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向琴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34)
蕭滌非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中說:“夫一代有一代之音樂,斯一代有一代之音樂文學(xué),唐詩宋詞元曲,皆所謂一代之音樂文學(xué)也?!碧圃娮鳛樘拼膶W(xué)之代表,與音樂的關(guān)系密切,這點是毋庸置疑的。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一云:“有曰詠者,曰吟者,曰嘆者,曰唱者,曰弄者。詠以永其言,吟以伸其郁,嘆以抒其傷,唱則吐于喉吻,弄則被諸絲管。此皆以其聲為名者也。”唐人的詩歌在當(dāng)時可以被吟誦、被歌唱,兩者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吟誦的主體可以是任何人,歌唱的主體則主要是懂得音律的樂人。朱光潛先生曾對詩歌歌唱與吟誦這兩種方式加以區(qū)別:“文人詩雖不可歌,卻仍須可誦。歌與誦所不同的就在歌依音樂(曲調(diào))的節(jié)奏音調(diào),不必依語言的節(jié)奏音調(diào);誦則偏重語言的節(jié)奏音調(diào),使語言的節(jié)奏音調(diào)之中仍含有若干形式化的音樂的節(jié)奏音調(diào)?!痹『桶拙右自诮挥芜^程中經(jīng)常吟誦對方詩歌,他們與樂人也多有來往,詩歌被傳唱的情況很多,為元白吟誦詩歌小集與伎唱詩歌小集的形成與流傳創(chuàng)造了條件。
吟誦作為詩歌鑒賞活動,深受詩人喜愛,頻繁出現(xiàn)在元白的詩句中,如白居易《江上吟元八絕句》云:“大江深處月明時,一夜吟君小律詩?!薄兑髟芍邪醉氃娂骘嬔┧枰蝾}壁上》云:“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痹 逗蜆诽旄喧Q》云:“吟君《感鶴操》,不覺心惕然?!薄冻陿诽鞎鴳岩娂摹吩疲骸皼r我江上立,吟君懷我詩。”元白吟誦他人或自己詩歌的情形還有很多。吟誦詩歌既是文學(xué)鑒賞活動,也是詩人之間交流情感的重要方式,元白經(jīng)常吟誦對方詩歌以寄托思念之情。
從“把君詩卷燈前讀”“吟君數(shù)十篇”等詩句,可以看到兩人吟誦對方詩歌的細(xì)節(jié)。白居易所吟的元稹詩歌,不是一篇兩篇,而是以“詩卷”“數(shù)十篇”的狀態(tài)出現(xiàn)的,說明這些可能是元稹詩歌小集的最初形態(tài)。這些詩卷的形成過程可能有兩種情況。(1)元稹的詩歌本就是以編輯好的狀態(tài)寄給白居易,編纂者自然是詩人自己。因為兩人相距太遠(yuǎn),書信往來所費時間太長,干脆將多首詩歌編纂成小集再寄贈給對方,縱向拓展文學(xué)交流的廣度。元和五年(810),元稹被貶江陵,白居易仍在長安,這也是元白第一次長時間分離,白居易在此期間酬和元稹的詩歌中提到兩地的距離是“荊州又非遠(yuǎn),驛路半月程”。從長安到江陵,即使走驛路也要半月之久,也就是說,書信及詩歌傳遞到彼此手中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故自元稹被貶江陵之后,元白多以詩歌小集的形式寄贈唱和,大大促進兩人唱和詩的創(chuàng)作與傳遞。(2)自元稹被貶江陵,后又被貶通州,白居易也被貶江州,元白只能通過書信往來互通有無、維系友誼,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收到對方寄來的書信及詩歌越來越多。為了方便隨時欣賞和吟誦,白居易將元稹寄來的詩歌進行編纂,這就有了元稹詩歌小集的呈現(xiàn)。在第二種情況下,元稹詩卷的編纂者是白居易。不管是元稹自編詩卷寄給白居易,還是白居易編纂元稹所寄詩歌,元白唱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兩人詩歌小集的編纂。
