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就在那里漫游吧,此刻要相信,時間和你都是異鄉(xiāng)人。
——(委內(nèi)瑞拉)費萊迪·納涅茲
一
過年,回老家五涇,與父母守歲迎新。
年初三,大學(xué)同學(xué)季良來電話,他說要過來,想去新市逛逛。新市在鄰縣,屬湖州市德清縣,地理上相距不遠。接到季良的電話,我頓時明白,于他而言,到新市我就是主人了。
季良帶著夫人來。公路開通后,真是便捷,開車到新市只需十幾分鐘。一腳油門,輕輕地滑過,便到了。從五涇到新市,有二十華里,小時候去新市都是步行,腳蹬布鞋,甩動胳膊,風塵仆仆就去了。那時體力好,一個來回,折騰一天,也不覺得累。新市對于年幼的我來說充滿新奇,那是個大鎮(zhèn)、大碼頭,應(yīng)有盡有,連輪船蕩漾開的水花也富有詩意,鎮(zhèn)上還有飄香的茶糕、羊肉以及各式街頭賣藝的風情。
原來你家離新市這么近?。考玖歼@樣說。這就是時代帶來的隔閡?;蛟S,幾個小時后我們已經(jīng)出國,正坐在芭提雅海邊品嘗咖啡。但在我記憶里,到新市就意味著漫長的水路和無盡的泥路。
新市保留了部分歷史街區(qū),“小橋、流水與人家”的格局依然存在。一進入老街,時空迥異,連節(jié)奏也不一樣了。年幼的我,走的正是這樣的石板路,翻過的也是這樣一座座石拱橋。此刻,街旁支著煤爐,爐火正旺,鐵架上正飄蕩出熏毛豆的清香。老者塌陷在竹椅上,或聽收音機,或閉目養(yǎng)神。這樣的景象數(shù)十年不曾變,時空凝固,仿佛停留在這里的一房一舍一橋間。好像世界就是這樣,原封不動,照搬而來。當然,這是假象,世界在高速變化,令人頭暈?zāi)垦?。只是在老?zhèn),在這里的某個封閉空間,依然存活著一些舊日的片段,如同驚鴻一瞥,把我們拉了回去。
街頭熱鬧,人影倒映在河里,空氣里充盈著過年的歡愉。沿街都是枕水人家,白墻黛瓦,清一色成了店鋪,絲綢服裝、麻花小餅、各式小資及網(wǎng)紅物品紛呈亮相。一家茶糕店前排起了長龍,足有十米之遠。這是家夫妻店,自產(chǎn)自銷,因上過央視四套,成了人們追捧的對象。茶糕就是米粉糕,嵌肉或豆沙,在江南是再普通不過的糕點。這家店鋪之所以紅火,還在于口味。一口咬下去,就能復(fù)活出一種別樣的滋味。那是一種記憶里殘留的味道。傳統(tǒng)手藝,就是那么一點特別,是舌尖上的一種留存。只有感官精細的人,才能辨別其中的毫厘差別。我想讓季良夫婦嘗一嘗,但面對這浩蕩的隊伍,退堂鼓也打了起來。
在橋邊找了個位置,木桌,木板凳,臨河喝茶。我點了熏豆茶。
熏豆茶是這里的特產(chǎn)。內(nèi)有熏毛豆、腌胡蘿卜絲、白芝麻和蓖麻籽。蓖麻籽很小,白色,香味獨特,甚至可以說有些古怪。我奶奶以前在門前的空地里也種,成熟后像芝麻一樣拍下。她種就是為了泡這熏豆茶。蓖麻籽撒落,茶色變了,滿口生香,且持久。
“什么味???”季良夫人從未喝過,新鮮得張著嘴。
我想,如果此時泡一杯龍井,或祁門紅茶,就沒有這效果。到一地,就要嘗當?shù)氐奶厣?,有時奇妙就會在不經(jīng)意間滋生。2005年初夏,“世界作家看浙江”活動中,我陪一批外國作家游覽德清,在新市附近的下渚湖也嘗過這茶的味道。帶潮味的涼風從下渚湖吹來,我們在竹樓里面湖而坐,享受陰涼與清風。熏豆茶上來了,里面的胡蘿卜絲一沉一浮。老外們好奇,這咸中帶香的味道,嘗了一口又一口。
“到底是什么味?”新加坡作家鄒文學(xué)問我。我回答,這就是當?shù)氐奈兜馈?/p>
二
新市,于我而言,是有風波的。
大概在我五歲的時候,跟我爸去逛新市,同行的還有我爸的幾個朋友。這段經(jīng)歷后來就成了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你是被撿回來的?!彼麄儠@樣說。
