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
弗雷德穿上灰色舊外套,戴好黑色呢絨鴨舌帽,回頭看了看妻子。她坐在輪椅上,低垂著頭,眼睛半睜半閉。他馬上要擰開門把手走出去了,還是停下來,回來再次為瑪麗整理衣領(lǐng)和袖口。他擔(dān)心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她了。
瑪麗微微扭過頭,似乎睜開眼睛看他,又似乎想著什么。他感到她在責(zé)問,心中泛起一陣微弱的驚慌,接著是一片潮水般的難過。他拍拍瑪麗的手,那只手垂在椅背上,干瘦的手背上布滿細(xì)碎的皺紋和暴起的青筋。今天他剛為她剪過指甲。在她左手無名指上的仍是三十五年前的那一枚戒指。他想起有一年瑪麗以為這枚戒指丟了,懊悔了很久,后來又找到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在瑪麗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來,看著她,很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啊啊地呻吟幾聲,他推著她去廁所,盡力幫她處理一切。他還幫她換上睡衣,扶她躺在床上——搬動她實在是很費力,這些通常都是護理工來做的。今天他一絲不茍地、帶著一種贖罪般的虔誠一一做完?,旣愰]上眼睛,好像睡著了。他聽著她時而平靜、時而粗重的呼吸,直到外面的夜色越來越濃郁,樹枝隨著微風(fēng)和院里的燈光在窗上搖晃著細(xì)碎的影子。院外一輛公交車沉沉駛過。他最終站起來。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她確實睡著了。
會客室空蕩蕩的,紅褐色光面的長排座椅上坐著一個看報紙的人。燈光也不像平時那樣明亮。他走過問訊處,門窗緊閉。他看見黑紅皮膚、戴著黑框眼鏡的護理女工安吉爾迎面走來,禮貌地笑了一下。安吉爾熱情地問東問西:“弗雷德,瑪麗最近好很多,是不是?體重、血壓都很穩(wěn)定。昨天,對,就在昨天,她沖我笑了。那會兒你剛走。我看她比剛來時好多了,那時候……”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弗雷德點點頭。安吉爾那張被歲月沉淀了顏色的臉膛略顯威嚴(yán),好像她是一位小學(xué)校長而他是小學(xué)生?!八娴牟诲e?!彼胍f服他似的。弗雷德低低地說:“明天……”安吉爾說,“哎呀,可不是,就是這么回事,我們該怎么辦呢。明天你不能來了。這真是讓所有人糟心的事,不光是你,大家都很難過。噢,這真是很難!”她那化得特別粗長的睫毛總是給他一種夸張的感覺,還有她粗大的鼻孔。
弗雷德笑笑,說:“……她好多了……不過……”
“你很重要,你天天來看她,這非常重要。如果不是你……像你這么好的丈夫很難得!”安吉爾說。弗雷德不再說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下意識地一甩一甩。他想趕快離去,但也想盡可能地多待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
安吉爾說:“我知道,唉,我知道的。沒有辦法,我今天聽說,至少有四個暴發(fā)區(qū)是在老人院。中小學(xué)無限期停課,酒吧餐館都要關(guān)停了?!备ダ椎聠枺骸笆菃幔衣犝f餐館還可以開?!卑布獱栒f:“最好少去餐館,老人家!”說著拍拍他的手,好像他是個不服從規(guī)矩的老家伙。
“利達,就是那個護士,她說她外祖母在生下她母親不久后就死了,西班牙流感。很可怕是吧。她母親從沒見過自己的媽媽,這太不容易了。沒想到我們也碰到了,我以為我們這代人很順利。誰知道世界變成這樣?!”安吉爾正說著,有人腳步沉重地走過,她的眼神跟著那人走遠了,這才回過來看弗雷德,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擔(dān)心?,旣愃苄枰恪D阋矏鬯?。我看得出來,她每天都在等你來。”
弗雷德老老實實地說:“她早不認(rèn)識我了?!卑布獱栒f:“別喪氣,我感覺得到——我是說,我想說的是,她在慢慢好起來?!边@些話說得弗雷德更難過起來。他告別了安吉爾,走出燈光不足的大廳。一陣尖利的風(fēng)聲響起,院子里新栽的樹木全都倒向一個方向,他真擔(dān)心那些細(xì)瘦的小樹被折斷了。黑暗中有些被風(fēng)吹著滾動的東西叮咣作響。這一陣風(fēng)過去了,幾只烏鴉在路燈的陰影下啄食垃圾。門口兩座陶瓷大花壇里空空如也,他想起去年春天瑪麗剛住進這座老人院時,這里錯雜地種著花朵,大紅大黃,顏色過于鮮艷。
那天他忍著胃痛和眼淚給瑪麗辦完了各種手續(xù),扶著她躺在半新不舊的單人床上,把帶來的衣物一件一件掛在壁櫥里,擺進衣柜抽屜;洗漱用品放進浴室柜子里。那天他頭一次見到安吉爾,對她很不放心,給她一一交待各種藥物:血氧飽和計,對付高血壓、骨質(zhì)疏松、心率失常的處方藥,治療阿爾茲海默病的多奈哌齊、卡巴拉汀和貼片艾斯能。安吉爾嘻嘻哈哈地說:“沒問題,這兒的老人都吃這些藥?!爆旣愐恢泵H坏乜粗?,帶著恍惚的微笑。她問他:“這是哪里?”他說:“這里是你的新家,以后你就住在這里了,有人會照顧你的。他們很負(fù)責(zé)的,放心吧?!彼呐钠拮拥募绨颍鋵嵥睦锖茈y過?,旣愓f:“謝謝你?!庇幸粫核Y貌地笑著,有一會兒她閉上眼睛。那天她并沒有問:“你是誰???”所以他有種感覺,她記得他是弗雷德,是她的家人,這讓他有一種留在舊時光里的幸福。但是當(dāng)他辦理完手續(xù),匆匆推門進屋時,瑪麗驟然緊張起來。她的臉上瞬間浮起一層戒備的、冷淡的表情。
她不安地看著四周,不停地問:“這是哪兒,我在哪兒?”弗雷德一而再地回答。她仍四下看著,說:“嗯嗯,好的,好的?!钡寝D(zhuǎn)眼她就把答案忘在腦后,因為她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時她還能緩慢地走路,他扶著她走過會客室、咨詢處,穿過灰暗的長廊,到外面的小花園里散步,跟遇到的熱情員工打招呼,介紹瑪麗和他自己。小花園內(nèi)零落擺著幾把椅子,那時櫻花落了一地的粉紅色花瓣,瑪麗抬頭望著那些枯萎了的花朵,看得發(fā)了呆。他在她的眼光里看到了過去的影子。他想起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的時候,瑪麗為沒有買到一所種有櫻花樹的房子懊惱不已。后來在離開瑪麗,回家之前,他坐在車?yán)锟蘖?。醫(yī)生說得很明白,她的病到了晚期了。