上文推測白居易吟誦的元稹詩歌小集可能源于其代編而成,其實白居易確有為方便吟誦而編纂元稹詩歌小集的文學(xué)活動。元和十二年(817),元白各在貶地通州和江州。元稹在游覽閬州開元寺時,題寫白居易詩歌于寺壁以寄思念之情,并寄詩《閬州開元寺壁題樂天詩》。白居易在收到元詩后,作《答微之》酬和。且為了進一步答謝元稹題詩寺壁之舉,白居易自編自勘元稹絕句小集,并制作成屏風(fēng)置于座側(cè),方便隨時吟詠鑒賞,其《題詩屏風(fēng)絕句》詩及詩序詳細(xì)記錄了這次編集活動。白居易從元稹所寄數(shù)百篇詩歌中挑選出100首,因屏風(fēng)尺寸所限,以短小的絕句為佳。選定詩篇后,又親自抄寫于屏風(fēng)之上,經(jīng)過仔細(xì)校勘,最終完成小集的編定與題寫。從元稹前后寄詩給白居易多達(dá)數(shù)百首這一點來看,他們每次寄和的詩歌絕不止一篇兩篇。白居易制作元稹詩歌小集屏風(fēng)除了如詩人所說睹物思人、吟詠自解之外,還有傳播元稹詩歌的目的,甚至有借此文人軼事擴大他們自身聲名之故,如詩序末云:“前輩做事多出偶然,則安知此屏不為好事者所傳,異日作九江一故事爾?”白居易吟誦元稹詩歌小集的情況還可見其《偶吟》詩云:“元氏詩三帙,陳家酒一瓶。醉來狂發(fā)詠,鄰女映籬聽?!边@首詩寫的是白居易醉后吟詠元稹詩歌小集的場景,詩中的“三帙”即三卷,明顯是元稹的詩歌小集。
元稹也曾吟誦白居易詩歌小集。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作《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開州韋大員外庾三十二補闕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員外竇七校書》詩,寄贈給了包括元稹在內(nèi)的多位友人,元稹以《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酬和,其詩序云:
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馬通州,二十九日與樂天于鄠東蒲池村別,各賦一絕。到通州后,予又寄一篇,尋而樂天貺予八首。予時瘧病將死,一見外不復(fù)記憶。十三年,予以赦當(dāng)遷,簡省書籍,得是八篇。吟嘆方極,適崔果州使至,為予致樂天去年十二月二日書。書中寄予百韻至兩韻凡二十四章,屬李景信校書自忠州訪予,連床遞飲之間,悲咤使酒,不三兩日,盡和去年已來三十二章皆畢,李生視草而去。四月十三日,予手寫為上、下卷,仍依次重用本韻,亦不知何時得見樂天,因人或寄去。
元稹當(dāng)時因身患瘧疾從通州去往興元療疾,無暇酬和白詩。在疾病好轉(zhuǎn)后整理書籍時,看到白居易前幾年寄來的八首詩歌小集,情不自禁吟詠起來。適逢李景信自忠州來訪,帶來白居易去年書信及多首詩歌。好友久別重逢,更有白居易新寄贈詩,“連床遞飲”之間,定少不了詩歌吟詠。元稹甚至大發(fā)詩興,一次酬和白居易詩歌32首,并將其編纂成詩集。這也是元白唱和詩集編纂的開端。
除了吟誦對方的詩歌小集外,元稹與白居易也曾吟誦自己的詩歌小集。長慶四年(824),元稹在為白居易編纂別集《白氏長慶集》時,回憶兩人在長安游玩的往事,作《為樂天自勘詩集因思頃年城南醉歸馬上遞唱艷曲十余里不絕長慶初俱以制誥侍宿南郊齋宮夜后偶吟數(shù)十篇兩掖諸公洎翰林學(xué)士三十余人驚起就聽逮至卒吏莫不眾觀群公直至侍從行禮之時不復(fù)聚寐予與樂天吟哦竟亦不絕因書于樂天卷后越中冬夜風(fēng)雨不覺將曉諸門互啟關(guān)鎖即事成篇》云:“春野醉吟十里程,齋宮潛詠萬人驚。今宵不寐到明讀,風(fēng)雨曉聞關(guān)鎖聲。”詩題中“遞唱艷曲十余里不絕”“偶吟數(shù)十篇”寫的正是元白吟誦各自詩歌小集的多種場景。長慶初年,元白各從貶地回京并身居要職,久別重逢的喜悅和仕途上的意氣風(fēng)發(fā),俱體現(xiàn)在春游城南和夜宿齋宮時的吟詠不絕。白居易《與元九書》亦記載此事:“如今年春游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覺聲者二十里余,樊、李在傍,無所措口。”元白在長達(dá)20多里路程中,各自吟誦絕句詩歌小集,而樊宗師和李紳等友人在旁卻無從開口,可見元白對詩歌吟誦的熟悉與熱衷。
