(fēng)機(jī)吹干。說著，他把戲服小心翼翼地掛到衣架上，讓我坐下吃水果。

我擺擺手，站在那件大紅色的戲服前，仔細(xì)瞧。他走到我跟前，給我解釋道這是楊貴妃穿的緞料勾金鑲邊的團(tuán)鳳女蟒，上面那個叫云肩，這是水袖，下面是大褶裙;這是鳳冠，那是發(fā)片子，掛的那個是鳳玉帶，它旁邊是線簾。

最美的當(dāng)屬五鳳鳳冠。它的前額呈半圓形，點翠額子口。冠面翠鳳五只，鳳嘴銜著垂珠滴，綴滿了白珠抖須，冠后有如意擋牌。兩側(cè)鳳尾耳子，均加掛著流蘇吊牌。我很想摸摸它的質(zhì)地，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忍住了觸摸的沖動。

美吧？掛在這兒，它沒生命力，楊總?cè)装缟?，那真是，哎呀，我怎么給你說呢？簡直是驚為天人。我到這兒一年后，她含淚把這一套戲裝遞到我手里。我把它掛在當(dāng)屋，就是想提醒自己這是我一生的目標(biāo)。我一直舍不得穿，想等我能跟她唱得一樣好時，再穿這樣的行頭。楊總最滿意的作品就是《長生殿》。

楊總會唱戲？

啊，你不知道呀，她是著名的昆曲藝術(shù)家，飾演閨門旦，得過全國大獎呢。我是她學(xué)生。

那她為什么不唱戲了，卻辦了這么一個園子？

非深愛之不能為吧。

我們坐在客廳，瞧著對面亮光閃閃的湖，喝著茶，柳云飛給我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在家鄉(xiāng)昆曲團(tuán)唱小生，女朋友攻閨門旦，她一直夢想著飾演杜麗娘、崔鶯鶯。二十五歲那年，她忽然得了怪病，看不見了，但還可以聽?wèi)?。后來聽不見了，感覺生不如死，又怕拖累我，趁我一次演出時，吃了安眠藥。走時，才二十六歲。從那之后，我跟所有扮演小姐的演員都沒辦法配戲。我看到她們就想到她，就忘詞。有天，我忽然想，我要為她活著，要替她唱戲。我第一次扮演女的，戴了假發(fā)，坐地鐵，專門選了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起初很緊張，不敢看人。后來試著跟人打招呼，沒一個人以為我是男的。去上男廁，還被人趕了出來。就此，我有了信心，開始演旦角。第一次演出，好緊張，怕頭飾掉了，辮子掉了，衣服扣子松了，演出完，觀眾卻掌聲一片。從此我就改成旦角，開始扮演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多人，特別是家人朋友都不理解。可我初衷不改。

先是為了紀(jì)念她，為她而活，后來，我覺得我就是男旦，我要演出不同于女性的女性——一個男人理解的女性。只有你演了女人，你才會發(fā)覺你真的理解了女人。真的，我才理解了我的女友為什么執(zhí)意去死。女人的世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為了演好角色，我考上了戲劇學(xué)院研究生，專攻男旦。楊老師給我上過課，我很崇拜她，覺得她是昆曲界演員里面最拔尖的。那時她已三十多了，可她甜美的笑容，曼妙的身姿，還有青春的舞步，都很少女。研究生畢業(yè)后，我不愿意回老家，就給她打電話想拜她為師。她說她離開舞臺多年了，只培養(yǎng)小演員，讓我找昆曲團(tuán)的老師教。我不死心，第二次給她發(fā)郵件，她仍拒絕了。第三次也就是五年前，我辭掉縣昆曲團(tuán)的工作來到沁園，她很吃驚，說，她五年都沒登臺了。我說，我拜她為師有三條理由，一是在我看來她是昆曲界身段最美的閨門旦;二是她榮獲過梅花獎;三是她身上濃濃的書卷氣。拜師當(dāng)然要選最優(yōu)秀的。她沒答應(yīng)，給我說她可以介紹她師姐收我為徒。

我不甘心，把對沁園的想法及這幾年來寫的關(guān)于她演技的五篇論文交給了她，又在沁園附近租了房子，每天過來，遇到啥都幫忙干，順便看戲。一周后，她讓我到沁園上班。我特高興，她卻說，是她先生的主意。她說，想飾演旦角，就好好看看女性心理學(xué)，還給我推薦了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她贊成我的選擇，說，不是說旦角一定要由男的來演，而是有了男旦，昆劇所有的演劇方式才算完善了。昆曲中有些曲牌就是專為男旦而創(chuàng)作的。因為那些曲牌的調(diào)子太低，女性演唱者的聲音很難發(fā)出來，男性更容易唱。

每每坐在化妝間一點點地戴那些珠翠時，我感覺我已進(jìn)入了角色，進(jìn)入到一個我過去陌生的女性世界，明白了直覺是什么樣子，理解了女人為什么愛哭，為什么愛生氣，為什么一點小事都能引起她們的憤怒，她們的心事就好像這些珠翠一樣，可愛又易碎。

你覺得學(xué)男旦最苦的是什么？它最大的特點是什么？我越聽越感興趣。

他把一只沙發(fā)靠墊放在我身后，說，你不要那么緊張，坐舒服些。說著，坐到我對面的長沙發(fā)上，把腳收到沙發(fā)里，半倚著沙發(fā)靠背說，男旦這個行當(dāng)練得最苦的就是穿著鐵砂背心練功夫，為的是把男性的肩膀練得圓潤下沉，因為古代女性以溜肩為美。通常男演員的重心靠上，女演員的重心靠下，而男旦演員為了掌握舞臺上女性角色的行動規(guī)律，就要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來使自己的重心下沉，再加上“跑圓場”的腳步訓(xùn)練，“步步生蓮花”的曼妙身姿便渾然天成了。當(dāng)然，最難的還要數(shù)對女性心思的揣摩，由于男性演員本身不是女性，與女性演員相比，他們會格外仔細(xì)地觀察、思考和學(xué)習(xí)女性氣質(zhì)，力求準(zhǔn)確地揣摩、掌握女性人物的內(nèi)心，用男人特有的角度和眼光去觀照女性。男旦并不是一味地模仿女人，其本身就是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shù)品而存在的，如同中國文人畫，在意境上下功夫，取其神似。男旦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子，他也不是簡單地模仿生活中的女子，不是再現(xiàn)女性的自然形態(tài)，而是作為被藝術(shù)化的女演員，去傳遞人物的感情。男旦藝術(shù)的內(nèi)在，追求的應(yīng)該是一種古典精神。昆曲中，姚傳薌先生的戲我愛聽。當(dāng)然梅大師的就更不用說了。昆曲緩慢優(yōu)雅的曲調(diào)，使古老、柔美、細(xì)膩、雅致在當(dāng)今社會依然可以被重新激活，使我們在面對生活的時候，不再那么急躁和功利。京劇中有不少男旦藝術(shù)家如胡文閣、劉錚、楊磊，他們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經(jīng)典的人物角色，如楊貴妃、西施等。昆曲男旦幾乎沒有，有人笑我是最后一個，不管它，我只要演好即可。為了保護(hù)嗓子，我不抽煙、不食辣、基本不喝酒;為了保持身材，要嚴(yán)格控制飲食……做不到這些就不可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男旦。你對男旦怎么看？

