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鐵老是一個傳奇,他的傳奇,首先是在創(chuàng)業(yè)上。那年秋天,大家都認(rèn)為黃姜已經(jīng)沒人要了,成為狗屎了,只能放在那兒爛著長霉了。鐵老突然出手了,派人開著一輛輛大車,嗚嗚地去了鄉(xiāng)下,整天拿著大喇叭,喊著收黃姜啦收黃姜啦,聲音震天響。一個個黃姜種植戶當(dāng)時都愁眉苦臉的,如楊白勞看著黃世仁一般,看著黃姜堆在墻角,爛紅薯一般的臭味四處蔓延。遇見鐵老出現(xiàn),一個個如遇見救星一般,忙呼呼啦啦將黃姜賣了。一車一車的黃姜,就從遠(yuǎn)處的山里,或者近處的田里,送到了鐵老的廠里,變成了皂素,上了火車,一路去了遠(yuǎn)方。那年,整個市里的黃姜沒有一兩糟蹋,都變成了一張張票子,裝入那些黃姜種植戶的腰包,雖沒有將他們的腰包鼓脹得裂開,卻也沒干癟得能養(yǎng)虱子。市政府領(lǐng)導(dǎo)感激涕零,放著鞭炮,給鐵老送上一塊匾,上書“商以載道”,鐵老看了,用手摸著下巴,高興地瞇著眼睛呵呵地樂。
鐵老得了名,得了利,救活了那個病入膏肓的廠子。
廠里的工人對鐵老不敢說佩服得五體投地,反正是屁顛屁顛地舉雙手擁護(hù)。尤其老廠長,一直賴在位子上不走,現(xiàn)在自愿退居二線喝茶養(yǎng)老打太極,還噴著唾沫星子說,自己這是主動讓賢,是堯舜一類的人物??墒?,他剛打了幾個月太極,聽到一個消息,太極拳路就亂套了,就氣沖沖去找鐵老了。
原來,鐵老不搞皂素了,準(zhǔn)備轉(zhuǎn)行,說要重拾豐瓷輝煌,打造豐陽名片,這……這不是亂彈琴嗎?
廠里工人也都覺得,鐵老很搞笑。
豐瓷是嗎?是古書上描寫的瓷器,是在豐陽這片地面上燒制的。古書上說,唐時,這兒“窯火燭天,一瓷之資,價逾千金”??赡鞘枪湃撕诌謵劭鋸?,他們還說豐瓷和越瓷一北一南,雙峰對峙,成為宮廷貢品??墒?,誰見過???沒人見過豐瓷,甚至幾個考古人員在這兒東翻翻西翻翻,除了翻出吳老頭扔的一個尿盆碎片外,什么也沒得到,垂頭喪氣地走了。這個鐵老現(xiàn)在倒好,好好的廠子,順風(fēng)順?biāo)恢母窠?jīng)搭錯線,竟然搞制瓷,這不是拿大家的飯碗開玩笑嗎?
