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豪杰
目前學術(shù)界對于秦朝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頗多,涉及秦人的起源和發(fā)展、秦朝的政治、經(jīng)濟、秦末農(nóng)民起義、秦始皇的評價等問題,但對于扶蘇的研究,由于史料記載較少,很少有專家學者涉足,僅有個別學者用史料中僅存的一絲線索,梳理出一些新穎的思路。如呂思勉先生在其著作《秦漢史》中,對《史記》所記大澤鄉(xiāng)起義時陳勝稱“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的說法提出質(zhì)疑,“后以陳為楚,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案陳涉首事,詐稱公子扶蘇此已可怪?!笨上Р]有詳細論證;韓兆琦先生在其著作《史記箋證》中也提出了質(zhì)疑,“扶蘇、項燕是一對矛盾體,只能選擇其一而舉以為號,不可能同時并舉。”李開元先生在其《秦崩》和《秦秘》兩本著作中,加大了質(zhì)疑力度,提出自己的猜想并加以論證,但是李開元先生僅僅從扶蘇的血統(tǒng)問題一個方面來討論其未成繼承人的原因,未能全面論述;學者雷依群在《論扶蘇不得立為太子》一文中進一步論證其原因,但側(cè)重于對秦朝的繼承制度和扶蘇的治國理念兩個方面的探索。筆者認為,上述學者對扶蘇未成為繼承人問題的研究,確實有一定道理,豐富了秦史研究的內(nèi)容,但仍有拓展的空間。本文擬重點從扶蘇的性格、儒家與法家思想的碰撞、胡亥本人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等視角予以探索,嘗試闡釋扶蘇未成繼承人的真正原因。
秦人起源于中國西北之地,因在鳴條之戰(zhàn)中助商滅夏,勢力迅速發(fā)展。西周時期,世代為周鎮(zhèn)守西土,被周天子賜予岐山以西之地。周平王東遷之時,秦君因護駕有功,被封為伯爵,自此正式成為諸侯國。秦國地理位置遠離中原地區(qū),周平王東遷后,文化中心隨之東移,秦雖然得到關(guān)中之地,但受中原文化浸染仍然較少。加之周王室對秦國其實并沒有真正的封以土地,而是讓秦人抵御西北蠻夷的同時,以其攻占之地為秦地,攻占之民為秦民。所以與東方各國相比,秦國對周王室的精神、物質(zhì)依附較少,受周朝的政治、文化影響較小。或者說,秦人并未真正融入周文化系統(tǒng)。春秋時期,雖然秦國一些有志國君也曾吸收中原文化,但是因其生存環(huán)境和文化傳統(tǒng)與他國有較大差異,秦文化并沒有完全按照東方各國的文化風俗發(fā)展,導(dǎo)致長期被東方各國所譏諷、貶低。直到戰(zhàn)國晚期,為呂不韋編纂《呂氏春秋》的東方游士,仍對秦文化持排擠態(tài)度。考古發(fā)現(xiàn)對此也有印證,考古發(fā)掘的秦墓中,秦君主多有以人殉葬,直到戰(zhàn)國晚期仍然有此陋習??梢娗貒拿袼孜幕确矫媾c東方他國相比,仍處于蠻夷與禮儀之邦之間。
秦國歷代國君在繼承方面,并沒有嚴格尊崇宗法制傳統(tǒng)。也就是說,秦國的君主繼承之時,并不是一定傳給嫡長子?!豆騻鳌份d“秦者,夷也,匿嫡之名也。”根據(jù)林劍鳴先生《秦史稿》統(tǒng)計:“襄公建國以后,至穆公以前,共九代國君。計兄終弟繼者三人,以次子立者一人,以孫立者二人,不明嫡庶者一人。”即使穆公之后,也并沒有完全確定嚴格的秦君主繼承制度,“躁公卒,立其弟懷公。……靈公卒,子獻公不得立,立靈公季父悼子,……惠公卒,出子立?!?《史記·秦本紀》)由此可見,秦國雖立國多年,但受宗法制的影響仍然較小,雖然《史記》中也有秦國遵循嫡長子繼承制傳承君位的記載,但從縱向大歷史觀來看,秦國繼承問題并沒有完全尊崇嫡長子繼承制。
對于秦國歷史的研究,經(jīng)常會忽視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對秦國風俗文化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從宏觀角度來看,因為地理位置艱險,加之與戎人雜處,經(jīng)常受到少數(shù)民族的襲擾,秦人苦心經(jīng)營,多次面臨被滅族的危險,使秦人逐漸形成了“擇勇猛者而立之”的習俗。這里的“勇猛者”并非單指如秦武王一般力能扛鼎者,更主要的指有果斷的判斷力、堅強的意志、勇敢的拼殺,讓秦國永立不敗之地的君主。如秦孝公力排眾議堅持商鞅變法讓國家日益強盛,秦昭襄王面對六國連橫指揮若定使國家轉(zhuǎn)危為安,秦王嬴政一舉滅六國而一統(tǒng)天下。按照秦國選立國君的傳統(tǒng),扶蘇雖然為長子,但并不能說明他一定為法定的秦始皇繼承人。
“扶蘇”之名來自《詩經(jīng)》“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是古人對樹木枝葉茂盛的形容,有香草佳木之意。秦始皇以此命名,是希望這個兒子能成為棟梁之才。然而,成人后的扶蘇未如秦始皇所愿,卻以仁義而為天下知。