我嘛，只要獨(dú)特，無論男女，我都喜歡。對了，劇場為大家服務(wù)的那個高個女孩，我看她真愛昆曲，每次看戲都好認(rèn)真。

她是本地人，一個熟人的孩子，愛戲愛得癡了，年輕女孩這么愛看戲，很是難得。

你不想了解她？我感覺她對你有意思。我是女人我了解。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腳收到了沙發(fā)上，果然感覺舒服多了。

他笑笑，搖了搖頭。

你真不知道？還說你了解女人。

說實話，演得越多，我越感覺女人最難懂，也最難演。比如說，我原來不理解楊玉環(huán)為什么醉酒，不就是皇帝沒有赴約，犯得著生那么大氣？可我反復(fù)看了五十多次楊總的《長生殿·絮閣》光碟，忽然理解了。我以前就是跟著楊總學(xué)，覺得演得像她就可以了，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要理解楊玉環(huán)，因為她沒有安全感，所以她發(fā)現(xiàn)李隆基跟梅妃在一起，生氣得要把他們的定情釵盒還給李隆基。但她又不能真發(fā)火，惹惱了皇上。她的生氣，既有真氣，又有撒嬌的成份，一連串地問問問，還坐到地上，像小孩子耍賴，你沒看楊總演的，簡直演出了女主人公的魂。

你跟楊總在一起多年了，她人怎樣？

楊總不但是個優(yōu)秀的昆曲藝術(shù)家，她還愛才。她經(jīng)常跟我說，你只要想唱，我就支持你。我們當(dāng)時來了六個演員，不到半年，只留下我一個了，她也讓我走。我說只要有人瞧得起，我就要報恩。在我們縣昆曲團(tuán)，別說男旦，就是閨門旦也沒前景。你看到了，她給我住的這房子是園子里最清靜的，待遇也不錯，我每天唱兩小時的戲，其他時間都自由支配。我們這個小城，有許多美景，這幾年我都跑遍了，我跟大老板也就是楊總的愛人也是好哥兒們，他除了會做生意，還愛攝影，對了，他是靠攝影起家的。他帶我去了很多地方。你想，這么好的地方，過得又舒服，我為什么要走？現(xiàn)在我唱戲，幫楊總料理下園子，閑了讀讀書，過得很自在。書館圖書室里，藏有幾萬冊書，我隨時可讀，不知你進(jìn)去過沒，里面還有茶室。每天坐在那，喝著茶，曬著陽光，讀著書，讓我當(dāng)神仙我也不去。外面有演出，楊總大力支持我去。她還招了十幾個年輕學(xué)生，我和她平時就教他們。你說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有時，省里甚至北京有昆曲演出，她就帶著我和學(xué)生們?nèi)タ矗f昆曲不能斷。你看，這些書都是她給我買的。我一看，有梅蘭芳、荀慧生、程艷秋等的傳記，還有一本《鄧肯傳》是我沒想到的。她支持我寫書，還說，要是我能寫出來，她就給我出版。

她漂亮嗎？家庭生活如何？女人的天性使我猶豫再三，還是提出了這個一直縈繞嘴邊的話題。

說實話，娶妻當(dāng)娶楊總那樣的。你見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她待人跟她唱戲一樣，舒服自然。你會覺得她就該是那樣的，那樣的才美。她跟大老板當(dāng)然幸福了，我給你只說一件事，大老板牙不好，怕吃涼的水果，她就每天給他把水果暖熱。大老板愛吃面，她就親手搟面，包包子。我聽了都羨慕。你是女作家呀，怎么也跟一般女人一樣這么關(guān)心人家私事？

我感覺自己討人嫌了，忙起身告辭。

5

我繼續(xù)一場不落地看柳云飛的戲。我們誰也沒提那天晚上的事。

張會長打電話說她來園看我，我估摸著她快到了，提前十分鐘到門口等候。待在園子里，除了偶爾跟柳云飛聊聊天，好寂寞。他除了唱戲，還有忙不完的事，一會兒到書館布置會場，一會又布展，還要發(fā)園子的抖音和公眾號。楊總不在，他就是這兒的主事者。我跟著他去了幾次，發(fā)現(xiàn)他的同事們的眼光好像跟茶莊老板一樣，對我充滿了敵意，便不去了。

一見到張會長，我就感受到了春天般的詩意。她總像活在文學(xué)中，比如，第一句話，永遠(yuǎn)是，親愛的劉老師，好想你！這不，叫著親愛的劉老師，一下就抱住了我，我想笑，但忍住了，問，會長，今天你扮的是哪一個角色呀？

我扮的是李清照呀，你沒看出來？她著淡紫色的長袍，轉(zhuǎn)了一圈，好像更年輕了。打量了我半天，她又說，你這打扮適合你，一看，就是閨門旦，至少也是小家碧玉。

我假裝生氣道，太寒酸了，讓我當(dāng)個相府千金還差不多。

哈哈，官迷。

古戲上不都是這么的嘛，王寶釧是相府千金，祝英臺爸爸是祝員外，杜麗娘的爹爹是太守，崔鶯鶯的爸爸是相爺，李倩影的爸爸是總管，李清照的爸爸是禮部員外郎、公爹是當(dāng)朝宰相。林黛玉的爸爸更厲害，不但是前科探花，還是皇上欽點的巡鹽御史。

好好好，相府千金，伊在園中可遇到如意郎君乎？

會長，到屋里細(xì)敘。我說著，眼前閃現(xiàn)出穿秀才服的柳云飛來。

這么美的園子我豈能不洗洗肺？對了，還得等下我的部隊。

部隊？

我們文學(xué)會的會員呀，男的女的，四五十個呢！今天我們到沁園來采風(fēng)，我讓他們都寫篇文章。你可別小看我們這支民間創(chuàng)作隊伍，我們爬山涉水，以分隊的形式走遍了全省，極力弘揚(yáng)我們最美的家園。今天是沁園，我們雜志要做一期專號。柳云飛這個男旦上封面，多有看點呀！你來自北京，又在媒體工作，得幫我策劃下。對了，你看，他們——來了。張會長拖著長腔，念白道。

果然男女老少都有，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更多的是女人，基本都已是中年，還有幾個頭發(fā)灰白的，穿著各色戲裝，真是春蘭秋菊，爭奇斗艷。

張會長指著其中幾個約有六十歲的女人說，她們退休了，都熱愛文學(xué)，我一發(fā)動，她們爭相報名。人生總得有些夢想吧，我就想讓我的會員們生活得充實些，快樂些。

