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舟
摘句:那晚的月光太重,我聲勢浩大的心動,對于孟知秋來說,只是一場吹過蒙特利爾的晚風(fēng)。
1.
五月,這是我第二次來杭城,這里比記憶中更潮。
簡單收拾一番,車子便已到了賓館樓下。杭城海洋大學(xué)與省博物館聯(lián)合舉辦了為期三個月的海洋生物展,本次活動有館長舊友——法國水母專研教授受邀進行一場科普講座,而我則通過友人牽線搭橋,作為本次活動的法語同傳翻譯一并出席。
車子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同聲傳譯沒有硬性著裝規(guī)定,我只穿了一條到大腿中部的牛仔褲,正斟酌著如何開口向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機要求調(diào)高一點空調(diào)溫度時,車子已慢慢??吭诼愤叀kS后車門打開,我身旁的座椅一沉,熱浪隨著開關(guān)門的動作席卷過來,一抬頭,正撞進一雙熟悉的眼中。
孟知秋,這個無論以何種方式提起,都會讓我的心口為之一顫的人,此刻好端端地坐在我旁邊。我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鼻尖,心里擔(dān)心雙眼皮貼有沒有不小心翹起來。他向我投來一個故人重逢的表情:“好久不見。”
我有些局促地捏著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與孟知秋就像一本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卻仍然不忍心翻到最后一頁的悲劇言情小說。暗戀四年,分別三年,整整七年,一個人又能有幾個七年呢?
我愣神時,冰冷的膝蓋已經(jīng)蓋上了一件深灰色的西裝外套,他身上慣有的雪松香味自膝間隱隱傳來。他看向我,微笑著解釋:“這次活動的部分展品也是我們研究院外借的,我算是對接部分的總負責(zé)人?!?/p>
“我是來做同傳的?!蔽野阉纳⒌男木w迅速攏了回來,偏頭看他。以他的能力和閱歷,早就不會干這種跑現(xiàn)場當(dāng)“保安”的活了。
“其實你更多的是想看展吧?”
“是?!泵现锾谷坏攸c點頭,“也是為了你。”
我的呼吸隨之一滯,孟知秋指了指我膝蓋上的西裝外套:“兩年前我們院去法國交流,想到之前慶功宴上,你說自己很喜歡楓丹白露,所以我撿了一片葉子做成標本,不過一直沒機會送給你,在家里吃了好幾年的灰。聽說這次你也會出席,所以帶來了?!?/p>
我的確很喜歡楓丹白露——這個名字是張愛玲的譯版,而我很喜歡張愛玲。只是最開始把這件事故作不經(jīng)意地告訴孟知秋時,我心里想的不是一定要去,而是未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和他一起去。
這是孟知秋送我的第二片葉子,是他慣愛使用的意象。我沉默地盯著它看時,他開口道:“我們還是很有緣分的。”
“怎么講?”
孟知秋微微偏頭看向我,像對每個曾有過交集的舊友一樣,溫柔地開口道:“下半年我就要跟進一個國外的基因研究項目組了,如果不是這次湊巧有空……”
他的話未盡,車已穩(wěn)穩(wěn)靠在路邊,他先行下車,抬手擋住了車的上沿,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其實根本就不是湊巧。”
孟知秋微怔,低頭看向我,我展顏:“其實我早知道你會來給我送禮物,所以推掉了五百萬元的小生意特意來的哦!”
孟知秋無奈一笑,配合地點點頭,與我并排往場館里走。熱浪裹挾著南方獨有的潮氣席卷而來,記憶與經(jīng)歷混雜在迷蒙的水汽里,帶我回到那年的夏天。
孟知秋,其實一點都不巧。
2
那年我還在讀大三,洛城生物研究所與蒙特利爾大學(xué)聯(lián)合設(shè)立了關(guān)于圣勞倫斯河出現(xiàn)中國草魚的生物入侵專研項目組,在國內(nèi)招聘一名隨行會議翻譯,項目是國家批下來的,預(yù)算充足,翻譯工作長達一個月,薪資不菲,但工作量大,專用詞多,因而我們系報名的人數(shù)寥寥。
室友小陳啃著西紅柿和我說:“你平時不是試著翻譯過一些海洋生物類論文嗎,去試試唄,真選上了,我們宿舍半年吃喝不愁。”
我正收拾著桌上的外賣打包袋,聞言,抬頭笑道:“我早就遞過報名表啦?!?/p>
小陳向我豎了個大拇指,扭頭洗手去了。伴著嘩嘩的流水聲,我打開手機,在公眾號上再次確認了一遍招聘信息,心里有種因過于坦然而間接產(chǎn)生的焦慮。這一刻,除了我本身的一切變量都變得難以信任起來,直到報名時間、面試地點和著裝要求全部爛熟于心后,我才會略松口氣,隔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再確認一遍。
面試那天是這周唯一的小雨天,我撐傘走進面試等候區(qū)后,收好傘,默默擦拭著鞋上迸濺起的泥巴。
其中一個和我還算認識的女生指了指緊閉的玻璃門:“小春!剛才有個特帥的男人進去,大家都沸騰了!不知道這次項目有沒有他……本來想著選不上也無所謂,但如果他也去,好像突然就來動力了!”
