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晨

1979年，夏末。

陸禮國作為部隊醫(yī)學院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通過重重考核和篩選，來到江蘇女排，做了一名隊醫(yī)。

從皖西小縣城來到六朝古都南京，陸禮國也是人生中頭一遭出遠門。下了綠皮火車，乘上有軌電車，街道兩邊花花綠綠的風景險些迷了他的眼睛。百貨商場門口的石獅子和大花籃，電影院門口《獵字99號》和《火娃》的巨幅海報，理發(fā)店門口藍白紅相間的旋轉(zhuǎn)彩燈……陸禮國扶著車頂?shù)臋跅U，把他裝行李的蛇皮袋往座椅底下踢了踢，心里對這陌生的城市，充滿了惶恐和期待。

他緊張地捏著寫了地址的入職通知，豎起耳朵聽乘務(wù)員報站名。乘務(wù)員是地道的南京人，方言說得仿佛竹筒倒豆子，陸禮國急得直冒汗。

眼看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乘客上上下下，車廂空了又滿，他終于鼓起勇氣，問站在他旁邊一位身材高挑、穿著運動服的姑娘：“請，請問，紅旗路還有多遠？”

那姑娘有一雙大眼睛，只是臉色有些發(fā)白，似乎有些不舒服。她轉(zhuǎn)過頭瞧了陸禮國一眼，一手按了按太陽穴，眼看就要暈倒。陸禮國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一著急，說話反倒利索起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是大夫！”

旁邊有人讓座，姑娘坐下喘了幾口氣，醒了醒神，擺擺手說：“沒事兒，最近練得太狠，低血糖了——謝謝！”頓了頓，看了眼陸禮國，“你要去紅旗路？我也在那兒下，到站了我喊你?！?/p>

陸禮國從沒跟陌生姑娘說過話，不知怎么臉就紅了，老老實實“嗯”了一聲。

那姑娘緩過了勁兒，又站起來，請原先讓座的人坐下。陸禮國這才看清她運動服前襟上印的四個大字：江蘇女排。

有軌電車響著鈴，像在跳一支歡快的圓舞曲。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暖了這座古老的城市，一切都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變化。

下了車，陸禮國扛著大包小裹，跟在姑娘身后。姑娘警覺地起了疑心，走得忽快忽慢?？伤礻懚Y國也快，她慢陸禮國也慢。她終于停下腳步回頭，雙手叉腰瞪著陸禮國：“為什么跟著我？”

陸禮國嚇了一跳，平時的伶牙俐齒被嘴唇?jīng)]收了：“我，我，我要去女排。”

姑娘低頭看了眼胸前的字，更提高了警惕，擺出兇狠的樣子：“你去女排干什么？”

陸禮國被她嚇唬得懵了，問什么答什么：“我，我來找黃教練報到，我是新來的隊醫(yī)！”

姑娘叫黃非凡，是江蘇女排主教練黃珂的親侄女。

黃教練四十多歲，從國家隊退役后回到故鄉(xiāng)為江蘇女排效力。如果不是黃非凡直接領(lǐng)著陸禮國進了他辦公室，陸禮國絕想不到，這位穿著?；晟?，戴著金絲邊眼鏡，一邊看著報紙，還一邊捧著大搪瓷缸喝熱茶的時髦中年男人，會是全國勁旅江蘇女排的主教練。

黃非凡跟她這位叔似乎不很親近，顯得有些畏懼，把人領(lǐng)進門，頭也沒敢抬，灰溜溜又從門縫縮了出去。

黃珂的眼睛從鏡框上探出來，瞧著陸禮國：“你是？”

陸禮國趕緊掏出貼身的布口袋，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封介紹信和錄用通知書：“黃教練好，我是新來的隊醫(yī)，我叫陸禮國。”

黃珂順了順大背頭，把陸禮國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還算滿意地點點頭，放下了搪瓷茶缸：“走，跟我去熟悉下場地?！?/p>

陸禮國一個立正：“是！”