會長，我們進(jìn)去了。

好，你們各自為戰(zhàn)，晚上五點前，在這集合。一周后交稿，不少于五千字。

等那些男男女女歡快的聲音遠(yuǎn)去了，我問張會長，這些文章在哪發(fā)表？

當(dāng)然在我們雜志上了，寫得好的我會推薦到全國各大報刊的。本來這次要采訪楊總，都跟她約好了，走到半路，忽然接到她電話說，學(xué)校要開家長會。我說家長會，保姆去就可以了嘛，她說保姆不是家長呀。她讓我好好宣傳柳云飛。楊總已把他推薦到各大昆曲團(tuán)演出了好幾次，人家要留他，可他不去，非要在園子里唱。劉老師，你說這是什么精神？我們能不宣傳嗎？張會長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旁邊的人不停地觀望，我忙扯扯她的衣服。

她聲音更大了，對著門口檢票的一位穿著粉色小姐花旦戲服的姑娘說，你不信，問問她。

女孩笑笑，說，會長來了，快請進(jìn)。說著，優(yōu)雅地開了門。

進(jìn)了院子，張會長不停地說，我從市區(qū)來時，車流人聲，吵得我頭痛。而沁園，我每次來，感覺都不一樣。你看，湖里的鴛鴦多恩愛。還有，楓葉多艷?？?，給我拍幾張。對了，下次你來時，芍藥、牡丹開了，才美呢。不過，你在茶花前照張相也不錯。張會長說著，或倚欄，或靠樹，或坐在貴妃榻上凝望湖水出神。這園子，按她的話說，少說來了一百次，可每一次她都能發(fā)現(xiàn)新的亮點。我發(fā)現(xiàn)跟她接觸越多越發(fā)現(xiàn)她很可愛。心想如果我到她這般年紀(jì)，還對生活保持著如此的熱情，該多好。

你去過硯臺館沒？

路過，沒進(jìn)去。

那你白來了，你要用心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細(xì)細(xì)瞧，就知道沁園有多值得看了。如果你跟一般游客一樣，匆匆轉(zhuǎn)半個小時，真辜負(fù)了園主的良苦用心。你仔細(xì)瞧，全園一草一木，都是有來歷的。除了有六百年昆曲史，一二百出劇目，幾十種古樹，還有我國最有名的硯臺，都在這里。走，我陪你去硯臺館。她邊走邊說，硯臺是中國書法必備用具，由于其性質(zhì)堅固，傳百世而不朽，又被歷代文人作為珍玩藏品之選。此處硯臺材料豐富多樣，除端石、歙石、洮河石、澄泥石、紅絲石、砣磯石、菊花石外，還有玉硯、玉雜石硯、瓦硯、漆沙硯、鐵硯、瓷硯等幾十種。紋樣的名字也叫得別致：眉子、羅紋、金星、金暈、魚子、玉帶，上面不少詩詞畫面都來自昆曲。隨著她的講述，我穿行在硯臺中，對過去一向從沒關(guān)注的石頭，莫名地多了幾分情感。原來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只是因為我們不懂，才忽略了它的存在。

正出神間，張會長喊道，劉老師，你快來這兒。你看這個硯臺叫眉子硯，據(jù)說是明朝才女葉小鸞的，曹雪芹塑造的林黛玉就有她的影子，可惜只活了十六歲。三百多年過去了，美人香消玉殞，然而她不但留下了美麗詩文，還留下了這塊眉子硯。書載：“此硯長三寸，寬二寸，厚半寸余，面有犀紋，形狀腰圓，硯池宛若一彎柳眉，故名眉子?！?硯臺顏色，潤嫩有加。這塊硯臺是舅舅送給葉小鸞的，她得到此硯時興奮之狀不可言表，寫了二首七絕托工匠鐫于硯背，其中有一首寫道：“素袖輕籠金鴨煙 ，明窗小幾展吳箋。 開奩一硯櫻桃雨， 潤到清琴第幾弦。”小鸞病逝后，眉子硯也不知去向。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月，就流傳到我們沁園了。你看這字，多娟秀。

在館里，張會長還帶我參觀了鎮(zhèn)館之寶——一個比床還大的硯臺，據(jù)她說有28噸重，產(chǎn)自唐代，正宗老坑，手摸起來，石質(zhì)細(xì)膩潤滑。擱在長廊一角的“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硯臺，我尤為喜愛。杜麗娘身上那裙褶、那眼神、那綽約的身材，刻得精妙極了。據(jù)張會長說人物外貌像楊總。還有“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白蛇傳·斷橋”“西樓記·樓會”“活捉三郎”等有名的昆曲畫面，都出自一位全國有名的刻家之手。

累了，我們回到我房間喝茶，張會長問我見到楊總沒，我說她還沒回來。

她嘆息了一聲，給我講起了楊總的故事。

楊總原是省昆曲團(tuán)的當(dāng)家閨門旦，二十九歲就得了全國大獎。丈夫是她的票友，給她拍過不少劇照。結(jié)婚多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在她事業(yè)正如日中天時，丈夫忽然抱回了一個剛滿月的男孩，說在路上撿的。有傳言說這是她丈夫的小蜜生的。楊總怕丈夫跟她離婚，失去依靠，決然辭了職，專心在家?guī)Ш⒆樱K于感動了丈夫，夫妻和好。這種事誰也說不清。孩子身體弱，三天兩頭地上醫(yī)院，她可是操碎了心，光給我打電話，少說也咨詢了上百次。比如兒子被糖豆卡進(jìn)鼻孔了，好幾天不拉屎了，怎么還不會走路等等，我解決不了，就陪她上醫(yī)院。她丈夫？人家是大老板，好幾個項目，忙得哪有時間管這些家務(wù)事。楊總在家是獨(dú)生女，啥事都不會干，可有了孩子，你猜怎么著，開車做飯，還能給孩子打針做衣服，像換了個人似的。

孩子上了幼兒園后，她丈夫就把這個新建的園子送給了她，讓她按自己的心意打理。自己又在市東郊投資了一個新項目，已到二期了，叫夢里老家，游客也不少。有湖，有油菜花，還有一棟棟小白樓，特別漂亮。有機(jī)會，我?guī)闳タ础?/p>

我的天，兒子不是她生的，她竟然能視如已出？

這就是她過人的地方，她對丈夫好，也疼那孩子。有人說那小蜜本來要跟她丈夫結(jié)婚的，可孩子一歲時，忽然消失了，聽說是被楊總的母愛感動了。園子里的工作人員，大部分都是女人，有下崗的，有跟丈夫離婚后生活沒有著落的，她都招了進(jìn)來，還讓我把全國來參加我們文學(xué)會活動的作家請到園子里講課，她說這園子就是她的天地，她想把這里改造成一個詩意的精神園地，讓鬧市中的人們有個養(yǎng)心的去處。對，養(yǎng)心，這是她的原話。