我笑她花癡,半晌卻又難以自抑地緊張起來,我為這個項目,或者說“剛才進去的那個特帥的男人”準備了太久,久到這個項目只是一個機遇,讓重逢提前到來了。
不久就叫到我,面試的屋子挨著實驗室,連帶著這兒的墻壁也散出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坐在中間的男人示意我坐,可能是面試了一個下午稍有疲憊,他緊抿著嘴,無意識地掰著手中摁動筆的膠套。
可能是我愣了太久,他抬眼看我,嗓音溫和朗潤:“請坐。”
我有些赧然,回神似的點點頭,匆忙坐下。
“請說一說你應(yīng)聘的原因,和自身的優(yōu)勢?!鄙砼砸粋€女研究員率先開口,屋內(nèi)三人,此刻都定定地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我個人對海洋生物保護非常感興趣,閱讀并翻譯過大量相關(guān)論文,對行業(yè)相關(guān)專用、生僻詞匯掌握程度要遠高于我的同齡人,這里是我的部分翻譯作品,您可以看一下?!?/p>
我把準備好的翻譯稿遞過去,女研究員愣了一下,有些驚喜地接了過去。第一篇論文的標題是《關(guān)于普氏原羚保護遺傳學(xué)研究》,署名是一個“Qiu”
女研究員翻看幾頁,驚喜地遞給中間的男人看:“孟主任,這不是你去年發(fā)的嗎?”
孟知秋抬手接過論文稿,低頭翻看幾頁,略點頭后便放到桌上,沒什么特殊的表示,繼續(xù)例行詢問著我問題。女研究員興奮起來,接連拋出很多問綱外的問題,我卻因孟知秋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而莫名有些失落,回答得心不在焉。
女研究員最后道:“你太適合了,仿佛就是為這次項目而生的……孟主任,我覺得就可以定這位……”
她低頭看了看我投上去的簡歷,嘴角抽動幾下,顯然不會讀我的名字。孟知秋挑了挑眉,低頭看向我的報名表,而后偏頭看她:“逄?!?/p>
“哦哦……那逄遇春小姐,雖然還不能給您準確答復(fù),但我相信并期待著與您達成合作,這邊請,感謝您的到來?!?/p>
……
我回到宿舍后,小陳興沖沖地上來問:“怎么樣,面試順利嗎?”
“順利,基本定了?!蔽业乖诖采?,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腦袋里浮現(xiàn)出孟知秋冷淡的表情。天早已放晴,我的心卻難以自抑地陰郁起來了。
3
女研究員沒騙我,這次項目的翻譯工作被我以絕對的優(yōu)勢拿下了。
飛機是早晨七點多,相關(guān)人員需要五點在研究所門口集合。我和導(dǎo)員早早地報備好,本來是睡不著的,三點多卻又不自知地闔上了眼皮,最后拖著行李箱飛奔到研究所門口時,研究員們已經(jīng)在大巴車前聚齊了。領(lǐng)隊的孟知秋抬眼看了看我,沒什么喜怒,沉默著轉(zhuǎn)身上車,這態(tài)度反而讓我更難受,我低著頭跟了上去,心里卻覺著不如叫他罵我一頓來的舒服。
面試的那位女研究員坐在我左側(cè),遞過來一個煮雞蛋和一袋溫?zé)岬呐D?,沖前面眨了眨眼:“是孟主任要我?guī)湍銕У模幌矚g遲到的人,不過大家沒有等很久,也沒有怪你,不要因為這個難過?!?/p>
我接過塑料袋,眼睛濕漉漉的,沒細看,而后我轉(zhuǎn)過身去低頭咬著牙剝雞蛋,不讓眼淚掉出來。
女研究員小聲問我:“不喝牛奶嗎?”
