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敬之
茶館哼歌
1943年春天的一個上午,昆山縣城一個周市人開的裕興茶館里,喝香茶、吃早點的人絡(luò)繹不絕。日寇占領(lǐng)昆山期間,很多民間聚集活動都被禁止了,只有進茶館吃早點,是未被禁止的日?;顒?。
昆山縣偽保安大隊中隊長張守福,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踱進茶館,把整個廳堂掃視了一下,準(zhǔn)備找個地方落座。理想的位置,是距離大門最遠的一個角落,那里可以觀察到整個大廳的情況,還不易被人察覺。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那里。
可是,不看還好,一看他就吃了一驚,那里坐著一個年輕女子,而這個年輕女子是他妹妹!他的心臟就咚咚咚地跳起來了。
張守福今天到此,是為了一個情報??h維持會有一個會員告訴他,昆山縣城有一批地下黨,從上海替新四軍買了一批藥品,正在跟新四軍接頭。不知道新四軍那邊派的是誰,從哪里來;只知道昆山地下黨派的人是個女的,周市人,接頭地點是裕興茶館。為了立功、提拔,張守福得到這個情報以后,誰都沒有告訴,一個人就來了。他想抓個共產(chǎn)黨,直接向日本憲兵隊邀功。
可是,他卻在茶館里看到了自己的妹妹!難道妹妹就是那個昆山地下黨?她在學(xué)校做教師,因為老家是周市的,所以平時愛唱周市昆北民歌,沒見她參加過什么過激的活動,沒聽她說過什么過激的話語,怎么會是地下黨呢?這樣問著自己,張守福眼睛朝近旁掃了一圈,女顧客好多呢,難不成都是共 產(chǎn)黨?這么一想,他自己又笑了起來。
不過,不能不防??!聽說共產(chǎn)黨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角色,不然為什么叫“地下黨”呢?這樣想著,張守福就朝妹妹坐著的 地方走了過去。
妹妹張守梅也看見了他,向他招招手:“呦!哥,你怎么來啦?你平時可不常來這里?!睆埵馗Pα诵Γ骸澳阍趺匆瞾砹??你平時也不常來這里。”張守梅說:“家里的飯吃膩了,來打打牙祭?!睆埵馗Uf:“我也是呢!”張守梅說:“我的早餐點好了,你也點吧,錢我一塊兒付?!睆埵馗Uf:“我來付,我是哥。”張守梅說:“我來付,你們男人開銷大,何況爸爸還經(jīng)常貼補我一點兒。”
兄妹倆喝著茶,吃著早點,說著閑話。張守福心里有事,一邊吃,一邊觀察四周,還有他這個妹妹。張守梅則不然,悠閑地喝著茶,吃著點心,跟哥哥嘮著家常。張守福心里嘀咕著:“我這個妹妹不會是共產(chǎn)黨吧?如果是來接頭的,哪里會這么輕松消閑?”
忽然,張守福眉頭一皺,頭一下子抬了起來,茶來不及咽下,滴到了桌子上。他看見門口進來一個人,紡綢外衣,紐扣扣得齊整,但腰里有點兒鼓,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顯然是槍。這個人他認識,是汪偽蘇州特工站的特務(wù)隊長,名叫馮登義。張守福雖然是保安大隊的中隊長,可是看見他都禁不住心里打鼓。這個人可怕之處倒不是他的身份和職位,而是心狠手辣,就是親爸親媽,為了利益他都能除掉,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此時此刻,張守??匆婑T登義,馬上 就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了。昆山地下黨給新 四軍送藥,看來不止是張守福得到了這個情 報,汪偽蘇州特工站也得到了,他得防著馮 登義一點兒,不能讓他搶了功。
想到這里,張守福平靜了一下,綻開笑容,站起來招呼道:“呦,馮隊長,好久不見啦,過來坐坐。”回頭招呼跑堂的: “伙計,給馮隊長看座!”