元白詩歌小集的吟詠不僅存在于詩人之間,甚至上達(dá)宮廷禁內(nèi)。白居易《元公墓志銘》云:“公凡為文,無不臻極,尤工詩。在翰林時,穆宗前后索詩數(shù)百篇,命左右諷詠,宮中呼為元才子。自六宮兩都八方至南蠻東夷國,皆寫傳之。每一章一句出,無脛而走,疾于珠玉?!痹湍╅L慶初,元稹因唐穆宗索求詩歌而編集進獻,因受獻者身份高貴,這種自上而下的傳播效果顯著,進獻詩集中的數(shù)百篇詩歌得到宮中人的吟詠傳唱,甚至遠(yuǎn)傳海外諸國。
詩歌小集的吟誦作為文學(xué)鑒賞活動,有時具有群體性特征。白居易《和答詩十首序》云:“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為詩十七章,凡五六千言。言有為,章有旨,迨于宮律體裁,皆得作者風(fēng)。發(fā)緘開卷,且喜且怪。仆思牛僧孺戒,不能示他人,唯與杓直拒非及樊宗師輩三四人,時一吟讀,心甚貴重?!痹谑盏竭h(yuǎn)貶江陵的元稹所寄17首詩歌小集之后,白居易與其他共同好友一起吟讀,擔(dān)憂的心情必然有所緩解。白居易還曾邀請元宗簡共同吟詠元稹詩歌,其《雨中攜元九詩訪元八侍御》云:“微之詩卷憶同開,假日多應(yīng)不入臺。好句無人堪共詠,沖泥蹋水就君來?!痹娙斯惨饔讶嗽姼?,是集詩歌鑒賞、文學(xué)交流于一體的文學(xué)活動,還能加深詩人之間的友誼。當(dāng)有友人逝去時,詩人想到的是共同吟詠的人又少了一位。大和七年(833),白居易作詩《哭崔常侍晦叔》云:“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風(fēng)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悼念去世的崔玄亮,為無人共同吟詠而嘆息。
吟誦詩歌小集產(chǎn)生于詩人之間的交游活動,伎唱詩歌小集則產(chǎn)生于詩人與樂人交往過程中或樂人傳唱過程中,樂人對文人詩歌的傳唱起關(guān)鍵作用。
元白詩歌在當(dāng)時流傳于市井坊間,連樂人也爭相傳唱,樂人傳唱他們詩歌的記載有很多。白居易《竹枝詞四首》其四云:“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diào)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庇帧堵劯枵叱⒅姟吩疲骸靶略娊^筆聲名歇,舊卷生塵篋笥深。時向歌中聞一句,未容傾耳已傷心。”白居易經(jīng)常能聽到樂人歌唱元稹詩歌。元稹《酬樂天江樓夜吟稹詩因成三十韻》云:“妓樂當(dāng)筵唱,兒童滿巷傳。”元稹也聽到歌妓在筵席上歌唱白居易詩歌。唐宣宗《吊白居易》云:“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卑拙右着c元稹的詩歌有樂人歌唱,也有兒童傳唱,乃至街巷處處可聞。白居易的名篇《長恨歌》《琵琶行》在當(dāng)時是可以入樂歌唱并流傳的?!杜眯小分澳o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句中的“翻”與音樂密切相關(guān),說明《琵琶行》是可以演唱的詩歌。王建《霓裳辭十首》其四云:“旋翻新譜聲初足,除卻梨園未教人?!卑拙右住洞玫茏又x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亦云:“琵琶師在九重城,忽得書來喜且驚。一紙展開非舊譜,四弦翻出是新聲。”