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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崗

2021-11-09 03:08陳斌先
星火 2021年6期
關鍵詞:三強河灣山崗

陳斌先

1

河灣人喜歡說,走南北,闖四方,最后都要去山崗。爹說要去山崗,娘一口氣提溜在心口上,娘擔心爹去了山崗,把她撂到半道上。娘沉思半天才問爹,不去不行么?

爹不說話。

娘低頭抹了下淚,細聲喊韓天捆綁竹椅。

扁擔和竹椅之間無法捆實,娘忐忑說,我開三輪車帶你爹去吧。

韓天找岀透明膠布,纏裹幾道后才說,抬著才好。

抬上爹,竹椅和扁擔之間多了“吱呀”“吱呀”的摩擦聲。娘擔心把爹“吱呀”下去,不停提醒韓天,慢點。韓天弓著身子盡量走出碎步,娘跟上碎步,保持慢趟狀。走上一程,竹椅不再搖晃了,也少了“吱呀”聲,娘長長喘了口氣才對爹說,三強病重啦。

爹嘴角發(fā)出不易讓人察覺出的微笑,輕輕咳嗽了幾聲。

娘說,怕是熬不過冬天啦。

爹聽到娘這么說,咳嗽聲更大??人酝?,爹接著露出孩子般的微笑,發(fā)出長短不齊的呻吟。呻吟聲像嘆息,更像無奈,哼哼唧唧撒下一路。

娘停下竹椅說,說來讓人難受。

爹舔了舔嘴唇,微笑有些變形。娘知道爹的心思,喃喃不清說,好在他還不想撒手。

風左右搖擺,枯葉像被抽了筋骨,軟綿綿飛撲而下。深秋啦,河灣的樹木多了悲涼,枯葉落地后隨著風打滾,翻飛到田野,直至一頭扎進河流才安靜。爹看著樹木和枯葉,呼哧呼哧的鼻息聲中帶上了焦急。

娘知道爹在咂摸什么,抱怨說,味道在呢,只是輕了些。想起辛辣、腥臭的味道,娘有些惱火,隨著爹的喘息聲,跟著火急火燎咳嗽起來。

爹不再翕動鼻翼,把目光投向河道。

河道不寬也不窄,夕陽下,河水漾著橘紅,爹收回目光嘟囔道,讓他等著。

娘有些興奮,連說,好,等著好。說完幾聲好,娘又咳嗽起來。回過氣,娘才責怪說,當初你就不該稀罕這種味道。

爹確實說過稀罕腥臭味道,爹說,那是城市的味道,腥的辣的臭的,都得忍著。那是爹活蹦亂跳的時候,說這話時,沒有喘息,聲音特別醇厚。

河灣人聽爹那么說,罵爹不著調。想呀,能出氣的誰喜歡腥臭味道?

爹見大家誤會他,當著大家伙的面,作出深情呼吸狀,意思說,這種味道沒啥大不了的,看看,看看我跟往日沒有什么兩樣。河灣人“嗤”地說,韓豆腐,你是不是腦子出問題啦?爹搖頭說,很多時候,壞就是好。爹話語深沉,模樣輕狂。河灣人愈發(fā)不能忍受爹啦,埋汰說,韓豆腐,你越來越讓人失望。爹做豆腐,韓豆腐不僅是爹的名字,還是韓家?guī)状说男了岷蜆s光。爹見大家依然不理解他,繼續(xù)做出深情呼吸狀,還多了些許夸張。

見爹執(zhí)拗,河灣人開始了譏諷,大聲說,狗稀罕屎香,豬喜歡爛泥塘,豆腐沒人吃了,看你怎么張狂?

爹說,稀罕才會忍受,都得為大家著想。

這個韓豆腐,不可理喻。河灣人惱了,大聲問,為大家著想,為啥阻攔推平山崗?

說來確實是件糾結事,拿城市和祖上比較,肯定祖上重要。

河灣人的譏諷變成了惱火,大聲說,現(xiàn)在說啥都晚啦。

爹理解大家的心情,還希望得到大家諒解,見大家心里有氣,這才小聲辯解說,我也討厭這種味道,可比起河灣人的厚道,味道真的不重要。

現(xiàn)在城市從山崗那邊溜走,一時半會過不了山崗,大家埋怨,責怪,譏諷,甚至恨爹。爹都得忍著。很快河灣人聚集在一起,策劃上訪。那天天氣不錯,腥臭味跟著陽光飛舞,上百人呼啦啦聚集在村頭,群情激憤,要翻過山崗。

爹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扛著扁擔,攔住了去道。

大家更加惱火,韓豆腐,你想咋的?

