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勝
盆地上有一條河,河水自北向南,在故鄉(xiāng)的村子東邊,拐了個灣,向西流去。故鄉(xiāng)因此得名龍灣。十二歲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龍灣。童年的記憶,就像一幅幅畫卷,有時候是零碎的,松散的,模糊的,有時候又是完整的,清晰的,絢爛的。這些畫卷,拼接出一個個生動的故事,總是在不經意間爬上心頭,又總是在不經意間默默消失。
這些年來,我常常會夢見龍灣的村舍、樹木、鄉(xiāng)親,和許許多多童年的伙伴。甚至,我會夢見千軍萬馬,和血腥的戰(zhàn)爭場面,盡管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槍聲隆隆,殺聲震天,跟電影上的一模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會夢見一個軍人,軍人手執(zhí)一只軍號。那只軍號有一尺長,赤銅色,綴著紅纓子。紅纓子因歲月的浸染有點暗淡。軍人是年輕的,身材硬朗,目光堅毅。戰(zhàn)斗打響了,機槍聲、步槍聲、迫擊炮聲、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一片,震耳欲聾。年輕的軍號手毫無畏懼地躍出戰(zhàn)壕,吹響軍號。子彈在他的耳邊“嗖嗖”地響,炮彈落在他身邊,炸出一米多的深坑。軍號手打了個趔趄,重新站直身子,“嘟嘟嘟”,軍號聲愈加嘹亮。
軍號手在我的夢境里有時候是清晰的,清晰得我能看見他眉宇間的溝壑,他清澈的眼神,他剛毅的英勇的表情,甚至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胡須。有時候又是模糊的,模糊得只剩下一個輪廓,成了千千萬萬士兵中的一員,我怎么也認不出他來。夢境里的軍號手,時而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時而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嘹亮的軍號聲里,英勇的戰(zhàn)友們沖出戰(zhàn)壕。
沖啊!喊殺聲如排山倒海之勢,前赴后繼,所向披靡。
“沖??!”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來。
妻驚醒,拍了拍熟睡的我:“你怎么啦?電視劇看多了?”
“沒有,我夢見了一個人——我爺爺?!蔽覐膲衾镄堰^來。
我夢見的那個軍號手,的確是我爺爺。
打我記事起,爺爺床邊的墻上就一直掛著一只赤銅色的軍號。閑暇的時候,我總見他用手巾或干凈的布塊擦來擦去,那只軍號一直熠熠發(fā)光,纖塵不染,只是綴著的紅纓子顯得暗淡,那是一種暗紅,仿佛經歷了許多個世紀,或者是經歷了豬血的浸泡。對,跟豬血的顏色差不多。軍號在爺爺手里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微微的笑,那笑是開心的,滿足的,自由的。仿佛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軍號,而是一件價值千萬的寶貝。我納悶。我問爺爺,“您為什么那么喜歡軍號?”爺爺笑了笑說,“小叮當,你不懂,等你長大就知道了。”那時我太小,我不想知道,不就一只軍號嗎?有一次趁爺爺不在,我站在板凳上取下軍號當玩具,沒拿緊,軍號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爺爺聞聲進來,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我大哭起來。我可是爺爺的心肝寶貝,在這之前,爺爺從來沒有打過我。爺爺拾起軍號,左看右看,確信沒有摔壞,這才沒有生氣。
“以后不許隨便拿軍號玩?!睜敔斦f。
我噙著淚點點頭。