可見“翻”具有演奏樂器的意思,可翻的詩歌自然是可配樂歌唱的。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記載歌妓以能誦《長恨歌》為自己增價的故事:“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比伟胩琳J(rèn)為這里的“誦”未必沒有歌唱的含義:“此妓之誦,僅背誦而已歟?抑且有韻節(jié)之誦?”此處的歌妓之誦定然有別于文人之誦,更接近樂人的唱?!杜f唐書·元稹傳》亦載宮妃誦元稹詩歌云:“(唐)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嬪左右嘗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嘗稱其善,宮中呼為元才子?!边@里的“誦”顯然指的就是歌唱的意思。吳相洲在《唐詩創(chuàng)作與歌詩傳唱之關(guān)系研究》一書中經(jīng)過詳細(xì)考證,認(rèn)為歌妓之“誦”《長恨歌》就是演唱的意思,故《長恨歌》是經(jīng)入樂歌唱的詩歌。
樂人在傳唱元白詩歌時,以單篇詩歌形式存在的現(xiàn)象頗多,如白居易《長恨歌》《秦中吟》《琵琶行》等;也有以小集形式傳唱的現(xiàn)象,如元稹的《長慶宮辭》?!杜f唐書·元稹傳》云:“嘗為《長慶宮辭》數(shù)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比辉 堕L慶宮辭》今已不存。至于元白伎唱詩歌小集的形成,或是由詩人自編的適合入樂歌唱的詩歌小集,或是樂人或他人編纂的專門用于歌唱的小集,抑或是在傳唱過程中自然形成的詩歌小集。如白居易《醉吟先生傳》云:“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過,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詩篋。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若興發(fā),命家僮調(diào)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dāng)?shù)章。放情自娛,酩酊而后已?!卑拙右撞粌H教導(dǎo)家中樂妓跳《霓裳羽衣舞》,還教授他們歌唱《楊柳枝》新作,而“新詞十?dāng)?shù)章”顯然是白居易所作并自編的詩歌小集,從中亦可推知家妓對白居易詩歌的歌唱不止于此。無論元白歌唱小集是如何形成的,它們具備的特點均是能入樂歌唱并得到樂人傳唱。
元稹與白居易的詩歌能夠得到樂人廣泛傳唱有幾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元白本身就精通音律,具備歌唱能力、演奏能力、舞蹈鑒賞及指導(dǎo)能力等。元白時常參加宴會,聽樂人奏樂、演唱。元稹《聽庾及之彈烏夜啼引》云:“君彈烏夜啼,我傳樂府解古題?!卑拙右住堵爮椆艤O水》云:“聞君古《淥水》,使我心和平。”元白甚至經(jīng)常自己彈琴、吟唱。白居易《夢得相過援琴命酒因彈秋思偶詠所懷兼寄繼之待價二相府》云:“我正風(fēng)前弄《秋思》,君應(yīng)天上聽《云韶》?!薄洞鹞⒅亼岩娂摹吩疲骸熬凵⒏F通何足道?醉來一曲《放歌行》?!卑拙右自谠娭凶匝詴椬唷肚锼肌罚艹斗鸥栊小?,其彈奏及歌唱能力應(yīng)遠(yuǎn)不止于此。元稹《元和五年予官不了罰俸西歸三月六日至陜府與吳十一兄端公崔二十二院長思愴曩游因投五十韻》云:“那知我年少,深解酒中事。能唱犯聲歌,偏精變籌義。含詞待殘拍,促舞遞繁吹。”元稹說自己能唱犯聲歌,同樣具備較高的音樂素養(yǎng)。