鐵老很鐵,告訴老廠長,不答應(yīng)自己的要求,還請他老依然回來擔(dān)任廠長。威脅之后,是感情軟化。鐵老扳著手指給大家分析,種植黃姜沒有出路了,你們下去走走看看,一場大雨,滿山遍野都是溝槽,山坡被沖得如瘌痢頭。國家搞綠化,能允許這樣嗎?現(xiàn)在不趕快瞅著手里有資金,改換門庭,將來大家都得餓肚子,自己看著難受。
老廠長熄了火,提醒說:“改換門庭泡湯,我們可就都得用繩子捆著脖子餓死啊?!?/p>
鐵老說,自己按照古書記載的制瓷法實驗,估計差不多。
大家說,不是差不多嗎?等行了再說啊。
鐵老于是一邊支撐著廠子經(jīng)營,一邊請專家,鉆研古籍,按照豐瓷制法實驗,別說,還真讓他實驗成了。原來燒制豐瓷,離不開三樣,豐陽山的土、豐河的水、豐陽地下的煤。為啥?豐陽土黏,一捏一把散不開。豐陽的煤好,純,燒窯時火呼呼的,溫度高。至于為啥要用豐河的水,連鐵老也說不清原因,用他的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靈物兒,就這么個理兒。制出的那個瓷器,一片虛白,就是白中透出微微的夢幻藍(lán),如蛋殼一樣薄,輕輕一敲,叮當(dāng)作響。
過去的皂素廠,一眨眼就成了豐瓷制造廠,瓷器一箱一箱向外運,豐瓷制造廠成了豐陽市的支柱產(chǎn)業(yè),也成了豐陽的一張名片。
老廠長放心地繼續(xù)去當(dāng)他的堯舜了,臨走笑著對鐵老道:“你啊,是一塊鐵,干脆叫老鐵得了?!?/p>
也因此,老鐵的名字傳開來。
當(dāng)然,隨著年齡老去,老鐵也就變成了鐵老,他的姓名反而被人淡忘了,誰要說到他的名字,沒人知道,說聲鐵老,都說,哦,那可是真鐵。
他的真鐵,還有一樣,吝嗇,如鐵一般,很難刮下一點兒鐵粉。
有一次,鐵老抽出空閑,帶著自己小外孫島島出去玩兒,到了街上,東望望西望望,島島就看見了一件玩具,是一匹馬兒,遙控一摁,馬兒咴兒咴兒一聲長嘶,嗒嗒噠地奔跑起來,馬鬃飛揚,很逗。島島就不走了,在鐵老肩上扭股兒糖一般道:“姥爺我要,姥爺我要?!辫F老忙哄著小外孫,那匹馬兒不好,姥爺就是島島最好的馬兒。說完,鐵老嘴里還發(fā)出咴兒咴兒的叫聲,逗著小外孫??墒遣恢校⊥鈱O仍要那匹馬兒。鐵老無法再鐵,慷慨大方了一次,掏錢買下馬兒,讓賣玩具的開一張發(fā)票拿了,帶著島島高高興興回到家。老伴見了剛夸一句:“嗬,今個兒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家伙不鐵了。”誰知鐵老不經(jīng)夸,吃飯的時候,順手拿出那張票據(jù),放在老伴手里。老伴愣愣,問干嗎啊。鐵老說,給錢啊。原來家里開支由老伴管著,島島買玩具當(dāng)然屬于家庭開支,當(dāng)然要老伴報銷了。
老伴氣得眼圈都紅了,問道:“島島是我外孫,不是你的外孫?。俊?/p>
鐵老理直氣壯,當(dāng)然是我外孫,不過,規(guī)矩還是規(guī)矩,絕對不能破。
老伴哼了一聲,一轉(zhuǎn)身拿走了放在鐵老面前的飯碗,鐵老急了道:“干嗎,干嗎不讓人吃飯???”老伴氣呼呼地說:“老東西,我可不是你的用人,吃飯得給錢?!?/p>
這個故事流傳很廣,深入豐陽民間里巷,當(dāng)然也傳到了朱珠的耳朵里,朱珠開始是笑,接著是不信,然后就特意找到周超,問是真的啊假的啊。周超笑著不說話,手插在褲兜里望著前面,吹著口哨。朱珠就搖著他的胳膊道:“是真的啊?”
周超搖著頭,朱珠試探道:“假的?”
周超眼睛一白回了句:“我說是假的了嗎?”
“那是真的?”朱珠睜大眼睛。
周超回答:“我說是真的了嗎?”
朱珠急了道:“究竟假的真的啊?”周超一句話,無可奉告,氣得朱珠使勁喊道:“鐵公子,真討厭。”周超聽了這個稱呼感到很新鮮,看著朱珠,許久夸著:“這個叫法貼切到位,虧你丫頭想得出來啊?!?/p>
朱珠說,還用想啊,整個單位私下里都叫你鐵公子,就你傻乎乎的不知道。
周超沒說話,許久笑著自夸起來道:“鐵公子,翩翩書生,玉樹臨風(fēng)?!?/p>
朱珠回復(fù)兩個字:“臭美,不害臊???”
