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記?[外四首]

鄒黎明

當我攜帶湖泊，趕到天邊

救火的時候

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高粱熟了

麥浪不是一種比喻

麥浪可以打濕

一個異鄉(xiāng)人的眼眶

麥浪，真的是浪

不是一種比喻

故鄉(xiāng)因而有了

柔軟的起伏

把我推出去，又推回來

此生茫茫

霧足夠大時

抓一把

攤開手掌，全是水

喜歡霧

所以攤開手，讓水重新飄起

喜歡霧，因為此生茫茫

告別辭

經(jīng)再三確認

那是一根白發(fā)

第一次，面對鏡子中的自己

感到陌生

我懷疑時間，盯上了我

沒有特別想見的人了

沒有要交代的

感謝完這根，替我老去的

白發(fā)

我將被押解而行

苦?藥

只有漫長的黑夜加不依不饒的咳嗽

才配得上一服苦藥

黃芪，白術，防風

救我的都是素不相識的植物

不可一世的我

今夜，感念幾株草

并保持謙卑

跪?飲?[外二首]

阿爐·蘆根

不是什么儀式，

僅是山民干渴，僅是山民飲水，

僅是一條野溪在PVC管里的回憶。

它曾流經(jīng)莽林，熊豹狼猴飲過它，

蛙蟲鳥魚飲過它，豬牛狗馬飲過它，

云朵飲過它，閃電飲過它，

星月和太陽以及整個天空飲過它，

在整條河上，

在上游或者下游，

同時或者前后，

山民是飲者之一，

他們雙膝落地，雙手也是，

他們把頭顱垂放下去，

直至溪水折回滾燙的喉嚨……

彝?謠

有些彝謠是花朵，天生

被蜜蜂記住。但銹跡爬上

民間的口弦，有些彝謠

我們只記得了歌名。我們只記得

你的名字，卻怎么也

想不起你的容貌和人間作為。

有些我們卻只記得內(nèi)容，

你是誰？那個擁有百畝野芹菜花的

彝家女孩叫什么名字？

而太多的彝謠，我們忘了歌名，

也忘了歌詞內(nèi)容。但仍將它吟唱，

時不時哼出它的曲調(diào)，輔以

手舞和足蹈，互相提示，彼此詢問，

在人海中尋找、比畫走失者的輪廓……

狼骨響器

一個人往往不姓趙錢孫李……事跡

才是姓：“那個徒手捶斃一頭惡狼的”

——這樣的人哪怕有個羔羊的名字，

也只會給他增添傳奇色彩，他甚至可以

不去戶籍部門辦理證件，每張傳說他的嘴

都是他鐵打的身份證，他們的聲母里

有狼嚎，每個傳說他的人

都是一管狼骨響器，仿佛狼自己在傳說

那個將它徒手捶斃的人……

獨?自?[外三首]

王卉子

那些年

你獨自走過世界

獨自吃，獨自睡

獨自用足尖欺負青草

獨自和噪鵑爭搶著歌唱

獨自給街上每一個孩子

起一個搗蛋鬼的綽號

獨自在心懷叵測的霧靄中

為失去漁燈的船只祈福

你專心無比

就連這個也是獨自

你不知道

另一個和你一樣的人

也獨自經(jīng)過此處

與你擦肩而過

為了未名的書信

走近本能

不是生活中的本能

是詩中的

別去追趕世俗的值得

生育、榮養(yǎng)、期待

那么圓滿的夜空

從來沒有一顆星星擁有伴侶

一只信鴿落在水上

它什么也沒帶來

水波戰(zhàn)栗

蕩開的漣漪安靜下來

每一圈都屏住呼吸

為了未名的書信

家?園

如今，她早已離開

被她放生的文雀

聽聞它曾回來過

后來又不知所終

老黃狗在門前打瞌睡

直到今天

它還認為那扇門里有人

她仰賴著它的忠誠

沒有一個行人路過

沒有一位故人出現(xiàn)

鳥群振翅的聲音

仿佛濤聲奔涌

日夜覆蓋著家園

不靠岸的船

一個女人抵達了

值得紀念的瞬間

她對愛人表達柔情

因為和母愛過于相似

他落荒而逃

一艘不靠岸的船

在群島間穿行

從洪水中撿起落水者

沒有人知道

他們都從哪兒逃來

簡單的幸福?[外二首]

凱?華

我在上鋪

你在下鋪

中間的鋪位空著

列車轉(zhuǎn)彎的時候

我能看見你垂下的長發(fā)