園子每天都放昆曲？

對呀，園子里不但放昆曲，還讓工作人員練功、聽課、學(xué)戲，里面很多工作人員都會唱幾句昆曲的。楊總說她跟愛人到廬山玩，看到那兒整天放老影片《廬山戀》，好有意思。她從八歲學(xué)昆曲，就嫁給了昆曲，昆曲是她的命?？蔀榱藧廴?，她連命都不要了。光有愛人也不行，她還要做自己。她說她開園子不是為了掙錢，只想讓游客體會到昆曲之美，光我們省昆曲團(tuán)就來了三次，全國著名的昆曲團(tuán)也來過。她還聘請了全國二三十位各行業(yè)知名人士，有作家、畫家、攝影家、書法家，園藝家，啥門類的都有，幫她出謀劃策。這園子名沁園，你是作家，不會不知道它來自《牡丹亭》吧？還有通向劇場那座小橋叫蜂腰橋，你肯定知道來自《紅樓夢》。還有，書院的名字，我們想了好長時間，最后才定名為云心館的，就取自于《玉簪記》里那句“水心云心，有甚閑愁悶”。你看，右邊那個樓叫花萼樓，就是李隆基跟楊貴妃賞花的地方。那個亭子叫“艷云亭”，我最喜歡聽楊總唱的《癡訴》，就是它其中的一折。楊總說了，昆曲那么雅，如果以它為主題的園子犯了常識性錯誤會讓行家笑掉大牙的。

我接口道，還讓人離俗氣遠(yuǎn)些。

是的，劉老師，藝術(shù)的功能是潛移默化的。我們生活中，除了股票、基金、房子、調(diào)級、位子，總還得有些別的，比如，這園子、書法、硯臺、昆曲。這點，楊總，最懂。我們文學(xué)會不定期舉行各種雅集，要過端午了，我打電話給楊總說借你寶地，搞詩歌朗誦會。她說，沒問題。我說楊總咱是不是評個獎啥的，鼓勵一下文學(xué)愛好者？她說你辦，我來掏錢。我過陣又說，楊總，我們要搞個旗袍秀，你……我還沒說完，她馬上說吃住免費(fèi)。其實我想說的是讓她參加我們的旗袍秀。結(jié)果她第一個帶頭。劉老師，你不知道，我們一伙人穿著旗袍走在油菜花地里，真是美翻了，那全國各路大咖一批一批地浪花般朝我們這邊來。楊總煩惱了，會叫我來，跟她喝一天茶，說她對沁園的下一步建設(shè)的想法，還有對柳云飛的培養(yǎng)計劃。

茶坊女人老讓我離柳云飛遠(yuǎn)些，原來是這意思。

什么意思？張會長一雙大眼定定地看著我。

我猜她怕我搶了楊總的心上人吧。

劉老師！張會長重重地叫了我一句，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回過頭小聲說，劉老師，你可不得隨意說話。

我知道自己言語冒犯了，但仍不死心，又問，會長，柳云飛跟楊總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你跟楊總是好朋友，應(yīng)當(dāng)知道詳情吧。

張會長看了我一眼，又重重地叫了我一聲：劉老師！聽得我好后悔自己說出的話。原以為她脾氣好，愛說笑，她這么一嚴(yán)肅，我就知道我越過了一條基本線，忙說，對不起，會長，我就是好奇。

她喝了一口茶，朝鏡子里邊看邊說，那我要搞清你是一個作家的好奇，還是一個女人的八卦？如果是作家的好奇，你可以自己去觀察。如果另有他想，那么我告訴你，你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種想法。楊總是我多年的朋友，比我親妹妹還親。再說這種事，只有當(dāng)事人明白，我們做朋友的，只有祝愿他們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作家都很敏感，那么劉老師，你住了有十天了吧，你以為他們會是什么關(guān)系？

在我看來，他們好像更像姐弟，或者像同事，就是不像情侶。據(jù)園子工作人員說，楊總丈夫也放心讓柳云飛到園子來。世間有各種愛，以我淺見真的無法判定。

張會長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跟楊總這么熟，但也不能問她，朋友間，是有底線的，越了線，朋友就做不成了。對了，你覺得沁園有無可寫的，你至少得寫一篇文章。

我說，盡量吧。一個唱昆劇的藝術(shù)家，投資好幾億，修這么一個大園子，滿足了游客的一次精神穿越，做場夢回古代的游戲，讓他們快樂一笑，挺有意義。我多天觀察，發(fā)現(xiàn)進(jìn)了園中的大人小孩，一個個言語清朗，神態(tài)盎然，真讓人有種穿越的感覺。聽著游客們一遍遍地讀《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琴挑》，聽一支支昆曲……接力傳送一個個經(jīng)久不息的愛情故事，太有可寫的東西了。

你哪天有空，到書館里講一課，題目自擬，楊總再三給我說，你是知名作家，要請你講一課，她還讓員工都去聽。她說每個工作人員都要有文化，才配得上在這地兒工作。她要把這所以昆曲為主題的園子打造成有文化含金量的知名品牌。園子文化，這才是重點。

會長說得是，我定細(xì)細(xì)琢磨。

6

第二天晚上飄起了雪花，我心里好亂，書也看不進(jìn)去，也不想看電視，想去看柳云飛。剛走到書院，看到一個人穿著灰色長袍在前面走著，手里提著飯盒，發(fā)現(xiàn)路邊一個塑料瓶，撿起扔進(jìn)了垃圾桶。是保潔員？但瞧背影，很苗條，像女人，走得挺優(yōu)雅。沁園的女人們，大多走得都挺美，聽說都經(jīng)過培訓(xùn)。

她在后花園，站住了，整了整衣服和頭發(fā)，進(jìn)了柳云飛的房間。鬼使神差，我繞到后窗，聽到了以下的對話——

男聲：這么冷的天，又下雪，路這么滑，你過來，好讓我……

女聲：電話里聽到你好像感冒了，就給你帶了姜茶。嗓子要緊，千萬別感冒了，這次，你必須去，機(jī)會難得。一定要去。我已經(jīng)給他們說好了，去了你就知道，那才是大開眼界。

男聲：剛看到一個朋友發(fā)的朋友圈，說得真好：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些心，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傷人。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醫(yī)。

短暫的安靜后，女聲：一定要去。機(jī)會是很有限的。就這么定了。對了，謝謝你送的柚子，很好吃。

男聲：這是我到樹上現(xiàn)摘的，知道你愛吃。你別看表面難看，可是我一個個從樹上挑的。這是棵大柚子樹，長在水邊。周圍有三棵大梅樹，梅花楚楚動人。你哪天有空，咱們?nèi)タ纯?。柚子園是我散步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越看越喜歡。就問了附近的人，找到主人。我這北方人不會挑，主人告訴我說，黃里泛紅的就熟了，圓圓的，摸起來硬硬的，肚臍凹進(jìn)去的，是母的，皮薄，汁多，又甜。

女聲：我說呢，怎么那么好吃，還是紅心的。個人問題該考慮了，你看有那么多人迷戀你。劇場的小陳品貌都不錯，家里情況也知根知底，整天看你的演出，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你怎么熟視無睹？

男聲：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女人無語。

好半天，女人又說，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那柚子特好吃。天晚了，我走了。

男聲：我送送你。

我想離開，卻聽到腳步又停了，女聲：小米粥趁熱喝，你胃不好，里面我加了海參。

男聲：還下著雪，路滑，我送你。

女聲：不用。

這次是關(guān)門的聲音，兩人的腳步近了，我忙急步穿過草地走到風(fēng)雨長廊上。

準(zhǔn)備尾隨著那兩個黑影再瞧瞧，忽然聽到后面有腳步聲，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茶莊老板。她打著上面寫著沁字的紅燈籠。