我上學之前,爺爺總是帶著我,去河邊的草地上吹。滴滴噠噠的軍號聲,總能吸引著村里伙伴們來圍觀。那年月,農村的孩子少娛樂,爺爺的軍號聲一響,村里的胖墩、麻桿、二妞都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嚷著讓大人帶到河邊玩。有時候,爺爺會穿上他那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穿上軍裝的爺爺樣子帥極了,簡直是我的偶像。爺爺指導我和伙伴們做各種打仗游戲,村里的孩子都參加進來。我們用柳枝編成草帽,用木頭刮成槍,扛在肩上,威武極了。爺爺教我們排列隊形,立正,稍息。爺爺身子立得筆挺,表情嚴肅,目光炯炯有神,一手掐腰,仿佛真的在戰(zhàn)場上。他吹響了軍號,我們那群伙伴,喊著“沖啊”,爭先恐后地向對面的“山頭”沖去。所謂“山頭”,其實是一個十幾米高的土堆,上面長滿野草。最先爬上“山頭”的人,爺爺會獎勵他一塊麻糖,還會得到爺爺的連聲夸獎。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爺爺的軍號聲,是我們村里一道亮麗的風景。
后來我才知道,爺爺是抗美援朝戰(zhàn)士,而且是連隊的司號員。
我上小學后,爺爺經常被學校邀請去做報告。這時候的爺爺,絕對要穿上他那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軍帽戴得規(guī)規(guī)矩矩,腰間系著皮帶,腿上打著綁帶,像要即刻上戰(zhàn)場的樣子。他臉上的胡須也刮得溜光,顯得年輕和精神了許多,儼然一個將軍。爺爺在講臺上一亮相,全場立刻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爺爺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喝了酒一樣。爺爺擺了擺手,會場靜了下來。這時候的爺爺,慷慨激昂,口若懸河。我以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爺爺的口才這樣得好。爺爺會講紅軍爬雪山過草地,講在太行山上打日本鬼子,更多的時候,他講抗美援朝。老師和同學們都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一陣又一陣掌聲。爺爺說,有一次,他們營打阻擊戰(zhàn),敵人攻勢兇猛,營長和另外兩名司號員都犧牲了。副營長在發(fā)布準備沖鋒的命令后,也被子彈擊中昏迷。危機時刻,爺爺勇敢地跳出戰(zhàn)壕吹響了沖鋒號,子彈在他耳邊“嗖嗖”地飛,戰(zhàn)士們吶喊著沖向敵人……因為他的軍號聲,戰(zhàn)友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向敵人,戰(zhàn)斗最終勝利了。
臺下再次掌聲如雷。
因為有一位值得驕傲的爺爺,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對象。連老師對我說話的口氣也格外友好。不管我走到哪里,總有人說,瞧,他就是小叮當,他爺爺參加過抗美援朝呢。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時光。
我對爺爺印象的改變,完全是因為一個人。
有一天,我們村里來了一個賣豆腐的老漢,那老漢挑著擔子,走村串巷叫賣,他做的豆腐細膩、白嫩,我們村的人都喜歡買。那老漢一進村,就拉長聲音喊:“豆——腐——,還有幾斤老豆腐!”聲音婉轉、高亢,連唱帶喊,很有特色。那天,爺爺被附近的一個學校邀請去做報告,回到村里正好碰到了那老漢。爺爺面帶喜色,驚訝地說:“原來是你呀?!崩蠞h也驚奇地說:“好久不見了呀?!焙髞?,老漢把豆腐挑子停在我家門前,進屋和爺爺說話。他們說的什么,我不清楚,我在另一個屋子里寫作業(yè)。中午,那賣豆腐的老漢要走,爺爺和我家人要留他吃飯,他不肯。后來,我遇見那賣豆腐的老漢又去了我家兩次。
那一年我上小學四年級,一天放學的路上,一個綽號叫扁頭的鄰村同學,不屑地朝我笑,我問他笑什么,他說:“你爺爺才不是什么戰(zhàn)斗英雄,他是膽小鬼,是解放軍的俘虜哩。”那笑聲,蜂一樣蜇得我心口生疼。
竟敢如此侮辱我尊敬的爺爺,我勃然大怒,跟扁頭理論。扁頭說,他是聽他爺爺說的,不會錯。我不信,跟扁頭大打出手,我沒有扁頭個頭高,吃了大虧。我鼻青臉腫哭著回到家里,把和扁頭打架的原委告訴了父親,父親沒說什么,只是安慰我?guī)拙?,倒是一旁正在擦拭軍號的爺爺,手一抖,軍號掉在地上,當啷一聲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看見,那一瞬間,爺爺的臉色變得煞白煞白。這情形,我從來沒有見過。
我問爺爺,“扁頭說的是真的嗎?”