劃過午后的陽光

只有我，醒著

車廂里的其他人都睡了

你漸重的鼻息是故園里的

小獸

跳到我的耳朵里

撲騰個不停

我集中全部力氣，都沒能

把它抓住

車窗外農(nóng)田茂密

格?；▕^不顧身地爬到

屋脊之上

我是幸福的

正如此刻，你的夢鄉(xiāng)里一定是

萬花盛開

遠?方

我要給遠方寫一封信

給遠方的風

和風的翅膀

寫一封信

遠方孕育著兩個兒子

寂靜和孤獨

遠方被眾神虛構著

只有遙遠沒有抵達

遠方有十二種想象

如這個上午突然而至的

雨滴

打開杯盞

來一場蒼茫的邂逅

遠方是空白的畫布

畫上什么，就是什么

遠方是所有抽象的集合

如一位妙齡少女

被眾人所愛

也愛著眾人

露天電影

我最懷念的

莫過于露天電影

隨時可能下雨刮風

蚊子比牛毛還多

孩子啼哭大人吵架

如果是冬天

還要把你凍得直跺腳

但露天電影可以

不用買票

來去自如

隨便站立坐臥

最關鍵的莫過于

你還可以跑到幕布的背后

聽著正面的聲音

看著反面的表情

愛蓮說?[外二首]

王馨梓

那是詩歌被鈔票笑掉大牙的年代。

趣味班會上，沉默戴眼鏡的男生

隱秘的，用一首詩來描摹一個人

同學們異口同聲說出同桌的名字

班級里迅疾長出兩只紅彤彤的蘋果

天各一方后，他將詩意的種子

耕種于蒼生社稷

她在舊磚房翻箱倒柜尋找

他寫的那首《愛蓮說》

她想從舊文字里找到蛛絲馬跡

她已成為一名虔誠的詩人

這是誰的旨意

站在家鄉(xiāng)的田野

遺失的文字，如潺潺流水悠悠流淌

暑假來信

堂屋門前大梧桐樹下竹躺椅上

她沉浸在信中文字。

如椿樹上的綠皮膚尖翅蟲

專心致志地啃食嫩葉

正午的蟬鳴一陣陣浪潮起伏。

他和父親出了車禍

還好，來信表示他們都還活著……

他卷起褲腿，將好看的長腿伸進泥土

和弟弟把笨重的打稻機抬進稻田……

她說有人從遠方回來，讓她感到

是因暑假的田埂上有她的緣故……

她沒心沒肺，來信只說好玩的事，夾一片樹葉

畫一張笑臉，俏皮地說：想死俺老王了

……

盛夏的田野刮過炎熱而蒼涼的風

那些本可以開學后見面敘說的事

在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里

迫不及待地拐進一個個異鄉(xiāng)的屋檐……

贈別詩

綠皮紀念冊，鼓脹成

浸過潮水的海綿

裝滿了憧憬與憂傷。

唯有封頁的老師贈言

似一枚定海神針——

“質(zhì)樸與微笑是你的風景

愿忠誠帶給你幸?！?/p>

她第一次深刻地喜歡自己

是從這時開始的。

班主任姓楊，名一之

寫得一手好字。

不要敲打我靈魂的鈴鐺?[外一首]

陶?生

不要敲打、敲打

我靈魂的鈴鐺

不要驚擾了

銜星的鳥兒，去聽風

茂盛地生長

不要敲打、敲打

我靈魂的鈴鐺

不要緊攥著夜晚

偶爾捧著詩束，靜嗅

瓦片敲響陽光

不要敲打、敲打

我靈魂的鈴鐺

不要牽扯我放聲的恣意

因為從未開口

所以沙啞

不要敲打、敲打

我靈魂的鈴鐺

不要敲碎那一片片往事

縱然

它們早已結痂

不要敲打、敲打

我靈魂的鈴鐺

陽光是太陽走散的孩子

陽光是太陽走散的孩子

走散在天空?躺在云朵里休憩

走散在大地?閃耀奔跑與笑語

走散在水面?親吻太陽的倒影

波光蕩漾?蕩漾她的母親

蕩漾我冰冷的身軀

我是你走散的孩子

背對太陽

我走散在它孩子的懷里

走散在宇宙?沒了生息

夏夜，目睹一只蟬脫殼?[外一首]

