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書·康絢傳》講述了一個中亞移民部落——康氏家族在六朝時期內遷的故事,其中尤可注意者,是劉宋初年康氏家族舉族南遷襄陽的史實:
“康絢,字長明,華山藍田人也。其先出自康居。初,漢置都護,盡臣西域??稻右嗲彩套哟t于河西,因留為黔首,其后即以康為姓。晉時隴右亂,康氏遷于藍田。絢曾祖因為苻堅太子詹事,生穆,穆為姚萇河南尹。宋永初中,穆舉鄉(xiāng)族三千余家,入襄陽之峴南。宋為置華山郡藍田縣,寄居于襄陽,以穆為秦、梁二州刺史。未拜,卒。絢世父元隆,父元撫,并為流人所推,相繼為華山太守?!?/p>
這支源自中亞的康氏部落久居關中,后裔已自稱藍田人。十六國時期康因、康穆父子先后在前秦、后秦為官。后秦滅亡后,康穆率鄉(xiāng)族三千余家舉族南遷,居住于襄陽峴山之南。這是一次很大規(guī)模的移民,鄉(xiāng)族三千余家,人口估計在萬人以上,由于人數之眾,劉宋政權特地為他們僑置郡縣,以原籍為名——華山郡藍田縣,仍以本族首領康穆統(tǒng)領之。
康氏出自中亞粟特地區(qū)(今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境內),與中國文獻中的安、史、何、米、曹等同屬“昭武九姓”。粟特地處東西、南北交通的十字路口,粟特人充當了歐亞大陸文化交流的中介,西方文化的東傳、中國文化的西播都有賴于他們的媒介作用。且粟特人善于經商,是絲綢之路上十分活躍的商業(yè)民族,漢唐時期大量粟特商人移居中國內地,文獻中留下了他們活動的諸多蹤跡,也有不少考古遺存遺留至今,如西安發(fā)現的北周安伽墓、史君墓、康業(yè)墓等,墓主人都是入仕北周政權的粟特后裔,曾擔任“薩保”要職。洛陽等地也發(fā)現不少粟特后裔的墓葬或墓志,唐代的安祿山、史思明等更是著名的粟特后裔,曾掀起了巨大的政治波瀾??傊鈦淼乃谔厝巳涸谖簳x南北朝隋唐歷史上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根據文獻記載和考古遺存,粟特人遷居中國內地后,活動范圍主要在北方地區(qū),以絲綢之路沿線的西域、河西、關中、中原為中心,尤其集中于河西諸鎮(zhèn)、長安、洛陽、太原等幾個大城市。而南方地區(qū)關于粟特人活動的記載不多,這可能是因為南北朝對峙時期,粟特人到達南方的道路被阻隔了,無法大規(guī)模移民南方。至于唐代文獻所記載的活動在長江中游的粟特人,一部分應是經由海路輾轉長江及其支流而來,另外也有零星北方南下而來者。
在南北朝時期,南北的對峙并未完全阻隔“四海為家”的粟特人自北方南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榮新江教授在《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中認為:“魏晉南北朝時期,有關粟特人從海路進入中國的記載幾乎沒有,我們看到的南方粟特人主要是由北方地區(qū)間接到達的,其中尤其以從西域到蜀地和從關中到襄陽這兩條道路的作用最為突出。”粟特人南下的主要通道當是越秦嶺、沿漢水而下,襄陽是最重要的一個落腳點,這是因為襄陽地處南北交通的要沖,有漢水之便,在陸路又與關中、中原相連,可以說在1906年京漢鐵路貫通之前,襄陽是南北交通的必經之地。
從4世紀初的永嘉之亂到5世紀初的劉宋時期,百年之間不斷有北方士族南遷,他們是為了躲避中原和關中戰(zhàn)亂而來。由于南遷人口眾多,南方政府專設僑置州郡以處之,設在今湖北襄陽的雍州便是考慮了來自關中的移民。關中地區(q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一直是中亞粟特移民的主要聚居地,正史中只記載了康氏一族移居襄陽的史實,從當時北人南下的趨勢看,移居南方的粟特聚落應該不止康氏一族,數量也可能不止三千家。