從那天到今天,瑪麗又變了很多。他不忍心再去細(xì)想。
車子在夜晚的高速上行駛。遠處山巒的暗影頂部閃爍著零星的燈光,再往上是暗幕天空中的寥落星光。高速路穿過溫哥華郊區(qū),周圍是一片既不繁華,也不冷淡的燈火。弗雷德打開收音機,幾個電臺都在說疫情:衛(wèi)生部門三月十四日的禁令,中小學(xué)春假無限期延長,每日確診人數(shù)及分布在哪些地區(qū)、未來預(yù)期會怎樣,醫(yī)院能否承擔(dān)疫情的進一步暴發(fā)及什么人可以得到測試……就在上周,他琢磨的是要換一輛電車,省些汽油費(他每天開車八十公里來往家中和老人院);他擔(dān)心的是瑪麗最近的便秘,新藥的副作用使她情緒暴躁……忽然間,世界變了——以前的思慮只是路上讓人心煩的雜草,現(xiàn)在要面對的是壓根沒有路的幽黑叢林。
六年前瑪麗開始出差錯,他的日子也就改變了。她找不到生抽瓶,她忘掉了女兒的生日,她不知道怎么開車去超市……這一切不知不覺發(fā)生了。他們安慰自己這些是暫時的……直到有一天她尿在褲子里,他們不得不去看醫(yī)生。弗雷德聽醫(yī)生說,瑪麗已經(jīng)到了中期,他又驚訝又難過,他們怎么沒想著早些去看醫(yī)生?他只是以為她老得有點快,他想著增加營養(yǎng),她會好起來的。他聽說過這種病,但沒想到這會降臨到他們家里……
從明天以后,不能去探視她了。安吉爾說她每天都在等著他來……這是怎么一回事?SARS傳播的那年他們有點害怕,但很快就過去了,沒有誰得病,沒有封閉也沒有隔離。那一年他忙著一個大項目,瑪麗在院里種了新品種的花,據(jù)說是杜鵑和曼陀羅。女兒離開家去紐約讀大學(xué)以后,瑪麗有了大把的時間。她在后院忙碌,在前院忙碌,在廚房和起居室忙碌;戴著沾滿泥土的手套,渾身噴遍驅(qū)蟲劑,她快樂地說又整理好一塊花圃。她洗完澡,心情愉快地做意大利通心粉。他覺得很好吃,她總能把簡單的食物做得美味……
弗雷德停好車,在超市買了一些餅干、兩小罐牛奶、還有一些火腿。他沒看到口罩,問店員,回答說全都賣光了。政府官員都說,現(xiàn)在不需要戴口罩。自從疫情最開始,政府就一直那么說。弗雷德還聽到一種說法,華人把口罩都買回去寄到中國了。
等他回到家里,把舊豐田停在車道上,風(fēng)又刮起來,掃著路燈下一些樹枝,它們不停地?fù)u晃著。一只體型不大的動物竄進前院的花圃里,可能是松鼠或者浣熊。自從瑪麗住院之后,他很少關(guān)照那些植物。老人院的探訪禁令會持續(xù)多久?沒人知道,安吉爾安慰他很快會好起來的,可她又知道什么,她不過是個菲律賓來的護理工。省衛(wèi)生廳的女衛(wèi)生官亨利博士,在疫情發(fā)布會上嚴(yán)肅、耐心地勸說大家:留在家里,減少不必要的接觸,我們要努力壓平曲線。但她也不能預(yù)測未來。
弗雷德打開門,看到門下塞進一張紙條,是剛搬走的房客留下來的。說他把最后一個月的房租付給他了,電匯,讓他查一下,他會在明天把剩下的東西搬走。弗雷德馬上去查了賬號,確定錢已到位,算是放了心。
他到現(xiàn)在都沒吃晚飯,可他一點兒也不餓。明天他不能去老人院了,那么去超市多買一些日用品吧,消毒劑、紙巾、可以儲藏的食物。有幾家超市把開門頭一個小時專門留給老人,算是很體諒的了??墒乾旣惸?,晚期阿爾茲海默病患者,住在脆弱、陳舊的老人院,豈不是處于最大的風(fēng)險之下?
他會不會真的見不到她了……他感到胃里一陣疼痛。
好吧,好吧,不會那么壞的,但愿都能挺下來。人老了,凡事要朝正面想。弗雷德和自己輕輕說著,安撫著。 他打開冰箱,放進一部分剛買的雜貨。發(fā)現(xiàn)還有半瓶啤酒,于是就著餅干和火腿,坐在廚房的吧臺邊上,慢慢吃喝起來。
世界停止了。不是,不是停止,而是以非常緩慢的方式匍匐前進。會議室的嘈雜、虛假的禮貌、辦公室政治都被病毒的炮火轟擊消失不見了,生活的各個流程間切換的自如也消失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這一切都硬得像花崗巖。艾林想:我們從后現(xiàn)代建筑回到了現(xiàn)代主義那一套。
對建筑風(fēng)格極為挑剔的艾林看著電梯里裂了縫的玻璃鏡面,忽然想到:為什么我一直住在這兒,從沒搬過家?這是位于曼哈頓西區(qū) 89街的一座老式公寓。電梯破舊,燈光灰暗。因為……因為從窗外可以看到中央公園的一角,房租也不貴。這可是在曼哈頓。隨便一間上東區(qū)的公寓都要近三千塊房租。這樣一想,她安心了。
腳下的地面在顫抖,那是C線地鐵經(jīng)過所發(fā)出的轟鳴。幾座紅磚樓后面,中央公園外的樹木透著萌萌的綠意,四月了,公園里的櫻花想必也開了,艾林心中涌起一股快樂又傷感的滋味。她看著空蕩蕩的街道。南邊過去幾個街口,是約翰·列儂和大野洋子的寓所。1980年的一個晚上,列儂在某個路口死去。最早她看房的時候,房東這么說。
艾林一路走下地鐵入口。熟悉的尿臊氣混合著一股腐朽的味道撲鼻而來,陳舊的座椅,昏沉的燈光,機車開動的巨大的轟鳴聲,不知什么部件艱難磨合的吱吱扭扭的聲音……這一切都還和以往一樣。不同的是整個車廂里只有三五個人,除了艾林以外,沒有人戴口罩。車頂上貼著“保持安全距離”的標(biāo)識。一只鴿子在車門邊上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
地鐵到站,門開了,鴿子突然醒悟過來,撲地飛出去。艾林剛想戴上耳機聽音樂,手機鈴聲響了。是安東尼打來的。她仿佛看見他靠著床背,半睜著雙眼,一只手搓著臉,張嘴冒出一個大哈欠。
“怎么樣,休息好了吧?”她問。
“——太累了,永遠休息不過來?!彼D:卣f。
“親愛的,打起精神來。我給你送點吃的過去,我正要去買吃的?!?/p>
安東尼說了什么,大意是讓她不要去。
“下一站我就到72街了,我換B線去找你。你那兒有吃的嗎,我給你做早餐?!?/p>
一陣劇烈的機械摩擦聲,艾林以為地鐵要出軌了。她拼命把手機貼近耳邊,一點聲音都沒有。又沒有信號了。她正要掛掉,聽見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說:“別——那么——固執(zhí)?!焙竺娴脑捬蜎]在又一陣轟鳴中。
通話斷了。安東尼給她發(fā)來短信。
別過來。你好好照顧自己,我很好。
你有吃的嗎,親愛的?艾林回復(fù)。
——我下午去便利店買點,或者訂餐。
你要好好休息。
會的,昨晚上睡了六個小時!醒來我以為到了火星上!