爹說,要怪就怪我,我作揖,我打躬,我錯啦。

嘁嘁喳喳,大家伙的惱火變成了憤怒,當初不是你和三強帶頭阻擋,城市早到河灣啦?,F(xiàn)在河灣變成了臭抹布,為啥你不敢伸頭啦?

爹見阻攔不了,舞動扁擔喊,過了我的扁擔才講。

眼看就要打起來,村支書趕到了。村支書感謝爹的阻攔,更體諒大家的心情,村支書眼淚汪汪地跳到高坡上喊,大家要有耐心,更要相信上級,還要相信城市最終會邁過山崗。

三強個子高,性子直,聽村支書那么說,從鬧訪的人群中跳出來說,當初我阻止推平山崗,保的是祖上?,F(xiàn)在上訪,說的是污染和味道。

爹對三強說,保全祖上就得忍受眼前的味道。

三強說,騾馬兩道,孰輕孰重不知道?

爹跳到高處,大口呼吸說,就這點腥臭味,忍忍能咋啦?

三強問,你能忍,為啥在院子四周栽上樹,用井水做豆腐?

爹見三強拆臺,跳起來說,稀罕城市就得忍受這些味道。爹說得顛三倒四,大家不明白爹到底想說什么,一臉厭煩。爹見大家聽不懂,急了,揮舞雙臂說,當初攔了城市的道,現(xiàn)在上訪說味道,你讓人家怎么想?

爹的話讓大家生了為難,是呀,要怪就怪當初,現(xiàn)在后悔又去上訪,確實有些不厚道。

三強見大家打退堂鼓,也舞動雙臂說,鬧訪說的是味道,當初阻攔保的是祖上,騾歸騾,馬歸馬,我們稀罕城市,稀罕祖上,為啥要稀罕味道?

大家說,是呀,是呀,兩股道。大家又躁動起來。

爹見三強逞能,不高興了,爹說,你不是喜歡比拼么,我倆看誰更能忍受味道!爹知道三強的性子,他這么說,三強肯定先與他比拼忍受味道,然后才會說上訪。爹見三強果然上當了,信心滿滿,帶頭跑向高坡上,迎著風,大口呼吸,還表現(xiàn)出夸張的享受狀。

三強可愛之處就在這里,見爹洋洋得意,忘記了上訪,哇哇喊,誰怕你啦?話未落音,跟著爹跳到高坡上。

爹那會故意唱起廬劇,味道不是味道,味道就是味道,味道是城市的酒,也是河灣人的向往。

比唱廬?。磕悴皇莻€。

廬劇是地方戲,河灣人喜歡,三強年輕時嗓子比爹好,廬劇唱得更地道。三強聽爹唱,索性也唱了起來:味道不是味道,味道就是味道,味道是城市的毒,也是河灣人的苦惱。

爹容不得三強嘚瑟,停住唱,眥目來回奔跑。

那股腐尸般的臭味像沾上辣椒粉似地灌進爹的五臟六腑,爹憋住氣,憋住后悔和苦惱,玩命般跑向了山崗。

那是夏天,山崗綠蔭綿延,熱風呼呼作響。爹跑到山崗頂上,依然做出深情呼吸狀。三強隨后趕上,學著爹的樣子,一點都不走樣。爹見三強還未趴窩,接著又往山下跑,來回五六趟,三強終于受不了啦,躲開風口停下來,扶著腰,劇烈咳嗽。

爹見三強敗下陣來,得意拍著三強后背說,稀罕味道還得用心去打量。

三強捂著鼻子喊,味道是味道,祖上是祖上。

爹這才回頭對大家說,想讓驢兒去拉磨,就得讓驢去吃草。爹的想法混亂,大家不想原諒爹,一起問爹,山崗不除,難道一輩子都要忍受這種味道?

村支書打斷了大家的質問,解釋說,不出三年五載,城市肯定會翻過山崗,那時候你們想聞這種味道只怕花錢也買不到。村支書抓住爹這個典型,嘻嘻說,學學人家韓豆腐,忍忍就過去啦。

三強說,學他?他自私你咋不講。

爹跟三強又陷入新的爭吵,吵來吵去,上訪的那些人,心勁去了,加上村支書攔著,霎時遲疑了腳步。

村支書見大家火氣下去不少,扯著嗓子喊,我會認真反映大家意見的,大家要相信,今后的日子肯定一天比一天美好。

大家“嗤”地吐了一地口水,早知今天,當初就不該阻攔推平山崗,說到底,我們讓山崗給害了。

爹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大家問,城市是城市,山崗是山崗,祖上咋能給城市讓道?