事情是這樣的:我爸和他的朋友在鎮(zhèn)上逛了一圈,來到了張一品羊肉店。張一品大名鼎鼎,帶皮,拆骨,湯寬,紅燒羊肉聞名浙北。他們就想到此品嘗羊肉面。當他們在油跡斑斑的方桌前坐下,聊天,喝小酒,大快朵頤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這成了一頓錯愕不已的中餐,他們方寸大亂,紛紛出門,四處尋找。
一個連懵懂都說不上的孩子,走丟了。事后人們好奇地談?wù)撐?,我卻一無所知。我沒有存儲任何的記憶,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把世界丟在一邊。我爸和他的那撥朋友心急火燎,尤其是我爸,我想,世界快要在他面前崩塌了。他肯定充滿懊惱、自責,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他心亂如麻,語無倫次。他無法回家了,無法面對結(jié)果,面對家人。他們一群人在零亂的腳步聲里瘋狂地走街串巷,據(jù)說找了近兩個小時,最后在一條小弄里,把我幸運地撿了回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被找回,命運又會如何?我會不會是個流浪漢?會不會寄居于一戶陌生的人家?或者,會不會可能過早地夭折?……總之,這完全是另一種生活,不能想象,但生活中這樣的偶然時常都在發(fā)生。可以這樣說,我曾在新市迷失,又迷途歸航。
新市不僅留住了我這人,還把我的面貌留住,我小學(xué)畢業(yè)照是在這里拍的。
那日,得知要外出,興奮溢于言表,我們一班人涌進一條狹小的船里。船被我們擠得嚴嚴實實,像裝了一船的毛豬。我們在里面騷動,喧嘩,有的坐,有的站,指指點點,推推搡搡。我們乘的是掛機船。所謂掛機,外觀看就像拖拉機,拆開后裝在船尾,再安上槳。一陣搖動后,發(fā)出吼叫與黑煙,留下一片油跡后就在水上跑動了。從五涇出發(fā),水面清藍,河道大部分水域被水草占領(lǐng),水草是農(nóng)家的,都用竹竿和尼龍繩作著間隔。船兒經(jīng)過含村、蔡界,時不時船兒會被拖住,掛槳片被水草纏住。有時,只好無奈停下,用竹篙撐開水草,勉強劈開水路。
魚躲在水下,或許是平時寂寞的緣故,它們會和我們玩游戲,會猛地躍出水面,掀起團團水花和波紋。還有水鳥,它們藏在樹枝或水草間,船一過,拍打翅膀逃遁而去。遇到幽靜的河道時,水鳥更多,它們會從蔓延到河里的樹叢里掠起,天女散花一樣布滿天空。水面偶爾還有蒸汽,清晨會把河道里的水汽提煉起來,弄成麻花狀,一朵朵,一團團,一片片,像紗一樣籠在上面。
一到新市,水面開闊,水草不見了。有大輪船駛過,高聲鳴叫,財大氣粗。我們這樣的小船只好停下,靜守著,待翻滾的水花平息,才敢上路。成群的水鳥在開闊的水面賽著技藝,運河上散落著拉纖的人們,長長的繩索串起船只與人。人拖著船,人在岸上走,船在水上行。幼年時,我曾乘手搖船與鄰居一起去杭州賣小豬,豬叫聲與槳聲交織。我與小豬同眠。新市一過,水面開闊,大片的湖泊一塊連一塊。水色空濛,連水的顏色也深厚起來。碧波輕敲船側(cè),蕩漾著,同行的人拿出纖繩,肩頭一套,身子前傾,就背著船兒前行了。人用自身的力量砥礪著水力,抹平水的抗拒,劈開一條水道。對面是順風的帆,帆影挪動,乘著風,與片片水光交織。
照相的地方有手繪布景、漂亮的帷幕,還有各種微妙的燈光。我們一班人進去后,就像是進了大觀園,東看西瞧,不知所措。照相師傅很神氣,跑前跑后指揮著。他把我們分成三排,第一排蹲,第二排坐,第三排站。老師最重要,位于中心位置。各就各位后,便安靜了。大家屏住氣,不吭聲。照相師傅鉆進機器里,外面包裹一塊大布,他就躲在黑布里。黑布在動,一只手露在外面,招著。他說,“不要眨眼,聽——一二三?!?/p>