你太辛苦了。
昨天處理了六起心臟驟停,十二個人死去。十二個家庭沒了親人。有一個女人,我們?nèi)サ臅r候,她為她母親做心肺復(fù)蘇。急救人員搶救她母親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病了幾天。她們沒法做新冠測試,但覺得肯定感染了病毒。弗林醫(yī)生認(rèn)出她,幾天以前他們搶救過她的父親,他也死了。(此時安東尼換成了語音)
她媽媽呢?
也死了。
這太難了。
她父親還沒下葬,她要同時為父母舉辦葬禮??赡軌焊鶝]法辦葬禮。
太難過了……
艾林,別哭。
安東尼,我知道,我就是這樣。
那我就不說了。你別哭了吧。
艾林在噪音中聽到一陣音樂聲,一個墨西哥裔中年男人背著吉他彈唱,他一邊唱一邊看著她。這節(jié)車廂里只有五個人。別人都在看手機。艾林不再看他,那蹩腳的歌聲伴隨著車子的震動、轟鳴不時傳入她的耳中。她繼續(xù)給安東尼發(fā)短信:
告訴我,還有什么,我想聽聽。
我們接到的求助電話,據(jù)說比“911”那會兒還多。有一家是亞裔,我們沒能救活他們的父親。他們不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不斷地懇求我救救他,讓我把人送到醫(yī)院里去。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了,他兒子還在問,為什么不能恢復(fù)他的心跳。
……艾林在想說什么。她一抬頭,賣唱的墨西哥男子走到她面前來。她從口袋掏出一些零錢遞給他。這個時候還來掙錢的是可憐人。她想象這人家里有老婆和一大堆孩子等著他。男子道謝后,一瘸一拐地下了車。
72街到了,艾林沒有下車,她先去買了吃的,這才換地鐵線,到安東尼的公寓外面。她打電話給他,說自己在樓下。她看見他的大腦袋在三樓窗口晃了晃。她一只手高高舉起食物袋,給他看。
“別來,我告訴過你的。我現(xiàn)在誰都不該見,我是高危人群?!彼陔娫捓镎f。
“你讓我進樓,我把東西放在你門口。好吧,你要好好吃東西,我買了你愛吃的瑪莎拉雞。”
他猶豫了一下。“我怕我忍不住。”
“嗯?”
“忍不住要抱你?!?/p>
“親愛的,”艾林想要流淚了,她說,“你可以從門眼里看看我,我很好,我長胖了。天天給自己做好吃的?!彼幻嬲f一面笑起來。
安東尼聽到她在門外放置食物袋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打開了門。他穿著睡衣,戴著口罩,頭發(fā)長得垂到腦后了。她故意往后退了一步,他們彼此凝視著。他好像瘦了些,看起來很疲憊。她拿下口罩,沖他發(fā)出一個精致的、鼓勵的微笑。他也笑了,他的眼睛彎成兩個月牙。
艾林忍住眼淚,指指地上的食物袋,無聲地叮囑他好好吃飯。安東尼做出一個飛吻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著,甚至沒有把東西搬進房間。艾林不解,他做手勢讓她戴上口罩。她聽從了。然后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走。她只好退后,在她就要走的時候,他掏出手機給她拍照。她也給他拍了一張。她在樓梯拐角處停下來,聽見他把那幾個食物袋子都搬到房間里去了,這才慢慢走下樓來。
到家以后艾林收到安東尼的短信,謝謝她送來好吃的午餐,還有蔬菜水果,他吃了很多。她看看剛才拍的那張照片,照得倉促,對焦不準(zhǔn),他的臉模糊不清。只好下次再照。她先出去慢跑,然后回家給父親打電話,叮囑他注意安全,他也叮囑她,來回說了很多遍。在她記憶里父親很少這么緊張,即便在母親生癌癥那段時間,他也是平淡而穩(wěn)定的。艾林還從來沒跟父親說過安東尼的事,總覺得介紹他們認(rèn)識的時間還沒到,而且,華人父母通常不喜歡女兒和深膚色的男人戀愛。他們也不例外。在紐約她是自由的,這正是離開父母的好處之一。
結(jié)束通話,艾林松了一口氣。自從疫情以來和父親的通話總讓她難受。父親非常擔(dān)心母親和她,而艾林完全無能為力。如果能做一些什么就好了,哪怕是一點點,這使她有近乎窒息的感覺……她抑制住想要和安東尼視頻的沖動——他太忙了,需要多休息。
朋友發(fā)來一張第五大道的照片,那張照片把她震住了。往日摩肩接踵的地方,世界上最繁華的街道,如今沒有一個人。帝國大廈威嚴(yán)肅穆,如同一個失去生機的垂老之人,站立在死亡的陰影下,凝固成一具無法消融的痛苦的標(biāo)本。怎么會這樣?誰會想到,紐約變成了這樣?