劉老師，她重重地叫了一聲，夜深了，怎么還在外面待著，別感冒了。她說的是關(guān)心語，可在我聽來，好似整個人掉進(jìn)了冰窟里。

我很想說，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可經(jīng)過了那晚，我忽然感覺我們有了共同的秘密，便說，沒事兒，走走。你也出來走走？

我巡夜，年輕人靠不住，角角落落都得走到，園子太大，為了節(jié)約電，只留了幾個路燈，好慘淡淡的，我怕有人失足掉到了湖里。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著她，默默地走，一字一句琢磨著她說的話。她忽然說，你聽這昆曲真好聽。

好像唱的是《尋夢》的“江兒水”。誰唱的？

還能有誰？

柳云飛？

茶莊老板哼了下，說，他還得十幾年。然后又說，小心腳下。

我停了腳步，說，你待了多長時間？

六年了，從園子開業(yè)的那天起，就一直待著。剛來是新鮮，待久了，就煩了。

對了，你給我講講楊總的故事，我要寫她。

她笑著說，你不知道她唱得有多好，我最喜歡聽她唱《牡丹亭》的那幾句：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你說我一個做方便面的下崗工人，怎么能懂這么高深的詞。她就給我一句一句地講，說沒揣菱花偷人半面，是說鏡子把她的漂亮面容偷去了。彩云偏，是指頭發(fā)，不是天上的云。她有時練功到半夜，還叫我過去幫她看兒子。半夜三更，我常聽到她在三樓那個大房子里練步子的聲音。一雙彩鞋穿了不到半年就破了，身上都是傷，她還要練。有次我看她一圈圈地走臺步，至少走了二百圈。她走時穿著寬腿褲，她給我解釋說這樣才能對著鏡子校正膝蓋的動作幅度。每天，她還請吹笛子的師傅給她吊嗓子。有天她給我說，姐，孩子大了，我心好空?？樟说男哪隳芾斫鈫?？就像一具尸體。

第二天，我出園到江邊跑了一會兒步，看到南方的樹木，興致頓增，紅楓特別漂亮，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團(tuán)霞。我沿著江走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柚子樹。這時，張會長打電話問我怎么樣，她說一會兒有人從市里過來，問我需要什么，我脫口而出：給我?guī)讉€新鮮的柚子來。

晚上八點，楊總給我發(fā)短信，說她回來了，來看我。

我說不用，我去拜訪她。

她說天晚了，路你不熟，我過來。聲音好熟，我第一次跟她說話，怎么有如此的感覺？

等她時，我坐臥不寧，老想她會是什么樣子，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又無心做其他事，忽然看到客廳的那個黑膠唱片留聲機(jī)，美人蕉似的銅喇叭特吸引人，旁邊還有一疊唱片。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老式留聲機(jī)，也不會開，就學(xué)著影視劇上人物的做法，把唱針小心翼翼地擱到上面，不動。一瞧，旁邊有個電源插頭，剛一插上，房間瞬間黑了，跑出門一看，全樓全園皆黑了。有人說跳閘了，又有說可能停電了。我嚇得不敢吭聲。

這時楊總打來電話，說，園里沒電了，她得趕緊找電工，讓我不要急，她讓服務(wù)員給每個房間都送蠟燭，改天再來看我。

我好想說是自己干的壞事，思索片刻，決定還是閉嘴。

沒了電，無法洗澡，無法用電腦，也無法看電視，我正想看手機(jī)，楊總又打來了電話，道完歉后，說，柳云飛出去看朋友了，電工休假了，急得她一個個打電話，總算打通了縣上一個電工的電話，讓我不要著急。

點蠟燭也挺有意思的。

那不行呀，賓館還有好多客人呢，無法洗澡、冰箱失效，那怎么行？園子不小，事無巨細(xì)，都得操心，畢竟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對你照顧不周，請諒解。對了，我一會兒讓人給你拿些柚子去。

我有。

她在電話里好像怔了一下，問在哪買的？園子附近好像沒有新鮮的柚子。

柚子對美容有好處，張會長給我?guī)У摹Ｗ蛱煳业浇呣D(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一棵柚子樹。

她好像松了一口氣，說，我也愛吃柚子。哪天有空，我?guī)闳サ饺锿獾蔫肿訄@看看。那么大的果子，在綠葉間黃燦燦的沉甸甸的，可漂亮了。

南方就是美呀。

她笑著說，要不是為了孩子上學(xué)方便，住在園子里，是最舒服的。

快考試了吧？

對呀，明天我又得回去照顧孩子，所以這次不能見你了。你安心住著，反正你們作家，在哪都能寫作。過幾天，我就回來。家里有保姆，我也不放心。所以園子就來得少些，等兒子上了大學(xué)，我就好好經(jīng)管這園子。你呢，有孩子嗎？

我單身。楊總，你為什么想建這么一個以穿古裝以昆曲為主題的園子？不怕太傳統(tǒng)，游客太少？

我想為忙碌的人們建一個放松的天堂，即便是夢，總得有人做吧?，F(xiàn)在開辦六年了，反響還不錯。也許生活跟現(xiàn)實保持些距離，會好些?，F(xiàn)在昆曲越來越受重視，我們這個小鎮(zhèn)還不普及，但我相信觀眾會越來越多的。房子不少，我愛人讓辦書法班，硯臺展，攝影作品。我想這是一種藝術(shù)熏陶，我們的孩子不能只打游戲，不能光到游樂場，他們也要懂一些古詩、戲劇，了解一些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寶貝。她最后說。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杜甫寫此詩是嘲諷的，你為什么要題在牌坊之上？

她笑了，說，許多人都給我這么說，我想古為今用，就是昆曲，若一味墨守成規(guī)，必入歧途。昆曲之美，只有你真正陷進(jìn)去了方能體會，就如一場戀愛，永無退路。而這樣的感覺，只有這兩句詩代表了我最深切的理解。

她比我大幾歲，既不像一般生意場上的人那般健談，也不像知識女性那么矜持。電話里，她的聲音一會兒嫵媚，一會兒果斷;一會兒憂傷，一會兒又快樂，更讓我想見她了。她說，你安心待著，我讓柳云飛有空陪你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小鎮(zhèn)，此地雖偏，但山清水秀，很適合創(chuàng)作。有空你聽聽我老師顧音先生的唱曲，真美。手機(jī)上一搜就有。我給你放幾曲。隨著音樂起，她說，這是《驚夢·山坡羊》中的“沒亂里春情難遣”，你聽聽，這哪像是八十歲的老人唱的？分明是二八佳人在跟你說閨房話嘛。你再聽，這曲是《尋夢·懶畫眉》中的“最撩人春色”，是不是隨著曲子，你都能感受到柳枝輕拂你的臉，花枝纏住了你的裙擺？還有這個，我最喜歡的，是《尋夢·忒忒令》中“那一答可是牡丹亭畔”，甜美，深情。一聲“秀才，秀才”的呼喚，讓人落淚。她糯米般的聲音或解釋，或跟著唱，要不是她說手機(jī)快沒電了，怕還要講下去。