我愣了愣,怕自己一張嘴就哭出來,平穩(wěn)半天才道:“我乳糖不耐受。”
“我女兒也是?!笨赡苁窍氲揭粋€月見不到孩子,女研究員也垂下了眼睛,開始給我翻看她相冊里女兒的照片。而后就是候機,登機,轉(zhuǎn)機,真正站在加拿大國土上時,已經(jīng)到了吃晚飯的點。
蒙方負責(zé)人安排我們住下,當(dāng)晚與他們共進晚餐,席間多用簡單的英語,對面實在說不出時才用我翻譯幾句,我得以還算清閑地吃了一頓晚飯。
加拿大育空是著名的極光圣地,雖然這兒見不到,不過星星還算清晰可見,得知不需我在場翻譯過后,我便溜去了二樓的露天陽臺,美其名曰看星星,其實更多是吹吹風(fēng)放會兒空——早晨的事影響了心情,我做什么仿佛都不太順利,比如過于難吃的飛機餐;比如行走時不小心被絆倒,當(dāng)著孟知秋的面摔了個狗啃泥;比如剛才譯錯一個詞,雖然他們誰也不知道……
席上兩個坐在邊緣的蒙方成員也上了樓,不過他們并沒有看見我。我捏著手指,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法語交談傳過來——
“中國那個年輕的負責(zé)人看著就沒什么經(jīng)驗?!?/p>
“誰會甘心在他的手下做事,我發(fā)誓……”
其實他們沒說什么太過分的話,我也很清楚這段對話僅僅是出于兩個平常的研究員對年輕有為的科研辦公室主任的嫉妒,但在理智說服我忘掉這些碎嘴子以前,我的腿已經(jīng)邁了過去,并用法語高聲道:“秋是很優(yōu)秀的人,如果你讀過他的論文,你會后悔自己今天所說的話?!?/p>
兩人明顯愣怔一下,而后對視,攤了攤手:“一個玩笑而已?!?/p>
“我不覺得這是玩笑,你們用了侮辱性詞匯?!彼麄冮L得高大,正當(dāng)我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斟酌著如何在不挨打的前提下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時,孟知秋已不知何時來了陽臺,晚風(fēng)吹過,他解開一顆襯衫的紐扣,松了松領(lǐng)口走上前,仿佛擋在了我和兩人之間。
蒙方二人頓覺尷尬,支吾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孟主任……你們中國人都很有趣……我們先走了。”
孟知秋插著兜目送他們兩個,而后回頭對我說:“聊什么呢?”
“生物入侵事態(tài)嚴峻,我在和他們說中國也有入侵生物,比如水葫蘆啊……福壽螺什么的?!蔽议]著眼睛扯謊。我不想讓他難過,雖然他不是會因為這種事難過的人。
“哦?!泵现锼菩Ψ切Φ乜粗?,扭頭看著樓下的夜景,“懂得還挺多?!?/p>
我訕訕一笑。
“教我?guī)拙浞ㄕZ?”孟知秋道。
“比如?”
“不好意思怎么說?”他扭頭看我,“早晨你遲到在先,但我態(tài)度不好,聽說還讓你還哭鼻子了,不好意思?!?/p>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風(fēng)擦著他的面頰拂過,黑夜掀起了幾縷后腦柔軟的發(fā)絲。我隔著一層夜色看著他的眼睛,空氣似乎都掛上了一層名為心動的光暈。
“Je?t'aime(我愛你)”我把頭扭過去,怕自己的表情穿幫。
他配合地念了一句:“Je?t'aime”,眉眼彎彎,含著笑意看我:“還算不錯?”