據(jù)《史記》記載,扶蘇與秦始皇最大、最直接的沖突是公元前212年,侯生和盧生未能為秦始皇求取仙藥,誹謗秦始皇,460個方士、儒生被坑殺?!笆蓟书L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惟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薄妒酚洝り惿媸兰摇芬噍d:“扶蘇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贝撕蠓鎏K便遠離了中央直到死去。從僅存的史料中可以看出,扶蘇對國家的治理,并不主張純用法術(shù),而主張包容儒家思想,包容讀孔子書的士人,支持儒家思想的傳播,并以此穩(wěn)定天下士子之心。其主張雖然不能完全符合儒家思想,但已經(jīng)偏離秦國自商鞅變法后的以“法”治國的國策。扶蘇的直諫,雖為天下穩(wěn)定著想,但卻不符合秦國自秦孝公以來六世君王皆以“法”而治國、進而取得天下的傳統(tǒng)治國方針。出土的睡虎地秦簡,顯示出秦國、秦朝嚴密周詳?shù)姆桑⒎?、司法等制度已?jīng)相當成熟。篤信法家的秦始皇絕然不會同意放棄以法治國的思想,更不會把政權(quán)交給可能更改幾代秦王奉行的治國方針的繼承人。
史籍中關(guān)于扶蘇之死的記載,也可以印證其思想頗有儒家風范。公元前210年,面對偽造的遺書,扶蘇準備立刻赴死。蒙恬止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jiān),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fù)請,復(fù)請而后死,未暮也?!?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60頁)而扶蘇面對生死危急時刻,只有安然的一句話:“父而賜子死,尚安復(fù)請!”立即自殺。僅僅是一封疑惑重重的詔書便要了扶蘇的命,扶蘇的行為符合儒家所提倡的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要求。正是因為如此,秦始皇才會擔心他死后扶蘇登基,背離并改變既定的治國方略,奉行儒家思想,導(dǎo)致國家崩潰。正如明代張居正所說:“假另扶蘇不死繼立,必取始皇之法紛更之,以求復(fù)三代之舊,至于國勢微弱,強宗復(fù)起,亦必亂亡。”(張居正:《張文忠公全集》,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767頁)
歷代人士在評論扶蘇時,多稱他“仁”,如蘇軾在《東坡志林·始皇扶蘇》中說:“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蘇東坡:《東坡志林》,中華書局,1981年,第213頁),明代法家張居正也指出“扶蘇仁儒”?!叭省?,正是儒家思想中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蘇軾與張居正是儒家的尊崇者,如此評價扶蘇,可見蘇軾和張居正都是把扶蘇當為信仰儒家的人來看待的。因此,扶蘇未被確立為繼承人及其被“賜死”,其實是儒家思想與法家思想碰撞的產(chǎn)物。
扶蘇的仁義之心,時人所知。正是由于扶蘇具有仁義之名而未得立,才被陳勝、吳廣作為起義借口;恰恰也正是因為扶蘇具有儒家傾向,才讓十三歲登基、歷經(jīng)風雨的秦始皇憂心忡忡。自秦孝公變法以來,歷代君主奉行馭臣之術(shù)。秦始皇從皇帝的稱號到地方機制,從中央官制到地方郡縣的官員人選,都要一一過問、裁定?!扒厥蓟手危煜轮聼o大小,皆決于上。”(顧炎武:《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72頁)秦始皇對權(quán)力的使用爐火純青,但在繼承人的選定方面卻長期猶而未決。
一則選立太子是一件大事,要兼顧傳統(tǒng)和能力等多個方面,二則早立太子可能會引發(fā)皇子之間的爭斗,最終影響國家政權(quán)的穩(wěn)定。韓非子綜合“法、術(shù)、勢”于一體,并提出皇權(quán)為唯一最高權(quán)力,絕不允許出現(xiàn)其他權(quán)力威脅皇權(quán)。這些很可能是秦始皇多年不立太子的緣故。
