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曾喆

有人說：“世上最好的家就是爸爸愛媽媽，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媽。”曾經(jīng)，我的家就是這樣幸福而溫馨。

1

我叫黃艾輝，安徽省合肥市人，媽媽叫曾慧，高挑漂亮，在一所中學當老師，爸爸黃繼明在稅務局工作。在我的記憶中，爸爸總是把媽媽放在第一位，每年都會有幾天，父母將我甩給外婆，他倆偷偷跑出去旅游。我有時候真的很懷疑，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

在我12歲那年，一場車禍讓我們?nèi)谥业男腋ｊ┤欢?。那天晚?點左右，媽媽開車去火車站接出差回來的爸爸，路上與一輛大翻斗車相撞……經(jīng)過七個多小時的搶救，媽媽撿回了一條命，卻失去了意識。醫(yī)生說，媽媽腦部受到重創(chuàng)，處于深度昏迷的狀態(tài)，后半生可能就是植物人。

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媽媽，爸爸像個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爸爸請了半年長假，除了處理車禍后的官司和賠償?shù)仁虑橥猓麕缀?4小時守在醫(yī)院，陪在媽媽身邊。

半年過去了，媽媽身體的各項指標都穩(wěn)定下來，可大腦仍然沒有意識。醫(yī)生建議媽媽出院，回到熟悉的家中更利于她的康復。爸爸把媽媽接回了家，爸爸請的長假也到期了，他花高價給媽媽請了一個護工，負責媽媽白天的日常護理。

記得那個護工到我們家時，爸爸給她列了一份詳細的“工作程序”，從早上8點到晚上6點，翻身、喂食、按摩等，事無巨細。那個護工在家干了三天，就辭職了。隨后，家里陸陸續(xù)續(xù)請了十來個護工，每個都干不長久。無奈之下，爸爸向單位提出申請，從市地稅局調(diào)到離家不遠的稅務所，這樣他可以更好地照顧媽媽。

媽媽出事前，我們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家里大小事務都是媽媽操心。現(xiàn)在，爸爸學會了做飯、洗衣、打掃屋子，給媽媽翻身、擦洗……每天下班回到家，他就熟練地開始干這些家務。晚上8點多，終于可以坐下來，他開始給媽媽讀書，拿著照片講我們家從前的事。

一年365天，在我眼里，爸爸幾乎每天都是重復這些程序。最初一年，我們拿放大鏡的眼，每天盯著媽媽，期待她有所反應，但她依然平靜地躺在那，對我們不聞不問。第二年，為了喚醒媽媽的意識，爸爸帶著她四處求醫(yī)。嘗試了物理治療、高壓氧、中醫(yī)針灸等各種治療手段，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第三年，媽媽還是靜靜躺在那，第四年……醫(yī)生的話還是那樣，要我們加強刺激，病人有可能會恢復意識，也有可能一輩子都這樣。我和爸爸無數(shù)次幻想她會醒過來，可事實證明，她可能真的沒辦法醒來了。我很絕望，高中的時候，我選擇了住校。一是減輕爸爸的負擔，另外也是不想每天都看到媽媽總是靜靜地躺在那里，我真的很難過。

得知我要去住校，外婆勸我說：“輝輝，你去住校了，誰來管你媽媽呀？”我很奇怪，媽媽一直都是爸爸在照顧啊，我何曾插手了？我住校后，不還是爸爸照顧嗎？外婆遲疑了片刻說：“輝輝啊，有些事你不懂，你爸爸現(xiàn)在正當年，你媽那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你在家，才能把你爸箍在這個家。你要是不在家了，你爸的心遲早會變的……”我在心里為爸爸鳴不平，我爸對我媽那么好，他們都沒看見嗎？

在我讀高一那年，爸爸照顧媽媽的事跡被一位記者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刊登在我們當?shù)氐亩际袌笊希鸩恍〉霓Z動。

面對突如其來的各種榮譽和名利，我爸的第一反應是拒絕，拒絕不掉的，他就躲。街道安排他演講，接受采訪，他一律聲稱要照顧我媽沒時間，或者推托說要帶我媽到外地醫(yī)院做治療。單位領(lǐng)導要求的宣講會，他實在躲不過，上臺說兩句就匆匆結(jié)束。

令我不爽的是，不管爸爸如何做，外婆以及舅舅一家總是頗多微詞。外婆說：“你爸那不是見榮譽就躲，他是怕有一天，會從高處跌落下來……”我不想和老人家多理論，可我做夢也想不到，外婆的話會一語成讖，爸爸的光輝形象坍塌了。