白居易《楊柳枝二十韻》曾對歌妓唱詩的情形進行了詳細(xì)描寫,其詩序云:“《楊柳枝》,洛下新聲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詞章音韻,聽可動人,故賦之?!卑拙右走€教導(dǎo)家中歌妓演唱《伊州》曲,其《伊州》詩云:“老去將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毙∮袷前拙右椎募壹酥唬兑林荨穭t是曲調(diào)名?!缎绿茣ざY樂志》載:“而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痹娙诉€與歌妓共同排練演繹樂曲。白居易憑借優(yōu)秀的音樂技能,依照舞譜指導(dǎo)樂人排練《霓裳羽衣舞》,其《霓裳羽衣歌》詩云:“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篥沈平笙。清弦脆管纖纖手,教得《霓裳》一曲成。”《霓裳羽衣歌》是白居易酬和元稹之作,而元稹原唱已佚。玲瓏,即余杭歌妓高玲瓏。謝好、沈平,居易稱此二妓“皆當(dāng)時歌酒之侶”。據(jù)白詩,白居易刺史杭州時,曾教導(dǎo)她們排練演繹《霓裳羽衣舞》。后來,會跳《霓裳羽衣舞》的舞者樂人皆離散,也無人知道此種曲舞。元稹錄譜于詩,作《霓裳羽衣譜》寄贈白居易。從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對《霓裳羽衣舞》演出場景的細(xì)致描繪,依稀可見集唐代歌舞之大成的舞曲風(fēng)貌。
其二,元白深知并重視歌詠的力量。元白主張將詩歌播于音樂的詩學(xué)思想,如重視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要求恢復(fù)初唐的樂府采詩制度、對以入樂為目的的樂府詩歌的創(chuàng)作要求是“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等。他們還常常在詩歌中流露出希望自己或他人的詩歌得到傳唱的愿望,如元稹《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云:“憐君詩似涌,贈我筆如飛。會遣諸伶唱,篇篇入禁闈?!卑拙右住蹲x張籍古樂府》云:“愿播內(nèi)樂府,時得聞至尊。”事實也如此,元白入樂傳唱的詩歌不在少數(shù)。元白曾為宮廷樂府作詩,將自己的詩歌入樂亦是可能的。元和二年(807),白居易作《太平樂詞二首》,題下有詩人自注云:“已下七首在翰林時奉敕撰進?!逼渌迨诪椤缎∏略~二首》《閨怨詞三首》。元白既精通音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又特別注重“體肆”,故其詩歌更易于入樂傳唱,進而得到樂人歌唱。
其三,元白與歌妓、樂人交往密切,樂人熟悉并有機會傳唱他們的詩歌。據(jù)柏紅秀《白居易與樂人交往考》《元稹與樂人交往考》兩文考證,與白居易交往密切的樂人可考者至少有45人,其中宮廷樂人8人,府縣樂人22人,家樂13人,青樓樂人2人。與元稹交往過的樂人確證的有21人,其中宮廷樂人2人,營妓12人,家樂5人,市井樂人2人。其中,官妓高玲瓏與元白俱有過交往。據(jù)王讜《唐語林》卷二載:
白居易長慶二年,以中書舍人為杭州刺史,替嚴(yán)員外休復(fù)。休復(fù)有時名,居易喜為之代。時吳興守錢徽、吳郡守李穰,皆文學(xué)士,悉生平舊友,日以詩酒寄興。官妓高玲瓏、謝好好巧于應(yīng)對,善歌舞。
阮閱《詩話總龜》卷四十二“樂府門”亦載:
商玲瓏,余杭之歌者。白公守郡日與歌曰:“罷胡琴,掩瑤瑟,玲瓏再拜當(dāng)歌出。莫為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前鳴,白日催人酉后沒。腰間紅綬系未穩(wěn),照里朱顏看已失。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痹⒅谠街萋勚?,厚幣來邀,樂天即時遣去,到越州住月余,使盡歌所唱之曲,即賞之。后遣之歸,作詩送行兼寄樂天曰:“休邀玲瓏唱我詞,我詞都是寄君詩。卻向江邊整回棹,月落潮平是去時?!?/p>