“那能怪我嗎?”周超很冤道。
2
是的,周超外號鐵公子,真的不能怪自己,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老爹,弄個什么桂冠不好,偏要弄個鐵老,讓自己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鐵公子”。朱珠私下里開玩笑,自己將來嫁到周家,做了他們周家的媳婦,叫啥?周超隨口就來:“鐵少奶奶?!?/p>
朱珠又氣又樂:“我們的兒子呢?”
“鐵少爺?!敝艹f。
玩笑歸玩笑,他們對老爺子的做法也感到頭疼,尤其最近,鎮(zhèn)政府制定了一項措施,準(zhǔn)備一次公關(guān),公關(guān)的對象就是鐵老,兩人聽了更急。
他們都是漫鎮(zhèn)的干部,尤其周超,還是副鎮(zhèn)長。他們鎮(zhèn)政府所在地,也就是市政府所在地。天子腳下,有一份榮耀,也有一份沉甸甸的壓力。論級別吧,漫鎮(zhèn)的一個副鎮(zhèn)長也夠牛氣的,和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平級,即使差一點兒,下去后,鎮(zhèn)長鄉(xiāng)長也得呼兄喚弟的,因為保不定這個副鎮(zhèn)長哪一天一個飛躍,就去市里工作了,就管著自己了,與其那時拜佛,不如此時早點兒燒香。因此,周超感到很風(fēng)光,有時悄悄和朱珠開玩笑:“去,給準(zhǔn)周局倒杯茶?!敝熘榫拓啃敝劬Φ溃骸皣N瑟?!笨墒牵酗L(fēng)光就得有付出,風(fēng)光和付出成正比,在這兒工作,都得拼命朝前沖,不能有蚊子腿粗一點兒差錯,不然,書記就板著一張包公臉說:“你們在這兒工作,就如在老虎鼻子下待著,竟然敢打盹,我不服你們懶散服你們膽子大?!币惨虼?,大家私下里開玩笑,稱市政府為龍?zhí)痘⒀ā?/p>
在龍?zhí)痘⒀ǎ瑯訕佣嫉眠^硬,每樣工作都得紅旗飄飄。
尤其今年,扶貧到了最后攻堅階段,馬虎不得,一個個干部都忙著呼呼上呼呼下,屁股如夾著火把一樣??墒?,還有一個對象沒著落,就是黃店村的朱全,一家六口,一人忙里忙外的,沒有一技之長,咋富?鎮(zhèn)上想,得,借得大樹好歇涼,讓一個大佬出面扶持他一下,還能不富?在本市,最大的大佬不是別人,就是鐵老??墒?,大家都知道,讓鐵老出血不容易,這就得找一個能攻破鐵老鋼鐵防線的人。這人,書記拍板定案,選定朱珠:鐵老的未來兒媳,他咋樣也得給面子吧?
誰知,會上一宣布,朱珠就急了,就帶著一種上刑場的樣子,可憐巴巴地站起來道:“書記,我不行,你還是另選高明吧。”
“不就是動動嘴嘛,有那么困難???”書記不高興地道。
朱珠就羅列起此行必敗的原因:一則自己一介干事人微言輕,鐵老什么人,走過人民大會堂的人,一定是不會將她放在眼中,而且還會產(chǎn)生一種被輕視的感覺,事情準(zhǔn)泡湯;再次,自己攻堅,好說不好聽啊,整個鎮(zhèn)上這么多金剛鐵羅漢不去,竟然派她一個弱女子去,別人知道了會笑話的,說領(lǐng)導(dǎo)不知道憐香惜玉,也玷污了領(lǐng)導(dǎo)的英名啊。話雖半開玩笑,道理卻是真的,書記本來板著臉如包龍圖端坐大堂上,沒想到竟然被說動了,還說有道理,有道理。
書記喝口茶后,像是問大家,又像是在問朱珠:“那派誰去???”
朱珠生怕找不到人,任務(wù)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忙舉賢自代道:“周副鎮(zhèn)長啊,周副鎮(zhèn)長出馬,絕對是大炮打蒼蠅,一打一個準(zhǔn)兒?!?/p>
周超本來坐在那兒,看著朱珠那種急迫的樣子暗暗好笑呢,沒想到她將這事情竟然輕而易舉地推到自己身上,一愣道:“什么?”