掛了電話，我躺在床上，把手機(jī)打開，閉著眼睛，把她給我試聽的顧先生的曲子全部聽完。電來了，我不理會。天亮了，我也沒倦意。再逛沁園，感覺好像才初進(jìn)園子。坐在藍(lán)橋上，看著對面亭子上刻著的“鏤月為歌舞，裁云作舞衣”，聽著喇叭里杜麗娘在唱“甚西風(fēng)吹夢無蹤！人去難逢”，我不禁失聲慟哭。

7

一周后，楊總回來了，還有她帥氣的兒子。沁園更熱鬧了，游客更是絡(luò)繹不絕。茶坊、酒樓、書館，座無虛席。小道消息也從四面八方傳來，說楊總最近忙著給愛人過五十歲的生日作準(zhǔn)備，她還要登臺唱戲。當(dāng)?shù)孛襟w也紛紛登出了消息：

1月17日下午三時，全國大獎得主、著名昆曲藝術(shù)家楊懿潔離開舞臺十一年后，重返舞臺，將在沁園表演她的獲獎作品《長生殿·乞巧》，昆曲界許多大咖將來助興。

一時間，沁園大小車輛不斷，附近的停車場全部車滿為患。游客比往常增加了兩倍，附近的賓館跟我住的樓也住滿了人。

有人出主意把進(jìn)園門票漲價，楊總說一分都不漲。票不到兩個小時，就已售完。

我很好奇，她跟柳云飛兩個閨門旦，怎么演？不久，又傳出要到外面調(diào)人。此話不假，我住的對面就住了好幾個帥男俊女，聽說都是楊總昆曲界的師兄師妹。楊總還請來了她的老師、著名昆曲藝術(shù)家顧音。隨他們而來的還有好幾車布景服飾，水邊的舞臺上整天人來人往，可能怕給游客帶來不便，劇院四周用綠色的布幔圍了起來，里面一會兒電鉆響，一會兒鋼花閃。

楊總的丈夫演出前一天也從市里趕了回來。

誰知到了第二天上午，演出欄的海報上《長生殿》變成了《思凡》。茶莊老板娘說，是楊總換的，酒館小二又說是大老板換的。柳云飛則說，我從沒聽說楊總唱過《思凡》，肯定是她在挑戰(zhàn)自己。

下午兩點半，我早早來到劇場，想看楊總的愛人——一個擁有上億資產(chǎn)的老板會是什么人。他會選擇什么樣的戲服著身，他事業(yè)有成，一定會選擇大紅袍官服烏紗帽。這是多少男人的夢想。是著帥服，還是著皇袍？我職業(yè)病又犯了，開始浮想聯(lián)翩。

離演出只有十分鐘了，我看到一個小個子男人跟一個滿頭珠翠的女人走進(jìn)場。大家紛紛跟小個子男人打招呼，我悄悄問戲院那個為大家服務(wù)的高個女孩，那小個子是誰，她說是楊總的愛人呀。他真不是我想象中的老板，不帥不霸氣，穿著一身窮生的打扮，灰袍，黑帽，看著倒文氣，說話不緊不慢。那位著麗服、滿頭珠翠的女人坐在他旁邊，他不時與她交談。那女人看起來年歲很大了，但身材保持得不錯，一身花褶子，儼然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大老板跟客人的介紹中，我知道了她就是楊總的老師——昆曲藝術(shù)家顧音先生。

人很多，劇場坐滿了，還有不少人坐在河對面，有些人還坐在船上，有些靠著樹枝，風(fēng)雨廊道上也坐滿了人?？赡芪枧_上表演看不清楚，但那聲音很清晰。第一折《游園》，柳云飛扮的是杜麗娘，大家贊聲一片。

《思凡》音樂一起，全場無一人說話。

音樂起了一分鐘，楊總才款款出場。她往九龍口一站，我就明白什么叫優(yōu)秀演員了。她的搖頭，背手，小跑，舞步，水袖，跟別人都不一樣。在臺上，她就像在跟觀眾說悄悄話，一顰一笑，活生生演出了一個向往世間生活的小尼姑。三十分鐘，她牢牢地把我的眼睛吸引住了。如果說，柳云飛演得好，是像，那么楊總的演出，則是告訴觀眾她就是小尼姑，她把一個少女的內(nèi)心全表現(xiàn)出來了，既自然，又美，又豐富，又有層次。

小尼姑在庵堂里受著師父的管束，因此上場先收著，穩(wěn)中顯靜，步法和動作的幅度、速度、勁頭都似閨門旦。但她又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雖然外貌是文靜的，心里卻充滿了復(fù)雜的動蕩，是靜中有動的，又像花旦。上場時，她兩眼若有所思，不是哀愁，而是向往。其他演員都沒有這么細(xì)致地表現(xiàn)出來。

楊總的唱腔節(jié)奏變化也是根據(jù)人物的情感變化進(jìn)行處理的，一段里有快有慢。比如“見幾個子弟們游戲在山門下”一句，節(jié)奏稍慢，想起那一天見到幾個香客的情景，她的眼神表現(xiàn)的并不是此時看到香客的感覺，而是讓你感到她在回想。又如，唱到在“山門下”和“他把眼兒瞧著咱”中間，突然一個停頓 ，跟人物的情緒很吻合。她唱這句時，用拂塵擋著自己的臉，然后再去偷看“他”，這樣處理既貼近角色心理，又避免了與前面動作的重復(fù)。唱到“他與咱，哎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時，兩眼明亮，活脫脫一個戀愛中的少女形象。她目光由左至右環(huán)視，身子隨著目光微微轉(zhuǎn)動，簡直把“凡”字具體化了。

最后唱尾聲“但愿生下一個小孩兒”，她又進(jìn)入了不久就要實現(xiàn)的甜美遐思之中，左手作懷抱小孩狀，有意無意中輕輕拍撫幾下，好像享受做母親的欣悅;當(dāng)眼光落到左臂上，臉上立刻又泛出少女的羞色。唱到“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時，左右兩番拍手后，中間又是一番拍手，同時微微踮起腳來，快步?jīng)_向舞臺小邊口，好歡快。她目光落到右手上，欣然一笑，又一推手遮臉。在小鑼抽頭中，略作顧盼，看是否被人發(fā)現(xiàn)，見沒人，欲進(jìn)先退，將拂塵繞至背后，腳步輕快地朝著下場門，左手指地，示意山道陡峭，尋路而行。緩步走至臺中，稍一停頓，欲放先收，蓄勢再起快步，翩然下場。臨下場門時一揮拂塵，回眸一盼，腳下一跳，像只小鳥歡快跑下。眼神、手勢、步法、身段，無一不美，無一不渾然一體。

你看她一會兒學(xué)抱膝舒懷的羅漢，一會兒又學(xué)走路顫巍巍的老太婆，一會兒又是嬌羞十足的少女。一桌一椅的舞臺，在她的升華表演中，滿當(dāng)當(dāng)?shù)?，既是廟堂，又是山野。再看她扮的色空的內(nèi)心，也很豐富，有疑有懼，有嗔有怨。有憂傷，有希冀。