山崗先前叫凹崗,沒見到凹到哪兒去,還多了起伏綿延的味道。埋下祖上、蓋上小廟之后,河灣人把凹崗叫成了熬崗,意思祖上都在山上,他們熬下的日子像山崗一樣光芒萬丈。

現(xiàn)實生活中,關于熬崗的傳說很多,有說當年二郎神擔山攆太陽,甩下的一腳泥,變成了今天的山崗。有說張?zhí)鞄煋]劍斬懶龍,懶龍發(fā)威,隆起了一道山梁。科考人員說,熬崗是明清時代清理河道留下的杰作,當時不叫凹崗或者熬崗,叫河灣坡。

河灣人不信科考人員的解釋,他們信二郎神,信張?zhí)鞄煟詈筮€把二郎神和張?zhí)鞄煹男R蓋在山崗上,香火還特別旺。

韓天和娘晃過兩座小廟,終于把爹抬上了山崗。

娘倆一起放下竹椅,爹看上去精神多了,見娘看他,他使出全身力氣,幾次想努力站起,苦在幾次努力沒有成功,只好嘆口氣又躺在竹椅上,開始了新的呻吟。這會爹的呻吟聲像撒嬌,更像吟唱,等爹呻吟完,抬起手,指向一塊空地,意思就它了。

娘明白了爹的意思,“噗通”一聲跪在空地上。

爹見娘跪倒在地,心里著急,不停舉手,感覺舉不起瘦弱的雙手時,爹的努力再次變成了呻吟,這會呻吟聲帶上了哭腔。

娘見爹像要憋過去的樣子,嚇得不敢哭了,站起來對韓天說,快快快,你爹怕是不行啦。

韓天比娘還慌張,彎腰抬竹椅,娘也動作麻利跟上。等娘倆兒抬著爹沖下山崗,竹椅卻搖晃得像團柴火一樣,晃呀晃,晃到厲害處,扁擔都上下忽閃起來了。娘擔心把爹顛下去,死命拽住爹的后襖襟,啥都不顧,依然拼命往前跑。

顛簸中,爹的氣息好像通了,爹死死攥住竹椅扶手,顫栗說,慢點跑。

爹能說話啦,肯定是回光返照?嗦嗦嗦,娘跑得更快啦。

奔進院子,娘來不及試探爹的鼻息,順勢抱起爹,起身往臥室跑。

臥室有張大床,那是爹發(fā)家之后置辦的。娘把爹放在床上,這才急著聽爹的心跳。

爹見娘慌張,突然笑了,爹的笑帶上了驕傲,爹說,慌個啥,一時半會還走不了。

娘的額頭上全是細汗,汗水讓娘看起來比平時光鮮。娘說,嚇壞啦,真的嚇壞啦。松口氣,娘突然放聲哭了。娘說,走不了更好,從今兒開始,再也不許你去山崗。

夕陽爬上窗口,爹看著夕陽說,告訴三強,我等著。

娘聽爹這么說,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娘擦干淚水,跟著爹一起看夕陽,夕陽綴上一抹血色,看上去比平常沉重多了。娘看看爹,突然笑了,娘想,有三強在真好。

爹見娘笑,也跟著笑,爹的微笑,依然比娘輕狂。

2

年輕時爹結實得像盤磨。

說起爹的結實,娘喜歡比較著說,三強的結實在外,你的結實在內。

爹不喜歡娘做這種比較,不屑一顧說,他那叫結實?說完晃下拳頭說,我單手起磙,雙手擒磨,就算前面有道鎖,也能一拳把它砸了,他能么?

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了三強耳朵里,三強有天見到爹,揚揚手就走上稻場,二話不說,單手把石磙豎起,又把場邊上一盤磨架在石磙上。

爹知道三強的意思,屏住呼吸,默默上前,瞬間把石磨搬回原地,又把石磙放倒。

三強問,要不要找把鎖?