猛地眼前一亮,一道閃電劃過。師傅說好了。
大伙散開。我卻在想,剛才好像眨了眼,因為眼前黑了一下。回程的路上,甚至到家了躺在床上,還在想著眨眼的事。眨眼的話,我就成了瞎子。還好,照片印出來,沒成瞎子。2015年初夏,我和一群同學(xué)去崇德鎮(zhèn)探望小學(xué)班主任許梅方,許老師拿出珍藏的照片。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時間讓這三排人變得異常陌生。上面有一行印出來的字:“五涇完小第七屆全體師生合影。76年4月15日”。
我在最邊上,矮小,人瘦得像根大蔥。
三
小火輪上整個上午都是在嘈雜與煩悶中懶洋洋度過的。我不斷地喝著茶、吸煙,往嘴里塞零食。抓起書,扔下書,又抓起書。左邊靠窗位置上兩位青年農(nóng)民的打賭聲越來越響,所下的賭注也已經(jīng)從一根外煙上升到一張新鮮羊皮……這時,汽笛嗡嗡地響了,船緩緩靠岸,我被無邊的扁擔籮筐和腳穿嶄新皮鞋的農(nóng)民推擠著不由自主朝前走去。那種雞飛人喊、爭先恐后的兇險場景,即使是在我擠出人群,靠在碼頭對面的一堵貼滿花花綠綠的偽劣廣告的墻下休息時,還免不了有些心有余悸。
這是詩人柯平1982年1月1日去新市會詩友的情景,雜亂,原始,又真實。寫在他的《逝水流過新市鎮(zhèn)》中。
說到新市的輪船,不得不提到蘇杭班。我沒有乘過蘇杭班,但蘇杭班的大名卻時有耳聞。這班船從蘇州到杭州,途經(jīng)吳江、平望、盛澤、桃源、烏鎮(zhèn)、練市、含山、新市、塘棲等地,把江南的一堆古鎮(zhèn)給串聯(lián)了起來。這其中,新市便是一個大站。荊歌在他的《懷舊的蘇州》中寫道:“1979年的下半年,我在桃源中學(xué)當實習(xí)老師。我在那兒實習(xí)的時候,往返于學(xué)校和家中,都是乘坐蘇杭班輪船。這輪船,在蘇州與杭州之間,沿著著名的京杭大運河,晃動的鐘擺一樣,來來去去。這艘在天堂之間航行的船兒,船艙里是十分熱鬧的。長條的板凳上坐滿了旅客,旅客與旅客之間,則擺滿了行李……”
有個叫蘇迷的人是這樣描寫當年的蘇杭班:“船航河上,水波蕩漾,旅客喝茶吹牛消磨時光。這時,船艙里的喇叭開始輪番播放蘇州、上海、杭州戲曲。從蘇州開的船播放蘇州評彈,只放幾首開篇?!抖攀铩肥潜囟ㄒ诺?,乘客很是惋惜杜十娘嫁了薄情郎。放蔣月泉經(jīng)典開篇《夜探》,許多乘客會跟著唱。杭州方向過來的船往往播放紹興戲,‘小別重逢梁山泊,他叫我三分歡喜七分悲……”從中可見水上日子的歡騰、熱鬧與纏綿。
新市是座水上的鎮(zhèn)子。水縈繞鎮(zhèn)子,水是鎮(zhèn)子的舞臺,鎮(zhèn)子生在水上。水與鎮(zhèn)子互動互生。但這水也有變化,它也并不是永遠清澈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當夏天悄然而至,我們在河中嬉戲、歡騰、狂歡時,新市就會給我們帶來意外。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一篇《哭泣的五涇》中有過這樣的描述:
也有大魚出現(xiàn)的時候,那是新市廠里放污水時。污水一放,那些魚就笨了,呆了,一個個浮到水面?,F(xiàn)在我們都懂這叫污染,那時不懂,看到魚浮出水面大家拍手稱快,奔走相告。提魚槍的,拿網(wǎng)兜的,男女老少齊上陣。河岸上到處都是人。魚多,人也多。那些魚像喝醉了一般,傻乎乎地,一沉一浮,動作慢得像老人。魚槍從岸上高高地拋落,一條條魚被揪上岸來。