朱珠說:“你去啊,你身為領(lǐng)導(dǎo),出馬能給足鐵老面子。再說了,以你和老爺子關(guān)系,去了之后還不是甕中捉鱉嗎?”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朱珠知道自己比喻有誤,忙吐吐舌頭。
書記用筆敲敲筆記本,這是他的習(xí)慣動作,一旦一個事情確定下來,就會拿著筆嗒嗒嗒地敲著筆記本,暗示大家肅靜。大家都停止了笑聲,看著書記。書記對周超笑笑道:“這件事朱珠不行的話,也只有周副鎮(zhèn)長上了,你們兩個得選一個上。”
大家都笑著看著周超,眼光探照燈一樣,毫無疑問,想法都是一致的,要攻下鐵老,只能在他和朱珠中做選擇題。書記接著解釋,其實他們開始也準(zhǔn)備讓周副鎮(zhèn)長上,可是,周副鎮(zhèn)長最近不是有事,要去省里學(xué)習(xí)嗎?
朱珠忙道:“攻堅結(jié)束,馬上去學(xué)習(xí),不耽擱?!?/p>
周超無奈地道:“好吧,我去吧?!?/p>
書記有些不放心地問:“不會耽擱學(xué)習(xí)吧?上面讓早點兒去。”
周超說,不會的。
書記少有地開起玩笑:“一個鐵老,一個鐵公子,這次可是以鋼鐵攻鋼鐵啊?!贝蠹衣犃?,都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任務(wù)已經(jīng)落實,大家心里也輕松了,笑聲格外飽滿,格外敞亮,四處飛揚著。
3
周超雖然接受了任務(wù),立下了軍令狀,可是心里還是忐忑的,老爺子的脾氣他是最清楚的,父子倆沒少擦槍走火過,用母親的話說,就是一對倔驢。自己真有些擔(dān)心到時攻不下來,面子上過不去是小事,鎮(zhèn)上那面扶貧大旗被砍倒就不好交代了。
他想想,叫來朱珠,威逼利誘地告訴她,自己這次出馬,算是二郎替了宋王死哦,自己是看朱珠一個女孩去可憐兮兮的有些不忍心,再者,丑媳婦也從沒見過公婆,總不能一見面就讓公公拿錢吧?所以,自己就英雄救美接下來了。朱珠聽了連連表示理解,連連說謝謝,忙著給周超倒茶,恭恭敬敬地遞上,說領(lǐng)導(dǎo)請用茶。
周超喝口茶,并不領(lǐng)情,手一揮說,別來沒用的,自己可是有名的鐵公子。
朱珠不解,鐵公子咋的?
周超說,是鐵公子,就不需要來虛的,得來點兒實際的。
朱珠朝門外看看,紅著臉罵聲花癡,想啥來著?周超大叫冤枉,說朱珠才是花癡呢,這會兒想到哪兒去了,火都上房了,自己還有那些花花草草的心情啊。朱珠不解地說,那要什么實際的報答?周超告訴他,自己準(zhǔn)備先出點兒血,請老爺子狠狠地吃一頓,吃罷后一攤手告訴他,這錢不是自己出的,是朱全出的,請老爺子看在好吃好喝的面子上,仗義出手,扶弱濟(jì)貧。朱珠看看周超道:“小子,夠老奸巨猾的,給你家老爺子也設(shè)套啊?”
周超眼睛一白:“嚴(yán)肅些,喊周副鎮(zhèn)長?!?/p>
朱珠就問:“周副鎮(zhèn)長,你準(zhǔn)備讓小女子干嗎???”