爹拍拍手上的灰,不搭理三強,挑起豆腐擔走了。

三強對著爹喊,你只配挑個豆腐擔,到處晃蕩。

爹依然不搭理三強,故意把豆腐挑晃出悠然狀,“突突突”穿過熬崗。

三強見爹上了山崗,氣得站在稻場罵,狗日的韓豆腐,明天別買我的黃豆啦。

爹已經消失在山崗中,三強還不解氣,嘟囔道,說不賣就不賣,看你還燒包。

三強有底氣說這話,因為那段時間黃豆?jié)q價了,“蒜你狠”之后,黃豆緊俏起來。爹嘀咕說,黃豆?jié)q價,豆腐生意難做了。三強聽過爹的嘀咕,有底氣跟爹叫板。

之后,三強真的不賣黃豆給爹,三強不但自己不賣,還讓大家都別賣,說,黃豆要漲價,等著大家上門搶。大家信了三強的話,說啥也不賣黃豆給爹了。

爹找到三強說,當初你求我,現(xiàn)在等我求你嘍?告訴你,我寧愿虧本也不低聲下氣。

三強說,服個軟,好說。

爹說,不是服軟的事。爹咬牙從外地買了高價黃豆,爹說,虧本能咋的?

娘著急說,服個軟能咋的?

爹拍拍手說,大不了遲點給她們買房,不信一直會這樣。

爹想給韓天在市區(qū)買套房,還想給韓地在省城買套房,爹早攢下大半錢了。爹打定主意,悶聲堅持著。僵持中,黃豆突然間又降價了。大家主動送來黃豆,爹一聲不吭統(tǒng)統(tǒng)收下。輪到三強送黃豆,爹架起二郎腿說,服個軟,最好認個錯。

三強比爹靈活,當即說,當初不該落井下石,我錯啦。

爹見三強服軟,哈哈大笑說,小子,你又輸啦。

三強不是小子,比爹還大幾歲,聽爹奚落,低頭說,大人不計小人過,輸就輸啦。

爹開心,那晚一個人喝了半瓶酒,呵呵呵,把笑都扯到耳根上。

過了夏天,就到了秋天,秋風柔和,爹的生意越來越好。這天爹賣完豆腐早早回家,到家就坐在大桌上哼小調,小調還是廬劇:

熬崗美,熬崗好

熬崗處處有松草

春來秋去風擋道

祖上安心我歡笑。

爹喜歡胡亂填些歌詞,哼著廬劇小調,便趴在桌上耐心等娘上飯了。那是爹半輩子養(yǎng)成的習慣,等飯時,瞇縫著眼,一臉滋潤和安詳。

娘還在菜地,午飯還早,爹想抹抹桌子,見大項騎著電動車“哧溜”滑進院子。爹丟下抹布,拍拍手走出堂屋。大項見爹笑瞇瞇的,抖落報紙喊,韓豆腐,鬧大啦。

爹聽到大項嘩啦嘩啦晃著報紙,滿臉困惑問,咋啦?

大項邊支電動車邊說,鬧大啦。

什么鬧大啦?

大項見爹著急,跟著快速說,美國,洛杉磯,留學生成事啦。大項上氣不接下氣,爹快要被他急死了,忙問,到底咋啦?

大項把報紙面兒朝著爹說,你看看,是不是鬧大啦?

爹不知道大項說什么,一臉焦急。

大項見爹還不明白,咽下一口唾沫說,記者問留學生想不想家?他說,提起家鄉(xiāng),就想起韓豆腐啦。他說,這么多年,啥都模糊啦,唯有韓豆腐,一直忘不掉。解釋完,大項才急切說,人家遠在美國,單單提你韓豆腐,你說是不是鬧大啦?

爹明白了,城里孩子,到美國留學,成事后,被人采訪,說起家鄉(xiāng),想起他的豆腐滋味。這么點事,值得大驚小怪么。爹轉身走進堂屋。

大項跟進堂屋說,市里的報紙轉載了這篇報道,我感覺臉上特別有光。

大項那么說,爹有些得意了。

大項見爹得意,跟在爹的后面又開始拽起亂糟糟的眉毛。

大項先前眉毛長,不說劍眉,說它臥蠶絕不為過,可好端端的眉毛,活生生被他揪成掃帚眉啦,多數(shù)還耷拉在眼皮上。實際大項老婆孩子一起走了,并不怪眉毛,可大項一直怪他眉毛長壞了。老婆臨產,大項信老話,老話說,孩子闖關,不出門邊。意思找接生婆在家生。誰知老婆生產時大出血,耽誤了時辰,送到醫(yī)院后,晚了。

事后大項追悔莫已,天天揪眉毛。

爹知道情況后對大項說,錯在你當了城里人,還放不下鄉(xiāng)下人的舊道道。

大項說,都那么生,為啥單單我倒霉啦?