我們都把這叫做“泛水”,大家盼望“泛水”,期待天天“泛水”。這是小鎮(zhèn)狂歡的日子,人人的臉上都是歡笑。魚太多了,多得吃不了,于是有人就開始腌魚?!胺核背3T谙奶欤奶祀绮涣唆~,好些魚就被白白地扔掉。
我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條鯉魚。這條鯉魚讓我驚呆,魚很大很大,在水草叢里,有一米多長。提著魚槍,我的手在抖,這一槍下去會怎么樣呢。抖了一陣子后,我決定去叫我爸。我爸匆匆地趕來,當他舉槍時,手也抖。他大叫一聲,魚槍落水。只看到一個巨大的水渦。魚兒發(fā)怒了,嘩地掀起水花。魚槍斷了,魚兒不見了。
這是我在這條河里見過的最大的一條魚。這已經(jīng)不是魚了,是魚精啊。我不知道這條魚后來怎么樣,是死,還是活?關(guān)于這個問題,童年的我想了無數(shù)遍……
新市在五涇的上游,它的污水會毫不留情地流過五涇。
讓我驚愕的是,當時的污染竟與我們的歡樂同在。我與我的童年伙伴盡情作樂,玩水抓魚。
四
“新市古稱仙潭,因水成市,因水成街,又因水被分割成18塊,再由架在河面上充滿濃郁水鄉(xiāng)情調(diào)的72座橋梁連成一片,36條各具特色的弄堂貫穿于街市之間,構(gòu)成典型江南水鄉(xiāng)的格局?!痹谝槐竞輾v史資料中是這樣描述新市的。
穿過鎮(zhèn)子,七拐八彎進弄堂,像迷宮一樣。每條街每條弄都是相似的。出現(xiàn)一座古橋,橫臥著,站在橋頭便能看到學(xué)校,門牌上寫著:德清縣第三中學(xué)。
那是1983年的深秋,我在這所學(xué)校里做實習(xí)老師。
這回去新市,我乘坐的是大輪船,綠色,鐵皮外殼。輪船正氣、開闊,汽笛一拉,水波都會蕩漾。有一年,我讀《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寫到了輪船,我想我乘的輪船也是如此,看水花翻起,激蕩兩岸,在水波里緩慢前行。我甚至想象自己坐的輪船與馬爾克斯的輪船重疊,我穿行在哥倫比亞的叢林里,而馬爾克斯則行駛在杭嘉湖平原之上。當年,從湖州開往新市,載了嘉興師專中文系812班十余名同學(xué)。登船那一刻,我緊張,連背脊都僵硬。原因是我即將登上講壇,我患有口吃,對講話結(jié)巴而又將要成為一名人民教師的人來說,真是如坐針氈。越緊張,越口吃,坐在船艙,我的心也像在船后翻起的濁浪,一片渾沌。當新市的鎮(zhèn)景出現(xiàn)時,我真想變成一只水鳥,插上翅膀,遠走高飛。我恍惚,不自信,心里的撞擊無休無止。
校舍在一片老區(qū)里。四周挨著民居,低矮的房舍間辟出一個土操場,邊上立了高高的旗桿。嘩嘩飄揚的旗幟后便是一排教室。辦公是在簡陋的老屋,青磚面墻,青苔蔓延到窗角,木頭窗子風一吹搖搖欲墜。電鈴一響,學(xué)生們蜂擁而出,操場頓時變了天地,學(xué)生們在這里追逐、奔跑,甚至打架。等電鈴再次響起,寧靜即刻降臨。除了偶爾瑯瑯書聲,院子里鴉雀無聲。
去年,季良通過手機給我傳來幾封信。其實,我真的想不起曾經(jīng)寫過這些信,歲月有時就是這樣折磨人,做過的事連自己都忘了。他當年在湖州市區(qū)實習(xí),我在新市,交流就靠這一封封書信。其中有一封是寫這次實習(xí)的,信是這樣的:
這里的情況很平常,我們剛到這里,街上、學(xué)校都有點臟。我們十個人住一個大寢室,剛進去時簡直是個垃圾桶。兩個女同學(xué)沒有寢室,與兩位老教師同住。
上星期,實習(xí)組與德清三中校隊進行了籃球賽,結(jié)果很不幸,輸了。我們想在足球上贏回來,可是他們不大會踢球,結(jié)果沒有比成。
我與詩人鄢子和到外面喝了兩次酒。實習(xí)帶隊老師太保守,我們做每件事他都要說幾句。