這不是我說的，是坐在我前排的顧先生跟楊總愛人說的。小楊，既結(jié)合了我的唱功，又吸納了我?guī)熋美デ缱蠲郎矶蝿⒗^華的長處，你看她眼睛都會說話。我一直以為十一年了，她早淪為一個家庭主婦了，可現(xiàn)在看來，她一天都沒少練。她當(dāng)年離開舞臺，我氣得跟她好幾年都不說話，這次，她親自來接我，這兩天我看了沁園，無處不昆曲呀，我錯怪了她。

唱完，謝幕時，大家掌聲不斷，主持人請楊總再加一曲。楊總說謝謝我的老師顧先生，七十多歲了，仍親到現(xiàn)場;我有個提議，我跟老師清唱一曲《牡丹亭·尋夢》。觀眾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顧先生走上臺，卻說，昆曲是美的藝術(shù)，原打算要唱的，看了小楊的演出，感覺自己老了，不美了，就不唱了，有她，我就還在舞臺上。我就還做伯樂吧。謝謝大家熱愛昆曲。說著，又喊，柳云飛上來。柳云飛正不停地拍照片，忙把手機(jī)放到椅前，跑了上去，顧先生左手拉著楊總，右手拉著柳云飛，朝臺下深深鞠了一躬。

柳云飛下來，拿著手機(jī)不停地給我看他拍的楊總的演出照。他說，你看每一個姿勢都是一幅畫，你現(xiàn)在明白我為什么要拜她為師了吧？她演誰，就是誰。她飾演的楊貴妃，貴氣嬌美;飾演的杜麗娘，清雅嫻靜，就是大小姐。你沒看過她扮的潘金蓮，那一聲“叔叔”，把人都聽酥了。一句話，她的戲，看了還想看。她表演細(xì)膩，沒一個動作是多余的，內(nèi)心戲交代最絕。

我望著他陶醉的樣子，點著頭道，看了她的演出，我都迷上昆曲了。

可不，好多人都這么說，一直跟劇院導(dǎo)引員坐在一起的張會長走了過來接口道，對了，劉老師，晚上，楊總請你吃飯，她給你說了吧，她愛人生日。她請的人可不多，除了我，你，就是柳云飛了。

我以為要到大飯店，卻通知去家里。柳云飛笑著說，楊總已把你當(dāng)家里人了，享受這種待遇的人可是很少的。

8

從園子側(cè)門的蝴蝶門穿過，是楊總家，一棟三層小樓，另有一道大門通街。后院有個小花園，有芙蓉、三角梅等花花草草。

我終于見到了舞臺下的楊總，雖是一身家常裝，卻比舞臺上更耐看更親切，讓人一見，就有一個感覺：恬靜。她讓柳云飛招呼我跟張會長到客廳喝茶，她還要到廚房去準(zhǔn)備。張會長要去幫她，她把張會長摁到沙發(fā)上，笑著說，我做飯身邊不能有人，否則就不會做了。我愛人帶兒子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我多次想象過她家的布置，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家里除了那些瓶中的、盆中的、木雕里的紅梅、臘梅甚是別致外，大廳沒有像一般演員掛的是演出照，最大的一張是她跟愛人在湖面相偎依的合影，其他全是兒子各個時期的照片。樓梯處掛的也是一張張照片，有風(fēng)光，有人物，皆出自她愛人之手，全屋沒有一個能表明女主人公是昆曲藝術(shù)家的影子。

聽到樓下車響，楊總?cè)缁艁y的少女，顯得好緊張，一會兒給我們倒水，一會兒又上二樓，再下來時，換了一身修身的紅色裙裝，還抹了口紅。他愛人看她在廚房忙忙碌碌，搖著頭跟我們說，我讓她別做飯，在飯店吃多省事，她不肯，堅決要親手做。她這人特犟，認(rèn)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

那不一樣，我親手做飯給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吃，讓你們知道我是多么感謝你們在我生命中的陪伴。老宋，你帶大家到樓上轉(zhuǎn)轉(zhuǎn)，飯馬上就好。

一樓是客廳、廚房;二樓是臥室、書房;三樓是一間客房，還有間屋子，從外面看看，面積很大。她愛人笑著說，這間屋子是她專用，都不讓我進(jìn)去。我趁人不備，悄悄推了推，門鎖著。轉(zhuǎn)過全樓，我也沒見到那個我一直很想瞧瞧的全國大獎獎盤。

我們坐到飯桌上了，她笑喊，兒子，兒子快出來，吃飯了。轉(zhuǎn)頭又對我們說，這些菜都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特色菜，咱們南方人北方人都有，大家看吃不吃得慣。

楊總不但能唱一百個曲子，還能做一百個很好吃的菜。我今天至少要吃兩碗米飯。張會長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楊總拿起公筷，正要給我挾菜，她愛人擺擺手說，別急，別急，有人要表演節(jié)目，請大家閉上眼。

我們愣了一下，都笑著閉上了眼睛。

表演開始！起音樂。好，大家睜眼。

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小男孩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打著白色領(lǐng)結(jié)站在客廳中間：我要給爸爸媽媽叔叔阿姨朗誦我最新寫的一篇作文。

楊總愛人帶頭鼓掌，還笑著說，我兒子作文寫得好，老師老表揚(yáng)呢。大家聽聽，他會寫些什么？

搞什么名堂。楊總說著，親昵地打了一下丈夫。

肅靜，請六年級一班宋坤同學(xué)朗誦。

男孩站得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禮，然后掃視了一下大家，念起來：我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

楊總愣了一下，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喧賓奪主呀。她愛人擺擺手，說，安靜，安靜，看演出。

我不是媽媽生的，我是爸爸在大街上撿回來的。

聽到這里，我愣了，正笑著的楊總瞬間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端著茶杯的手哆嗦起來，張會長忙接過杯子，柳云飛喝了一口水，嗆得咳嗽起來。只有楊總丈夫面如往常，一臉慈愛地望著兒子，頻頻點頭。

那天，下著雪，爸爸在出差路上，忽然發(fā)現(xiàn)車前有一團(tuán)東西。他以為是一只貓，或者一只狗。他生性善良，從不傷害一個生物，哪怕是一只螞蟻。于是下了車，卻發(fā)現(xiàn)是個嬰兒，就這樣，他把我抱了回來。

他生怕他妻子不喜歡孩子，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對策。沒想到媽媽一看到我，馬上就接過來，給我喂起了奶。媽媽討厭聞羊肉，可她為了我，養(yǎng)了羊，專門學(xué)著擠牛奶，半夜起來給我熱奶、喂奶。

這是同學(xué)跟我吵架時說的，我不信，那些全是鬼話。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是我親親的媽媽。

爸爸告訴我說，我從小愛生病，有一次，差點沒命了，到醫(yī)院，醫(yī)生都沒辦法了，可是媽媽卻說一定要救活。她連夜開車到省城醫(yī)院，硬是把我從死神手里救了回來。