黃珂被他嚇了一跳，摘下眼鏡架在茶缸上，拍拍陸禮國的肩膀：“咱們這是體育隊，不用搞部隊那一套。”

七月流火，正午的太陽把柏油馬路都烤化了。雖然開著窗，排球場里仍熱得像是蒸籠。排球砰砰撞擊著地面和墻壁，橡膠鞋底劃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混合著姑娘們發(fā)力時的吶喊，形成了獨特而有魅力的樂章。

黃珂一一給陸禮國介紹：“扎馬尾辮的3號，叫林英，主攻，身高186，最喜歡吃腌蘿卜;短頭發(fā)那個，6號章玉梅，二傳，身高190，她是老隊員了，暫任隊長，腰上有舊傷，以后你可得幫她多看看;7號周穎，扎倆小辮子的，一傳，身高183，手上功夫最扎實;9號叫陶桃，自由人，身高180，她年紀最小……”

黃珂對隊里的姑娘們?nèi)鐢?shù)家珍，陸禮國一面暗暗用心去記，一面在心里佩服——這位打扮入時的教練，對他手下的隊員們，顯見是花了許多心思的。

父親常常教導陸禮國要艱苦樸素，不要被資本主義腐蝕，因此他常年就是一身部隊發(fā)的制服，或是手術(shù)時的白大褂，也多少覺得那些時髦的衣服“不正經(jīng)”。黃珂身上的時髦氣息，讓陸禮國自然而然和他拉開了心理距離。但黃珂的專業(yè)，又令他漸漸心生好感。

姑娘們正兩人一組練接發(fā)球，陸禮國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只有黃非凡一個人在角落里練深蹲。她身材偏瘦，整個人細長得像根牙簽，肩膀上扛著的杠鈴搖搖欲墜。

黃珂沖這位親侄女揚了揚下巴：“黃非凡，身高184，替補?！毕蜿懚Y國介紹完情況，黃珂停下腳步：“知道為什么招你來嗎？”

陸禮國老實地搖頭。

黃珂雙手抱在胸前，瞧著揮汗如雨的姑娘們，繼續(xù)和陸禮國說話：“再過一年多，就要打世界杯了，咱們江蘇女排，在全國是排得上號的，總要給國家隊培養(yǎng)出一兩個人才吧？這些女娃娃不容易，大多都有傷病，可是為了贏比賽，沒辦法，只能苦練。隊里以前沒經(jīng)費，現(xiàn)在條件好了，自然要對娃娃們好些。她們的運動損傷恢復(fù)，以后就交給你了。”

陸禮國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忍不住又立正敬禮：“保證完成任務(wù)！”

黃珂看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我還沒說完呢。本來隊里還有個陪打教練，業(yè)務(wù)不行，被我開了。我看了你的簡歷，在學校打過排球，身高條件也不錯，所以，除了搞好醫(yī)療服務(wù)，陪打教練也就是你了。但工資是不會加的，隊里沒錢?！?/p>

陸禮國愣了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黃珂繼續(xù)：“還有就是心理輔導——這些臭丫頭，脾氣都怪得很。就說林英和黃非凡兩個，見到就掐，攔都攔不住，這也影響隊內(nèi)團結(jié)嘛！你跟她們年紀都差不多，思想工作也好做些。對了，這個也沒有工資的啊，年輕人嘛，要有奉獻精神！”

陸禮國撓撓頭，他倒是甘愿奉獻，只是怕自己做不好。他從小見到女生就害羞，看病救人當然另當別論，可還要做思想工作，那就真是太為難了。

忽然場上一聲驚呼，9號陶桃接球失誤，摔傷了胳膊。出于醫(yī)生的本能，陸禮國立刻放下行李沖過去：“怎么樣？”

陶桃肘關(guān)節(jié)磨破了一大塊，疼得直吸涼氣，卻仍是掙扎著爬起來?！懊罎L打”是排球運動必備的日常項目，陰雨天氣場館地面容易潮濕，姑娘們一滾就是一身泥，場地上的煤渣劃破了手肘、大腿，揉進傷口里，疼得鉆心，也沒辦法及時清理。