梁小蘭

起初，那只蟬蛹還在爬

后來，就停在樹干上一動不動

忽然，它的身體開始劇烈波動

腰鼓起來，背部裂開縫

蟬在羽化

母親在院里乘涼，屋子里的燈亮著

電視機里正演著廣告，飛蟲提著自己的翅膀

到處晃悠

我注視著，一個生命正在掙脫老舊的軀殼

過程如此艱難和痛苦

我想起王老五家媳婦臨產(chǎn)時，也是如此

大汗淋漓，把所有勁使過后

嬰兒誕生

月光靜靜照著院里的棗樹、窗戶、海棠花……

我又害怕又驚奇，不敢輕舉妄動

仿佛自己也在掙扎，試圖擺脫身體上那

沉重的盔甲，一個牢籠的禁錮

蟬終于脫殼而出，它仰面而立

不久后，展翅飛走

只剩那副丑陋的舊殼

在風中，趔趄了一下

蟻?穴

山巒正黑，我沿著鄉(xiāng)間小路往回走

沒有一絲聲音，樹林空寂

彎曲的天空切割著黃昏

一群羊低頭吃草，咩咩叫著

灰色的云朵在研墨，隱約的燈光

誘惑著遠歸的人

在一片雜草旁，我突然看見很多蟻穴

高的，低的，大的，小的

一些螞蟻在尋覓食物

一些螞蟻將掘出的土粒堆放穴口

它們擺弄觸角互相行禮

寒暄后，又各自走開

世外竟還有這樣的桃源

我們?nèi)杖樟w慕城市的熙熙攘攘

可是在這僻靜之地

螞蟻們用自己的渺小構建了這單調(diào)而

繁華的生活

我蹲下來，仔細聽眾蟻喧鬧

我與石碑對酌

王貴臣

我有過失言?我實現(xiàn)過諾言

擺好的酒瓶?酒盅?還有大碗

那是當年的觀察所?炮陣地?測距機

玉石墓碑飄出的酒香

那是半年練出?三十秒測算出的射擊諸元

舉過頭頂敬你一杯

濺起沙土的微聲?猶如出膛炮聲?沖鋒號聲?廝殺的喊聲

蝴蝶百鳥纏繞盤旋

唱出了溫暖的和平?暗示著安全?流露出歡樂

我自飲一杯?仿佛一顆子彈刺向了胸膛

我與你對咂一口?仿佛頭頂沖出去的“喀秋莎”

邊境不能醉酒?園內(nèi)不能猜拳

我敬松柏?我敬木棉花?我敬蒿草?我敬界碑

它們不離不棄地陪在你左右

我敬小鳥?我敬蝴蝶?我敬蜜蜂?我敬白云

它們給你唱歌?給你舞蹈?給你雨露

恰似碑中酒

四十年窖藏

與我仰天對酌

吃云的魚?[外一首]

郭全華

我來到水邊洗手

一條小魚，從容游過

魚兒是不是認為我對它

構不成任何威脅

我把水聲弄大

又一條魚兒游過來

還是很從容。我不再動

好好看魚兒

平靜的水中，藍天倒映

好幾條魚兒悠閑地吃著白云

一小口，一小口

干凈地吃

我突然想加入其中

搖頭擺尾，目中無人

一小口一小口

吃著香噴噴的白云

他盯著一個方向

他盯著一個方向

看了很久還在看

我就開始看他

然后沿著他的方向

去看他盯著的草、樹、光影

我把他盯著的方向

都看完了

他仍然在盯

我心里就有些不屑

有些鄙視

奇怪的是

他快要從我的視線消失時

我忍不住回頭

又看了他一次

稻草人

蔡小敏

假如愛我的人都愿意送我

一根稻草

我就扎成一個稻草人

穿上我的衣裳

模仿我的手勢

迎風而立

不為成熟的谷粒

不為鳥雀

只要它守住心頭的

一畝三分地

我就有了未曾遠離的故鄉(xiāng)

社?戲

陳江濤

神明威嚴

一年一度像評定子民一樣評定

遠道而來的戲子

去年的花旦今年的青衣

起承轉(zhuǎn)合

一招一式

一群孩子，手捧神明賞賜的■品

仿著戲臺上的唱腔

齊齊下跪

十一月?[外二首]

月牙兒

那些銀杏葉，合住了扇子

不停地落，不停地落……

風聲越來越大

沒有鳥鳴，蝴蝶也死了

荷鋤的農(nóng)人都回了家，田地荒蕪

日照空間小了，黑夜多出一部分

它總是以星星的身份，閃爍其詞

不說冰輪時隱時現(xiàn)，只說凝固的天空

緊鎖清秋，冷風吹過

不見冬蟲，也不見夏草

夏?天

紫槐已經(jīng)凋謝，一團火開始聚攏

紅。我把心交出來

熾熱，滾燙。像高度的酒

愛情在六月的雨中燃燒

一場勝似一場激烈

螢火蟲。蟬鳴。延續(xù)了夏天生動的想象

青山綠水不需要詩句

喜極而泣的人，在麥田中走來

一片葉子裹住我的情思

在玫瑰刺上翻滾，一朵比一朵奔放

謊?言

五月的海水，不是你想的那么藍

包括暖水河。天空表情冷淡

落在手心的一滴雨，我不相信是你的淚水

謊言像罌粟花一樣美麗

毒性，常常在酒后發(fā)作

一個醉生夢死的人，用一根稻草

編織夏天的故事，漏洞百出

我是說，竹籃子不能打水

就像你的頑疾，久治不愈

粽?子?[外一首]