“別聽他瞎說,爺爺真的是志愿軍戰(zhàn)士,上過朝鮮戰(zhàn)場,殺過美國鬼子。要不,國家咋跟咱發(fā)‘軍屬光榮證呢?!?/p>
爺爺說的是真的,俺家門牌上就掛著“軍屬光榮”的牌匾。每年春節(jié),政府還給俺家發(fā)大米白面,縣武裝部的人還開著車來我家,跟爺爺聊天呢。
那天晚上,爺爺無精打采的,很少說話,燈光下的爺爺,神情落寞,空洞的眼神里像盛有許多心事。他偶爾的嘆息聲,像窗外的夜色一樣厚重。童年的日子,我一直跟著爺爺睡。那晚,我入睡的時候,爺爺還沒有睡。夜里醒來解手,身邊沒有了爺爺。我太瞌睡了,爺爺究竟去干什么了,也沒有多想。早晨醒來,我穿好衣服準備上學的時候,爺爺才從外面回來。他滿臉倦容,衣衫不整,可看上去卻很興奮,一點也沒有昨天的頹喪模樣。我問爺爺干嘛去了,爺爺說,“你別多嘴,反正爺爺不會干壞事。記住,不要告訴爸爸我晚上出去了。”
我糊里糊涂地答應著。
就是在那天晚上,爺爺做了一件讓他晚年很后悔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放學回到家,看到家門前停了一輛警車,幾個警察叔叔在我家院里出出進進,還有人拿著筆記錄什么。接著,爺爺坐上警車被帶走了。直到半個月后,爺爺才被放出來。至于什么原因,我那時候太小,大人不告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后來,聽我父親說,就在那天夜里,爺爺去鄰村找扁頭的爺爺約架,爺爺一磚頭下去,把扁頭爺爺的腿砸斷了。原因其實并不復雜:爺爺年青時和扁頭的爺爺是好朋友,家鄉(xiāng)旱災,他們相約一起到江淮一帶逃難,路上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春?zhàn)役爆發(fā)后,爺爺他們所在的國民黨部隊被解放軍俘虜了。扁頭的爺爺拿了解放軍兩塊銀元當盤纏,回家種地了。而擅長吹軍號的爺爺被解放軍首長看中,加入了解放軍的陣營。淮海戰(zhàn)役勝利后,他又參加了渡江戰(zhàn)役和解放大西南的戰(zhàn)斗。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爺爺義無反顧地去了朝鮮戰(zhàn)場。在鄉(xiāng)親們的記憶里,爺爺一開始就參加了解放軍,那是一段多么光榮的歷史??!載譽而歸的爺爺向鄉(xiāng)親們隱瞞了當國民黨兵的經歷,復員后受到了當地政府和鄉(xiāng)親們的熱烈歡迎,扁頭的爺爺心生嫉妒,暗地里向別人宣揚爺爺的底細,這是爺爺最不愿別人知道的事情……
扁頭的爺爺,就是那個賣豆腐的老漢。
事情就這么簡單。
原來,爺爺騙了我,他真的是解放軍的俘虜。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有那么幾天,我真不想搭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學后,我在院外的大路上玩,爺爺走過來笑著說:“小叮當,我們一起去河坡上吹軍號吧?”
我乜斜了他一眼,很生硬地說:“我不去?!?/p>
“咋不去?”
“你是騙子……”
爺爺驚愕地瞪大眼睛,慢慢彎下腰,蹲在地上,兩手抱著腦袋,夕陽打在他的臉上,泛著赤銅色,愈顯蒼老、無助和沮喪。
“我的許多戰(zhàn)友,有老紅軍,老八路,他們的故事……我講不完的,爺爺真的羨慕他們……爺爺錯了么?”爺爺不看我,像是在對誰傾訴,又像是在對自己說。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家里走去。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盃敔?,我錯了?!蔽腋跔敔斊ü珊竺婵拗f。
原來,爺爺一點也沒騙我,他深愛他的軍號,深愛他那身綠色的軍裝,以及作為一個革命軍人所從事的解放事業(yè)。
爺爺被釋放后,照樣喜歡在村外的河坡上吹軍號,照樣帶領我們這些孩子在土堆上“沖鋒陷陣”,做各種打仗游戲。因為爺爺的存在,我們那群孩子,都變得體格強壯,生龍活虎。有兩個孩子,在高中畢業(yè)后參了軍,其中一個考上了軍校。
我上大一那年秋天,父親來電話說,爺爺病倒了,讓我趕快回來。爺爺三天三夜滴水未進,也不會說話,醫(yī)生說,準備后事吧。我趕到家的時候,爺爺已經昏迷不醒,氣息微弱,他偶爾會睜開眼睛,然后閉上,再睜開,胸間似乎總有一口氣不肯咽下,欲去還在,似無似有,悠悠不絕,樣子似乎很難受。就這樣又過了三天,我們全家焦灼不安,我心想,爺爺會有什么心事呢?