這樣的傷，再尋常不過，姑娘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黃珂遠遠看了一眼，知道問題不大，吹了聲哨子：“繼續(xù)訓練！”

陸禮國卻急道：“不行，這傷口不處理，會感染的！”

他居然忘了害羞，拉著陶桃到場邊，從蛇皮袋里翻出個小藥箱。酒精消毒，棉花擦干，上藥，裹上白紗布，紗布多余的部分，系出一只精巧的蝴蝶結(jié)。

陸禮國包扎的時候全神貫注，沒發(fā)現(xiàn)全場的姑娘都意外地看著他。別看黃珂平時有說有笑，訓練起來簡直就是個魔鬼。在女排，他的話就是命令，尤其是訓練中，沒人敢違抗。可這位新來的隊醫(yī)，居然第一天報到就挑戰(zhàn)了黃珂的權(quán)威。

黃珂竟沒說什么，也看不出生氣的樣子，只板著臉向場上揮了揮手：“看什么看，你們學醫(yī)的還是學球的？一人給我接五十個大力跳發(fā)！”姑娘們應(yīng)聲而動，陶桃也絲毫不敢耽擱，向陸禮國道了謝，立刻歸隊。

黃珂背著手點撥了幾個人的技術(shù)動作，眼光毒辣，嘴更是毒辣。陸禮國總算理解了為什么黃非凡見到她叔，倒像是耗子見了貓。

訓練休息的間隙，黃珂正式向大伙兒介紹了陸禮國，順便宣布了最新的訓練安排：“下個月，天津女排來咱們這兒交流學習，說是交流學習，實際就是大家切磋一下訓練的成果嘛。天津女排是老牌勁旅，明年的全國錦標賽，也是咱們的頭號對手——這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咱們現(xiàn)在有了專職的隊醫(yī)，醫(yī)療有了保障，訓練更是要上量！都有沒有信心？”

“有！”姑娘們齊聲喊道。

陸禮國站在一邊，發(fā)現(xiàn)在黃珂訓話的時候，黃非凡仍一個人在角落練深蹲，每一次蹲下站起都異常吃力，但這姑娘像是臺永動機，片刻都不曾歇息。

陸禮國的父親從小對他管教甚嚴，教得他西醫(yī)、中醫(yī)融會貫通，在部隊里，也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卻也從沒吃過這樣的苦。來到女排的第一天，他就對競技體育心生敬畏——那些在國際賽場上為祖國爭光的人，私底下不知付出了多少常人不可企及的辛苦。

黃珂最后宣布了一個好消息：“最近，咱們隊里會有幾個入黨的名額。你們的入黨申請書都在我那兒收著了，大伙兒都好好表現(xiàn)，爭取先進！”

這句話一出，姑娘們比聽說有比賽更顯興奮，就連黃非凡手上的杠鈴，都明顯頓了頓——入黨，可是對一個人政治上最大的肯定。

陸禮國也激動起來。父親常說起當年他在抗日戰(zhàn)場上入黨的故事。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黨員，是多么神圣光榮的稱號！

一天的訓練結(jié)束，天已經(jīng)黑透了。黃珂丟給陸禮國一串宿舍鑰匙，正巧見黃非凡走過來，便吩咐她：“帶小陸去看下宿舍，有什么要添置的，跟隊里打報告?！?/p>

黃非凡點點頭，似乎欲言又止。黃珂看她一眼：“有話要說？”

黃非凡咬咬嘴唇：“叔，我都來隊里半年了，連球都沒碰過?！?/p>

黃珂習慣性地捋捋大背頭：“你體能太差，瘦得像竹竿子，風一吹就斷，現(xiàn)在給你練，也練不出名堂！”

黃非凡急了：“我體重已經(jīng)增加十幾斤了，深蹲也能蹲起八十公斤！”