大項所在的村子變成開發(fā)區(qū)后,舊生活習慣一直改不了,譬如生孩子、紅白喜事隨禮,包括扎堆嘮家常等,還跟過去的一模一樣。大項承包了一家工廠的食堂,爹賣豆腐,一來二去便熟悉了。爹見大項一個人孤單,常邀大項翻過山崗到家喝酒。爹邀請,大項從不拒絕。后來爹不邀請,他就主動上門了。進門見爹等飯,他也坐在一旁,耷拉著眉毛。那段時間大項消沉,或許爹覺得大項可憐,反正大項來了,爹都讓娘加一盤小蔥拌豆腐,炒點葷菜,然后把散酒裝進瓶里,用瓶分著喝。誰知道大項有酒后嚎哭的毛病,幾次哭喊后,爹不讓大項喝完半瓶啦,爹說,半瓶的半瓶,你只能喝這么多。大項喝不出憂傷,發(fā)急,沒上菜前,見爹不在,猴急馬虎地,嘶嘶偷喝幾口。有時候趁爹走神,大項便手掐一根辣蘿卜,咔咔喝去幾大口,模樣特別可愛。今天大項替爹高興,拿起報紙自然跑來討酒喝。

爹到菜地交待娘多整幾道菜。娘說知道了。爹回頭又對娘說,順便把三強叫上。

娘知道事情經過,懶了腳。爹回屋對韓天說,把你三強叔喊來,就說我請他喝酒。

韓天沒有多想,顛兒顛兒去了。

不一會兒,三強來了,懷里揣了一瓶酒,走進院子就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嚷著走進堂屋,見大項在,感覺失態(tài),咂咂嘴招呼說,大項來啦。

大項見三強掂瓶酒,便呶呶不休說報上的事情。

三強聽大項說完事情經過,“咚”地把酒瓶撂到桌上說,問他,豆腐打哪兒來?

大項想,孬子都知道,打黃豆來。

三強“嘩啦嘩啦”翻了半天報紙,“呼啦”將報紙撕了,擰開酒瓶說,喝酒。

爹見三強撕爛了報紙,知道三強老毛病又犯了,爹問,不服?

三強“咕咚”灌了一口酒說,沒有田黃豆何來韓豆腐?

爹說,那人家為啥不提田黃豆?

三強氣不過,“咕咚”又灌了一口酒,大聲說,今兒不說報上事,比酒量大小。

娘端上青菜豆腐,又端出韭菜炒千張,娘說,小雞燉蘑菇,隨后就上。

三強咕嘟嘟把酒倒進碗里,揚揚碗對爹說,不差菜,就差酒了。

爹喝不過三強,見三強掐短處,心里不服,進屋提出塑料壺,把散酒分裝到空酒瓶,隨手遞給大項一瓶,又倒?jié)M自己的一瓶。

三強瞄瞄酒瓶,大聲說,改碗喝。

爹推開酒杯,把酒倒進碗,“咕嘟嘟”喝光一碗酒,放下碗說,知道喝不過你,小驢拉大磨,我跟你拼啦。

三強不屑地吐吐舌頭,仰頭一碗透底,揚揚碗,意思是,再好不過啦。

爹又喝了半碗,眼神有些虛飄。大項不僅眼神虛,說話還帶上了哭腔。

三強見爹虛乎乎的好像不能喝啦,放下碗說,記得當年大喇叭不?那是剛包產到戶的時候,三強成了萬元戶,鎮(zhèn)里大喇叭廣播了幾天。爹記著,可爹裝作忘啦。

娘端上小雞燉蘑菇,之后又端出炒茄子、炒肉絲,聽三強說起大喇叭,拉彎說,我記得三強哥的風光。

三強說,可他裝作忘嘍。

爹見娘在,又斟上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光。揚揚碗,意思是,我就忘了,咋的?

三強惱火就在這里,不提是吧?喝。三強咕咚咕咚喝光一碗,又倒上一碗,眨眼工夫一瓶酒完啦。

大項喝光兩碗,老毛病犯了,突然亮開嗓子嚎哭起來,大項邊哭邊說,我讓老理害慘啦。

爹勸大項,喝醉什么都忘啦,喝。

三碗酒下肚,爹趴桌上了。

三強見爹喝醉啦,笑嘻嘻對大項說,跟我顯擺?三強見大項不聽他說話,一直哭,不耐煩說,一個大男人,喝醉哭什么?不就那點苦么,比起韓豆腐,算球。

大項不哭啦,想聽三強說爹的苦。

三強口舌不清說,兩閨女,知道不?我兩兒,知道不?你說他苦不苦?三強吃口菜,依然喋喋不休,我家二毛考上研究生啦,他家韓地自費大學生,你說他苦不苦?

