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
早些年,莊稼人過的大多是窮年。年窮,可人心不窮,莊稼人總盼望著有一個好年景在前頭等著……
這天是年三十,男人女人便忙著準(zhǔn)備過年。再窮,大年初一也該有頓餃子吃,或者添件新衣裳。男人為此忙活了半個月,又是扯布,又是磨面,還得準(zhǔn)備幾樣上口的嚼果兒,因為上面還有七十多歲的老母。老母不容易,說不定啥時候,脫在地上的鞋子,第二天早上就再也穿不上了。
女人也不容易,給男人生了一個兒子,娘兒仨就守著一個孩子,剛滿六歲。孩子更小的時候,營養(yǎng)不良,像小貓一樣,奶奶托著,頂在頭上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千頃地一棵苗兒,那叫一個“疼”。
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一眼瞅不見,就到墻頭上騎大馬去了。他手里拎著一根棍子,嘴里喊著:“駕駕!駕!”
奶奶在下面央求道:“小祖宗,下來,別摔著!”奶奶可是親奶奶,把他像小貓兒小狗兒一樣地養(yǎng)活大,為他可操碎了心。
晚上,孩子便跑向村街,找小伙伴們淘去了。男人放下手里的活兒,緊跟著追出去,怕他跌了。大年節(jié)的,跌了碰了都不好。
老街筒子人很多,這時候有一輛馬車從村頭疾馳過來。那車把式必定也是急著回家過年的,不然不會把馬哄得那么急。
馬車由遠(yuǎn)及近,馬蹄“嘚嘚”的,并沒有減緩速度。這時候,孩子已經(jīng)跑到了馬跟前。
說時遲那時快,孩子一閃,就那么滾在了車輪下。
男人看得真真切切,他以最快的速度奔過去。男人把孩子抱起來,孩子已經(jīng)沒了知覺,頭軟軟地垂下去……
車把式慌忙拉了閘,從車上跳下來,跑過來一看,認(rèn)出了男人——車把式是鄰村的,兩人算是老相識了。車把式急急地拖著哭腔,問男人:“咋樣?”
男人緊緊地抱著孩子,心里復(fù)雜得很,嘴上卻對車把式慢慢地說:“你……走吧?;丶?,過年!一家老小都等著??!”
男人說這話的時候異常平靜,只是他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兒,似乎就等著那一聲雷,把它們轟下來。可是他沒有,他想讓悲痛來得再晚一些……
車把式很吃驚,他呆呆地看著男人把孩子抱回了家。
路上,男人用自己的衣袖擦去孩子臉上的血跡——不能讓女人和奶奶看到孩子不在了,不然這個“年”咋過?
男人把孩子抱進(jìn)屋,放在炕尾的枕頭上,給他蓋上被子。
孩子的臉對著墻,女人和奶奶都認(rèn)為孩子是玩累了,睡著了。孩子雖然還沒有吃飯,但女人和奶奶也不忍心叫醒孩子,畢竟孩子都愛睡懶覺。
那該是男人過得最痛苦的一個年夜,因為只有他知道已經(jīng)到來的悲痛。
翌日清晨,就是大年初一了。女人起得很早,餃子下了鍋,煮熟了,女人把一碗碗餃子端上桌。奶奶不會吃第一個餃子的,她扭過臉,帶著興奮喊孫子的名字。
男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幾乎再也繃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嘴唇顫抖起來……他扭過頭,不讓老母親看見自己痛苦的表情。
男人感覺眼前的這片天就要塌下來了。
這時候,女人走到床邊,她先是喊了一聲,接著又喊了一聲,見孩子一直沒反應(yīng),女人就拍了拍孩子的肩頭……
男人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兒,可是接下來,驚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只見孩子突然翻轉(zhuǎn)身子,一下子坐起來,他用一雙小手兒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就喊:“俺要吃餃子嘍!”
男人久久“繃”在眼眶里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流得鼻涕眼淚都糊在了一起,他要哭個痛快。男人不敢相信,孩子竟奇跡般地醒過來了。女人和奶奶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男人為什么哭。
過了一會兒,男人跑到院子里去點鞭炮,他要讓這個“年”紅火起來。
這,或許是永遠(yuǎn)的謎。
早晨,拜年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因為家里有老人在,家族里拜年的就多一些。
鄰村的車把式也來了,他早早地趕過來,一進(jìn)門就跪在地上磕頭。
男人把車把式扶起來,車把式哽咽道:“你……讓我看看孩子……”
男人指著炕上正和奶奶玩耍的孩子,咧嘴笑了,他說:“你看,好好的!”
車把式走過去,伸出雙手,滿是狐疑地摸摸孩子的頭,又捏捏孩子的肩頭,胳膊、腿兒也都摸了個遍,然后驚呼道:“好好的,老天爺呀!真的好好的……”
臨走前,車把式一直不停地向男人揮著手,說:“好好的,咱們都是好好的!”
男人也向車把式搖搖手,遠(yuǎn)遠(yuǎn)地喊:“是呀,好好的!我們都是好好的!”
(發(fā)稿編輯:曹晴雯)
(題圖、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