兩個月前,她每天擠酸臭的地鐵通勤,擔(dān)心晚點給老板看到。地鐵不知為何停了,周圍的噪音很大,她聽不清廣播里在說什么。大家焦躁地等待著,不知誰放了個屁,眾人的表情難以描述。她討厭極了,卻也覺得好笑,同時覺得紐約沒法待下去了。就是那樣,讓她既愛又恨的紐約,如今變成了一個老人。
半年前,她和安東尼開車去那座舊的鐵路橋,那里曾經(jīng)是曼哈頓島的貨運樞紐,廢棄后長滿了雜草。鐵路橋的轉(zhuǎn)角處有一座畫廊,陽光穿過落地玻璃窗,在畫廊的木地板上印出一塊塊光影。畫廊墻壁上掛著一些色彩濕潤、鮮艷的水彩風(fēng)景。他們在外面站著,看看自己沾滿泥巴的鞋子,沒有走進去。她也記得他們從散場的電影院里走出來,過道的小門打開,外面煙霧繚繞。走出去,居然就在時代廣場邊上。他們緊緊捏著手,在魅惑的霓虹燈與紅男綠女中走過,感到空虛的安心。她竟然也有那么一些喜歡紐約的喧囂和浮華。
清晨時候下雨了,弗雷德在半夢半醒中隱約聽到了雷聲。睜開眼時天已亮透。他慢吞吞地起床,拉開窗簾,外面云層重疊,薄弱的陽光猶豫不決地踏入了他的臥室。他推開窗戶,前院丁香花的味道撲鼻而來,這一叢丁香花和旁邊的北美杜鵑都是瑪麗種下的。今年雨多,花還算開得好。
早飯后弗雷德走進車庫,里面沿墻壁擺著各種紙箱、塑料盒、家用電器的包裝箱,一些他已忘記了來源和用處的雜物。他繞過舊豐田車。在另外一面的墻壁上掛著園藝工具,有電鋸和長柄剪,角落里是鋤草機。他從吊柜上找到一副園藝手套,戴上之后,他看著那些工具琢磨了一會兒,然后拿下一把長柄剪,準(zhǔn)備修建前院的灌木。
陽光漸漸強烈起來,他的額頭冒汗了,手臂也開始酸痛。一時半會修不完的,到底老了啊。他走過草地時感覺一腳高一腳低,怎么回事?他停下來看,又是該死的老鼠打洞了嗎?他一步一步走來走去,仔細(xì)觀察草地,感覺哪里高起來,哪里低下去。他緊緊踩著那些高起來的土塊,上個月他放了鼠夾,抓住了好幾只。還以為已經(jīng)斬草除根了,這些討厭的老鼠!必須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趕走它們,真讓人頭疼。
快中午了,弗雷德實在累了。他進了屋,仔細(xì)洗了手,然后坐在茶幾旁給老人院打電話找安吉爾。那邊說安吉爾不在。誰在照顧瑪麗?對,就是住在105房間的瑪麗——
過了一會兒有人接起,說瑪麗情況穩(wěn)定。有沒有出去走走?有的,我們每天推她在外面走一會兒。她今天有沒有,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什么,你想問什么?弗雷德有點生氣,說:我想跟瑪麗說說話。那邊說瑪麗的房間有電話,可她從不接。弗雷德按捺著急躁,請她幫忙轉(zhuǎn)過去?,旣惞粵]有接電話。
他坐了很久,心沉到了底。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怨恨那些例行公事的答復(fù)。聽到她的聲音和確切的消息,這是他唯一的愿望。世界上最無力的人就是他弗雷德,也許,除了瑪麗之外。自從疫情開始,他不斷聽到死了多少人,但那些都比不上無法見到瑪麗抓狂。他想知道的,就是瑪麗,她吃得好嗎,睡得怎樣;她眼中有沒有發(fā)出一點光,好像認(rèn)出他來了——就是那樣,讓他驚喜的一點光芒;在瑪麗越來越衰弱,越來越失去作為瑪麗的一切特征、甚至一個人的特征,變得像一只沉溺于睡眠的蒼老的鳥兒的日子里,偶爾,她也曾返回她的軀殼。他還記得老人院的某個早晨,他們在花園里坐著,四周無人,他輕輕哼唱他們年輕時都愛聽的一首歌 I Wanna Dance with Somebody Who Loves Me。就在那時她眼中透出一絲光亮,在那一瞬間,他很確定。她知道她是誰,他是誰——如果瑪麗不知道她是誰,那么他弗雷德是誰也變得模糊、讓他困惑了。
那時他們結(jié)婚不久,去加拿大東部旅行。在班夫鎮(zhèn)的餐館里,昏暗的燈光下,響起這首歌的旋律?,旣悰_他使眼色。他們匆匆忙忙吃完飯,回到酒店房間,瑪麗拉著他的手哼唱著,他們就圍著那張床跳起來。瑪麗那時一頭黑油油的及肩燙發(fā),穿著緊身裙,腰肢苗條。他看著她曼妙的身影,把手搭在她腰上?,旣愄龊沽?,仍然興致勃勃??墒撬麚ё∷?,使她動彈不得,他們終于一起倒在床上。
那是他們最好的日子,旅行、吃喝、聽音樂。每一天瑪麗都給他帶來驚喜。認(rèn)識瑪麗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普通的馬來西亞華裔女孩。那時他為了籌措學(xué)費和生活費去唐人街餐館打工。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一位爺爺輩的親戚資助他來加拿大學(xué)習(xí),他非常珍惜這個機會,答應(yīng)親戚一切學(xué)費靠自己,不給人家增添負(fù)擔(dān)。但是他碩士學(xué)業(yè)不順利,遲遲不能畢業(yè)——他遇到了一個非常挑剔的教授,他覺得他對華人有偏見?,旣愐苍谀莻€餐館干活,但是她不讀書,她打工是為了養(yǎng)活母親。
在他孤單和絕望的時候,瑪麗的笑容給了他溫暖。他們約會了。最初他甚至不確定她好不好看,但是和她在一起很愉快。她有著實干家的專注和簡單。她雖然不必為論文發(fā)愁,但知道怎樣弄好吃的蘋果餡餅、中式炒河粉、南瓜餅……她從餐館大廚那里偷學(xué)了幾招。他很驚奇,因為他們只是打下手,特別忙,而大廚是個粗暴的家伙。最初他還有些看不起她,她的英文和中文都不怎么流利。她在他求婚的時候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那時他既感動又有些惶惑。
后來他和教授的矛盾激化,教授威脅取消他的學(xué)籍資格。有半年多他們靠著她打工的錢度日。就那么一些錢,要租房子、買食物,留些錢給她的母親,她都弄得有條有理。她一點兒也不埋怨,好像養(yǎng)著他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卻非常內(nèi)疚,對自己失望透頂,有一次甚至想離開。她緊緊抱住他,說:“弗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相信你。”他在她的懷抱里下定決心。后來總算他能畢業(yè)了,又是一年過去。
……電話鈴聲響起來,他從回憶的恍惚里走出來。是女兒打來的,問他怎么樣。他問紐約怎么樣,疫情好些了嗎?女兒說還好。今天是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女兒沒有提起。他們又說了一些別的。女兒說:“我很想回溫哥華,要能看看媽媽就好了??墒腔夭蝗ァ!彼麄兌贾览先嗽菏侵貫?zāi)區(qū)。他說:“不要瞎操心。她很好。我跟她說話了。”女兒說:“真的?她會說話了呀,去年回去,她就不怎么說話了?!彼蹲×耍瑔蕷獾卣f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女兒說:“老人院早點開放就好了,該死的疫情。”
