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佳麗 陳祖建 劉 穎
茶葉包裝作為茶文化主要表征的一種物質展現(xiàn),不但體現(xiàn)了我國商業(yè)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力與大眾消費傾向,更折射出我們民族的審美意識,反映了我們民族的風俗習慣與藝術傳統(tǒng)。可以說,對茶文化運用越深、越為獨到的茶包裝,越具有民族個性與世界性,其市場生命力也就越強。
茶,古作“荼”[1](P10),歷經(jīng)了藥用、食用到品飲的利用過程,茶飲始于唐,故有言:“茶,始于唐,盛于宋,重于明”[2]。茶之形態(tài)有散茶(又稱葉茶、雀舌等)、餅茶、末茶、茶膏之分,受社會形態(tài)、經(jīng)濟發(fā)展、品飲方式、制茶工藝等多方面因素影響,茶葉包裝形式紛呈,已然形成了很完整的體系,無論是從材料、造型,還是色彩、結構,都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歷史價值。茶作為古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茶葉包裝的形式與內(nèi)容也愈發(fā)豐富多彩,不但承載了皇家貴族的審美情趣,也表現(xiàn)了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調(diào),更側面反映了民間生活的淳樸審美觀與消費傾向,巧妙地將人的主觀意識與客觀世界的物質形態(tài)有機融合起來。
陶器自上古時代即已誕生,以泥條盤筑、拍打、拉坯成型開始,自然而然留下一些紋理或手造痕跡,呈現(xiàn)自然簡樸的藝術風格[3]。到宋代,瓷器迅猛發(fā)展,故防潮防風性能更優(yōu),觸感更佳的瓷質器皿深得人們喜愛,無論是散茶、餅茶、茶膏、末茶包裝,均有瓷器的身影,加上匠人們的精心雕琢繪制,不乏精美絕倫的茶葉包裝藝術品。可以說,陶瓷器在中國古代的茶葉包裝體系中占據(jù)著至關重要的地位。
陶瓷器在古代最初用以貯藏各類食品酒水,由于其密封性能較好、體積較大,故也常作為茶葉的盛貯器與包裝物,甕罐瓶等器型較為常見[4]。譬如1990年,浙江省曾出土一只“青瓷印紋四系茶字袦”(圖1),被認為是漢代民間的貯茶用具,該貯茶甕內(nèi)醬褐色胎質,外施黃褐色釉,腹部有菱紋、菱形填線紋組合的紋飾,既有漢代藝術的自然靈動,又有秦風的自然質樸,是將陶瓷器內(nèi)在質地的簡樸美與外在紋飾的精致美加以完善表達的精品。隨著陶瓷器的工藝越加精進,包裝手段也愈發(fā)精致,這在宋代散茶包裝中表現(xiàn)尤為深刻。南宋詩人陸游曾詩注:“日鑄貯以小瓶,蠟紙丹印封之?!保?]在宋代,日鑄茶一般作貢茶,天子享用尚且如此,可見在宋人看來,瓷瓶包裝是體面且能“防暑濕”的包裝佳品,甚至到清朝,“小瓶蠟紙猶然”。宋代龍鳳團茶天下聞名,后期以散茶為主,茗家無數(shù),盛行的理學思想,在茶葉包裝中也得以映射一二:譬如中國茶葉博物館館藏宋代茶瓶(圖2),寥寥數(shù)筆的刻畫,卻也體現(xiàn)了高超的工藝技巧,簡約、端莊的形態(tài)透出的含蓄淡泊之美,無不表現(xiàn)出宋人內(nèi)斂、樸實的審美情趣。對于大宗茶葉貯藏,陶瓷甕更是不二之選,常常與其他輔料如竹葉、草木灰等配合以達到更好的貯藏效果。北宋創(chuàng)紫砂陶,至明清貯藏茶葉的紫砂茶葉罐得到廣泛使用(圖3)。明人高元濬在《茶乘》中提到:“藏茶莫美于沙瓶,若用饒器,恐易生潤”[6](P286),此處“饒器”就是對饒州景德鎮(zhèn)瓷器的俗稱,表明在明后期紫砂藏茶已不鮮見,且已有紫砂藏茶優(yōu)于陶瓷器的認知。到清朝,受西方文化影響,陶瓷器器型與紋飾呈現(xiàn)出了更為多元的審美趣味,西洋畫的傳入,也讓陶瓷裝飾有了新的面貌。如廣東省博物館藏的乾隆時期茶葉罐(見次頁圖4),藝術風格尤為強烈濃重,以大面積大紅或麻色勾勒,吸收西洋圖案的明暗畫法,融匯外來藝術,極具時代特色。