這些大項都知道,有啥苦的?

三強見大項不當回事,說完二毛,又說起大毛。三強說,雖說我家大毛殘了手,媳婦跟人跑了,可胖頭孫子在呢,苦也不苦啦。他呢?韓天離了婚,連外孫女都找不到嘍,你說苦不苦?

韓天的事大項也知道,這是韓豆腐的苦痛,三強為啥要說韓豆腐的短處?大項生怕爹清醒過來,會掐死三強,一直拿眼瞅爹。

怕啥來啥,大項見爹搖晃站起,抽出屁股下面的凳子,突然砸向三強。好在凳子還沒舉到半空,爹卻倒在了地上。爹罵,狗日的三強,看來你還是不服。

三強見爹沒砸到他,跳到老遠才說,讓我服你,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3

韓天不想離婚,最后還是離了。

韓天到無錫打工后,第二天就去拜了靈山大佛,拜佛不久,韓天就認識了小胡子。那時候小胡子是公司的老總,說話、做事,看上去特別靠譜。開始小胡子讓韓天做倉庫管理員,不到三個月,就讓韓天當市場部經理,半年之后,小胡子嚷嚷要提拔韓天當公司的副總。

小胡子那幫哥們對韓天說,老總對你太好了,人得知足。

韓天說,不當副總,我早已滿足。

韓天成了部門經理,不知道咋就惹著了一幫員工,他們常常走到韓天面前吐口水。韓天問小胡子那幫哥們,那幫哥們說,或許嫉妒,或許看你好欺負,不高興,罵就是啰。

到了冬天,小胡子開始對韓天動手動腳的。韓天想,這叫啥事?想戀愛,就托媒人,不明不白算什么?小胡子說,現(xiàn)在什么社會啦,誰還在乎形式?韓天說,談戀愛需要彼此尊重。小胡子說,尊重,我一直尊重。

談了半年,小胡子把韓天談到床上。韓天把住最后關口說,給了,注定不能回頭。小胡子說,不回頭。那晚韓天把自己交給了小胡子,當即提出結婚。

怎么結婚?小胡子有家有室的,怕紙包不住火,小胡子實話實說。韓天明白了真相,想起員工們的口水,穿上衣服,迎著冷風,拉行李箱就走。

第二年春天,小胡子那幫哥們在常州找到韓天。也不知道那幫人怎么打聽到韓天住處的,找到韓天后,七嘴八舌一起勸。勸到最后,拿出殺手锏說,為了你,他離婚啦。

離婚也不行,韓天冷冷說。

后來小胡子親自來了,敲開韓天的門,跪到地上。

韓天說,不用跪我,去跪良心。

小胡子說,怪我那時糊涂啦。

小胡子認錯的時候,那幫哥們把氣球放了上天,把蠟燭點成“心”字形,韓天不答應,只怕無法在租住的小區(qū)混了,半信半疑點了頭。

再后來的事情簡單多了,小胡子把韓天帶到無錫,韓天把小胡子帶回河灣,帶來帶去,定下婚期。在無錫辦了酒席之后,爹又在河灣辦了幾十桌。那天爹喝多了,對坐在酒席桌上的三強說,聽說大毛媳婦跑了,大毛還被電鋸殘了手。

三強當即離開酒席桌,眼里全是淚水。

誰料想,孩子兩歲的時候,小胡子說他破產啦。接著分床,說啥都要離婚,還美其名曰,一切都為了韓天。韓天心里苦,不想將就下去,一咬牙,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哪承想,離婚之后,小胡子竟然帶著孩子失蹤了。

大活人失蹤啦,連孩子也帶跑了?爹不愿意了,嚷嚷帶著韓天找下去。韓天流淚說,不找啦。

爹心里塞上苦,小半月都不說話。

三強知道韓天的事后,打抱不平說,城市就是一個坑,把大毛和韓天都害了。

爹說,不怪城市,怪人。

三強說,告他狗日的去。

爹問,到哪里告?只怕告不倒,還把名聲告臭啦。

三強說,告是態(tài)度。

爹找律師寫訴狀,律師說,只能爭奪孩子撫養(yǎng)權,其他告不了。

爹說,就告這個。

法院很快立了案,公告之后,缺席判決,官司打贏了??煞ㄔ阂舱也坏叫『樱ü龠€說,現(xiàn)在失信的人多,說不定人家不想連累你女兒,也許某天走出困境又晃悠悠回來啦。

爹問,法院也管不了?