也許是我太過緊張,看他的笑都帶了幾分心思被識破的促狹。
“其實還挺巧的,”在空氣快因為我心虛的沉默而凝固時,孟知秋開口了,“我們本來打算硬著頭皮用英語的,后來考慮到很多專業(yè)用語使用非即時翻譯太麻煩,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招招看,沒想到有你這么合適的人選?!?/p>
我順著他的話答道:“那可能是我運氣比較好吧。”
孟知秋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有光落在他的肩頭,他微微舒展肩胛鋪陳開來的肌肉,在月下極為好看。我許多次欲言又止,許多次試圖抬步上前,只是那晚的月色太美,我太懦弱,少年人不曾言明的心動,沉默于那晚蒙特利爾微咸的晚風(fēng)。
孟知秋,其實這一切一點都不巧。
4
這天我會站在這兒,是我們兩年前就約定好了的。
那年我剛上大學(xué),幫青城老家的二姑照顧她放心不下的牧場。
起初還是很平靜的,甚至還有幾只不怕生的小羊蹭到我身邊玩耍,直到天色漸暗,我也精疲力竭,正打算打道回府時,一只受傷的野生藏羚羊跌跌撞撞地闖入了牧區(qū),倒在了我的身邊。
我抱著藏羚羊艱難地挪到了公路,站在路邊揮手,希望有人能停下,載我們?nèi)ド较碌木戎?。隨著幾輛在一只藏羚羊面前顯得過于局促的私家車無奈駛過,一輛奔馳越野車停在了我的身邊。
副駕駛座下來一個男人,身上套著的大而厚的防風(fēng)服,我回神時防風(fēng)服已披到了我的身上。他把羚羊從我懷里接過,遞給我一張紙,要我擦擦身上的血污。
而后他給藏羚羊做了簡單的處理,并叫我們及時聯(lián)系保護區(qū)負責(zé)人,彼時男人只穿著一件純黑的短袖,上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繃出流暢好看的線條。他甩了甩額前的發(fā)絲,抬眼對我說:“你很勇敢,如果它活下去,那你就挽救了一個生靈?!?/p>
那年我十九歲,沒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也未嘗喜歡的滋味,可當(dāng)那件防風(fēng)服上清冽的雪松香味侵入我鼻間的一刻,我抬頭看向面前抱羊的男人,一股強烈的悸動自心尖不可抑制地襲來。往后很多年我都深深地記得那一幕,日落曠野,青草遍地,心動漫天。
臨出發(fā)前,我大著膽子拉住他的防風(fēng)服衣擺,問他:“我們還能見面嗎?”
“不敢確定?!彼α诵Γ蝗幌氲绞裁此频乃奶幙戳丝?,最后從雨刮器下找到一片半干枯的葉子,遞給了我,“這葉子跟著我們從洛城來到這兒,現(xiàn)在我送給你。我叫孟知秋,一葉知秋,見到這片來自我家鄉(xiāng)的葉子,你就不會忘記我了?!?/p>
洛城,那是我念大學(xué)的地方。
我如獲至寶地輕輕握住那片葉子,孟知秋對我揮了揮手,沖我道:“再見啦,小姑娘?!?/p>
“等等,”我喊住他,“如果真的有機會再見面,你總得知道我的名字吧?”
他看小孩般看我,隨后抱臂回頭,笑道:“好啊,那你叫什么?”
“逄遇春?!蔽铱粗菩奈?,“我姓逄,很像逢,但是和旁邊的旁同音?!?/p>
“好,”孟知秋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會記住你的?!?/p>
所以孟知秋,這一切其實一點也不巧。這天我們能在這兒相遇,是我每個晚上背生物學(xué)專業(yè)用語背到吐的必然結(jié)果。
從得知研究所有過外招翻譯的可能后的這三年里,我堅持每天翻譯一篇生物學(xué)領(lǐng)域的論文,一天都沒斷過。
——我們是不同領(lǐng)域的人,你的論文我看不懂,但每篇寫過什么我都記得。你喜歡的魚是我的手機壁紙,你給我的葉子到現(xiàn)在我都留著。
我叫逄遇春,我用我的三年努力,換了你的初遇和我的重逢。我很喜歡你,也希望你很高興,再次認識我。
5
接下來的一個月過得疲憊且乏味,孟知秋和團隊奔波在一場場枯燥而嚴肅的會議和實驗之中,而我浸泡在一沓沓無窮無盡的翻譯稿里,連翻譯帶審核校對,經(jīng)常要不自知地忙到后半夜。那天趕著翻譯完一批國內(nèi)送來的文件時,已經(jīng)是早上兩點半,房門被輕敲幾聲,門口傳來孟知秋熟悉的溫潤嗓音:“我來取稿件?!?/p>