2

上高三后，學習壓力大，我身體一直不好。我記得那天是周四，我又開始頭疼和低燒，老師讓我回家好好休息兩天。下午放學后，我背著書包打了個車回到家。

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拼命敲門。過了會，爸爸來開門，一見是我，他的臉上有一絲慌張。我問他：“在干嗎呢？半天不開門?！痹捯魟偮?，我就看見客廳坐著滿臉惴惴不安的王阿姨。已經(jīng)18歲的我頓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把書包一甩，直奔媽媽的房間。

爸爸走到我身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說：“兒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惡狠狠地瞪著他說：“我想的是什么樣？你還把我當三歲小孩嗎？我媽還沒死，我媽就在這個屋子里??！”我越說越激動，加上身體虛弱，暈了過去。等我醒來，我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爸爸守在我身邊。

我住院那幾天，爸爸兩頭跑。他幾次想找我說點什么，我都用被子蒙住頭。我不想聽他的解釋，事實就是事實，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那個王阿姨是爸爸的同事，媽媽出事后，她好幾次代表單位到我們家來慰問。現(xiàn)在想來，我爸和這個王阿姨早就有端倪了。

我躺在床上，想起外婆曾說過的話，覺得她肯定知道點什么。于是我趁外婆來看我的時候故意把話題往我爸身上引，外婆卻和以往不同的態(tài)度，說的全是我爸爸不容易之類的話。后來，我想到找媽媽曾經(jīng)最要好的閨蜜張阿姨打聽。張阿姨讓我不要操這些心，集中精力準備高考。

看來大家都是為了我高考而隱瞞著什么，既然這樣，我肯定問不出來什么。我決定先安心備考，考完了再繼續(xù)探究。

高考過后，我發(fā)揮不錯，以我的成績可以報外省更好的大學，最終我選擇了本市的一所一類大學。主要是我不放心媽媽，有我在身邊，爸爸即便再有二心，他也會有所顧忌。

拿到大學通知書那天，爸爸把我的通知書拿到媽媽面前說：“慧，你看咱兒子都上大學了，你倒是睜開眼看一看啊……”說著說著，他的眼淚流了出來。如果不是我曾目睹了那一幕，我想我會再次被爸爸的深情感動。

高考后，我終于從和我爸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的同學媽媽口中，大致知道了我爸和王阿姨那點事。在我媽成為植物人的第三年，我爸才和王阿姨走得很近。起初，我爸對我媽表現(xiàn)得一片深情，照顧得無微不至，沒有人相信他們有什么。直到有一次，兩人從酒店出來被同事撞見，他們的事才被坐實。大家突然明白，為什么我爸爸面對那些名譽不僅不動心，還躲著。原來，他是怕被抬得高，摔得慘。

所以那天，爸爸當著我的面又“表演”一番后，我冷冷地說：“你再堅持四年，四年后，我一畢業(yè)，就將我媽接走，讓你去尋找你的幸福。這些年，你也演累了吧？”爸爸聽了我的話，臉唰地紅了，他低下頭過了許久，說：“爸爸也是個男人，有些事希望你能理解。但是我對你媽媽和這個家的愛，是真心的。”

那一刻，我的心中五味雜陳。是啊，媽媽已經(jīng)躺在那里整整六年了。六年來，爸爸所有的假期都用在給媽媽看病的路上。他帶著昏迷不醒的媽媽四處求醫(yī)，還學會了按摩、針灸，每天給媽媽放松肌肉，媽媽身上沒有長過一次瘡。

爸爸從一個從來不做家務的大男人，變成一個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陽臺上種滿花草的家庭婦男……如果沒有爸爸這些年的付出，媽媽也不會活到現(xiàn)在?？墒牵幢氵@樣，他也不能把別的女人帶回家，就在媽媽的隔壁房里……想到這些，我還是無法原諒他。

上大學后，我只要有時間就回家親自照顧媽媽。爸爸總說讓我多出去玩，多結(jié)交朋友。我總是冷冷地懟他：“我要適應今后一個人照顧媽媽的生活?！彼宦牐筒辉僬f話。

大一下學期時，一個周末傍晚，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爸爸坐在陽臺上抽煙。他已經(jīng)戒煙了十多年，怎么突然又抽了起來？正當我疑惑時，他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望著我半天才說了一句：“你王阿姨今天再婚了！”我這才得知，那次被我發(fā)現(xiàn)后，爸爸就和王阿姨再也不來往了。