“爹,您就安心走吧?!备赣H在爺爺的床前輕聲說。
爺爺再次睜開了眼睛,只是那衰弱的目光里依然盛滿了落寞。我站在床邊,順著爺爺眼角的余光望去,我注意到,爺爺是看向掛在墻上的那把軍號。一瞬間,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把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姑姑都叫到爺爺床前,請他們每人肩上都扛上一桿“槍”。大家依次排好隊,父親扛著鋤頭,母親扛著木锨,弟弟扛著掃帚,妹妹扛著木杈……
我取下軍號,站在“隊伍”的前頭,目視前方,鼓足力氣,軍號“嘟嘟嘟”響起來。
“同志們,沖??!”父親高喊一聲。
“沖??!”我們全家人一齊喊起來,爺爺的臥室仿佛藏著千軍萬馬。
回頭再看爺爺,他的眼神亮了一下,繼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臉上似乎帶著淺淺的不易察覺的笑。
按照爺爺的遺囑,他的骨灰就埋在我們少年時代常做“打仗”游戲的那個土堆上,在爺爺的意識里,那是他的陣地,作為軍人,怎么能丟失陣地。
埋葬爺爺那天,站在爺爺墳前,我問了父親一個很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在朝鮮戰(zhàn)場上,爺爺就沒立過戰(zhàn)功嗎?”
“沒有,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司號員?!备赣H的回答讓我很失望。
“那么,爺爺火化后的骨灰里,有五塊彈片,這怎么解釋?”
父親沉默良久,最后只簡單地吐出三個字:“不知道?!鳖D了頓,父親又說:“你爺爺患有老年癡呆癥。”
是的,爺爺從來沒有提起過他負傷的事,從來沒有。我的解釋是:在爺爺看來,自己和那些千千萬萬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相比,負傷是微不足道的,能活著回來已是一種幸運。
這是唯一的合情合理的解釋。
大學畢業(yè)后,為了生計和工作,我奔波在不少城市,結婚,生子,時光流逝,無論多么忙碌,清明節(jié)總記著回去給爺爺上墳。我們老家的習慣,給故去的親人上墳,不外乎燒紙錢,放鞭炮,或者燒一些紙扎的彩電冰箱,車馬別墅,可也有例外的,最近一次清明節(jié),我驚異地看到,爺爺的墳頭上放了一束鮮艷的百合花。百合花上還帶著露水,顯然是剛剛放下的。鄉(xiāng)下人沒有上墳獻花的習俗,自己的親人也不會,我挺納悶。
走下田埂,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路邊停了一輛大奔。駕駛座上,司機正低頭擺弄手機。我仔細一看,是扁頭。盡管扁頭發(fā)福了,身材臃腫,我還是認出他來。
聽說扁頭大學畢業(yè)后搞房地產,已是身價千萬。老同學見面,分外開心。
“扁頭,你也回來給祖宗上墳?。俊蔽艺f。
扁頭說:“是?!?/p>
“沒聽說你家祖墳在俺村周圍啊?”
扁頭笑了笑說,“咋不在,那就是?!彼覡敔數膲炆现噶酥?。我正疑惑。扁頭說,前年,他爺爺也去世了。他回來給他爺爺上墳,就忽然想起了我的爺爺,順便給我爺爺獻上一束花。
“當年,我不該侮辱你爺爺,更不該和你打架?!北忸^歉疚地說?!澳菚r候太小,不懂事。你爺爺,真的是個英雄。”
剎那間,往事潮水般洶涌而來。我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爺爺剛毅的面容。那時的爺爺,身著軍裝,手握軍號,目視前方,大義凜然,“嘟嘟嘟”的軍號聲中,伙伴們喊殺著沖向“山頭”……
“都過去那么多年了,還提他干什么?!蔽夜首鬏p松。
現(xiàn)在,我的兒子十二歲了,他最喜歡看的電視劇是《亮劍》。我真想對他說一聲:兒子,我多么希望你長大了做一個像李云龍那樣的軍人,國家需要你的時候,像你太爺爺一樣,毫不猶豫,挺身而出。我想聽到兒子甜甜地回答:會的,爸爸。
我想,肯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