女兒叮囑他出門戴口罩,少出去買菜,他一一答應(yīng)了?!拔以诩疑习?,外面人人都戴口罩,沒問題。最壞的情況過去了。”女兒說。前一陣子紐約是疫情最可怕的地方,他半夜醒來,擔(dān)心女兒,擔(dān)心妻子,一直到快天亮才睡過去。不僅擔(dān)心,還有悔恨:如果去年沒有送瑪麗去老人院,現(xiàn)在就不會這樣了。但是他請不起全天的護理人員到家里來……半夢半醒之中,他聽到有個聲音責(zé)備他:賣房子,如果賣掉房子你就有足夠的錢,你是個自私的守財奴。弗雷德低聲下氣地對那位審判者說: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啊。誰能想到……金融危機后他買的股票虧了很多,再后來幾次投資都失敗了。他暗嘆自己沒運氣、膽子太小。如果他們有多一些錢,瑪麗就不必去老人院了……
女兒說了再見,弗雷德忽然想起一張舊照片。他急急忙忙打開臥室壁櫥抽屜里沉重的相冊,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那張照片。它比想象中更舊,是二十多年前拍的。扎著紅色發(fā)卡的稚嫩的女兒端著食物盤,里面有甜甜圈、巧克力、煎餅和水果。瑪麗坐在床上,伸出雙手去接。那是女兒頭一次在媽媽的生日里給她做早餐。他繼續(xù)翻看下去,更早的照片,他們的結(jié)婚照,女兒的大學(xué)畢業(yè)照(他們多么為她驕傲)……那是他們擁有的所有的過去,所有的瑪麗和女兒都在里面;有一些他淡忘了的情景,又回想起來……她生下女兒后子宮大出血,切除了子宮。對于想要幾個孩子的她來說,那是一段悲傷的日子,但是瑪麗以她特有的方式度過了一切。后來瑪麗得了乳腺癌,所幸發(fā)現(xiàn)得早。他感到愧疚,他惹她生氣了(因為錢的事、他們之間不同的習(xí)慣、不順利的性關(guān)系)……他不停地看下去,一直到頭腦昏沉,在沙發(fā)上打起了盹兒。
醒來后他打起精神給自己弄了面條,煮了青菜和蘑菇放進去,打開電視一面吃一面看。吃完居然又睡過去了。醒來正在放本地新聞,溫哥華疫情控制得不錯,一天有二十多個新病例,但為什么還不能去老人院探訪?瑪麗,他想起她低垂著頭,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心中一陣抽搐,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可能馬上就會死去。當(dāng)時送她去,是為了有人能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有人能照料她洗澡、吃飯……誰也沒有料到新冠疫情流行,他不能去探視、陪伴她。他越想越心痛,噢,讓我見到她,上帝,讓我見到她吧。
他忽然覺得不能忍受了,不能忍受就這么坐著。他必須做些什么。午后的陽光這會兒被陰云遮住了??諝鈵灍?,也許還會下雨。還不算太晚,弗雷德這樣想著,戴好口罩開車出去。半路上他在一元店停下來,只挑到幾只邊角不很整齊的氣球,一只海豚形,一只花朵形,一只紅心形,又停在花店買了一束紅黃相間的玫瑰,瑪麗喜歡黃玫瑰,這一束還不錯,有些紅玫瑰搭配著,喜慶一些。
老人院的停車場空空蕩蕩。他剛走進一樓大廳,馬上有人叫住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白人女子。他問能否把這束花送到105房間瑪麗那里。她飛快地說:“從三月份開始就禁止探訪了?!彼f:“我知道的。”她有點不耐又忍耐著,跟他講道理:“每個人都想來看家人,我們理解。你不想帶病毒給你太太吧?”弗雷德捏著那束花,他說:“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迸涌戳丝椿ǎD(zhuǎn)而贊賞地微笑說:“你來之前應(yīng)該先登記的。不過你還是不能見她,我們可以把花送過去?!?/p>
她打電話叫來了安吉爾,安吉爾戴著口罩,接過花說:“我們這里護理器材不全,大家都不安全。你該在家的?!彼械桨布獱柵c以前不一樣。他謝過她。安吉爾凝視他一秒,說:“瑪麗還好,別擔(dān)心。”伸手又要接過那幾只氣球。他卻沒有遞給她,鼓起勇氣說:“我想看看瑪麗,我在院子里,可不可以讓她看看我?”
安吉爾和女子對視一眼,她說:“我去把窗戶打開,瑪麗剛醒來。”“她最近一天睡多久?”他問?!笆畮讉€小時,有時候她睡整個上午?!边@不是個好消息,弗雷德心中一沉。安吉爾說:“弗雷德,你真是個好先生?!彼谧郎险业揭恢ЧP和一張即時貼,寫下什么遞給他,“給我打電話,你出去就打給我,我們視頻,給你看看瑪麗?!?/p>
弗雷德捏著那張紙和幾個氣球,出了大廳,沿著小路走到停車場旁的草坪那里,他在樹下停下來,瑪麗的窗戶就在前面。他走出了樹蔭,這樣離得近一些,瑪麗會抬起頭來看他嗎?他心跳加速,拿出手機,照著紙條上的號碼撥給安吉爾。
艾林把碟子放進洗碗機里,將餐桌擦干凈,靠著洗手池聽音樂的工夫,刷過臉書、推特和Instagram。今天的天氣真好。她戴好耳機,把鞋帶系緊,先高抬腿跳了一陣。臨走前把垃圾袋整理好,一起帶到樓下去。
“紐約新聞:紐約市長白思豪昨天晚間在發(fā)布會上說,本市全天無新冠肺炎相關(guān)死亡病例,系3月14日以來首次。零死亡本來不是應(yīng)當(dāng)慶祝的事。不過他對所有為抗擊疫情而努力的紐約人表示敬意,希望未來有更多零死亡的日子……”
艾林下樓扔掉垃圾袋,感覺渾身輕松。她順著街道一路小跑,看見安東尼在90街的入口處站著,身穿T恤和短褲,正在低頭刷手機。他看到艾林之后沖她揮手。艾林停下來,車輛在她面前次第穿過。安東尼一直看著她,他戴著口罩,看不清他的表情。終于來了紅燈,艾林飛快地穿過馬路,在他面前摘下耳機。她正要說話,安東尼給她一個熊抱。艾林感到柔軟的溫暖,聞到他熟悉的體味,一種汗味和類似迷迭香混合的味道。她興高采烈地說:“昨天零死亡,我們總算熬過去了!”安東尼沒說什么。
他們走進中央公園,沿著杰奎琳·肯尼迪水庫,漫無目的地走下去。路上有不少人,母親推著嬰兒車,身后跟著蹣跚學(xué)步的小男孩;梳著臟辮的黑人青年踩著滑輪板,一閃就不見了;身穿運動胸衣的女子與狗一起慢跑……經(jīng)濟重啟,一切似乎都在恢復(fù)正常,這里像往年夏日的中央公園那樣平靜、安詳。
她仔細(xì)打量安東尼,從上半張臉到汗毛密布的雙腿。他的絡(luò)腮胡從口罩縫隙里突出來,顯得有那么點滑稽。她真想拍拍他的臉。他瘦了很多——恐怕有十幾磅。他太辛苦了。她心里有點感激,他是個英雄,真的。
“你說你簽署了同意書?!卑矕|尼說。
艾林點點頭。她看著他,雙眼一眨不眨。
“你想好了嗎?”安東尼停下來,不準(zhǔn)備走了。他看了看她身后的遠方,濃眉抖動一下,“你真的想好了?艾林,你確定?”
