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鋒

在夢中，常會有一抹黑色或藍(lán)色從眼前飄過，我便在夢中追啊追，忽的一下便醒來了，此時淚水已濕了枕。在我的心里，那抹黑，那抹藍(lán)，都是帶有故事的。且那故事的時間很悠遠(yuǎn)，情感很深沉;化成淚水，竟是那般的苦澀。

那抹黑就是我的外公，除了夏天穿著白色的，用棉布縫制的短褂外，一年四季永遠(yuǎn)都是一身黑色。外公身材魁梧，且是村里的能人。他不僅是個好的車把式，還是個好的莊稼漢。春天趕大車，除了給地里送肥，就是趕著大車到礦上拉煤。拉煤車一走就是四天，這四天好難熬啊。四天就像是四年，我盼啊盼，終于外公回來了。我根本顧不上嫌他黑嫌他臟，一下子就跌到了他的懷里，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外公一個勁兒地說：“放開，放開，你看看姥爺黑的，姥爺洗把臉，洗洗手，換了衣服再抱你。”他說的話一點兒也不管用，還是外婆硬把我從外公脖子上拽下來，許諾著說姥爺洗完臉給好東西才能不鬧騰。等外公洗干凈了，從懷里的大盜側(cè)，也就是衣兜里掏出各種顏色扎小辮子的繩繩或一條條的綢緞來。這些東西會讓我高興好多天才能趨于正常。夏天給隊里種瓜，從最小的淡粉色的小瓜蛋蛋開始吃，一直吃到隊里分瓜為止。這些瓜是外公為我一個人，冒著被看田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悄悄地用衣服裹了拿回來的。秋天的外公會忙碌在場面的各個糧堆里，我會領(lǐng)著小伙伴們到場面，外公偷偷給我們炒豆子吃。冬天來了，外公成了飼養(yǎng)員，他喂的牛馬膘肥體壯。每當(dāng)遛馬時，他會把我放在馬背上，我緊緊地用小手抓著馬鬃，身子一悠一悠的，很是愜意。外公過分的溺愛，讓我很不懂事兒。記得有一年秋天，外公背著我到了地里，碼了一大捆高粱稈兒背著往家里趕，我哭著還讓外公背。外公前面走，我在后面哭。路上有個人說：你姥爺背了那么大一捆柴，怎么背你呀？只見外公找了個能靠的圪梁梁，就和那個人講：你給我把她放上來。就這樣，外公背著柴，柴垛上坐著我。我死死地抱著外公的脖子，外公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家里趕。我說過，外公是個能人，他對樂器不能說精通，也是樣樣拿得起。沒事時吹吹口琴，吹吹笛子，笛子悠悠揚揚的，會把人帶到一個說不清的空曠里，或喜，或悲。村里誰家辦喜事也缺不了外公幫忙，或蒸糕，或做菜。他不需要誰感謝，也不要讓誰領(lǐng)情;但前提是給他的那個小心肝，也就是我拿一小塊包了肉的糕。唉，外公對我的愛太多太多了，也許講一夜也講不完……

那抹藍(lán)色是我的外婆。外婆有一對纏過的小腳，像踩上高蹺的人，兩只腳總是顛來顛去的。想真正地停下來，就得靠著門框，或是坐在門前的那塊青石上。外婆一年四季總是穿著一身藍(lán)色的衣服，洗了這深藍(lán)色，還有另一身藍(lán)色。在我的記憶里，她的衣服都是那種深藍(lán)色;縱使上衣有花，也是暗色的藍(lán)花花。在那個極不富裕的年代，外婆每天要給我買一根五分錢的麻花兒或七分錢的白皮餅。于是我便坐在外婆懷里，在外公咬著煙鍋吐出的濃煙里，吃掉半根麻花兒或是半個白皮餅?？粗页燥柕臉幼?，他們的眼睛里生出的是暖暖的溫情。記憶中村東有條彎彎曲曲的小溪，由南向北，不寬，但水很旺，充滿著生機(jī)，沒日沒夜嘩嘩地流淌。清澈的溪水里漂著賈寶忠老師家的幾只白鵝。我也沒考究過，這條小溪是從哪里來？又流到哪里去？只知道這條小溪讓這個小村莊的人都有了自己的菜地，從春天一直綠到秋天。因為這菜地不種其他菜，只有菠菜白菜和圓白菜。外婆常常顛著兩只小腳，挎著籃，領(lǐng)著我，到菜地摘菜。我站在壟上，想逮一只蝴蝶或是蜻蜓，兩只小手舞來舞去。當(dāng)我無聊至極時，就會磨人，就會哭。外婆就一邊摘菜一邊為我唱歌謠。哈哈，歌謠老掉牙了，我在這里復(fù)述下，大家肯定都聽過：“狼打柴，狗燒火，貓貓上炕捏饃饃;捏了幾個，捏了斗盆大五個;那個呢？叫猴叼走了;猴呢？上山了;山呢？雪埋了;雪呢？化了水了;水呢？和泥了;泥呢？壘墻了;墻呢？讓豬拱塌了;豬呢？殺上吃了;皮呢？做了鼓了;鼓呢？打爛生了火了;火呢？化了灰了;灰呢？做了肥了;肥呢？種了海娜花了;海娜花呢？染了指甲了;指甲呢？掉到門后頭了?！甭犅?，多無聊啊。于是我像個樹懶一樣，爬到了外婆的背上，外婆蹲著一挪一挪地摘菜。風(fēng)景不會行走，但會舞動，隨風(fēng)而舞。我就這么趴在外婆的背上，生出些許遼闊之情，覺得這菜地真香，外婆的味道真香。這香在我的心里，肺腑里，久久不散。

外婆有時候做針線，邊做邊哼著唱，唱著唱著就流出了眼淚。我坐在外婆的腿上，用小手擦掉外婆的淚水，自己的嘴也一撇一撇地幾乎要哭出來。是因為外婆的傷感引起了我想父母的傷感來，還是被外婆的傷感嚇到了？不得而知了……

這些都是關(guān)于我童年的記憶，每一個故事情節(jié)看似平淡，卻讓我回味悠長。我常常會夢到那條深深的巷子，巷子里的那抹黑，那抹藍(lán)，忽地從我眼前飄過，那便是我的外公與外婆。此時，我的心跳會加速，呼吸會急促;因為我怎么都追不上。只看到煙霧在升騰，有一種飄渺的感覺。于是心里不禁發(fā)起酸來，淚水濕了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