商玲瓏即高玲瓏,是余杭歌妓,曾在白居易的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霓裳羽衣舞》,可見其歌舞技藝俱佳,在元白詩歌傳唱和流傳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參加的筵席常有高玲瓏的身影。元稹時為越州刺史,以重金從白居易處邀請高玲瓏到越州,“盡歌所唱之曲”,其中就有元稹自己的詩歌。元稹在送別高玲瓏時作詩贈別,其《重贈》詩題下有詩人自注云:“樂人高玲瓏能歌,歌予數(shù)十詩?!薄皵?shù)十詩”是元稹的詩歌,可能屬于元稹在市井坊間流傳的適宜歌唱的詩歌小集,為樂人所熟悉。王灼《碧雞漫志》卷一“唐絕句定為歌曲”條云:“李唐伶伎取當(dāng)時名士詩句入歌曲,蓋常俗也?!辈⑴e多例說明唐代文人詩歌被時人選為入樂歌唱的情況并不少見。任半塘《唐聲詩》亦認(rèn)為唐人以詩為樂府歌辭并用于歌唱的情況較為普遍,專取名篇名句入歌也是常俗。以元白及其詩歌在當(dāng)時的聲名和流行程度來看,被樂人歌唱的詩歌應(yīng)不在少數(shù),如白居易稱元詩“暗被歌姬乞,潛聞思婦傳”,白詩亦“隨分笙歌聊自樂,等閑篇詠被人知”。
唐代中前期,文集傳播仍以手抄摹寫為主。曹之《中國出版通史》認(rèn)為,唐初期已發(fā)明雕版印刷技術(shù),主要印刷對象為印紙、佛經(jīng),不包括詩集、文集等文學(xué)作品。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xué)》亦說道:“中國古代的雕版印刷,雖然在唐玄宗時期就已開始,但在此后的很長時期內(nèi),只零散印一些日歷、醫(yī)書,以及佛道等書,印儒家的經(jīng)書是在五代后唐長興三年(932)‘刻九經(jīng)印版’開始的,這一工程至后周廣順三年(953)才得以完成。唐朝讀書人念書,就只有靠手抄。”在唐代雕版印刷尚未流行的手抄時代,單篇作品的流傳最為廣泛,而小集因體量小、體裁集中等特點,比正集更易傳播。再者,相較于手抄模式,口頭上的傳播更加迅速、廣泛。元稹與白居易的詩歌作品在當(dāng)時得到較大規(guī)模和大范圍的傳播,主要依靠的是吟誦和伎唱等口頭流傳方式,特別是當(dāng)他們的詩歌以十?dāng)?shù)篇甚至數(shù)十篇的小集形式流傳時。白居易《題裴晉公女幾山刻石詩后》序云:“裴侍中晉公出討淮西時,過女幾山下,刻石題詩……夫嗟嘆不足則詠歌之,故居易作詩二百言,繼題公之篇末,欲使采詩者、修史者、后之往來觀者知公之功德本末前后也。”道出白居易題詩石壁的目的在于傳播裴度討伐淮西藩鎮(zhèn)的功德,采用的方式則是題寫詩歌以備他人吟詠,并希望得到采詩者的注意和傳唱。晚唐詩人杜牧曾借李戡之口批評元白詩歌說:“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边@番話雖為批評元白詩歌之語,卻從另一角度肯定了元白詩歌在口頭上的成功傳播,也說明元白詩歌在當(dāng)時的確流傳廣泛。
元白詩歌出現(xiàn)在他人口中時,吟誦與演唱的方式并存。從《白氏長慶集序》《與元九書》等文可知,他們的詩歌受眾自上而下遍及各階層,所謂“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以及“王公、妾婦、牛童、馬走”皆能吟詠傳誦,反映了口頭傳播的范圍之廣。元白詩又因樂人、宮妃等歌唱受皇帝贊賞,如孟棨《本事詩》“事感第二”條記載白居易以楊柳托意贊美伎人樊素和小蠻的詩歌經(jīng)宮中樂人傳唱被唐宣宗賞識,《舊唐書·元稹傳》載妃嬪以元稹詩為樂曲歌唱受唐穆宗稱善,可見歌唱對詩歌傳播的影響力。元白詩歌借吟誦與伎唱口頭方式廣泛流傳的同時,他們的詩名也得到極大播揚,“元白”并稱的佳話正源于其詩歌傳播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