黃珂整理了一下訓練記錄，似乎已經(jīng)無心再說，轉(zhuǎn)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話：“什么時候能蹲起一百公斤，什么時候讓你摸球?！?/p>

黃非凡垂頭喪氣，對陸禮國自然也沒好臉色。

女排沒有自己的訓練場地，一直用著體校的資源。從排球館到宿舍，一路上經(jīng)過了食堂、操場、辦公樓和一片小花壇。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著，和地上拉長的影子一樣沉默。直到黃非凡突然停下了腳步。

星光和燈光一起照亮了臉上的淚痕，她神情里卻全是倔強：“陸大夫，你是大夫，有沒有什么能快速提高體能的法子，你教教我！多苦我都不怕！”

陸禮國回想起她在公交車上差點兒低血糖暈倒，訓練強度想必已經(jīng)到了極限。可看見黃非凡臉上的淚水，還是不忍她失望，在腦海里把從小讀的醫(yī)書過了一遍，才猶豫著答道：“應(yīng)該……是有的，我可以試試。”

宿舍是一棟四層的小樓，三樓四樓女寢，一樓二樓男寢。陸禮國的宿舍是單人間，只有最簡單的床和桌子。他收拾好行李，去食堂吃了來到南京的第一頓飯，填飽了肚子，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又溜達回了排球館。

館里居然亮著燈，傳出沉悶的擊球聲。一下一下，鏗鏘有力。

練了一天了，隊員們累得話都說不動，居然還有人在這兒“加餐”？陸禮國推門進去，就看見黃非凡正一個人對著墻壁拍球，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顯見已經(jīng)練了許久。他不禁感嘆——莫非這姑娘真是鐵打的嗎？

黃非凡見是陸禮國，把球夾進腋下，大口喘著氣：“聽我叔說你打過排球？隊里之前的陪打教練手太軟，要不你幫我發(fā)球試試？”

還沒等陸禮國答應(yīng)，黃非凡手里的球已經(jīng)旋轉(zhuǎn)著飛到他眼前。他只能接?。骸靶校遗隳愦?！”

陪打教練在排球訓練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常常需要模仿其他國家的明星球員發(fā)球，是“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的關(guān)鍵。陸禮國沒那么多技巧，但只依靠男孩兒天生的力量優(yōu)勢，發(fā)的球也讓黃非凡接得十分吃力。

第一個球打出去，黃非凡險險接住后，立刻明白了她叔怎么千挑萬選，挑中了這位小陸大夫來做隊醫(yī)。陸禮國身高186，力量大，發(fā)球點高，和西方主流的主攻極為相似。

黃非凡抖擻起精神：“再來！”

陸禮國一邊喂球，一邊問：“你平時都練這么晚？”

黃非凡一個翻滾救球，磨到了右胯，疼得一吸氣：“你也看到了，白天她們訓練，我根本就碰不到球！在咱們隊里，誰都能吃苦，比的就是誰更能吃苦！”

陸禮國手下軟了點兒，他想不明白黃珂為什么苛待他這親侄女，只能絞盡腦汁從專業(yè)角度解釋：“力量是基礎(chǔ)，從醫(yī)學上來說，排球的跳躍類訓練對身體的沖擊很大。黃教練讓你先練力量，也是為你好。”

黃非凡咬著牙：“我已經(jīng)練了大半年了！眼看著國家隊要來選人，接下來就是全國錦標賽、世界杯，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別手軟！”

陸禮國一陣心虛，再發(fā)球已經(jīng)用了八成的力。

黃非凡不停地在地上滾翻，汗水和泥漬混在一起，滿臉都是灰，卻掩不住一雙眸子亮晶晶：“這次打天津女排，我一定要上場！”

訓練的日子過得極快。

陸禮國既能陪打，又能看病，還會聊天，沒幾天就和隊員們混成了朋友。姑娘們私底下都說，黃珂花一份工資，雇來了一個全能型人才，一人能當四五個人使。加上他講話文縐縐的，又愛臉紅，很快成了大伙兒開玩笑的重點對象。