馮登義看見張守福,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搖晃著身子走過來,往他邊上一坐,瞪著張守福低聲說道:“喊什么喊!一點兒規(guī)矩不懂!干我們這行的,出來就要收斂一點兒。如果有任務(wù),不能暴露身份;沒有任務(wù),也要防著遭人暗算?!睆埵馗Yr著笑臉說:“承蒙馮隊長指教,以后一定注意?!?/p>
馮登義轉(zhuǎn)過臉,打量一下張守梅,問張守福:“她是誰?”張守?;卮穑骸笆俏颐妹?。守梅,叫馮大哥?!睆埵孛反嗌?叫道:“馮大哥!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馮登義看著她,點點頭,卻不說話,好像在想著什么事情。張守福知道,馮登義得到的情報應(yīng)該跟自己的一樣,可能也在盤算張守 梅是不是共產(chǎn)黨呢。
張守福想,不管妹妹是不是共產(chǎn)黨,都要把馮登義的心思從妹妹身上轉(zhuǎn)移到別處。他低聲對馮登義說:“馮隊長今天來有何公干啊?”馮登義朝張守梅看了一眼,低聲但是不耐煩地說:“有外人在場,莫談公事!”
張守梅聽著兩人的對話,看一眼手表,說道:“既然我在這里不方便二位說話,那我就失陪了。現(xiàn)在是八點零五分,八點半我還有事情呢!馮隊長回見。哥,我先 走了。”
張守梅說完,站起來,向馮登義、張守福點了點頭,向門口走去。一路走,一路哼著流傳在周市的昆北民歌《劃龍船》: “撐開(仔格)船頭擺開(仔格)梢(哎嘿 嘿嘿伊吔嘿),劃起仔龍船唱山(仔格)歌 (哎哎嘿)……”
馮登義一直盯著張守梅的背影,等她一出門,就跟張守福說了聲:“你等一下,我看見個熟人。”立即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他向天空揮揮手,好像從地里鉆出來似的,立即有幾個人圍了上來。他指著前面的張守梅說:“盯住那個女的,看她干些什么,跟哪些人見面。注意,不要驚動她,她父親是周市大財主,跟皇軍司令官走得很近。有什么事情馬上向我匯報?!?/p>
那幾個人無聲無息地散開了。張守福從后面走過來,問道:“馮隊長,熟人呢?”馮登義揮揮手說:“走了。沒事,我們繼續(xù)喝茶、吃早點!”
廣場放歌
張守福吃完早點,回到家里,沒看到妹妹張守梅。中午,張守梅回來了。張守福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間里,關(guān)上門,面色嚴厲地問她:“守梅,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張守梅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
張守福不滿地說:“你笑什么?我跟你說正經(jīng)話?!睆埵孛肥諗苛诵θ菡f:“我也跟你說正經(jīng)話,我不是共產(chǎn)黨?!睆埵馗?說:“不是共產(chǎn)黨,那你早上為什么去茶 館?”張守梅眉毛一挑,說道:“你這話問 得好奇怪!茶館里那么多女人,都是共產(chǎn)黨嗎?哥,你實話告訴我,憑什么懷疑我是共產(chǎn)黨?”張守福擺擺手:“這個你別問,我不會告訴你的。既然你不是共產(chǎn)黨,我就放 心了。我只能跟你說,最近幾天你沒事就待在家里,不要亂跑?!睆埵孛氛f:“這個你不用操心。下個星期我們學(xué)校有個演出,除 此之外,我不會亂跑的?!?/p>
打開門,讓張守梅出去后,張守福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情報上。如果那個接頭的人不是妹妹,那是誰呢?接頭人是個女的, 從來不上茶館的妹妹去了茶館,馮登義讓人盯著妹妹……看來妹妹的話不可全信,得防著她一點兒。如果發(fā)現(xiàn)可疑的地方,得及時阻止她。妹妹是兄弟姐妹當(dāng)中最小的一個,爸爸很疼愛她,媽媽在世時更把她捧在手心里。不能讓她因為共產(chǎn)黨的事情受到傷害。至于抓住共產(chǎn)黨邀功的事情嘛……那就算了吧, 妹妹的安全最重要!