“沒什么啊,風(fēng)險很小的。”艾林說。
安東尼忽然著急了,他說:“艾林……我知道你很好,你是個正直的人。不過,這事的后果沒法預(yù)料?,F(xiàn)在連藥物專家也不知道。疫苗如果有嚴(yán)重的副作用……”
大熱的天,艾林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但她馬上說:“我決定了,上星期我就決定了。而且我決定不再想它了。決定了就是決定了?!?/p>
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兩只一模一樣的卷毛狗走過,它們歡快地?fù)u著尾巴彼此追逐,興奮地吠叫著。艾林笑了,她說:“親愛的,放心吧,我身體很好。人體挑戰(zhàn)實驗,這很重要的,對付COVID-19沒有更好的辦法。你也說過的。”
安東尼撓撓口罩邊上的胡須,挑起濃眉,一字一句說:“我不希望你去。我擔(dān)心?!?/p>
艾林有點急,都解釋過很多遍了。 “好嘛,”她說,“總是我擔(dān)心你,也讓你擔(dān)心一下我?!?/p>
他們停在湖邊,人們從身邊穿梭而過。安東尼說:“你看著這一切,幾乎沒法相信病毒存在,可它確實存在而且非常狡猾、狠毒。我有時候想,人是怎么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幾乎是一瞬間,就在一瞬間。一切都變了。你沒法了解那有多恐怖,直到你……比如說像我們這種職業(yè),你才能了解?!彼悬c麻木地說:“有兩個同事死了,還有一個在ICU。”
“所以我很佩服你啊。”艾林說。
“不要佩服我,誰也不要佩服。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沒人想死!”艾林給他嚇了一跳,她看看周圍,也有點急:“你說我太天真了?”安東尼搖了搖頭,帶著些氣憤和無奈,說:“恐懼是真實的,苦難也是真實的。不要對這一切懷有幻想,不要有那些浪漫的想法,你知道嗎?不要以為自己可以克服,不要以為你是個超人,沒有超人,誰都不是超人?!?/p>
安東尼是怎么啦,她當(dāng)然不是個任性的孩子?!拔抑腊??!?她換了個說法,“公司這么快倒閉了,我也沒事可做?!卑矕|尼繼續(xù)搖頭:“我的建筑師,你可以去找工作啊?!?/p>
“我知道的?!彼f,“我每天看新聞。那些視頻,悲慘的事都看到了。所以,所以我才要做這件事。我當(dāng)然不是超人,我太普通了。可我想做點什么?!?/p>
他們在長椅上坐下來。安東尼忽然說:“我很想吻你?!卑终艨谡?,但他沒有動。她湊上去,吻了他的頭發(fā)。安東尼握住她的手,閉上雙眼,又睜開。他說:“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好吧!我非常、非常敬佩你。艾林,你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女孩。我沒想到你這么勇敢?!?/p>
艾林急切地說:“親愛的,如果我這樣的人多起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擔(dān)憂了。我每天都擔(dān)心你……我媽媽在老人院里,我爸不能探訪她。疫苗更快出結(jié)果的話……每天,全世界每天都有幾千人死去。早一天疫苗出成果,早一天能救很多人?!彼痤^來,湛藍的天空中一架飛機飛過,帶著標(biāo)語橫幅?!盀槲移矶\吧,親愛的,但是我必須做這事?!沂切袆优伞D阒赖?。”
“可別指望人們感激你?!卑矕|尼嗡嗡地說。
艾林拍了拍他:“我媽媽住在溫哥華的老人院,失智癥。我不能回去,回去也沒法看她。我爸,他是那種很嚴(yán)肅的人,可現(xiàn)在呢,他怕了。他們之間那種共生的關(guān)系……”安東尼打斷她:“參加疫苗人體實驗,你就更不可能回去了。”“我明白,我明白。反正我也回不去?!卑志o緊握住安東尼的手。是時候告訴爸爸安東尼的事了。
父親在電話里連連應(yīng)著:噢,噢。然后說:“你們互相照顧吧?!彼麊査信笥炎鍪裁吹?,多大了,哪兒來的。她沒有說安東尼在急救中心,怕父親擔(dān)心。安東尼的父母是墨西哥移民,她說。父親停了停,是不是有些失望?她等了一會兒,父親卻說:“美國很亂,游行示威,是不是啊?你千萬別出去,別到外面去?!薄坝涡兄饕推降摹!彼f。父親對紐約有偏見,以前覺得是花花世界,現(xiàn)在覺得很亂,不過以前他不會直接說出來。
她沒說她失業(yè)了,更不會說參加人體實驗的事。父親絕不會同意?!拔沂菫榱四銈儾抛鲞@些的,你和媽媽,所有的你們?!彼谛睦飳Π职终f。對于爸爸怎么看她,她一直沒自信。她記得以前他說:艾林心眼兒好。她忘記了在哪里、他和誰這么說。他甚至都沒有說過她聰明或是好看。媽媽常說她是個傻姑娘,都是笑著說的。她琢磨媽媽的話,心中不快。后來她就不去想它了。她決定要做自己。
9月,晴朗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溫哥華的雨季即將開始了。弗雷德看著滿院的落葉,想起今天是市政收垃圾的日子,決定趕緊收拾好,市政垃圾車來了可以收走。他找到工具耙子,做得滿頭大汗,心想下次還是找工人來做。老了,可不敢閃了腰。這半年來他胖了五六斤。不去老人院,飯量倒增加了,不由自主想多吃些;除了做院內(nèi)雜務(wù),他也難得出去走走……那種隨著沒有閘的車在斜坡上慢慢下滑的沉重——就算他偶爾站在老人院的窗外看到瑪麗的影子,他知道,她是不可能好起來了。
屋內(nèi)響起電話鈴聲,他緊兩步跨上臺階——感覺那是個重要電話,必須去接。忽覺右腳下松動,他心中一驚,瞬間想到這塊臺階有裂縫,脫落、松動了。待要努力保持平衡,他已不可抗拒地倒下了,天旋地轉(zhuǎn)。
他躺著動不了,聽到電話留言:“……請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是素里長期護理院,電話778-392……”瑪麗,瑪麗怎么了?他胡思亂想起來,一想就停不下來。他試著挪動身體,右腳踝劇痛。出問題了,到底出問題了……瑪麗,瑪麗怎么了?
他冷靜下來,試著緩緩挪動一下右腿,劇痛,只好找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繼續(xù)躺著。鄰居看到,叫了911。第二天做了手術(shù)。醫(yī)生說內(nèi)踝打入兩根鋼釘,外踝縫了七針,內(nèi)踝縫了五針。
一個禮拜后老友杜里開車送他回家,還說以后給他送吃的來。這樣麻煩老友,他過意不去。可他總不能把女兒叫回來。她要工作,再說從美國回來很麻煩。他想吃飯可以叫外賣,別的事都可以慢慢做。右腳穿著支具套鞋,腫得厲害,他磕磕絆絆地去廁所、下樓、上床睡覺。杜里來看他,說他還行。
在醫(yī)院時他打電話給老人院詢問,原來探視暫時開放了,注意,是暫時。允許一周兩次探視,夏季疫情穩(wěn)定些了,老人們需要看到家人……這還用說嗎?弗雷德又問105的瑪麗怎么樣,那人說要查查看。安吉爾呢,我想跟安吉爾說說。那邊說不知道這個人。
回到家弗雷德又打電話去,再問瑪麗,再問安吉爾。沒想到那個人說:“我很抱歉,安吉爾去世了?!彼B忙問怎么回事,她是一個健康開朗的人哪。那人說:“我們這里有幾位染病了,當(dāng)然,比其他養(yǎng)老院少多了,我們比較幸運……可還是有幾個病例。她是我們這里第二位去世的……我們的老人也有一位去世了。但都是零星的,我們這里沒有暴發(fā),所以我們開放探訪,不必?fù)?dān)心?!?/p>
他替瑪麗擔(dān)心,再三問瑪麗是否檢測過,那人說安吉爾確診之后,所有她服務(wù)過的老人,包括瑪麗都經(jīng)過檢測,瑪麗是陰性。而且那件事過去兩個月了,瑪麗沒有問題的。
弗雷德為安吉爾難過。她就這么死了?她看起來比他們都小,大概五十多歲吧?那樣一個天性活潑、精力旺盛、很多話的亞洲女人。最初他聽說在不同老人院兼職的護工導(dǎo)致了老人院的新冠疫情暴發(fā),心里還埋怨這些人。如今才知道安吉爾死了。就在三個月前,她把他手里的花送給了瑪麗。
看看他自己,這算是怎么回事?醫(yī)生說要休息至少一個月。瑪麗熬過來了,他們一家有希望了,可是他骨折了,連自己的起居都難應(yīng)付,怎么去看一個小時車程以外的瑪麗,還有比這更倒霉的嗎?就像快要溺水的人終于浮到水面,可是又被一陣?yán)舜蛳氯チ恕?/p>
他想,我該求誰帶我去老人院?瑪麗看到我這樣子,會難過嗎……可她已不認(rèn)識我了。對她來說,到來的只是個陌生人,她甚至不一定抬眼看他。弗雷德苦笑,也許去看瑪麗只是使他好受些,對她沒有任何意義??伤跄茏尙旣愐粋€人,待在那樣冰冷的地方?那是給他做蘋果餡餅的瑪麗,那是跟著音樂一起跳舞的瑪麗,那是在產(chǎn)房里昏迷著的瑪麗……如果她的一切歸于無有,那么我的一切不也歸于無有嗎?