在工業(yè)尚不發(fā)達的古代,先人們運用智慧開發(fā)出天然的茶葉包裝物,以竹制作的茶包裝不但自然安全,還令人口齒留香。古代以竹、木枝節(jié)或根莖為原材料制作而成的茶葉包裝物名目繁多,如匣、盒、箱、筒、籠等,多用于裝餅茶、散茶,同時,竹葉也是古代常用的存茶物料。
我國對于竹材的應用自漢代即已相當純熟[7],而竹器藏茶是在唐朝開始流行,以宋、明為盛,皇家貴族也多有使用,多以筒、籠的面貌出現(xiàn)。如宋徽宗為使茶葉“色常如新”,曾以“久竹漆器”緘藏焙好的茶葉[8](P33)。至于尋常 百 姓存茶,許次紓在《茶疏》中曾有所提及,一般用竹器(如竹筒)輔以大量竹葉儲藏[9](P131)。但相對于竹筒,茶籠顯得更為實用,因此,民間餅茶多采用茶籠(亦稱“蒻籠”)包裝:一般先裹以紙、箬葉或入囊作內(nèi)包裝,再置于籠內(nèi),置于高處。同時,有賴于民間匠人精湛的竹編技藝,使得貢品中也不乏竹茶籠的身影,如北宋太平興國年間,作貢品的龍鳳團茶便是以圓形竹筐盛裝。宋徽宗崇寧四年“茶貯以籠篰”(籠篰即竹籠和小竹簍)[10],郭印在《茶詩一首用南伯建除體》也寫道:“滿篋龍團重絕品”[11],《續(xù)茶經(jīng)》也有將不入焙的茶葉密封在箬籠置于高處的記載[12](P211),由此可見竹器裝茶在古代的普及程度。直至清朝,竹簍制品已成民眾裝茶首選,乃至明清茶葉商銷也常以“茶篦”(即竹編茶簍)作茶馬貿(mào)易中茶葉的計量單位[13]。
竹葉清香,以竹葉包裹餅茶也多有可見,體現(xiàn)了古人藏茶的大智慧,常輔以封題或棉麻線捆扎纏繞。譬如蔡襄提出“箬葉封裹”藏茶法[14](P31)。歐陽修也有詩云“香箬包裹封題斜”描述收到建安太守寄予茶葉的場景[15](P144),梅堯臣也在《呂晉叔著作遺新茶》詩中用“每餅包青箬, 紅簽纏素檾”來描述以竹葉包裝餅茶的方式[16]。
相對于竹的靈活多變,木質裝茶容器顯得更為端莊,主要用于包裝散茶,多以盒、箱、匣、奩為單位。戰(zhàn)國以來,髹漆技藝日臻成熟,漆器以體輕、胎薄、堅固等特點脫穎而出,至宋,以漆為材料制作的茶奩日益成為流行,南宋陳著有《次韻鹿苑寺一覽閣主岳松澗送茶》一詩, 其云:“鹿苑書束字字香, 滿奩雀舌餉新茶”[17],同時據(jù)考古發(fā)掘表明,在宋墓出土的漆盒中同出有茶盞、茶瓶等茶具,由此可推斷漆茶盒應是宋代的重要茶葉包裝容器(圖5)。漆器需要繁復的工藝制作,檔次較高,因此在日常使用過程中,普通茶盒應更為普遍,如《曲洧舊聞》中提到范蜀公與友人外出同游,用小木盒子盛茶[1](P252)。木盒用作皇家進貢時,也常作為茶葉套盒包裝,“圈以箬葉,內(nèi)以黃斗,盛以花箱,護以重篚”,內(nèi)外再以高檔黃緞等相配[18](P317):如清代“菱角灣茶”,以銀瓶裝茶,外用木匣,高檔精美(見次頁圖6)。
對于大宗茶葉運輸而言,木箱是最好不過的包裝物,一般用作外包裝。如《茶務僉載》對此曾有詳細記載,清代“凡造綠茶之箱,其板材宜用逾年之陳松杉,始不壞茶,并得以久貯[6](P1004),最后再在茶箱外面糊上花紙,加印牌號茶名。
隨著先民們對養(yǎng)蠶繅絲、捻線織布、縫制技術等更高級手工技藝的掌握,袋囊作為茶葉包裝也逐漸普及起來,無論是散茶還是餅茶都適宜。
“絳紗囊”(即紅紗袋)是古代茶葉包裝史中少見的一抹色彩,多見于宋代文人作品。如北宋黃庭堅曾在《阮郎歸》提到先以箬葉裹茶,再用紅紗囊精裝的包裝形式[19](P148)。若是貢茶或官家賞賜,一般是以黃絹為袋,如《霍山縣志》就有載“以黃絹為袋,封貯共四箱”的記載[20](P213)。再如宋朝熙寧年間,雙角團茶無論大小都以緋袋裝,而御用之茶,則單獨以黃袋包裝[15](P76)。