周超認(rèn)為,兩個男人,又都是鐵性情,在一起一定會摩擦起火的,因為,自己和老爺子沒少出現(xiàn)摩擦起火的現(xiàn)象,不用擔(dān)心這次沒有。那么,現(xiàn)場就需要潤滑劑,需要在必要的情況下,讓摩擦減輕,甚至消失,不至于到時場面不可收拾。
朱珠聽了,這個任務(wù)還差不多,自己估計還能完成,點點頭同意了。周超見了高興地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開始?!?/p>
他說到做到,馬上打電話給“千里香”的老板,叫了一桌子菜,準(zhǔn)備請客,得豐盛點兒,別讓人到時說我鐵。朱珠在旁邊聽到“鐵”字,輕聲笑起來。周超馬上豎起手指,放在自己的嘴邊,讓別出聲,然后撥通父親的電話,過了一會兒,那邊接了,一個硬邦邦的聲音響起來道:“怎么?今兒個怎么有電話來啊,簡直是蓬蓽生輝?。 敝艹忉?,最近因為扶貧工作太忙了,所以電話問候就少了,還請您大人大量啊。
鐵老在那邊卻揪住不放道:“什么少啊,簡直是路斷人稀,沒了電話。”
周超連連說對不起,自己實在粗心,然后笑著說,自己今天就是為這事道歉的,特意在“千里香”準(zhǔn)備了一桌,爺兒倆在一起坐坐。鐵老在那邊聽了,很警惕地告訴周超,自己去吃可以,但是自己可是兩手空空,不帶一文錢的,到時別讓自己掏腰包啊。周超忙說,不會的,我是那樣的人嗎?
鐵老說:“難說。那我可來了。”
周超說當(dāng)然。
他說完急忙關(guān)上手機(jī),看著朱珠眨眨眼道:“上套了?!?/p>
朱珠笑著問:“你們父子一直就是這樣說話的?”
周超不解地點頭道:“是啊,有問題嗎?”
朱珠提醒:“不能親熱一點兒???”
周超手一揮,很爺們兒地道:“一對爺們兒,用得著膩膩歪歪的啊——肉麻?!?/p>
朱珠扔下一句話:“真夠鐵的,鐵父鐵子?!闭f著,到了自己辦公室,已經(jīng)是下班時間了,拿起包對周超說,“走吧,鐵公子?!?/p>
周超忙叮囑,到了那兒別喊鐵公子,到時老爺子聽到了,知道這名稱的來歷,今天的目的算是泡湯了。
朱珠點點頭,拉長聲音道:“知道?!?/p>
“千里香”距離鎮(zhèn)政府很近,也就下一個長滿梧桐的慢坡,再過一條馬路,然后過一座彎彎的石拱橋就到了。兩人上樓,在店員的指引下,進(jìn)入提前訂的包間,坐在那兒慢慢喝著茶等著。朱珠看表,周超說不用看,老爺子啥都鐵,錢是這樣,時間也是這樣,說好的時間,不會遲到一分鐘的。剛說到這兒,外面門響,人走進(jìn)來,正是鐵老。周超站起來喊爸。朱珠也忙站起來喊叔叔,鐵老答應(yīng)著,看看周超道:“給介紹一下小姑娘啊?!敝艹πΓ览蠣斪右呀?jīng)猜測出來了,就道:“你未來的兒媳婦?!辫F老呵呵笑著,讓朱珠坐下,看著周超,在嘴里叨咕一句:“這回還做了一件成名堂的事情?!?/p>
周超見形勢大好,信心頓時大增,喊一聲上菜。服務(wù)員答應(yīng)一聲,就拿著盤子進(jìn)來了,一樣一樣擺在桌上,有油燜大蝦,紅光油亮的;有油燜大肘子,紅潤發(fā)光;有清煮鱉湯,一片玉白色;還有其他幾個本地的名菜。朱珠在一旁解釋,三個人一桌,不能多,要精。
鐵老沒說話,看著桌子上的菜,牙痛一般咂巴著嘴說太浪費了,隨便什么吃一點兒都可以,怎么這么花費啊?
朱珠忙恭維道:“請您老,怎么能隨便呢!”
鐵老也就不再客氣,說那就吃吧,然后拿起桌上的筷子,一邊伸向盤子一邊忘不了對周超道:“你比我厲害啊?!?/p>
周超一愣,不知老爺子怎么突然來了這樣一句話,就虛心地問道:“啥意思?”
