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潔
看紀錄片,采訪詩人周夢蝶,他說話很慢,一字一句,每吐一個字都十分慎重:“你以為我有書店,你以為我坐擁‘書城,錯了。我只有一個高三尺七寸、寬二尺五寸的書架子?!?/p>
這么精確,我在腦子里迅速描繪它的樣子—書架很小。
他繼續(xù)說:“架子上的書,我剛才一本一本地數(shù)了兩遍,也只有421本而已。”
我想象得出他的動作、神態(tài),“一本一本地數(shù)了兩遍”,得出一個準確數(shù)字—421本,不算多。
他繼續(xù)說:“還不說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重復的……”
我愣住了,將視頻暫停。
我被這個說話的人震住了。他不緊不慢,說的內(nèi)容瑣碎、細小,語氣平靜,帶著一種莊嚴感。我對這老人生出敬意。我此前并未讀過多少他的詩,也未聽說過他的故事。對一個人生出敬意,是需要對其有一些了解的,而我在一念之間,僅由他說出的只言片語,便斷定這沉靜而篤定的讀書人身上有我喜歡且尊敬的品質(zhì)。我聽他說話,受益良多。
我想起“言語道斷”。很多時候我們說了大段的話,卻起不到什么作用,連交流也算不上,不過是為了說而說,既不解決任何問題,亦不傳遞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早就警告過我們:“凡不可說的,就應(yīng)當保持沉默?!?/p>
可我們停不下來啊!不可說的要說,言語道斷的也要說,說不清的要說,說了無意義的還要說。說著說著,忽然間誰都不說話了,忽然沒有了語聲。在丟失了話頭兒的安靜里,涌出讓人無所適從的尷尬,彼此都會情不自禁感到些許恐慌,奮力想要打破或急迫地期望對方打破沉默。因為沉默是何等的教人懊惱啊。
人是要說話的,人也是要聽人說話的。
我試過,當對方顯露出強烈的表達欲望時,只發(fā)出“嗯”“啊”“哦”這樣含糊其詞的語氣詞,即可達到更達意、更高效、更便捷、更不容易產(chǎn)生歧義的效果,甚至還會有一些驚喜。不打斷別人,讓人家充分表達,顯得聽者穩(wěn)重;不輕率下結(jié)論,不輕易做出是非判斷,顯得聽者謙遜好學;即便有疑惑,也待說者語畢再行提問,顯得聽者用心聽人講話。這樣的人,大約就是值得暢談、常談的人吧。
我來演練一遍吧。
周夢蝶說:“你以為我有書店,你以為我坐擁‘書城,錯了。我只有一個高三尺七寸、寬二尺五寸的書架子?!?/p>
我趕緊說:“慢著慢著,我沒這么以為啊,那只是你以為的好不好?不要把你以為的強加到我的頭上。你說我‘錯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錯。再說了,你怎么能確定尺寸就是如此?你量過了嗎?”
話頭兒被我截住了,我們將走向紛爭。若是他還搭理我的話,沒準兒我們會繼續(xù)探討書架子到底多大才算不小。你看,這談話沒法兒繼續(xù)了。
若我還想和他繼續(xù)對話,在他說出第一句話之后,我應(yīng)該說的最為合適的話是—
“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