老人院的人問他什么時候去探視,聽到他的口氣有些猶豫,說:“你妻子一定很想見你?!备ダ椎驴酀卣f:“我也生病了,最近沒法去看她。”那人暗示,秋冬的疫情不可預(yù)測,也許將來沒有機會了。弗雷德掛了電話,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后來他收到女兒的短信,說給他在網(wǎng)上訂了一件保暖外套,過幾天就送到。他決定不告訴女兒。她會很著急。他不想讓她回來,從美國飛來需要十四天隔離期。女兒說她有了未婚夫,何必在這個時候拆散他們?只要她生活得好,他就放心了。
也許他可以央求一兩位朋友,比如杜里,請他們送他去老人院??刹坏饺f不得已,他不想去麻煩別人。而且,他的朋友不多。還是先忍耐著,兩三周后叫出租車去老人院。希望那時仍然可以探訪。
可是他一想到別的老人都有家人探望,瑪麗卻獨自一人,就渾身焦躁。她還有一點點感覺嗎,她早已不認(rèn)得他了,可是當(dāng)他在身邊的時候,她特別安靜,安吉爾這么說。這么久不見他,他知道她會煩躁不安。他找到了一瓶威士忌,酒的滋味不那么好,不過他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收到老人院的電話,說安排他與瑪麗視頻見面。他先是驚喜,馬上擔(dān)心:會不會有其他情況?為何這么急?會不會是,會不會是……
瑪麗明顯地更頹敗了。她一直沒有抬頭,他叫她的名字,一直叫,她沒有抬頭。護工把iPad轉(zhuǎn)到她的腦袋下方。她閉著眼睛,像睡著了。可是護工說她沒有,她醒來了。她微微動了動眼皮,她的頭發(fā)很長很凌亂,護工解釋說,出于安全考慮,老人們暫時不理發(fā)了,怕理發(fā)師把病毒帶來。但是基本的清潔都按時做。她給他看瑪麗的手,瑪麗的指甲是不久前剪過的。
他問多久可以和她見面一次,護工說一周兩次,最好你親自來。如果弗雷德想要和瑪麗單獨待一會,她可以先出去。她把iPad放在桌上固定好,開門出去了?,旣惖姆块g里很靜。他半天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么。他小聲念著她的名字,她還是垂著頭。他忽然流淚了,他明白,在他三月份離開老人院之后,她身上殘存的那一絲瑪麗,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她對于他的聲音沒有反應(yīng),更不會把眼珠轉(zhuǎn)過來看他一眼。
弗雷德心如刀絞,可他想到時間寶貴,不能就這樣。眼淚給了他勇氣。他試著哼唱一首歌,就是那首 I Wanna Dance with Somebody Who Loves Me。他小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也怕護工回來難為情?,旣愐恢贝怪^,等他唱到副歌的時候,她的腦袋動了一下,然后她緩緩地、費力地抬了抬頭,她好像聽到了,聽懂了。他看到她輕輕地睜開了眼睛,睜了一下又閉上了。
他淚流滿面,繼續(xù)唱著,一直唱完了那首歌。有幾處歌詞忘掉了?,旣悰]有再睜開眼睛,可是他覺得她在聽。他看到她的手指在動,然后她輕輕挪動手臂,動作很微小。他屏息唱著,希望再看到一次。
看看我,求你看看我。他一邊唱著一邊在心里說??墒乾旣愒僖矝]有抬眼或者挪動手臂。護工進來了,他們約定兩天后再視頻。他丟開手機,覺得精疲力竭。右腳踝的紅腫沒有好轉(zhuǎn),而且胃病又犯了。他像只困在自己家里的受傷動物。他牽掛著瑪麗,可他自己也特別慘,誰來照顧他?這真是一個冰冷的世界,不是嗎?這場疫情使人看明白了??墒怯帜茉鯓?,除了忍耐著活下去,誰也沒有別的法子。
天色已晚,外面下起了綿綿細(xì)雨。弗雷德想起很多年以前,他新工作的第一天,那天也下著這樣的小雨,瑪麗到公交車站去接他。她撐著一把雨傘,在半暗的天色下,仰頭看著他從公交車上下來。他說,下雨,你干嗎來接我啊。瑪麗說,我喜歡雨,我這樣在雨里走走,覺得自己很新鮮呢。那時候他笑笑,意識到她是一個浪漫的女子……就是這樣,當(dāng)真實的瑪麗變得不可捉摸,與過去斷了關(guān)系之后,有很多有關(guān)瑪麗的回憶在他的腦海里,就像海上的波浪那樣層出不窮。在這些明滅忽閃的回憶的波浪里,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瑪麗,那個與他共同生活三十多年的瑪麗,在他的記憶中脫離了朽木般的身體,她生生不息地存在下去,甚至超過了原先他生命里的她,煥發(fā)出更多的面相;有些讓他驚喜,有些讓他難過。
瑪麗,你不會死,不會的。他喃喃說著。為什么一個人不可以像一首歌那樣永遠存在?