我那個班的班主任和實習(xí)指導(dǎo)老師極好。那個班可謂涇渭分明,有幾個聰明的腦袋,也有幾個常犯迷糊……
天涼后,我們穿上了厚厚的冬裝。操場上,時不時會聚來一股風,打著轉(zhuǎn),跟隨塵土飄揚。寢室在校本部,隔了一條小河,我們每天都要數(shù)次穿過這河上的老橋,還要通過一條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弄堂。橋邊每天都是忙碌的,有騎車上班的居民,也有提著熱水瓶排隊打水的人們,更有街邊蹲著的賣蔬菜、雞鴨的農(nóng)民。若干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我的第一堂公開課,后排放了凳子,老教師一長排,聽我上臺宣講。
緊張在一分一秒地吞噬我,不過,還好,我居然沒口吃。
其實,我有獨家秘訣,只要說普通話,口吃一般都會消失。我一直找不出這其中的原因,或許是心理,或者是某種暗示。那日,我的心一直在上下跳舞,聽不到其他聲音,連自己的聲音也是變異的。當上完第一堂公開課,聽指導(dǎo)老師說不錯時,一口積壓已久的氣長長地吐了出來。
自信就是這樣積累的,靠摸爬滾打得來。誰都會有第一次,誰都會緊張,但當你真的經(jīng)歷后,路途就會平坦起來。數(shù)十年后,口吃病被我神奇治愈,中間也經(jīng)歷了許多波折與反復(fù),然而我明白是第一堂公開課奠定了我治愈的基礎(chǔ)。
五
宋朝詩人楊萬里從臨安(今杭州)到建康(今南京)赴任,沿水路途經(jīng)新市,寫過兩首《宿新市徐公店》。
其一是:“春光都在柳梢頭,揀折長條插酒樓。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風流?!逼涠牵骸盎h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逼涠脒x到了小學(xué)教材,許多孩子都會背誦。詩里的情形與我認識的新市頗有幾分相似,溫馨,野趣,充滿恬淡的江南水鄉(xiāng)氣息。
在故鄉(xiāng)周邊的幾個鎮(zhèn)子里,新市與我最有感情。
從五涇到新市,從來沒有定時定點的公共交通工具。到我實習(xí)那會,居然有了變化。那天,一下課我呆住了,居然看到了爺爺。爺爺是搭航船過來的,他說航船新開通,他就急著趕來了。用掛機改裝的航船串起了五涇與新市,每天一班船,上午來,下午回。
爺爺是中醫(yī),那會兒剛退休,退休后的他忙碌依舊,病人像跟蹤器一樣尋來,每天絡(luò)繹不絕。爺爺穿中山裝,深藍色,還戴一頂有前沿的黑呢帽。這是他慣常的打扮,無論坐在診所里,還是背著藥箱行走在廣闊的農(nóng)村大地,都是這副打扮。這回,他手提網(wǎng)線袋,袋里晃出白色的搪瓷杯。他給我送來了蛋燒肉,紅燒肉里還夾雜著十多個紅沉沉的雞蛋。我瘦弱,食物短缺,有這么一杯算是大營養(yǎng)了。
我?guī)綄嬍?,十幾個人的高低鋪里還散發(fā)著昨夜留下的人體味。爺爺話不多,他是專程來看我,在我的記憶里,這應(yīng)該是唯一的一次。我讀小學(xué),讀中學(xué),再到大學(xué),記憶中他從未到過我的學(xué)校,每次都是我爸出面。我爸替我扛東西,做搬運,買這買那,有時還跟我擠一個床鋪。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爺爺跟我不親。爺爺可以說是最寵我的,自小到大,從沒有訓(xùn)斥過我半句。臨走前,他把手伸進懷里,掏出皺巴巴的皮夾,把一張錢塞進我羞怯的手里。是張十元的人民幣,在當時也算筆大錢了。
