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風(fēng)
楊薈作品 在水一方
風(fēng)吹烏蒙山,總不忘搖一搖橫江的古榕樹。
雨落五尺道,總不忘吻一遍橫江的青瓦房。
春光里,所有藏鋒守拙的含蓄,都飽含火上澆油的熱烈與況味。
橫江,撲面而來,岸邊紫堇與千里光洋溢沸騰的明媚,春水不著浪花,透著清澈見底的旖旎。
橫江,一見如故,尋常燕雀系落葉歸根的鴻鵠,謙卑的殘損,不失溫良底色,骨子里,總透著初衷的衣錦還鄉(xiāng)。
墨青色石板鋪成的路,彈奏南來北往。
蜿蜒入水,出川過渝,通江達(dá)海;穿林接滇,崎嶇盤云,摘星攬月。
塵囂靜濾后,唯留后街、小街、流場巷、流河巷……
安放在橫江最柔軟的部位,似聲帶,嘯古吟今,綿綿不絕猶隔世之天籟,淡蕩如蟬衣,如歷史隘口一頁起伏的笛膜。
春幽古巷,歲月婆娑,悠悠流光沒過眾生足踝,汩汩向遠(yuǎn),與一衣帶水的關(guān)河相映成趣。
古墻斑駁,娉婷的故事沿墻縫蜿蜒漫溯,壁虎般的圖騰,彰顯出馬幫鑾鈴染綠后山的陣陣鷓鴣聲。
夢里夢外,橫江都在同一幅畫卷里盈盈靜美:古渡無擱淺的舟楫,古碑有生僻的密鑰,古樹無銹蝕的聒噪,古橋有萌芽的愛情……
這一橫之江、一撇春波,是絲綢的柔滑,是傳說的窖香,還是皸裂又結(jié)痂的鄉(xiāng)音?
讓人仿若誤入川滇交會的江南,隱約能嗅到戴望舒筆下丁香花瓣上凝結(jié)的清露,慰藉世間無數(shù)癡嗔的愁腸。
忽而,與一位抽著葉子煙穿著大號拖鞋經(jīng)過的當(dāng)?shù)乩先瞬良缫膊贿`和。
“巷”由心生,頗有元稹“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銷雪盡意還生”之慨,啟發(fā)著后來者的妙觀逸想……
橫江秘境,打開她需要一味慈悲的偏方。
金沙江流經(jīng)于此,有著最輕愉的心歷,豁然開朗的江面綿若錦緞。
顫巍巍的明亮里,讓人觀照千古,滿眼唐韻撫就的曲州遺風(fēng),一闋宋詞填成的茶馬古市……
橫江多石,沒有一塊會開出花來。
橫江之石,每一塊都漾著盈盈的靈氣,無須巫覡讖緯之術(shù),透過喜鵲的口哨凝江望氣,便知逢兇化吉的前程。
橫江之石
沒有一塊羞怯狹隘。
沒有一塊軟骨頭。
沒有一塊是對稱的。
沒有一塊重復(fù)的。
沒有一塊是跪著的。
沒有一塊是完整的。
它們卻各自擁有完整的傳說和美滿的結(jié)局。
橫江之石,替天行過道,替大地補(bǔ)過鈣,經(jīng)過桐油涂擦、調(diào)敷,已不屑于柳■辟惡。
石頭之于橫江,儼然已是流水修成的正果。
溯流而上,詩風(fēng)彪悍。吟者滿山,仿佛山山有王;行者把關(guān),仿佛關(guān)關(guān)有卡。
附耳江面,有張雁超“不再忍心輕易修改任何事物的流向/自從有了女兒,看萬物都如親生”。
有樊忠慰“幽香的江河牽動大地/傷心的春天爬上山岡”。
十萬大山在上,莽莽蒼蒼,那是雷平陽惡狠狠地、不管不顧愛著的山水、老屋墻頭的紫云英、窗欞上的鳥糞,甚至哲人般自詡“我真是我小小的敵人”。
順流眺望,有“神州哲理猶能續(xù)慧命于海隅”的唐君毅大師,能清晰聽到香港維多利亞港不絕于耳的繁華。
就近便是長江零公里,洋溢“我愿三江化成酒,浪來一口喝一口”的豪邁,大快朵頤都是讓五糧液給寵溺嬌慣的。
立足橫江拔高一個維度。
有狼煙翻涌,有刀光劍影血腥的回響,就有大西國五軍都督之一馮雙禮的日薄西山。
有翼王達(dá)開連營百里與清軍激戰(zhàn)兩月余終難逃凌遲的命數(shù),在成都街頭仰天長嘯“世俗所謂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今生你殺我,安知來世我不殺汝耶”(《蜀海叢談》)。
關(guān)河淙淙,去日潺潺,被時間打敗的一切,終將被流水一一記??!