陸禮國年紀輕輕的，卻總愛憶苦思甜，閑暇的時候，常給大伙兒講他父親參加抗日戰(zhàn)爭的故事，結(jié)尾總是一句：“訓練是苦，可跟當年在戰(zhàn)場上的性命攸關(guān)比起來，也不算什么。我爹叫陸引舟，是當年皖南新四軍的軍醫(yī)，那可真是在槍林彈雨里入的黨，他常說，是黨給了咱們現(xiàn)在的好日子呢！”

隊長章玉梅是現(xiàn)役隊員里唯一的黨員，大伙兒都喊她一聲梅姐。這時候她總會現(xiàn)身說法：“都好好打，爭取為國爭光，也爭取早日入黨！”

姑娘們都干勁十足，可沒過幾天，黃非凡就出事了。

體育局開會學習了“反對走后門”的文件，黃珂和他侄女黃非凡，不知怎么就成了這股歪風邪氣在女排的具體表現(xiàn)。

會上有人提出，黃珂拉攏了一些立場不堅定的干部職工，走了機會主義的后門，把體育成績很差的親侄女，送進了女排。按照黨和國家新的形勢要求，應(yīng)該予以清退。就連黃珂的日常穿著都成了攻擊的對象，被說成抵擋不住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

這消息一出，女排立刻炸了鍋。

黃珂氣得差點兒摔了喝茶的搪瓷缸，據(jù)理力爭：“黃非凡身體條件優(yōu)秀，絕對是個好苗子！種棵棗樹等著吃棗都得有個三五年，我培養(yǎng)一個準國家隊隊員，就不需要花時間？”

局里還派了調(diào)查專員來查這事兒，并且下了通知，調(diào)查結(jié)束前，黃非凡同志暫停一切訓練。但她吃的是商品糧，算是公家的人，也不能就這么閑著，所以停訓期間，就先去體校的食堂幫廚。

黃非凡表面上看著不動聲色，一雙大眼睛卻天天腫得像核桃。

陸禮國也替叔侄倆鳴不平，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黃教練對隊員們一視同仁，別說照顧黃非凡了，反而對她最為嚴苛。而且，他陪著大伙兒一起吃苦，每天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是位難得的好教練，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隊員們一邊倒地支持黃非凡，就連從來都跟她不對付的林英，在調(diào)查中也沒說過她一點不好。

中午大伙兒在食堂吃飯，章玉梅還私底下試探著問過林英：“這事兒是你捅出去的不？咱們隊里就你跟她總擰巴著?！绷钟⑼铝俗炖锝赖冒l(fā)白的腌蘿卜，急了：“我林英是背后說長短的人嗎？黃教練平時訓練偏袒黃非凡那小妮子，我看不過，是和她嗆過幾句，但這種背后戳人脊梁骨的叫什么事兒，我做不出來！”

陸禮國忍不住問：“我看黃教練連球都沒讓她碰，怎么就偏袒了？”

陶桃把饅頭撕成一小塊一小塊，丟進湯碗里：“你不懂，黃非凡這是打基礎(chǔ)呢，基礎(chǔ)打得好，比練多少球都有效。不過我倒覺得，黃教練不是有心偏向她，黃非凡就是身體條件好，也比我們更能吃苦！”

一向沉默少言的周穎也開口了：“黃非凡剛來的時候多瘦，還記得不？那時候她深蹲只能蹲起六十公斤，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朝上了。咱們隊里，除了英子能比一比，還有誰能行？”

大伙兒都不說話了。提起黃非凡的刻苦，是每個人都服氣的。林英心里還是別扭，狠狠扒了兩口飯。

黃非凡沒吵沒鬧地服從組織安排，去了食堂幫廚，主要也就是打打下手。食堂人手一直緊缺，終于來了個可用的勞力，管廚的也很是歡迎，給她發(fā)了勞動布圍裙、一對繡花套袖、一雙老布鞋和一副線手套。她卻是死活不愿意穿戴，運動服像是長在了身上，洗菜的時候，胸前也總是那四個字——江蘇女排。