值得注意的是,這支移居襄陽的粟特康氏部落,之后再也不見于文獻記載,似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了。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康氏自西漢開始就居于西域,后陸續(xù)內遷于河西、關中,早已深受漢文化的侵染,逐漸融入中國文化中,更何況南方的漢文化傳統(tǒng)比“華夷糅雜”的北方更為深厚,遷居襄陽的康氏粟特文化特征已經相當模糊了,所以不見于史家的記載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粟特人畢竟宗教信仰和文化特征都極為獨特,聚族而居也使得他們的文化生命力更為強勁,如果我們仔細爬梳歷史文獻,加上一些零碎的考古證據,或許還能找到一些這支南遷襄陽的粟特部落的蛛絲馬跡。
1957年,在離襄陽不遠的河南鄧州學莊村修水庫時,曾發(fā)現一座規(guī)模很大的南朝磚室墓,墓葬年代可能在南朝齊、梁時期。墓壁用模印的畫像磚砌筑,其中有一塊畫像磚極為特殊,印有一幅五人組的樂舞圖,領舞者是一位長髯、朱衣、深目高鼻的老者,頭戴尖頂氈帽,左手持羽扇,右手持長柄齒狀器。這幅圖中的老者曾經被解讀為“薩滿巫師”,但實際上并無明確證據。觀察老者的裝束和舞蹈場景,對照南朝樂府中的描述,這幅舞蹈圖很可能就是源自于中亞粟特部落的“文康舞”(具體參見李梅田:《西曲歌與文康舞:鄧縣南朝畫像磚墓樂舞圖新釋》,《故宮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4期)。
領舞的老者是一位名叫文康的“西方老胡”,他“壽如南山,老若金剛”,遨游于扶桑、大海、昆侖、瑤池之間,與周帝、王母為伍,實際上是一位被神化了的胡人形象。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十一描述了文康舞的表演:
“西方老胡,厥名文康?!嘌垌箜?,白發(fā)長長。蛾眉臨髭,高鼻垂口。非直能俳,又善飲酒。簫管鳴前,門徒從后。濟濟翼翼,各有分部。鳳皇是老胡家雞,師子是老胡家狗?!韫軔謵郑H鼓鏘鏘。響震鈞天,聲若鹓皇。前卻中規(guī)矩,進退得宮商。舉技無不佳,胡舞最所長?!?/p>
這是一位具有胡人面目特征、擅長胡舞的長髯老者,出場時歌舞相隨,以鳳凰、獅子為伴。老者的形象和樂舞場面與鄧縣墓的舞蹈畫像是比較契合的,畫像是以長髯老者為中心的五人組樂舞,同墓中還出土了有“鳳皇”“師子”榜題的畫像磚。
一般認為文康舞與西域胡人的東遷有密切關系,岑仲勉先生認為“文康”的得名是由于它來自中亞粟特古國之一的康國,是古康國(Markand,即撒馬爾罕)的音寫;黎國韜先生認為文康舞的東傳時間應在東晉初期以前,東傳以后發(fā)生過多種形態(tài)的改編。目前文康舞的圖像僅發(fā)現了鄧縣畫像磚一例,聯系到劉宋初年康氏部落南遷襄陽的史實,它可能是由這支粟特部落帶到襄陽的。這位西方老胡因“壽如南山,老若金剛”的仙人特性而被賦予了長生、驅疫的功能,在荊襄民間成為臘日儺戲的一種。西方老胡也被俗稱為“胡公”,蕭梁時期的本地士人宗懔記載的荊楚民俗中,就有假扮胡人的儺戲表演:
“(十二月八日)村民臘日并擊細腰鼓而宴,戴胡(公)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諺云:‘臘鼓鳴,春草生?!?/p>
這是一種假面儺戲,假扮胡人以驅疫辟邪。文康舞在南朝后期進入宮廷,到唐代演變?yōu)橹摹绊炇ァ北硌荨@畎椎摹渡显茦贰访枋隽死虾目德暑I獅子和鳳凰載歌載舞為皇帝祝壽的場景:
“老胡感至德,東來進仙倡。五色師子,九苞鳳凰。……能胡歌,獻漢酒。跪雙膝,立兩肘。散花指天舉素手。拜龍顏,獻圣壽。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p>