橫江,一塊能把碼頭、灘頭、山頭都演繹出史詩級的凜然與悲壯的寶地,豈是一句人杰地靈所能概括和形容。
漫步古鎮(zhèn),光陰吉祥。
品嘗著五香糖,嗅著臘肉的濃香,聽著關(guān)河號子,再邂逅一位滿頭銀發(fā)的叫張新泉的老人,逍遙之極,夫復(fù)何求!
聽他講述當(dāng)年那根勒進(jìn)肩頭的纖繩,類似藏棣的“孤獨的行進(jìn)中/一人必須學(xué)會和繩子談心”。
一頭系著大江,一頭系著身家性命。
從不談及那些磕磕碰碰的傷疤,只把浩浩蕩蕩的江河,當(dāng)作命運(yùn)獻(xiàn)給自己的哈達(dá)。
“狀若覆斗,環(huán)列如城”。
瞬間抵達(dá)川滇相接處的奇山峻隘——石城山。
山門回望,來路崎嶇,頗有些環(huán)顧漫漫紅塵、打量自己前半生的驚險味道。
世上沒有一座山是坦途,沒有一條河是流水的歸宿,沒有哪次顛簸純粹是終點對道路的辜負(fù)。
新穎而有趣的汗?jié)n淚痕平凡到舉世無雙,跟石城山一樣。
煢煢孤聳,不勝寒只是世俗給它扣上的高帽。
迎面撞見的一株楨楠,野蠻、茁壯,叫不出它隱世的名諱:香楠?金絲楠?水楠?
這一山野木,是否還能迎風(fēng)受孕呢?
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圣山,以石頭原始的內(nèi)核壘疊成山腳、山腰、山頂。
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山毛櫸、榛子、麻樹、木荷……驀然覺得,它們是我的羽翼我的鰭,偶爾游進(jìn)一株野櫻桃,跟它修煉清肺利咽、活血消腫的無用之功。
天空漏洞百出,無數(shù)零散的天光正重復(fù)上演入世的皮影戲。
危崖峭壁上若隱若現(xiàn)的佛,借一只淡定的白頭翁收藏起布道濟(jì)世的真言,作為擅闖者,我卻無法亮出自己一介凡夫的身份。
杜鵑眼里,是我荒廢了莊稼,還一頭扎進(jìn)黃連、黨參、天冬、首烏、車前、血藤的族群,佯裝指點江山的一味中藥,附庸風(fēng)雅。
穿林風(fēng),傳來野豬在堅硬的巖石上摩擦身體而發(fā)出的沙沙聲響,它在砥礪自己情場的鎧甲。
似老鷹磨喙,強(qiáng)忍流血疼痛、絕食饑餓,在巖石上不斷撞碰叼磨,將嘴上老繭一點點蛻掉而重生。
險峻雄奇,危乎高哉!
讓我懷念石頭,多過幻想與猬子、狗獾子、果子貍及巖羊來一場曠世的偶遇,一定勝卻子規(guī)啼月的唏噓。
站在萬松樓頂層,松濤盈耳的動靜,似腳下這座沉睡的大山發(fā)出的陣陣鼾聲。
莽莽蒼蒼的林海,每一株古木都泛著樹老心不老的向上之光,每一件樹衣包裹下的生死年輪,早已習(xí)慣冰火交織的愛恨。
不可說,血流成河里的黑白善惡,復(fù)雜困窘的野史里深藏的流言,越看越像過眼的云煙。
不能伸手?jǐn)堅?,但可面向萬木來朝的盛況,高呼一句: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