我學(xué)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學(xué)會寫的第一個詞也是“媽媽”。

我一直以為我媽媽跟同學(xué)的媽媽一樣，她的工作就是送我上學(xué)，接我回家，幫我檢查作業(yè)，給我買衣服，為我打掃衛(wèi)生?？捎幸惶欤蠋熣f，宋坤，你媽媽是著名的藝術(shù)家，她唱的戲可好聽了。我才知道媽媽為了我，放棄了自己心愛的舞臺。我愛踢足球，老師不讓我踢，說我學(xué)習(xí)好，以后要考重點中學(xué)的，我哭了好幾天。我能體會一個人不能干自己喜歡的事，心里有多難過。媽媽不上舞臺，她一定心里很難過，可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和爸爸。

奶奶說，小兔子，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后孝敬你媽媽。她是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你是她的命根子。奶奶說的話我信。奶奶生病時，是媽媽守著她，給她擦屎端尿。媽媽是演員呀，她不應(yīng)當(dāng)干這個，她應(yīng)當(dāng)在舞臺上，拿著扇子，穿著漂亮的衣服，唱好聽的曲子?？蓩寢寣δ棠陶f，媽，衛(wèi)江忙，沒法照顧你，我是他媳婦，照顧你是我的本分。

媽媽，今年我就小學(xué)畢業(yè)了，請求你回到你的舞臺去，我會健康地長大。

兒子剛一念完，楊總就跑到兒子跟前把他緊緊抱住，眼淚嘩嘩地流著，也不去擦，而是不停地說，我沒有你寫得那么好，真的，兒子，媽媽怎么可能有你寫得那么好呢？

你不但是個好媽媽，還是好妻子。楊總丈夫說著，上前一手拉著楊總的手，一手拉著兒子，坐回到飯桌，對我們說，我告訴大家一件事。有天，我忽然倒在辦公室的地上，起不來了，懿潔可能是心理感應(yīng)，給我打電話，我沒法接，她就跑到了辦公室。要不是她搶救及時，我就沒命了。從那以后，她堅決不唱戲了，回家照顧我和孩子。他說著，摟住了楊總。她像小姑娘似的推開了他，臉紅著說，都老夫老妻了，還這么肉麻，菜都涼了，大家吃飯。

她丈夫一手摟著楊總，一手摟著柳云飛的肩，說，我感激生命中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妻子，一個是我的好伙伴，他們是我這輩子最信任的人。我第一次見柳云飛，就讓他協(xié)助懿潔管園子。五年來，他沒有辜負(fù)我的信任?，F(xiàn)在人與人之間，最難得的就是信任。信任是一切成功的基礎(chǔ)。

我注意看了一下楊、柳，他們互看了一眼，坦然地笑了。

快過年了，我給兄弟柳云飛送一件禮物，他說著，打開一幅字，我愛好書法，這是請省里有名的書法家寫的。他打開一看，是這幾個字：德配天地，藝壓群芳。

柳云飛收字時，手指有些哆嗦，說，不敢當(dāng)呀，真的不敢當(dāng)呀，在老師面前，怎么敢這么說呢？

收下吧，也算是老宋對你的期望。楊總說。

張會長忙幫著疊好。

我也給我妻子送了一份禮物。楊總丈夫話音一落，我們都看著他，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卻不說紙的內(nèi)容，而是說，對不起，懿潔，我一直在外面忙，很少顧家和孩子，多次聽到你睡夢中說話，手舞足蹈，以為你要打人，看了你的日記，我才知道，你離開舞臺十一年了，你的心還在上面，就像兒子說的，回到你的舞臺上去吧。這是省昆曲團(tuán)團(tuán)長讓我給你的邀請函，下月請你去北京演出。是你的老師顧音先生再三推薦的。你剛四十歲，我不能再拖你的后腿了。跟柳云飛一起去，好好地去唱。沁園老板娘唱戲，咱們沁園的名氣就更大了，是不是，老婆？

話音剛落，我?guī)ь^鼓起掌來。

9

三天后，我離開了沁園，柳云飛穿著秀才服來送我。

我打量了他半天，很想問問他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他為什么要這樣打扮，但咬了咬牙，說出的卻是，以后你會記得我嗎？

他掏出手機(jī)說，我加你微信。

你會一直獨(dú)身嗎？

他看了看我，半天說，你呢？

我看了看他，說，不知道。

他送我到更衣室。當(dāng)我脫掉那件紫色的小姐服，小心地掛在衣架上，再回頭看它時，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要想穿，再來。柳云飛說著，要拿他的水袖給我拭淚，我說，小心臟了戲服。

我跟楊老師下月到北京演出，到時去看你。柳云飛說著，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張會長熟悉的笑聲從門外飄了進(jìn)來，柳云飛馬上松開了手。水袖好長，我希望如風(fēng)般進(jìn)來的張會長沒看到。

柳云飛跟張會長打了聲招呼，就要走，張會長走到他跟前，把一大袋子?xùn)|西遞給他。他剛走了兩步，她又追上跟他耳語了幾句，柳云飛臉騰地紅了，朝我揮揮手，走進(jìn)了園子。

我轉(zhuǎn)過頭，張會長看著我，說，那家伙唱旦角越來越有名，今天怎么扮起秀才來了？

大概想變換一下角色吧。

放棄自己的特長從頭開始，可就難了，他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女兒是他的鐵絲，每次他演戲，她都在那。

我馬上道，是那個負(fù)責(zé)劇場的高個漂亮女孩？

張會長點點頭，是的，我女兒二十六了，一點都不急談戀愛。介紹一個，嫌人家俗;再介紹一個，又嫌人家不真誠。這次，好像動真情了，整天讓我給她和柳云飛牽線。我說你這孩子，現(xiàn)在啥時代了，又不是古代，難道還要讓別人說媒？自己主動進(jìn)擊嘛。她也不聽，平常在家里，除了工作，就是看書。說到工作，好好的老師不當(dāng)了，非要到沁園工作。不知是迷上了柳云飛，還是愛上了沁園，反正回到家里也聽昆曲。連我愛人都會哼兩句“裊晴絲”。對了，你也三十好幾了吧，有男朋友嗎？

結(jié)婚麻煩，自由著多好。我嘴上說著，心里卻不是滋味。本來春節(jié)前我要跟好了七年的男友結(jié)婚。要拍結(jié)婚照了，他先說忙，改天。第三天又說配不上我，提出了分手，我死的心都有了。又不敢告訴父母，我媽媽還在病中。上班又怕同事看出我人生的失敗，幸虧張會長這時打來了邀請電話。這樣沒面子的事，怎么能跟別人說呢。再說，我們每個人不一定都能跟朋友講心里話。比如這園子里的人。

哎，不要那么想。人總歸要結(jié)婚的，特別是女孩子，青春易逝歲月無情。日子就是一件接一件麻煩事，等著我們一個個去解決。等有機(jī)會，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你聽了一定會流淚的。對了，楊總給你說了吧，她愛人明天就送他們?nèi)ダデ鷪F(tuán)。

我會在北京見到他們的。我說著，最后看了一眼沁園，舞臺上那對秀才小姐仍在喧囂中讀書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