看著爸爸憔悴的樣子，按道理，我應該生氣，可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卻對他有些心疼。在那一刻，他在我心中不是爸爸，而是一個失戀的男人。

大三時，我談戀愛了，女友名叫肖妮妮。她是一個漂亮而善解人意的女孩，不嫌棄我有一個植物人媽媽，還說今后和我一起照顧媽媽。有了愛情的滋養(yǎng)，我開始從一個男人的角度，有些理解爸爸了。

3

不成想，在我臨近畢業(yè)時，我媽的身體每況愈下，由于常年臥床，器官全都衰竭了。一次高燒過后，媽媽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了三天，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媽媽走的那一天，外婆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哭得昏天黑地。

相反，爸爸卻一直很漠然，直愣愣地坐在那，看不出有任何情緒。周圍的親人朋友都開始竊竊私語：“老黃終于解脫了?！薄肮烙嬎缇团沃@一天了……”如果不是媽媽的葬禮，我估計外婆和舅舅們早就與爸爸鬧開了，我也對他的表現(xiàn)徹底失望。

媽媽下葬的第二天晚上，我被一陣哭聲驚醒。起來看時，只見爸爸抱著媽媽的遺像，痛哭不已。眼前的爸爸兩鬢早已斑白，生活的艱難和苦悶，像刀一樣刻在他臉上，就連哭亡妻，也要在家里悄悄躲著。因為不論他怎么做，有“前科”在身，他都是錯的。

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不禁為這么長時間以來，對他的憤恨而感到后悔。我沒有打擾他，悄悄回了房間。從那以后，我對爸爸的態(tài)度雖然不再冷漠，可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我對他的關(guān)心。那件事在我們父子之間造成的傷，似乎始終無法彌合。

大學畢業(yè)后，我考上了武漢大學的研究生。臨走時，我鼓起勇氣，決定和爸爸好好聊聊。這是這么久以來，我們父子倆首次面對面對話。那天，我說如果有合適的，讓爸爸還是再找一個，我不反對。

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明年我就要內(nèi)退了，誰還要我這個老頭子?。吭僬f，我一沒錢，二沒房。咱們家這個房要留著將來給你結(jié)婚用……”我勸道：“爸，您不要考慮那么多，這些年您一個人太辛苦了?！碑斶@句話說出口時，我發(fā)現(xiàn)爸爸的眼眶濕潤。那一刻，我堅信，爸爸知道我懂得了他。

我們當時只苛責他要對媽媽忠誠，卻從沒有想過他也是一個有著正當需求的男人。我也終于明白，爸爸對媽媽，是真愛。如果沒有那份愛，他也不可能堅持悉心照顧媽媽那么多年。因為對媽媽的這份愛，對家庭的責任，他才面對癡情的王阿姨，始終無法邁出離婚的那一步。

想明白這些，我不再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甚至經(jīng)常在電話里和爸爸開玩笑：趁著夕陽紅，趕緊找個女朋友燃燒一把。他在電話里罵我越來越不像話，可聲音卻帶著笑。同時，他也催我趕緊和肖妮妮辦個訂婚儀式，不能讓這么好的女孩跑了。

2021年4月，我面臨畢業(yè)，肖妮妮讓我在武漢找份工作，如果這樣，我們就有可能在武漢定居?？墒俏野职衷趺崔k？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讓他找老伴，他也從不正面回應。

5月23日是老爸的生日。我想了想，送點什么討他開心呢？深思熟慮之后，我網(wǎng)購了一個情趣充氣娃娃快遞到了我家。肖妮妮說我太前衛(wèi)，雖然我也有些忐忑，但我覺得這是男人送給男人的禮物，在我爸找到新伴侶之前，未嘗不是一個慰藉。

禮物送出去后，我一邊忙畢業(yè)離校的各種事，一邊等著我爸爸的反應。半個月過去，爸爸打來電話：“兒子，你的禮物我心領(lǐng)了，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已經(jīng)在物色新老伴了，你就不要再為我瞎操心了，放心留在武漢找工作陪妮妮吧。有空的話，你倆記得回來看看我就成……”

掛斷電話，我不爭氣地哭了。我曾一度認為他在介懷當年我拆散他和王阿姨的事，所以才賭氣不找老伴。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爸爸在收到我的禮物后，知道我在為他擔憂，為了讓我安心在外打拼，免除我的后顧之憂，他決定找個老伴了。

他對我的愛，從來一直都在。我想，我會很快收到我爸爸的好消息。

誰解父母老來喪偶的苦？恐怕只有子女給予更多的愛，才能真正緩解他們心里的痛。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