扶蘇母系血統(tǒng)可能也是阻擋他成為繼承人的絆腳石之一,秦王嬴政何時迎娶王后史無明載。而根據(jù)秦國幾代君主慣例,例如秦惠王十九歲即位,二十二歲加冠親政,二十三歲行婚禮。此舉應(yīng)當是秦王室的制度。同時也可以判斷嬴政大婚,應(yīng)當也同為二十三歲。就成例看,秦國君主的大婚自秦穆公以后,多由其母選其同宗族的女子婚配。如秦武王之母為魏國人,便為武王尋找魏國宗室之女來婚配;秦昭王之母宣太后乃楚人,為秦昭王迎娶楚女。嬴政即位時,太后一共有三位,嬴政的大婚,取決于她們?nèi)说臎Q斷。但是秦王政七年,其親祖母也是最有可能影響嬴政婚姻的夏太后過世,秦王政九年,帝太后因為與嫪毐之亂被驅(qū)逐出京,也喪失了對秦國政局和嬴政的影響力。嬴政二十三歲,要按照成例為嬴政選定王后之時,此時唯有養(yǎng)祖母華陽太后仍在,王后人選當由華陽太后選定。由于華陽太后是楚人,她為嬴政選定的王后,應(yīng)當為楚女。所以在秦始皇大婚的問題上,根據(jù)以往成例以及華陽夫人的權(quán)力,秦始皇的正夫人應(yīng)該是楚國貴族之女,長子扶蘇身上也流淌著楚國王族的血液。
史載,由于母系制遺存在秦國長久存在,導(dǎo)致外戚勢力極大。秦統(tǒng)一之前,曾經(jīng)歷了昌平君之亂。關(guān)于昌平君的記載十分稀少,是秦王政早期政壇上的風云人物。但可以確定他為楚國公子,也是龐大的楚系外戚集團中的一位,長期居住于秦國,得到了秦王政的信任,曾被立為秦國相國,幫助秦王政攻城掠地,并在其危難之時力挽狂瀾,平定嫪毐之亂。昌平君對當時的秦國政局起到了穩(wěn)固的作用。他已經(jīng)位極人臣,本可以在秦國享受高官厚祿,而他最終卻選擇回到搖搖欲墜的楚國。
“二十三年,荊將項燕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于淮南?!?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34頁)面對項燕與昌平君的聯(lián)手,雖然只是曇花一現(xiàn),卻讓秦王政幾乎傾全國之力才平定昌平君之亂,秦王政也憑借此事件一舉清除所有的外戚勢力。楚系外戚在秦國經(jīng)營多年,盤根錯節(jié),自宣太后起至秦始皇當政,經(jīng)營數(shù)百年,秦始皇對此必有清醒認識,對楚人保持警惕,如果扶蘇之母為楚人,經(jīng)歷昌平之亂后,秦始皇不可能立其為太子,以避免歷史重演。正因如此,秦始皇至死未立皇后、未確定皇嗣的人選。
《漢書》載:“秦以不早定扶蘇,胡亥詐立,自使滅祀。”后代史家大多都認定扶蘇應(yīng)該繼承皇位。從現(xiàn)存史料中看,秦始皇子女見于記載只有三人:一是扶蘇,二為胡亥,三是公子高,其中扶蘇與胡亥具有競爭皇嗣的實力。但秦始皇既未立扶蘇為繼承人,即使將駕崩之時也未有只言片語立胡亥為太子或繼承皇位,但從文獻記載中可以窺見秦始皇對胡亥的偏愛。
史載,“三十七年十月葵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愛慕請從,上許之?!?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60頁)此次是秦始皇第五次巡游,也是最后一次。此次巡游與以往不同,其幼子胡亥隨之左右。已年近半百的秦始皇雖然不知道此次巡游是他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次,但是幾次東巡中,沒有一子伴隨,唯有此時允許小兒子跟隨身旁,可見秦始皇比較偏愛幼子胡亥。秦始皇二十余子,唯獨以胡亥從游,雖然不能確切地表達出有意讓胡亥為繼承者,但是仍可以看出秦始皇有意培養(yǎng)胡亥處理政務(wù)能力之意。
少年時胡亥就受秦始皇的喜愛,他自幼隨內(nèi)侍趙高習法,多年的熏陶已經(jīng)是一個頗通法家思想的公子,此時的胡亥已基本符合秦始皇心中繼承人的條件。其思想與扶蘇大相徑庭,他的繼位可以說是秦朝堅持法家治國方針的延續(xù)。胡亥長期受法家思想熏陶,深受始皇帝的喜愛。在繼承皇位之后,其思想和行為處處貫徹、實踐法家的治國理念,嚴格執(zhí)行秦始皇生前所定的國策,用嚴酷的法律禁錮人們的思想,實行嚴刑峻法與連坐制度,天下臣民動輒得咎。正如《史記·李斯列傳》所載:“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zhí)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556頁)
考古資料也印證了這一問題。在湖南益陽秦墓中出土了大量簡牘,其中一份是秦二世的布告。據(jù)專家研究論證,此秦簡為胡亥正式繼位時所發(fā)布,文中記錄了胡亥部分國策,并且用大量的篇章強調(diào)其繼位的合法性。與文獻資料相印證,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胡亥是秦始皇心目中初步選定的、理想的繼承人。
綜上所述,身為秦始皇的長子扶蘇而未成為法定的皇位繼承人,史書雖未明載,但也并非無因可查。細究緣由,其原因是多方面的。秦建國以后的繼承權(quán)傳統(tǒng)、秦始皇與扶蘇治國思想的差異、扶蘇的血統(tǒng)問題、始皇對胡亥的偏愛及胡亥的法家教育根基等因素,促成了這一歷史問題,并非僅僅因為秦始皇巡游途中突然暴斃,導(dǎo)致沙丘密謀,而錯失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