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莉
一陣慟哭聲中,只覺得喘不過氣來,戴溪下意識一只手放在胸口,朦朧中分明覺得胸口在痛,似醒非醒間,努力睜開眼方意識到是夢,戴溪夢到父親了。
當再一次確認剛剛的確是做了個夢之后,戴溪不禁長嘆一聲,任身子癱軟在床上一動不動。
戴溪慶幸能做到這樣的夢,她甚至愿意這樣的夢能做得更長久一些。
戴溪害怕做這樣的夢,夢醒后的凄楚會久久地、久久地圍困……
此刻,癱在床上的戴溪,只有一個沖動,直奔那座父親居住的山頭,跪抱那座山,像剛才夢里一樣,大聲哭,放聲哭,哭給父親聽。
戴溪想念父親了。
想念居住著父親的那座山頭。
盡管她現(xiàn)遙居千里之外的省城。
思念,是一種病,不分時間、地點。
思念,是一種痛,不分距離,無關(guān)風(fēng)雨。
思念,是一個做不醒的夢……
四年前,自從父親移居那座山頭后,那座山,從此是戴溪永遠的牽掛。
四年過去了,茫茫人海,再看不到父親的身影。
2020年6月5日(陰歷五月初一)父親節(jié)。
沒有父親的父親節(jié)已經(jīng)使得戴溪黯然神傷,偏偏父親節(jié)遭遇父親祭日,四年前的這一天是戴溪父親去世的日子。
四年前的今天,父親永遠離開了戴溪。
按鄉(xiāng)俗,去世這天的頭三年是要上墳祭祀的,今年的今天剛剛是第四個年頭。
這一天也是難得一遇的“日環(huán)食”。
受其影響,早晨起來還算晴朗的天,臨近午時,烏黑的云直壓過來,天越來越陰,越來越暗。
隨著時間推移,盡管戴溪不得不接受生老病死是不可逆的自然規(guī)律,回歸土地是每個人最終的歸宿,盡管戴溪一再勸說或麻痹自己,然而,父親的離去還是給戴溪留下了揮不去的惋惜和悲痛。
父親操勞的一生使人不忍回憶。
父親處處為別人著想,仿佛生來就是為別人過的一生,使得戴溪在父親去世后更加理解、仰慕、心疼父親。
在父親奮力撐起的羽翼下,戴溪無憂長大。
小時候,小到戴溪記不得事兒的時候。
出差回來的父親帶著戴溪去自家棗園看看。半道兒上,跟在父親后頭停下來不走的戴溪嚷嚷著腿疼,回頭瞅瞅戴溪的父親,便微笑著蹲下來讓小戴溪趴在自己背上。
就這樣,父親一路背著小戴溪走。
父親不止一次給戴溪講過這段故事,每每此刻,父親總會嘿嘿笑著。
在父親看來,腿疼不過是小戴溪動了個小小心機,她是想讓父親抱抱的。
時如過隙,在一次次講著父女往事的父親的笑容里,不知不覺父親已是年逾古稀。
向來高大英俊的父親掩飾了年過七旬的體格,也蒙蔽了戴溪姐弟的眼。
大家都不曾料想過父親會那么快離開他們。
得病半年的父親身體極度羸弱,化療后的父親是那般依戀他們。
去世前一周的父親整晚整晚不能睡覺,床上的父親后背墊了被褥勉強半躺著,喉嚨里總是呼嚕嚕作響。
不能平躺著的父親,彌留之際是枕著戴溪胳膊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平生第一次親歷生離死別的戴溪,很久都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父親是陰歷五月初一上午10點15分走的。
天氣已經(jīng)有些許熱,按鄉(xiāng)俗,遺體當天是入墓穴的,可姐弟幾個誰都不舍得讓父親走。
她們想盡可能和父親再多待一會兒。
于是,在穿戴整齊靜靜安睡著的父親的身邊,姐弟幾個守了父親整整一夜。
喪事上,上萬的花炮是父親留給人世間的最后聲響。
沖天而起的巨響,仿佛要把天給炸個窟窿。
那是戴溪恨恨的吶喊,是戴溪撕心的叩問。
為什么?為什么獨獨要帶走我的父親?
在山上安頓好父親,灰頭土臉的戴溪剛剛踏進自家院子。
“姐,快看!”
順著妹妹手指仰頭看去,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朵云彩,一個偌大的光暈縈繞太陽滿滿一周,不偏不倚罩在自家小院兒上空,罩在她們的頭頂。
“爸爸!爸爸!”
眼淚再一次“嘩”的流下來,戴溪嘴里喃喃叫著,緊緊盯著眼前這一幕。
“孩子們,我在這里,爸爸愛你們,爸爸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戴溪仿佛聽到了那是父親在說話。
對,無論別人如何看,戴溪以為,那一定是父親在告訴她們什么。
黃昏時分,一聲悶雷,一場雷雨下了很久很久……
喪事后,上班的兒女換下孝服戴“孝”字在胳膊上。
戴溪不戴,她以為戴在身上的“孝”是告知所有人,她的父親不在了,她不想別人看她是沒有父親的孩子。
在父親去世后的很長很長時間里,她懼怕碰到父親的同事或熟人,她怕他們問起父親。
爸爸在老家呢。
很長時間里如果有人問,她總會這樣回答。
父親是在老家,事實上父親的新居距離自家老屋僅一山之隔,然而正是這咫尺之遙,卻是陰陽兩重天,歸期茫茫。
正月初四是父親的生日。
父親在的時候,每逢這一天,看著一個個返家的孩子們,樂呵呵的父親總會挽起袖子進進出出忙著張羅著吃吃喝喝。
父親有一手很好的廚藝,戴溪的廚藝也是父親手把手教的。
可如今每每這一天,一聲生日快樂戴溪都不知道說給誰聽。
至今,戴溪手機里都留有父親生前的影像和父親的電話。
只是,父親的離去似戴溪心底無法愈合的傷疤,她輕易不敢去揭開。
有人說,女人一生只依賴兩個男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伴侶。
父親離開的很長一段時間,戴溪總覺得自己的天塌了,盡管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小家,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還是緊緊圍繞著她。
戴溪頓悟,原來自己對父親的依賴從未停止過,那個日漸彎下去的背影,一直是戴溪背靠著的一座大山。
父親原是戴溪生命中無人可替代的角色。
到如今,幾十年的父女情緣,只留得父親長眠,兒長念。
長眠地下的父親再不懼怕風(fēng)吹雨淋,長眠的父親永遠不會有病痛。
每次上墳燒完香紙,戴溪總想在父親身邊多待一會兒,多陪陪父親,哪怕大家就那么默默站著。
小時候戴溪是怕看見墳的,覺得那里面有鬼,自從有父親躺在那里,戴溪才明白,原來小時候害怕的鬼,是別人日思夜想都再也見不到的人。
是的,四年間,從未停止過的思念,似一條緩緩流淌著的長河。
思念是一個不愿做醒的夢,是夢醒后的兩行清淚、一聲嘆息。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