除了文康舞的畫像磚外,還有一些跡象或許能間接證明襄陽粟特部落的存在。南朝時襄陽一帶有一種極具特色的地方歌謠——西曲,據南朝人釋智匠的《古今樂錄》記載,西曲誕生于荊、郢、樊、鄧之間,就是以襄陽為中心的漢水流域。值得注意的是,西曲的歌辭與同時期流行于都城建康一帶的吳歌大不相同,如果說后者是陽春白雪,那么前者就是下里巴人,是一種極具商賈風情的“小曲”,其中多為“艷曲”。西曲歌辭大多以漢水沿岸的城鎮(zhèn)為名,如《江陵樂》《襄陽樂》《三洲歌》《大堤曲》等,內容多與商賈行旅相關,帶有濃郁的抒情性質,如“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問相隨否,何計道里長”(宋劉誕《襄陽樂》)等。嚴耕望先生將這些歌謠稱作“大堤艷曲”,描述了漢水沿岸城鎮(zhèn)商賈云集、聲色犬馬之態(tài),他將大堤城與先秦之邯鄲、明清之秦淮河相提并論,認為都是著名的“娛情”之都。
大堤城在今襄陽峴山南麓,是劉宋為粟特康氏所置華山郡之地,也是西曲產生之地??梢韵胍姰敃r的襄陽一帶,南來北往的商人流連于酒肆旅舍之間,與歌舞伎者依依惜別或打情罵俏之場景?!稑犯娂酚涊d了大量這樣的歌辭,如“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拔儂頭上釵,與郎資路用”(齊武帝《估客樂》);“揚州蒲鍛環(huán),百錢兩三叢。不能買將環(huán),空手攬抱儂”(劉誕《襄陽樂》;“大艑珂峨頭,何處發(fā)揚州。借問艑上郎,見儂所歡不”(釋寶月《估客行》;“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 江水斷不流”(無名氏《莫愁樂》)。六朝初期的襄陽本是山林蠻民所居之地,政府曾設寧蠻府或南蠻府以治之,商業(yè)并不發(fā)達,何以進入南朝之后遽成聲色犬馬之地?自然與依水陸交通之便發(fā)展起來的商業(yè)貿易有關,而善于經商、能歌善舞的粟特部落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嚴耕望先生解釋西曲的產生可能與華山郡的粟特移民有關,“頗疑或與蠻族聚居及晉宋時代西域胡人流寓置華山郡有關。西南少數民族之女性遠較漢人為開朗活潑而善歌舞,西域胡人重商,其婦女亦活潑自由。此地區(qū)既多蠻族聚居,又多西域胡人流寓,而當商旅之繁會,故以當爐歌妓為業(yè),習為時尚,至唐不衰歟?”
我近年在漢水沿線做田野考古調查時,常見到一些較為獨特的文化現象,如墓葬的形制結構、畫像內容等有明顯區(qū)別于南朝文化的跡象,若仔細甄別,其中有些可能反映了粟特移民在南方活動的情況,當然對南方粟特文化遺存的甄別還有待資料的進一步分析整理。2016年冬,我懷著對南方粟特移民部落的好奇,在考古工作的間隙走訪了一些地方專家,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對康氏移民在襄陽的活動并不陌生,說附近峴山腳下有幾個村子的人長相特殊,酷似新疆人,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在宜城市文化局前局長李福新先生的向導下,我們走訪了宜城縣的幾個村子,令人驚訝的是,至今還有三個村子以粟特部落姓氏為名——歐廟鎮(zhèn)的康灣村、石灣村、曹灣村。這是呈三角形分布的三個村子,位于峴山腳下、漢水西岸的平原上,正是康穆所遷的峴山南麓,附近為古大堤縣城。其中康灣村的大部分村民姓康,大多身材魁梧,確有西域人的體貌特征,他們自稱祖上來自遙遠的新疆。我相信這并非巧合,雖然證據還不完整,尤其考古遺存還不充分,但種種蛛絲馬跡表明,5世紀初期移居襄陽的這支粟特部落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經過千余年的文化融合之后,被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歷史塵埃。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