午后,我送爺爺回碼頭。船泊在碼頭邊,在流水與岸埠的中間架了塊長長的跳板,跳板有彈性,我們依次上船。離開船還有一會,爺爺讓我回去,怕耽誤了年輕老師的正事。我被他哄著趕著上岸。艙里陰暗,人頭在時明時暗的光線里晃動,有人彎腰把一擔煤餅挑上船,一堆新買來的農(nóng)具占領(lǐng)了船頭。他站在農(nóng)具堆里向我揮手。
航船只開了短短的個把月,因為分屬兩個不同的縣,客源有限,不久就停航了。多年后,爺爺去世。那么多年過去,一提到新市,眼前就會有這一幕涌動。我與爺爺在新市那次短暫的交集,他唯一一次的探訪,還有他那雙在空中舞動著愛意的手。
碼頭上揮手的身影不只有爺爺,還有我的學(xué)生,那是我們實習(xí)離開時的一幕。臨別前,鎮(zhèn)機關(guān)的大禮堂里被歌聲與笑聲包圍,師生聯(lián)歡,一起唱歌跳舞。我班的學(xué)生表演了一首歌——《我愛米蘭》,那是贊美老師的。童音嘹亮,幼稚,又真誠,那歌聲穿越時空直到今天還會在我耳畔停駐。離開這天,艷陽陪著學(xué)生們一起歡送,我們十多個實習(xí)老師乘上回湖州的輪船。學(xué)生們都涌來了,蔚為壯觀,說話,簽字,留念,他們還硬要為我們提行李。碼頭上學(xué)生的面孔蓋過了乘客的面孔,這里成了學(xué)生的海洋。
汽笛一聲長鳴,船體晃動,載著我們的輪船駛離岸邊。岸上都是揮手的學(xué)生。我們都站到輪船的一側(cè),面朝學(xué)生。船動了,學(xué)生們跟著動,中間像有根繩子牽著。他們邊跑邊揮手,船后就像拖了一串長風箏。“老師,再見!老師,再見!”
船傾斜了,開船的師傅在大聲地叫我們歸位。我們舍不得,一個個眼含熱淚。
學(xué)生們扯著嗓子,就這樣追啊追。一直追到輪船遠去,看不見彼此。
六
新市是水運重鎮(zhèn),曾經(jīng)這條水上的“高速路”四通八達。
早在清末民初,新市就出現(xiàn)一種比較先進的水上交通工具“烏篷快班船”。清同治十三年(1874)上海招商局新開滬杭班客輪途經(jīng)新市,百姓大開眼界,頭一次見到輪船。宣統(tǒng)元年(1909)十月,新市慎康錢莊經(jīng)理程通林等開辦“杭湖德新輪船”航線,為湖州境內(nèi)首家商辦輪船公司。民國十二年(1923)八月,“和記輪船局”永和汽輪為鎮(zhèn)上第一艘直達省城的輪船。到了民國十七年(1928),本地人開辦翔安輪船公司,購置三艘木質(zhì)輪船,開辟杭湖、申新、新嘉三條客運線。
據(jù)記載,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新市就有航船達三十
八艘,可通向蘇州、湖州、杭州、震澤、嘉興、長安、德清、雙林、烏鎮(zhèn)、練市、崇德、埭溪、菱湖、三橋、上柏、武康、洲泉、善璉等三十多個城鎮(zhèn)。航船分別停在小南柵、北柵、大南柵、陳家潭、西河口、利通橋等地。當?shù)赜芯渲V語:“東南西北柵,航舶處處扎?!?/p>
然而,輪船終究被時代洪流無情淘汰,現(xiàn)在河中已見不到客運輪船的蹤跡,坐輪船的那份舒適、緩慢與自在再也找不回來了。站在新市運河邊,眺望這條略顯渾濁的河流,著名的蘇杭班曾經(jīng)從眼前駛過,現(xiàn)在則消失在了浩渺的歷史時空里。
那時候蘇州人的心目中,杭州是座浪漫的城市,西湖是和愛情有關(guān)的風景。正好距離蘇州不遠,時間和經(jīng)濟上都緊湊,所以新人都去杭州。大部分是辦好喜酒,利用婚假旅行。也有生活節(jié)儉的人家,也不擺喜酒了,就散一下喜糖,新人去一趟杭州,那時候稱之為旅行結(jié)婚。蘇州到杭州也通火車,當時要節(jié)外生枝地繞一下上海。輪船價值節(jié)省,而且晚上的時間本來是用來睡覺的,所以絕大一批蘇州人選擇蘇杭班,蘇杭班見證無數(shù)蘇州人夫唱婦隨的開始。