視頻電話里,艾林看到父親半腫脹的腿。他瞞著她有一陣子了。實際上,如果他想,還可以繼續(xù)瞞著她??赡芩麚尾蛔×?,需要女兒的關(guān)懷——這是他變老的一個標(biāo)志。一直以來,艾林對父親的某些做法很不理解,比如他的吝嗇;他似乎沒有朋友——其他中國移民不是這樣,他們都有社交圈(由相似背景的華人組成)。但父親就連華人也很少交往。母親呢,她有幾個好姐妹,還想要哪一個的兒子做她的男朋友,這多么可笑。母親說女孩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直到去紐約上大學(xué),艾林才算清除了那些陳腐觀念對她的影響。
她決定繼續(xù)瞞著這件事。所幸接種疫苗或者安慰劑后她很健康,沒發(fā)生任何事——她已回到家,開始找工作了。父親會覺得這是拿自己的生命冒險,是愚蠢、自不量力的事情。他嚴(yán)肅、謹(jǐn)小慎微、常常很負(fù)面……將來疫苗大規(guī)模實施的時候,也許那時她會提起。但也不一定。她十分確信如果母親還正常,也會阻止她的。父親就更不用說了。他老是重復(fù)新聞里聽到的那些壞消息?!扒闆r沒那么糟?!彼唵位貞?yīng)他,知道沒法解釋清楚。
爸爸說下周他的腿好了,就去看媽媽。希望就在眼前。艾林掛了電話,看看窗外,10月的紐約,天空堆積著大團大團的云。在東邊天空的邊緣,些微的陽光透下來。中央公園大道的樹木開始禿頂了,風(fēng)吹動著樹梢,感覺一場雨快要來了。
很多事情改變了。這一年,紐約不再是那個讓她感到安心的城市。怎么說呢,無論是在曼哈頓還是布魯克林,以往紐約獨樹一幟的紛繁失去了魅力。正是紐約人的自由自在使得那種紛繁像春天的樹一樣充滿生機,以至于她的臟亂也可以忍受。但自從可怕的疫情開始,大選投票日的臨近,紐約人變得越來越緊張。不僅紐約成了焦慮之城,整個美國也變成讓人不安的地方。這是半年前疫情初次擊垮紐約時,誰都沒有想到的。艾林沒有投票權(quán),但是她無法從那些推特、臉書和Instagram里看出希望,就是美國可以回到過去的美國,紐約可以是過去的紐約。即便大選之后,疫情也不可能即日消除。
但她沒想過離開,一點也不。除了安東尼,還有許多別的原因,比如10月的建筑開放日;比如時代廣場;比如陌生的語言,稀奇古怪的穿著和表演,各種膚色的人生……
鏡頭劇烈晃動著,從椅子腿到地板,就是看不到人。一會兒,長著濃密卷發(fā)的腦袋出現(xiàn)了?!拔艺诔燥??!彼f,大手捏起一片比薩,尖角對準(zhǔn)嘴巴,兩三口將比薩吃下肚去;“撲哧”打開一罐汽水,說:“你早晨找我,我正忙著。年輕人染病越來越多。這個病毒,真他媽可恨!”他又吃下去一塊比薩,舔舔手指。
艾林看他吃得很香,問:“哪家的比薩?”
“石橋,東41街?!彼f著吃完了第三塊,靠在椅子上喝汽水。
艾林覺得他的表情有點怪,又說不上怪在哪里。她仔細(xì)打量安東尼,胡子更長了,蓋住了喉結(jié),眼睛突起。安東尼在紙盤子里撿剩下的青椒和火腿片,捏進嘴里,打了一個飽嗝。他沮喪地說:“這些東西都沒什么味道?!?/p>
“番茄醬在你臉上,”艾林給他比劃說,“左邊,嘴旁邊……還有一點,對……好了,干凈了?!?/p>
安東尼俯身接近鏡頭,把紙碟子推向一邊,一只手撐著腦袋,他濃黑的眉毛、說話時層層壘起的額頭紋,甚至鼻毛都那么清楚。艾林問:“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的雙眼流露出憂愁,卻什么也沒說。
艾林把臉湊向手機屏幕,像個小狗那樣皺起鼻子和雙眼,晃了晃,“我愛你?!彼÷曊f,垂下眼簾。
“我真想能抱抱你?!卑矕|尼說。他撓撓胡須,從墻角拿起一把吉他,調(diào)了弦,邊彈邊唱,艾林也跟著哼唱。一曲彈完,安東尼說:“還有一首,唉,我想不起來了,好久不彈了。”他放下吉他,把鏡頭擺好。清了清嗓子,鄭重說:“這有點倉促,艾林,對不起。真對不起。可是我想,等疫情結(jié)束,我們結(jié)婚吧?!彼麌?yán)肅地抱著雙臂。
“你說什么?”艾林真覺得緊張又好笑,因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抖。
安東尼看著她,也不說話。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p>
“我在向你求婚?!卑矕|尼推開椅子,應(yīng)該是跪在桌前了,從鏡頭里只能看見他的腦袋?!拔沂钦J(rèn)真的?!彼肓讼?,訕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覺得要跟你說,就是現(xiàn)在。我不想等了。”
“這也太突然了?!比绻梢缘脑挘窒胂榷闫饋?。她仰頭看天花板,又瞅瞅鏡頭里的安東尼,再左右看看:左邊的窗,右邊的書架。她當(dāng)然高興,不過,這么倉促的求婚,真是的?!拔視饛?fù)你的。”她撐不住了,說,“你知道我會說什么。”
安東尼神經(jīng)質(zhì)地哈哈笑?!坝H愛的,謝謝你。”
“求婚也虛擬?”艾林不甘心。
“我是高風(fēng)險,你知道的……這樣,我們在中央公園見面。我離你兩米遠,再來一遍?!?/p>
艾林笑得止不住。她看他是認(rèn)真的,“那就老地方見?!?/p>
“二十五分鐘后。我坐地鐵去?!?/p>
艾林關(guān)掉視頻電話。她上過廁所,看著鏡子,那里面的姑娘沒化妝,圓眼睛、瘦長臉、顴骨突出,短發(fā)已經(jīng)長至肩膀。三十二歲,我要結(jié)婚了?……今天可真突然,他是深思熟慮的吧。去年在急救訓(xùn)練課上遇見安東尼,他馬上就約她。她不是沒猶豫過,后來,從什么時候起她拿定了主意?還有,他們至今沒有睡過,簡直不可思議……
她緊張地拿錯了出門的包包,又忘了戴口罩。然后她接到短信,他工作有急事,不能去了。
艾林坐在沙發(fā)上,生了一會兒悶氣。她倒了一杯水,喝下去之后舒服些了。想著安東尼,她又笑了。窗外落葉鋪滿街道,天色暗淡下來,又是一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傍晚。紐約的秋天是她最愛的季節(jié)。去年的秋天,也是這個時候,他們約會后在門口吻別,她被他粗重的呼吸和體味搞得心思迷亂,但她沒請他進來。如今,疫情改變了一切:工作、愛情、父母、身體……
艾林想得出了神,直到窗外滴下雨來。路燈亮了,對面臨街的紅磚樓房也亮起了燈光。黑色的動物沿著“之”字形的狹窄鐵梯快速跑到地面。在被雨水打濕、殘留著垃圾的路面上,它停下來,警惕地穿過街道。是一只野貓。
手機嗡嗡響,安東尼又發(fā)來短信:
親愛的艾林,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確診了。必須在家隔離。放心,我還好。
過了一會兒, 他又寫道:我愛你。我說的是真的,我準(zhǔn)備了戒指。
冬天,雪花飄落在中央公園的時候,艾林拿到一只藍絨首飾盒。那是整理安東尼的遺物時,在他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她顫抖著手打開它,里面是一枚鉆石鉑金戒指,戒面不大,有些寒酸。戒環(huán)內(nèi)刻著她名字的首字母“K”。
艾林把它戴在無名指上,想要微笑(他一定在某處看著她),眼中卻涌出了淚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