法院說,不是管不了,是執(zhí)行難,回家慢慢等消息好啦。

等了幾年,也沒有小胡子的消息,爹惱了,從此絕口不提這等窩囊事。

后來人們常常問起韓天的事,爹感覺沒面子,便先從大毛說起。爹說,大毛的手不是讓電鋸切了么,大毛的老婆不是跟人跑了么,韓天跟大毛一樣,讓城市給害了。

三強聽爹說起韓天就會連帶上大毛,惱了。大毛咋啦?咋說還給我留個孫子,韓天呢?孩子都找不到啦。

今天三強喝多了,見爹上了報紙,搬出韓天這點事擠兌爹。

爹清醒后,氣不打一處來,對娘說,他賣黃豆說服氣全是假的,今天才是他真實面目。

娘勸爹,本來就不該叫三強,他何時服過你?

爹坐在院子里嘆氣,嘆完氣便說,韓地出生的賬還沒算,祖上的債也在呢。

提到韓地出生時,娘說,三強家的說,你誤會他啦。

韓地出生的那天清晨,寒霜滿地,冷風如刀。爹聽接生婆說生個女孩,一句話沒說,撒腿就往村頭跑,跑來跑去,天大亮后,就撞到了三強。三強蓬頭垢面提著兩只母雞,見爹無頭無腦跑來跑去,老遠就喊,韓豆腐,道喜啦。

爹差點背氣,二胎生個女孩,道鳥喜?你個三強,比拼是比拼,可不能這么罵人。爹恨不能殺了三強,怒不可遏地攥起拳頭。

三強不知道爹為啥怒氣沖天,揚了揚拎著的母雞說,魏家榮不是生了么,家里的讓我送兩只雞。

爹跳起來罵,狗日的三強,老韓家不稀罕老田家兩只雞。

三強生氣了,來賀喜,還牽涉到家族啦,韓豆腐為啥這般口毒?

準確說,三強確實有委屈,他不知道娘又生個女孩,給家里人催的,嘟嘟囔囔拎上雞,誰知道迎面撞到爹,兜頭挨通罵,如何能咽下委屈?三強解釋說,我又不知道魏家榮生了女孩,再說女兒是爹的貼心小棉襖。

二胎又是丫頭,意味著一切都完了,指著和尚罵絕戶,不是恥笑我老韓家絕后么?爹火星四濺,撿起石塊追打三強。

三強貓腰就跑,跑了很遠,才停住腳步。爹見三強跑遠了,掉頭沖向山崗,爹死的心都有啦。

三強見爹瘋了一般跑向熬崗,才意識到問題大了,三強擔心爹想不開,怕爹一頭撞到石碑上,于是拎著雞掉回頭追趕爹。

爹見三強快追上啦,彎腰又操起石頭砸三強。爹扔出去的石頭又快又急,三強連續(xù)閃躲,話就亂了,三強說,絕戶咋啦?

太不像話啦,大清早就跑來恥笑。爹坐在地上哭,邊哭邊說,我服了可行,只要你不恥笑。

寒氣隨著太陽慢慢消退,爹不去山崗了,返身回家,跑進家門就對娘說,魏家榮,這個不算。

娘生了女孩也難受,聽到爹嚷不算,嘟囔說,你說不算就不算啦?

爹說,當超生游擊隊,不信挖不到寶。

爹還沒來得及出門,村計生專干就找上了門。爹不服,提起鍬要拼命。計生專干搬來了村支書,爹還是玩命樣子。最后鎮(zhèn)干部來了,爹心里害怕,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老韓家完啦。

鎮(zhèn)干部說,我也一個女兒,你的意思我絕后啦?

爹說,你是國家干部。

鎮(zhèn)干部說,國家干部不講宗族啦?

爹不愿意,還要拼命,沒撞上墻,就被干部逮住了,最后,娘就結扎啦。

娘結扎后,爹坐在月亮地里哭,哭完又跑到熬崗上哭。

那一段時間,河灣人都說爹瘋啦。

爹忘不了這一幕,一直不肯原諒三強。歲月稀釋了仇怨,爹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不再計較三強,可你三強比完自己,又來比孩子,到底想咋樣?

爹聽娘拉彎子,咬牙切齒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們繼續(xù)比拼就是啦。

4

韓地出生后,爹為了比拼下三強,重操祖業(yè),磨豆腐啦。

爹過去一直不磨豆腐,有了韓地,爹的想法變了,他不聲不響買回上千斤黃豆又滾出了石磨。娘問,想開了?爹說,是時候啦。說完這句話爹就咬牙切齒放鞭炮,放完鞭炮后,爹又滾出大缸泡黃豆。

娘還在月子里,見爹忙前忙后,掙扎下床幫爹。

磨坊是過去的柴火房,娘坐在柴火房門口,一邊納鞋底,一邊勸爹消消氣。

爹說,老韓家完了,誰心里好受?