我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迅速收拾好一桌亂七八糟的紙團、橡皮屑、甚至還有餐廳的打包袋,和半個沒吃完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的漢堡,而后隨手抓了支口紅迅速涂上,小跑到門前,故作平靜地開門:“晚上好,辛苦你們啦?!?/p>
“主要是項目也快完結(jié)了,最近在收尾,你還要倒國內(nèi)的時差給我們提供資料,也很辛苦?!泵现锝舆^文稿隨手翻了翻,沖門外指了指,“你有吃晚飯嗎?唐人街有還在營業(yè)的面館,小李去打包了很多,今天晚上我們在等最后一組水質(zhì)比對數(shù)據(jù)結(jié)果,大家都在,如果你餓,可以去跟著吃一點?!?/p>
“沒吃過?!蔽覀?cè)了側(cè)身,希望能夠擋住垃圾桶里因為太撐而被迫浪費掉的半個漢堡,“唐人街的東西很貴的?!?/p>
孟知秋笑著說沒事,我披了件外套,跟在他身后小步挪到隔壁的房間。桌上擺著幾個還沒拆開的外賣袋,沙發(fā)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幾個飽足后疲憊睡去的研究員,那個給我遞過牛奶的女研究員也在,她叫秦雪,此刻正蹲在水盆旁邊吃面,盆里有幾只大小參差的草魚,被他們描述得惡兇神惡煞的“入侵生物”,此刻正靜靜地在水里游轉(zhuǎn)。
秦雪給我搬了個凳子,熱情地起身挑選面條:“你愛吃打鹵面還是紅燒牛肉面?”
其實我已經(jīng)很飽了,隨手挑了一碗茄子青椒打鹵面后,也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撿里面為數(shù)不多的肉絲吃,不太好吃——這點我早有預(yù)想,能在唐人街開到凌晨的店,估摸著也做不出什么美味。我抬眼看了看還在寫郵件的孟知秋,湊過去問道:“那是你們這次撈上來的小魚嗎?”
孟知秋打完編輯欄里的最后一個字,才回神般看向了我:“啊,是的?!?/p>
“它長得很好,也沒欺負別的小魚,為什么一定要趕走它呢?”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弱智,但確實也是我當(dāng)下最真實的想法,一向財政緊張的政府,為什么愿意花幾百萬美元來對付一條魚呢?
體貼如孟知秋,并沒有嘲諷我這種想當(dāng)然的良善,而是耐心地解釋:“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但對于生物學(xué)而言,它的出現(xiàn),更大意義上象征著一種長久以來的平衡被破壞。草魚的主要食物來源是水中的植物,而且食量很大,如果它大量繁殖,后果就是草被吃光,寄生在草里,躲在草后的小魚將無處可逃?!?/p>
“別聊了,再不吃面就……面都哪里去了?沒人給孟主任留一碗?”秦雪姐在桌上一堆空袋空盒里扒拉幾下,聲調(diào)漸漸抬高。
孟知秋連忙揮手示意自己并不餓,但誰信呢,從頭到尾他都是最忙的一個。
“我這碗沒動過幾口,如果你不嫌棄,我給你夾一點出來?”我把面推過去,看看孟知秋懷疑的表情,咽了咽口水補充,“或者我再去買一碗?!?/p>
孟知秋猶豫半晌,最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低聲道:“確實有點餓……那麻煩你了?!?/p>
我找了一副新的一次性碗筷,恨不得把所有澆頭都夾給他,暗自竊喜之余卻又在心里暗暗悔恨,為什么剛才要夾走那幾根為數(shù)不多的肉絲。
6
面嗦到一半的時候,孟知秋突然收到了來自蒙方的回信,這也就意味著本來該在明天上午結(jié)束的蒙特利爾之行,在今晚提前落下了帷幕。大家索性爬起來聚到一起,買了幾瓶印的花花綠綠的啤酒,開了個簡陋卻也充滿意義的慶功會。
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縮在角落里偷偷看孟知秋,后來玩真心話大冒險時有幾個喝嗨了的研究員注意到從頭到尾不吭聲的我,硬把我拉進去一起玩。
他們隨手挑了個啤酒瓶,買面的小李清出一張空桌子,轉(zhuǎn)起瓶子來,我被偶然轉(zhuǎn)到過一次,談起最喜歡的地方,我說是楓丹白露,話間偷偷打量孟知秋,他也看向我,認同地點點頭:“確實很漂亮?!?/p>
幾巡過后轉(zhuǎn)到的是秦雪,她選真心話,于是小李興沖沖地問:“在場的人,有沒有人做過什么讓雪姐特別感動的事?”