張靜雪

山中的箬葉，被準備過節(jié)的

人們，采摘回來晾曬

一片片箬葉，像生了慈愛之心

把大棗糯米，緊緊抱在懷里

好看的蝴蝶結，將它們綁緊

暫時不會分離

直到被喜愛之人撈起

層層剝開，化為入口的香甜

我又何嘗不是枚粽子。只是

還沒有學會，該如何放下束縛

矢車菊

像天空墜入大海

撞擊出，一片又一片火焰

迅速點燃，漫山遍野

岡坡，水畔，路旁

動人心魄的藍

像優(yōu)雅的女士提著湖藍的裙裾

在田野間奔跑

我愛極了這藍色，從它們中間穿行

卻被一雙雙伸出的小手

揪緊了，心底的幸福

西?施?[外一首]

紫?紫

江山算什么

你就是我的國

親愛的，來吧

來吧，你的美人計

許你千萬溫柔脈香

贈我傾國傾城美人

■過一條河就是月亮灣

翻過一座山就是桃花源

我摘桃花，你釀桃花糕

我愿意為你，“臥薪嘗膽”

我愿意為你，再中一次

“美人計”

夜空，沒有一粒星光

只有流浪者的吉他聲

能觸摸到我的夢

只有一條梅花的新枝

正穿墻而過

花 鏡?[外一首]

毛尚舉

母親把縫補好的衣服放在了床沿上

輕輕地撫平它的皺褶，一遍接著一遍

就像孩子在整理剛剛答完的自測卷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都不會針線活兒了

母親緩緩摘下花鏡，看了看這摞衣服

輕聲地對我說，此刻臉上布滿倦容

步入老年的母親，獨居小院

曾經(jīng)的農(nóng)活兒成就了她結實的身板

歲月卻依然沒有辜負她

養(yǎng)育了一群孩子的母親

時常把對兒女的牽掛縫補在時光里

常年陪伴母親的卻是一副老花鏡

山?石

裸露的石頭聳立在山腰

生命倔強的身形碩大無比

有人在石塊下聚會飲酒唱著歌

有人站在山石旁眺望遠處的風景

有人在石頭的掩蔽下卿卿我我

刻下那句到此一游的人

卻再也沒有來過

兩座橋?[外一首]

紫?簫

歸去來兮。路上有兩座橋

一座叫飲馬河橋

一座叫十里河橋

飲馬河好寬闊呀，盡管

橋下無水只是草木

綠色和天邊的云一起在人間翻滾

聽不到一匹馬的嘶鳴，聽說馬放南山

而這近三百里的距離，我

越走越向北，總覺著，歸心難似箭

再看到十里河橋時

高層云兜起四角，把天撐得不著邊際

天上一場雨像鳥啄著玻璃

而我，渾然不似游子，十里之河

亦無水，只有漫步兩岸的萱草

黃燦燦，是夏天吻過我的唯一色彩

截取歸路上的兩個點

才知道出即是入，入即是出

夕陽不朽，暮色把山峰隔成一明一暗

透過車窗，看著它們平行著往遠處奔跑

像弟兄兩個，越來越小

旅?途

山在退后，樹在退后，村落在退后

綠草的枯黃，隱退到風里

湖面泛著微微的漣漪

水面之下的事物不知何去何從

我坐在窗口，向遠處眺望，過了一村又一鎮(zhèn)

窗玻璃上，忽然映出你年少的臉龐

寺廟外

梁?彬

樹林里有個太陽

由樹召集樹

我剛一說起

就隱沒了

一眾大樹向我壓過來

回家的路上

池塘邊有一個

靜默的老人

他往下看

村莊慢慢滑向夜晚

山谷斷裂

陣?風

登山者沒有豪言

他們的韌勁比天大

穿過一座又

一座山，勇往直前

誰能猜到，山谷什么時候斷裂

他們想要逾越的，就是

斷裂的山谷

不去冒險，還登什么山

——這句話山谷聽見了

它又一陣震動，合上了

斷裂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