鐵老說,自己從沒隨意叫過這么一桌子,這是啥,是排場,是面子,你作為副鎮(zhèn)長能很隨便叫來這么一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當(dāng)然比你爸厲害。周超聽出,老爺子是對自己的鋪張很不滿,忙低聲下氣地解釋道:“這樣大手大腳地花費,不是有目的嗎?”
鐵老一聽這話,剛剛伸出的筷子馬上收了回來,放在桌子上道:“幸虧我沒吃,啥目的,說說?”
朱珠瞪了周超一眼,忙在一邊道:“沒啥目的,叔叔你先吃吧,先吃吧?!?/p>
鐵老很堅決地?fù)u著頭道:“這小子從沒大方地請過我一次,這次一定有目的,得說了再吃,不然的話,自己真有些擔(dān)心吃不了得兜著走。”
無奈之下,周超只有說了,黃店村的朱全很窮很窮,沒啥發(fā)財?shù)穆窋?shù),希望爸您能慷慨大方地出手扶持一下,這可是善舉啊。
鐵老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回答兩個字:“不中?!?/p>
“為啥?”周超睜大眼睛望著他,沒想到老爺子回答得如此斬釘截鐵,一點兒也不給自己留下說話的余地。尤其在朱珠面前,更是讓自己下不來臺。
鐵老回答得振振有詞:“能救一時,救不了一世?!?/p>
周超道:“您老指縫里漏那么一點兒,他不就一世衣食無憂啦?”
鐵老聽了,臉紅了,瞪著周超道:“咋的,讓我養(yǎng)一個混世蟲啊?那還不如讓他窮著呢?!?/p>
周超也火了,紅了臉道:“您可真鐵啊。”
朱珠急了,在父子之間不知說什么好,忙勸周超道:“你能輕點兒說話嗎?能好好說話嗎?”
周超忘記了這次請朱珠來就是和稀泥的,這會兒反而有些不滿朱珠的和稀泥了,瞪了她一眼,讓站一邊兒去,然后氣呼呼地對鐵老道:“你知道嗎,因為你鐵,別人都給我取了一個綽號,叫鐵公子了?!?/p>
鐵老仿佛沒聽見,拿起自己的包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走了幾步停下,對周超道:“小子,記住,沒有一分錢是水漂來的。要富,出汗出力,想從我手里白拿一文錢,做夢?!敝熘橐娏嗣θ竦溃骸笆迨?,還沒有吃飯啊,吃了再走?!辫F老聲音這會兒輕些了,搖著頭說不吃了,自己還有一個會要去開。說完,揮揮手,快步離開了。
朱珠走回來,看著周超道:“你就不能和你爸爸慢慢談?。俊?/p>
“他就那么鐵,咋談?”
“你也鐵。”朱珠生氣了,伸出手指點著周超的腦門兒說。
4
本來,周超還得想點兒別的辦法,幫助朱全致富,但市里一次電話接著一次電話催著,再不去就要全市通報了。無奈,周超走了,臨走對書記搖著頭很愧疚地道:“沒辦法,老爺子就那么鐵?!睍淈c頭表示理解,勸他別放在心里,到時再想別的辦法,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的。周超點點頭,看來也只有那樣了。
當(dāng)天,他就坐車去了省城,臨行前只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老爺子的就免了。朱珠送他,用眼睛不滿地白著他,說他小肚雞腸,和自己父親還慪氣,真有點兒娘們兒氣。說著,朱珠拿過周超的手機(jī),撥通了鐵老的號碼,塞在他的手里。
那邊,鐵老的聲音傳來:“鐵公子,又有啥事?”