轉(zhuǎn)眼到了下個星期六。晚上,新明小學(xué)將要在畢廳舉行歌舞表演會。
表演會的地點,校長原來打算放在小學(xué)操場上的,可是張守梅不同意,她對校長說:“春天來了,有日本人在,大家心里都不舒暢。我們把演出放在外面,讓市民們都來看看,舒暢一下心情不好嗎?”因為張守 梅父親的關(guān)系,校長平時都讓她三分,何況演出場地放在哪里并不是一件大事情,也就同意了,說:“好,隨你吧?!睆埵孛钒蜒莩龅攸c定在了畢廳大院門口。她接連跑了日本憲兵隊、縣署保安大隊、縣警察大隊,征得他們同意,就找人搭起了戲臺。周六晚上,演出如期舉行。
這天晚上,張守福比一般觀眾到得早些。因為他妹妹也來得早,帶著學(xué)校里的一撥老師、一群小演員,太陽沒落山就到了舞臺后面。不過,張守福沒有往跟前湊,他遠遠地站著,觀察著周圍的動靜。果不其然, 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就是汪偽蘇州特工站的那些特務(wù)。他們也在遠處溜達著, 沒有往跟前靠??墒菦]有看到馮登義。張守福心里冷笑道:“大人物出場都晚些?!睆?這些人的出現(xiàn)來看,妹妹是共產(chǎn)黨的嫌疑更 大了。
晚上七點,演出開始。兩盞汽燈照得全場明晃晃的,觀眾約有上千人。唱歌,跳舞,孩子們一個一個賣力地表演著。但是張守福卻沒有心思看,他往前靠近了一些, 以便看到妹妹的動靜,同時便于觀察那些特務(wù)。特務(wù)們分散在人群里,都在觀眾四周站著,有兩個站在臺口,既能看到后臺,又能看到觀眾席。馮登義也到了,他在觀眾的最后面,站在一條長凳上,從那里可以俯視全場。
馮登義站在凳子上,眼睛雖然盯著舞臺,腦子里卻在想著自己的事情。
一個星期前,他得到情報,說昆山有地下黨,從上海為新四軍買藥,新四軍派人到城里跟地下黨接頭,接頭人是個女的,當(dāng)教師。那天,在裕興茶館,他幾乎一下子就判定,張守梅就是那個跟新四軍接頭的地下黨!
可是,自從那天在茶館里派人跟蹤張守梅之后,直到現(xiàn)在,沒有一點兒進展。手下特務(wù)報告,張守梅沒有一點兒反常的地方,每天學(xué)校、家兩點一線。曾經(jīng)出去過幾回,可去的是日本憲兵隊、保安大隊、警察大隊,總不會在那里跟人接頭吧?然后就是今晚的畢廳了。她是否利用今晚的演出接頭呢?
如果張守梅是一般人,馮登義早就派人把她抓起來拷打了,可是,她是張財主的女兒,父親跟日本駐軍司令關(guān)系密切,沒有真憑實據(jù),他不能貿(mào)然出手……
演出一個小時了,時間到了八點,還沒有動靜,馮登義有點兒不耐煩。正在此時,張守梅帶著一群小學(xué)生出場了,她要表演她的拿手戲——領(lǐng)唱周市昆北民歌。嗯,在臺上就不怕你了,你總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跟人接頭吧?馮登義總算瞅了個空閑,看看演出了。張守梅仍然唱的是《劃龍船》:
(領(lǐng))梔子花開來心里(仔格)香(哎嘿嘿嘿伊吔嘿),農(nóng)村里姑娘下田(仔 格)忙(哎哎嘿),(合)(溜溜溜溜來) 嘿嘿劃龍船哎嘿嘿(溜溜溜溜)彩,溜溜溜來伊吔嘿,劃彩船(哎哎嘿)。
花鞋(仔格)脫在田?。ㄗ懈瘢┥希òズ俸俸僖羺胶伲_踩格泥漿手插(仔格)秧(哎哎嘿)。(溜溜溜溜來)嘿嘿劃龍船哎嘿嘿(溜溜溜溜)彩,溜溜溜來伊吔嘿,劃彩船(哎哎嘿)。
……
唱完了,張守梅領(lǐng)著孩子們下了場。 馮登義有點兒著急了,也許,她嗅覺靈敏,察覺出不對勁?或者,今晚秩序井然,她無法跟人接頭?幸虧他事先制訂了周密的計劃。嗯,那就制造點混亂,給她創(chuàng)造個機會吧!