陸禮國看著她站在滿地爛菜葉子、冬瓜皮和棒子骨中央，想起她在角落里練深蹲的倔強，心里發(fā)酸，也問她：“你就打算一輩子在這兒幫廚了？”

黃非凡眼圈兒紅了，沖他吼：“我有什么辦法？我不能給我叔添麻煩！”

陸禮國第一次沒被黃非凡嚇回去，也吼回去：“別人說你成績不好，走了后門，你就該證明給他們看，你是最優(yōu)秀的女排隊員！你躲在這兒，永遠都解決不了問題！”

黃非凡怔怔地看著他，身后砧板上的一條大鯉魚蹦跶了兩下，掉進了桌邊的水桶，抖抖身子游了起來。

這天晚上，排球館又亮起了燈。陸禮國陪黃非凡練完球，兩個人一起走回宿舍。

陸禮國查了許多資料，又請教了父親和其他醫(yī)學專家，給黃非凡制定了詳細的體能提升計劃：“咱們一起拼一下，天津女排來交流，是你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黃非凡眼角濕潤：“謝謝你，陸大夫。”

陸禮國倒不好意思起來：“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你和黃教練不應(yīng)該受這種委屈。我有信心，你一定能行！”

黃非凡嘆口氣：“可惜，這次入黨的機會，我是錯過了?！?/p>

陸禮國作為女排的一分子，也被調(diào)查組喊去談話。

說是調(diào)查組，組長組員總共就一個人，大伙兒喊他盧主任，盧主任年紀五十上下，看起來和藹可親。盧主任嘩啦啦地翻著面前的材料：“小伙子別緊張，就是了解下情況。這樣吧，先說說你對黃珂同志和黃非凡同志的看法?！?/p>

陸禮國喉結(jié)動了動，默默組織了一下語言：“黃珂教練是一位負責任、有擔當、有水平的教練。黃非凡是一位肯吃苦、有抱負的運動員。盧主任，黃非凡真的很有潛力，即使沒有和黃珂教練的親戚關(guān)系，她也一定能成為女排主力！”

盧主任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他一邊做記錄，一邊示意陸禮國繼續(xù)。陸禮國放松下來，絮絮叨叨說了來女排的日子、訓練的艱苦、姑娘們的傷病，說起了黃非凡每天每夜超乎常人負荷的練習。

盧主任寫筆記寫到鋼筆沒水，停了筆，從抽屜里取出一瓶“英雄”牌藍墨水，陸禮國才剎住車。

盧主任不禁笑著感慨：“老黃帶的這支隊伍，很團結(jié)啊?！标懚Y國一怔，回想自己雖然加入女排的時間不長，卻真的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大伙兒當中的一員。

陸禮國跟著父親念了不少書，這時候旁征博引，一心想為黃非凡說點話：“《呂氏春秋》里有這樣一段：平公又問祁黃羊曰：‘國無尉，其誰可而為之？對曰：‘午可。平公曰：‘午非子之子邪？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國人稱善焉。孔子聞之，曰：‘善哉，祁黃羊之論也！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子，祁黃羊可謂公矣。盧主任，黃非凡有這樣的潛力，黃教練總不能看著好苗子不用??！”

盧主任哈哈大笑：“小伙子，書讀得挺好。你反應(yīng)的情況，我都知道了，行了，今天就談到這兒吧?！?/p>

陸禮國長長出了口氣，才發(fā)覺背后涼嗖嗖的，竟是緊張得衣服都汗?jié)窳?。走到門口，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盧主任，黃教練和黃非凡，不會有事吧？”

盧主任苦笑著搖頭：“老黃帶的人，都跟他一樣是死心眼兒。你趕緊回去吧，組織上會公正處理的！”

陸禮國一臉糾結(jié)地站著，還是不放心。

盧主任站起來，指了指胸口的黨徽：“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它嗎？”

陸禮國這才訥訥擠出一個微笑，安心離開。

（版面原因，有刪減，精彩下期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