“爸,我要去省城學(xué)習(xí)了?!敝艹nD一下說道。
“哦,啥時走?”鐵老有些出乎意料,忙問道。
“馬上?!?/p>
那邊,鐵老沉默了一會兒,沉默得周超以為對方已經(jīng)掛了電話了,老爺子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去了要穿好吃飽,晚上早些睡覺,別熬夜。”
周超連聲答應(yīng)著,以為結(jié)束了,誰知鐵老再次補充一句:“那個女孩很好,比你懂事,要知道珍惜,沒事了多聯(lián)系聯(lián)系?!?/p>
周超眼圈微微有點兒發(fā)紅了,直到那邊老爺子掛了手機(jī),他才抬起頭來。朱珠背著手彎著腰仔細(xì)打量著他說:“呀,鐵公子感動了?!?/p>
周超搖著頭很不屑地道:“老了老了,還學(xué)會膩膩歪歪地秀感情了?!?/p>
朱珠眨著眼睛問,老爺子在那邊好像還說了我啥話了吧?其實朱珠已經(jīng)隱隱約約聽到鐵老夸獎的話了,故意想讓周超再復(fù)述一遍,再享受一番被人夸獎的感覺。可是,周超知道她的目的,偏不說,扔下兩個字道:“嘚瑟?!?/p>
去了省里,幾天后,事情擺順了,心事捋平整了,周超找了一點兒空閑,打通了朱全的電話,很愧疚地告訴他,自己沒能實現(xiàn)諾言幫他脫貧,不過放心,自己學(xué)習(xí)期間再好好想想,再向別人取取經(jīng),看還有沒有什么讓他致富的路數(shù)。
朱全在那邊連聲感謝著,讓他不用太過操心,說最近有人來投資了。
“投資?”周超一愣,再次問道。
朱全說,前幾天,有人請專家專門來到他們那兒,研究了黃店村的土壤氣候,最后說能種茶,而且還能種出好茶?,F(xiàn)在,人家把茶苗化肥都送來了,說是不要錢的,送給每家每戶的。
“真的?”周超驚訝道。
“真的?!?/p>
周超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了,感到渾身無比地輕松,忙將事情在電話里告訴了朱珠。朱珠問是誰啊,周超也在猜測是誰。兩人猜測半天猜不出來。周超說算了不猜了,自己回去后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幾個月后學(xué)習(xí)結(jié)束,周超回到鎮(zhèn)上,茶也顧不得喝一口,就急急忙忙找到朱珠說:“走,去黃店村看看?!眱扇碎_著車一塊兒去了黃店村。
此時已經(jīng)是夏季,村前村后的山嶺都變了,不再是光禿禿的,冒出了一片青嫩的綠色,都是新栽的茶樹苗,茶香也浮蕩在空氣里,浮蕩在車子里。朱珠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道:“真好聞啊。”
兩人在村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朱全,正在那邊地里忙碌著,就停車走出來招手,朱全見了,笑著跑過來喊聲周鎮(zhèn)長朱干事。周超問這么熱的天在干嗎呢。朱全說,自己現(xiàn)在成了茶林看護(hù)員了,每天都要到地里看看茶芽的長勢。周超問工資咋樣,朱全伸出三根手指,一月三千。他說著,笑著指著綠乎乎的山坡告訴周超和朱珠,再過兩年,這兒就成茶園了,這兒的人都成茶農(nóng)了。投資老總說,到時,在這兒建茶廠,將茶葉打造成名茶,銷往全國,這兒就不是一人富,是一村富了。
周超說,這個老板可算是真正幫這兒人脫貧了,自己見了,一定要說聲謝謝。
朱全愣愣道:“你不知道老板是誰?”
“是誰?”
“朱干事沒告訴你?”朱全再次問道。
周超看著朱珠,朱珠裝作不知道似的道:“走吧,去村部吧,聽說那個老板也來了,在村部。”
兩人告別朱全,開車去了村子那頭的村部,剛進(jìn)大門,周超就看見個胖乎乎的孩子,在那兒玩著馬兒的模型,正是島島。
看見他,島島撲過來喊:“舅舅?!?/p>
周超問:“你咋在這兒???”
島島指著里面道:“姥爺來了?!?/p>
順著島島的手指,一人從院內(nèi)走出,一臉笑容地看著他,周超一愣道:“爸,是您???”
鐵老笑笑:“咋,不應(yīng)該是我???”
周超沒說話,笑著回頭看看朱珠。朱珠和島島正在陰涼處玩著馬兒模型呢,嘰嘰嘎嘎的,一院子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