此時,他手下的一個特務(wù)向他轉(zhuǎn)過臉 來。馮登義用力擠了擠右眼,那個特務(wù)就消失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場子前面?zhèn)鞒隽藘蓚€人的吵嚷聲,接著,更多的聲音加入了進來。隨后,有人動了手;不一會兒,動手的人越來越多,從臺下打到了臺上,又從臺前 打到了后臺。汽燈“啪”地掉下一只,滅了。四周響起了小學(xué)生的驚叫聲、孩子的哭聲、打架聲、叫罵聲、勸架聲、喊叫聲、啼哭聲,亂成了一團。
混亂中,張守梅指揮孩子們撤退:人,有的扮成走親戚的市民,有的像個下田干活的農(nóng)民,在張守梅的前面或者后面,慢吞吞地領(lǐng)著道或者跟隨著。
不知走了多久,進入周市境內(nèi)了,前面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小樹林,林子里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雜樹、荒蕪的野草。忽然,張守梅 大聲叫道:“張叔停下吧,我要去樹林里方便。”長工聽到這話,停住腳步。張守梅左手拎著小包,右手握著傘,從車上下來,不緊不慢地下了大路,順著小道,往樹林里走去,不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子。
四下里悄無聲息。馮登義忽然腦子一炸,驚叫道:“壞了,我們上當(dāng)了,她肯定是接頭去了。這個張守梅真是太狡猾了!弟兄們,快進小樹林,抓住他們!”
原先走在張守梅前前后后的十幾個人,聽到馮登義的呼喊,都扔掉手里的工具、包袱,紛紛掏出槍來,向小樹林疾奔而去。樹林里小道很窄,他們不能并排前行,只能一個跟著一個走。路又坑坑洼洼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草越來越密,樹越來越高,還不見張守梅的影子。馮登義揮揮手:“快!快!”
忽然,他們耳邊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吆喝聲:“都不許動!誰動打死誰!”隨著吆 喝聲,路邊草叢里忽地站起了一群人,人數(shù)是他們的一倍還多?!班侧侧病?,快如閃電一般,他們手里的短槍都被奪下了。
馮登義明白了,自己是中了新四軍的埋伏了。可是,他怎么都鬧不明白,張守梅是怎樣布置下這個埋伏圈的呢?
馮登義面前,一個年紀(jì)大一點兒的軍官模樣的人,看著馮登義迷茫的樣子,笑了一下,說道:“你是馮隊長吧?是不是搞不明白?那就讓張老師給你解釋一下吧。”
此時,不遠處傳來周市昆北民歌《劃 龍船》:
(領(lǐng))船頭上劃來龍?。ㄗ懈瘢┧òズ俸俸僖羺胶伲笊翌^劃來白鶴(仔格)飄(哎哎嘿),(合)(溜溜溜溜來)嘿嘿劃龍船哎嘿嘿(溜溜溜溜)彩,溜溜溜來伊吔嘿,劃彩船(哎哎嘿)。
聲音輕松歡快。隨著歌聲,張守梅出現(xiàn)了,依然是紅底白花的旗袍,左肩挎著小包,右手撐著油紙傘。看見馮登義,張守梅咯咯地笑了:“馮隊長,謝謝你??!你們護送我到這里,辛苦了!”
馮登義不理會張守梅的調(diào)侃,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捌婀?,我派人天天跟著你,沒看見你跟誰見面??!你們也沒有電臺,怎么就能接上頭的呢?”
張守梅笑道:“你不知道嗎?我愛唱 周市昆北民歌,所有信息都是通過周市昆北民歌傳遞的?。 ?/p>
原來,張守梅是地下黨,接頭暗號都是根據(jù)她的身份、興趣愛好定制的。在茶館里,張守梅嘴里哼唱著《劃龍船》第一段,告訴跟她接頭的人,此地有危險,暫時不接頭。根據(jù)約定,接頭自動推遲到一個星期后 晚上八點,在畢廳附近。這就是為什么張守梅改變演出地點的原因。演出時,張守梅依然唱了《劃龍船》,可是,第二段五句、第三段開頭兩句,總共七句,每一句開頭一個字她都換了,把換掉的幾個字連接起來,就形成了這樣一條信息:張家祠堂佛龕底。此前,她派學(xué)生把一封信放在了那里,信里用隱形藥水寫了藥品存放地,取藥品的方式,以及這次吸引馮登義上鉤的計劃。
說完,張守梅笑道:“馮隊長,我說得清楚嗎?還有什么要問的?”
馮登義死死地盯了張守梅一眼,恨恨地低下了頭。
張守梅不理他,對新四軍戰(zhàn)士們說: “我是周市人,你們在周市打仗,我就是主人了。請到我家歇歇腳,喝喝茶,再聽我唱幾段周市昆北民歌!”
選自《鄉(xiāng)土·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