宋代造紙業(yè)是古代造紙技術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因此雖“茶性畏紙”,但由于其便利易得,使得紙包茶成為除紅紗、絹帛等織造物以外最普遍的茶葉包裝之法。如白居易《謝李六郎寄新蜀茶》有以紅紙包封新茶的記載[21],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也有過描寫以白絹密封加三道泥印包裝新茶的詩句[22](P228)。另外,蘇易簡在《文房四譜》中說:“撫州有茶衫子紙,蓋裹茶為名也?!保?3]唐代餅茶為盛,所以這里的“茶衫子”極有可能是包裹餅茶的包裝紙別稱,同時盡管唐代陶瓷業(yè)興盛,釉色絕美,但因為茶的形制關系,茶包裝物仍以囊袋為主。《茶經(jīng)》中亦有白厚剡藤紙包茶炙烤的記載,謂之“紙囊”[24](P22)。到清代,紙包茶依然得到沿用,如陸廷燦《續(xù)茶經(jīng)》曰:“雙井老人以青沙蠟紙裹細茶寄人,不過二兩?!保?5](P40)
唐人以制餅茶為主[1](P20),加之唐代盛世,崇尚金銀,因此出現(xiàn)用金銀銅(絲)等制作的茶籠、茶瓶等來盛放上等餅茶、散茶、末茶等。如《宋史·蘇軾傳》有載,宣仁后曾賜予蘇軾以銀盒包裝的茶葉[26]。1998年福建邵武市黃渙墓出土的一件宋代銀絲茶籠,精美至極,法門寺出土的“金銀絲結條籠子”和“鎏金飛鴻毯路紋銀籠子”,也有學者認為“它們大約是盛茶餅用的”。再如廣西博物館藏的“鎏金雙鳳紋帶蓋大銀盒”(圖7),四出蓮瓣造型,蓋面錘刻以銜草雙鳳紋為主體的凸花,邊緣刻飛雁,腹下刻牡丹,圈足刻鴻雁,甚至足邊沿都飾有蓮瓣紋,精美富貴之極;鑒于此盒容量較大,推測是用來裝茶餅或茶末的。金銀貴重,常用來包裝名茶,因此唐代張固在《幽閑鼓吹》中更是直接以“金銅茶籠子”指代名茶[27]。不過,金銀裝茶固然美妙絕倫,但畢竟尋常人家難以消受,一般也僅供宮廷或富貴人家使用,因此,以錫、鉛等金屬制作而成的茶葉包裝物對于百姓而言更為實際。譬如馮可賓在《芥茶箋》一書中提到:“近有以夾口錫器貯茶者”[6](P502),表明在明末,錫罐開始作為貯茶器具,同時還提到錫器相對陶瓷器“更燥更密”,也更加堅固。程用賓撰的《茶錄》一書中也提到:“盒,以錫為之,徑三寸,高四寸,以貯茶時用也”[6](P332),也說明在明晚期錫制品藏茶越發(fā)風行,甚至有了更豐富的形態(tài)。清代學者震鈞也曾說收藏的茶葉,以錫制容器最好,瓶口用紙封好,裝在木箱,置于高處(見次頁圖8)。至于行商貿(mào)易,包裝就嚴謹?shù)枚?,清代“販者用木箱,箱?nèi)錫皮,箱外箬皮蔑衣,不使通風走濕”,“其不及號者,箬皮大簍裝”[28]。與此同時,清代《茶務僉載》也曾有清代以大鉛罐作為茶葉貿(mào)易包裝的記載。
茶包裝作為茶文化的重要傳承載體,不但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在特定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背景、生活形態(tài)、地域特點和文化思想,也對后世藝術審美以及包裝物造型演變有著深遠的影響。由此形成的茶葉包裝精髓在經(jīng)過時間的捶打已成為中華民族的瑰寶,它不是簡單的包裝材料選擇或造型設計,而是功能與審美和諧統(tǒng)一的豐富內(nèi)涵的創(chuàng)造,使我們得以有機會重新審視茶葉包裝本來的功能與屬性,其豐富的面貌值得后人學習與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