“還真有,”秦雪毫不遲疑,看向了一旁坐著的孟知秋,“孟主任對我女兒特別好,我記得那時候我剛離婚,女兒跟著我住回我們宿舍,又破又冷的。她老是念叨爸爸,孟主任那時候趕項目沒回家,就住我那屋旁邊,主任沒嫌她吵,還送了她一片葉子,說一葉知秋,拿著它就能想到她爸爸秋天帶她去游樂場的畫面,我真的……不說了,主任,敬您一杯?!?/p>
孟知秋微笑著將杯底的啤酒飲盡,大家也都感慨于他的體貼而跟著舉杯,小李笑著破壞溫情氣氛:“主任對送葉子情有獨鐘,我家也擺了一片呢,有情調(diào)!”
眾人哈哈大笑,孟知秋也忍俊不禁,唯有我被“一葉知秋”這四個熟悉,卻又在此刻顯得格外陌生的字打了個手足無措,跟著扯出幾聲笑,每一個音階又都承載著濃濃的失落。這一段只屬于連接我們回憶的葉子,原來只是他慣用的社交信物嗎?
游戲還在繼續(xù),酒瓶轉(zhuǎn)到我面前時,我還尚未從剛才的難過中抽離出來,小李屬實是有點喝多了,興奮地大手一揮,指著我說:“又是逄大美女……說起來,你還沒有男朋友吧?正好,我們孟主任也是黃金單身漢!你是學(xué)法語的,我們孟主任就是四分之一個法國人??!讓我想想……你們以后的孩子,這可是打一出生就會……”
“行了小李,你喝多了,趕緊去廁所清醒清醒。”秦雪見我面色不對,把滿嘴跑火車的小李趕去了衛(wèi)生間。
我看著孟知秋:“他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是四分之一個法國人?你會法語嗎?”
“會??!說得可好了!主任,別害臊,給我們逄大美女露一手……”小李還在廁所里參與著這個話題,我卻執(zhí)拗地等著孟知秋親口回答我。
他點頭:“的確會,我爺爺是法國人?!?/p>
“那你……”
我想到露臺的晚風(fēng),想到他親口說出的“我愛你”,那個笑原來不是錯覺,他的的確確知道那句話的意思,也的的確確沒有放在心上。他不知道這是我呼之欲出的真心,只當(dāng)我是因受了委屈而通過小孩子般的惡作劇來耍他來解氣,從而耐心地配合我。
“那你也太厲害了吧!”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繼而昏昏沉沉地起身,“我實在不太舒服,先回去睡覺啦!大家好好玩,晚安!”
從起身到把自己蒙進酒店的被子里,我都沒敢想“孟知秋”這三個字,直到溫暖的棉絮把我完全包圍,抽泣聲才從我的唇齒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出來。
第二天訂好回國的機票后,我在群里發(fā)了幾個哭臉表情:“對不起啦大家,本大學(xué)生還要備戰(zhàn)期中考,今天晚上的飛機就回國啦!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照顧,這段經(jīng)歷我會一直放在心上!謝謝大家!”
項目提前結(jié)束,研究員們得了幾天假期逛一逛蒙特利爾,其實我也想去,可我太難過了,我見不得那條河,也見不得孟知秋。
他又有什么錯呢,他只是不喜歡我。
可我又有什么錯呢,我只是喜歡他而已。
我欲關(guān)掉手機時,孟知秋的消息恰好彈出:“有空嗎?我們下午要去市中心,我現(xiàn)在在賓館樓下,臨走前想見你一面,有一些話對你說?!?/p>
會是什么話呢?對那晚的解釋,或是客套的告別,我都不是很想聽。于是我猶豫良久,狠心地扣下手機,半晌卻又偷偷趴到窗邊,看著孟知秋熟悉的頎長身影靠在樹邊,看著他拿著手機等了很久,最后上車,隨即我的手機傳來一條信息:“抱歉,必須要走了。以后有機會再見面吧,一路順風(fēng)?!?/p>
我的眼淚還是不太爭氣地掉了出來,倒在床上哭了半天,最后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國的飛機?;丶衣飞舷铝艘粓鲇辏瑵驳梦掖蛄税胩斓亩哙?,如果有個人能給我擦一擦就好了。我想。
然后我又想到孟知秋,眼淚就又掉了下來。哭到實在沒什么眼淚能流出來的程度時,我蒙頭大睡,我夢見草原,夢見孟知秋送我一片落葉。
而后我突然驚醒,意識到自己原來真的動錯了心,一切都是我的一廂情愿,在我期待已久的重逢后,他沒記起我,也沒愛上我。
初遇那年我十九歲,最適合心動的種子栽在了一片最不適合的土地里,孟知秋用一場游戲把我連根拔起,像從圣勞倫斯河里撈出一只本就不該在這兒出現(xiàn)的草魚。
7
當(dāng)我結(jié)束一場翻譯,從同傳間推門出去時,孟知秋正坐在較后排的位子準備離場,我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瓶杭城才有賣的茶水。
而后我們敘舊一樣坐到一起,說了很多有的沒的,最后我問他:“那年你叫我下樓,是想和我說什么?”