這是陶文瑜在他的《蘇杭班》里記錄的情形,文字里流淌出新婚蜜月的喜氣與驕傲。這條水路上曾經(jīng)有過浪漫與溫馨,水波聲里同樣編織著人們的向往與憧憬。
不過,歷史在讓水運退出舞臺的同時,又讓新市增添了一個新的功能。
2020年12月23日,杭州第二繞城高速通車,新市就成了這條高速上的一個樞紐。杭州新聞是這樣報道的:“以杭州為中心,杭州繞城高速西復(fù)線猶如一彎新月環(huán)抱起杭州西北部,自練杭高速新市樞紐出發(fā),一路向南經(jīng)莫干山山麓、良渚遺址外圍,跨越富春江后穿越龍門山脈,直抵杭金衢高速直埠樞紐南側(cè)……從德清新市出發(fā),一路向南,江南水鄉(xiāng)、千年名山、千古名鎮(zhèn)的百里風光盡收眼底,龍門古鎮(zhèn)、莫干山、魯迅故里等多個4A級以上景區(qū)一路相隨,一條‘黃金旅游專線高速、全域美麗經(jīng)濟交通走廊由此誕生?!?/p>
七
喝完熏豆茶,我們在鎮(zhèn)上閑逛,走橋又串巷。
季良把照片發(fā)到了大學(xué)同學(xué)群里。平時寂靜的微信群里一下子炸開了,熱鬧紛呈。有抱怨的,有嫉妒的,也有期待的?!澳銈冊趺床唤幸宦??”“你們怎么可以獨自去呢?”……新市,這個我班同學(xué)曾經(jīng)實習(xí)的地方,在時光的反哺下,竟有一股魔力般的吸引力。
當年,那群實習(xí)的師專生提著鋪蓋與書本涌進新市,其時沿襲數(shù)百年的古鎮(zhèn)風貌依然存在。長胡同,短巷子,橋與石板路交織,密密麻麻,幽深又寂寥。河水緩淌,河埠上還有洗刷馬桶的身影。街角邊,人們搖動扇子在生煤球爐,一家人散在夜晚的空地里納涼,街角工廠里的機器則在不停地轟鳴……這次實習(xí)還有一段傳奇與收獲,我們中的兩個同學(xué)談起了戀愛,最后在同學(xué)們的吶喊助威聲中組成了家庭。
在另一家茶糕店前,我停下腳步。排隊的人比前面稍少些。等了十幾分鐘,熱騰騰的茶糕在吆喝聲中出鍋,傳承了幾百年歷史的一塊塊方糕里散發(fā)著肉香。打包,裝盒,作為送給季良夫婦的禮物,半天的旅程也接近尾聲了。
車子緩緩離開鎮(zhèn)子。除了鎮(zhèn)中央那塊略顯灰暗的傳統(tǒng)街區(qū),鎮(zhèn)子的四周像藤蔓一樣正在長高,眼前是新的房子、新的道路,還有新的人。然而,正是那一小片歷史街區(qū)卻時不時把我牽回去,牽回到時空中那片記憶的深處。與烏鎮(zhèn)、西塘這些布景化的城鎮(zhèn)相比,我更喜歡這里面的原汁原味,喜歡它的煙火氣和世俗味……高樓像積木一樣支撐起小鎮(zhèn)的新高度,覆蓋了原先低矮的街景。我腦中的實物在不停變換,時實時虛,時近時遠,不同的時光在這里交織共生。舊新市與新新市輪番登場,最后渾然一體。
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想,如果能在這里辦一場聚會該有多棒。把當年師專的同學(xué)請來,也把當年的學(xué)生代表請來。離別近四十年,學(xué)生們也都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他們中應(yīng)該有公務(wù)員、商人、醫(yī)生、學(xué)者或者科學(xué)家。話當年,敘舊,重新擦亮那片珍藏的記憶,人生的美好與豐潤不是由這些構(gòu)成嗎?
車輪向前,新市在我們的目光里一點點后撤,作著告別。
對這個鎮(zhèn)子而言,我僅僅是個過客,但在我內(nèi)心,始終有一份放不下的牽掛。我與這鎮(zhèn)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