其實我難以釋懷?;貒笪也胖溃翘烀现锊]有去市中心,有個來這兒探親戚的中國姑娘騎著自行車撞到了他們的車上,小腿骨骨折。他送她去醫(yī)院,后來她像我一樣對他一見鐘情,但她廣而告之,窮追猛打,轟轟烈烈,把喜歡鬧得很不體面。
但再后來,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原諒我的心有不甘,如果當(dāng)初我鼓起勇氣下樓,他可能就不會遇到她了。
人是經(jīng)不住“如果”的誘惑的,得知消息的那一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著如果他當(dāng)時想和我說的是“其實我很喜歡你”呢?那此刻站在他身邊的就會是……
孟知秋愣了一下,旋即笑著回答我:“其實就是想告訴你,我早就認出你了。”
隨著我的表情漸漸凝固,孟知秋平靜的語調(diào)一點點侵入我的耳間:“你的姓那么特殊,怎么可能忘,最開始沒告訴他們是怕他們說我拉關(guān)系戶進組,也就只能假裝不認識你了…不過說起來也巧,你似乎總能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算算,青城一次,蒙特利爾一次,這兒一次,我們真的很有緣?!?/p>
我暗罵他遲鈍,手上卻還是舉起了茶水,為我們所謂的緣分碰杯。
讓我來算算,蒙特利爾一次,這兒一次,其實都沒什么緣,就連這次杭城的工作也是我得知孟知秋可能會來后拜托朋友,輾轉(zhuǎn)數(shù)天,托了無數(shù)個人情才定下來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刻意的,我想為我的七年,自私地要一個答案。
我欲開口時,孟知秋的手機突然響起,他略歉意地沖我點點頭:“不好意思,未婚妻?!?/p>
隨即他展顏,電話那邊傳來撒嬌的嗔怪:“你怎么能半天不理我呢?”
我就這么看著孟知秋軟言哄人的側(cè)影,似乎突然就釋懷了。
原來我從來都不懂他,回國后的這些年來,我刻意地模仿著他可能會喜歡的人——體貼、優(yōu)雅、知性、專業(yè)。因此我無法做到責(zé)怪他為什么不回我電話,也做不到把喜歡弄得人盡皆知,所以就算我那天下樓去,他也不會喜歡上我,我的暗戀從一開始就是死局。
我付出的那么多年努力,此刻也都顯得不太重要了。因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掛掉電話后,我與孟知秋并肩走出場館。館長站在門口,仿佛已經(jīng)等了他很久,有很多話要說。于是我們面對面,終于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分別。
他向我張開手,用一個紳士到他甚至沒碰到我肩膀的,不含任何情愛意味的擁抱,為我七年來的意難平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飛往法國的飛機上,我又不爭氣地夢見了孟知秋。一個鋪滿月光的背影佇立在我面前,我的暗戀梗在喉間。
也許很多年后,他也會回憶起那個瞬間,回憶起曾經(jīng)有個和他很有緣分的姑娘在天臺和他生氣,“?!敝f了一句“我愛你”,也許他會回憶起那晚的風(fēng)和月,也許會想起我,回憶起我站在那兒,小心翼翼地說“Je?t'aime”的身影。
可惜他永遠、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什么會站在那兒,是怎么站在那的兒。
那晚的月光太重,我聲勢浩大的心動,對于孟知秋來說,只是一場吹過蒙特利爾的晚風(fēng)。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