娘感覺爹變了一個人,有點不認識似的。

黃豆泡好了,爹舀出黃豆堆在磨面上,一個人開始推磨。推磨是個苦力活,磨重,道窄,一步一艱辛,爹憋足一口氣說,為了老韓家,拼啦。

娘不知道爹為啥發(fā)狠,見爹臉上全是仇怨,勸爹想開點。

爹說,想開想不開都一樣,留下的光景不多啦。

娘聽爹的說話口氣也變了,只好默不作聲。

爹磨完一缸黃豆,接下就到了晃豆?jié){環(huán)節(jié)。

晃單是過濾之類的活,活輕松多了。

晃單爹親自做的,四道紗網(wǎng)疊成一道面,爹把紗網(wǎng)的四角繃在十字架的尖角上,又把十字架懸掛在柴火房的木梁上,就算把晃單制作和安裝好了。

晃單下面置放一個大木盆接豆?jié){。

娘幫爹推晃單,晃來晃去,晃出輕松與和諧。娘小心翼翼說,心里有苦說出來,我聽著。豆?jié){漏進木盆,劈里啪啦響,爹蒼涼說,世上三件苦,打鐵、撐船、磨豆腐。

娘聽到爹說苦,心里的苦也漾到嘴邊,她覺得生了韓地,對不起韓家,對不起爹。

爹見娘慚愧,安慰娘說,生了兩個女孩,我就想起祖上的苦啦。爹慢慢騰騰說下去,好像那些苦在爹的心里已經生根發(fā)芽啦。

爹說,很早的一個冬天,比現(xiàn)在冷多了。爹的口氣冷颼颼的,像打著皺褶的冷風。爹說,那年的冬天,大雪覆蓋了田野,也覆蓋了路。太爺那年五十不到,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商珷斕糁垢瘬哌M大山后就迷了路。后來人們傳說太爺碰到了雪姑娘。有沒有雪姑娘沒人知道,可老輩人一直說,雪姑娘就藏大山的深處。實際人們所說的雪姑娘就是誰誰家女兒,被人騙進山糟蹋后,那姑娘跳懸崖死啦,后來她陰魂不散,大雪天喜歡跑出來給人指道。這種傳說不靠譜,只怕有人大雪天迷路掉進山崖,人們拿這話安慰活者罷了。據(jù)說,雪姑娘那天也出來給太爺指道了,結果把太爺引向懸崖。

爺爺找到太爺時,太爺已經硬邦邦躺在雪地上,連胡子都凍成冰凌啦。

爹沒有說太爺?shù)目?,也沒有說太爺?shù)娜粘#徽f太爺走得離奇,然后說,或許韓家真的觸犯了咒語,你看太爺大雪天走的,爺爺也在大雪出事啦。

爹喘了一口氣,心里的悲傷還在不?;厥帯?/p>

爹說,太爺走的那年,爺爺不到三十。爺爺接過太爺?shù)亩垢唬l(fā)誓要出人頭地。十年不到,爺爺發(fā)家啦,不僅成了全村的首富,連宅院也蓋起來啦。有了宅院,爺爺買下了幾頭驢、一匹騾子、幾頭牛,然后又納了二奶奶為妾。據(jù)說二奶奶特別漂亮,方圓百十里無人能比。爺爺成事后,為自己配了一輛獨輪車,爺爺說,獨輪車屬于我的,你們碰也白碰。想想爺爺確實怪異。種田、收莊稼那樣的大事都交給伙計,唯獨賣豆腐要親力親為,絕不讓外人插手。很多人說起爺爺?shù)墓竹辈荒芾斫猓斫獠涣藸敔敒樯兑叽宕畱艉?,豆腐啦,韓家豆腐啦。爺爺四十六歲那年,河灣這里都是韓家的,可爺爺還不滿足,站在河邊對人說,韓家從這里出發(fā),一定要成為方圓百里的首富。

要不是那場大雪,說不定爺爺真能成功呢。

那場大雪下了四天四夜,大雪把爺爺堵在了李家莊,而李家莊才是方圓百里的首富。

爺爺敬重李家太爺,一度回到河灣整天學李家太爺踱方步。

李老太爺見大雪封門,說啥都要挽留爺爺住上幾宿,還說,安心住下去,不差幾頓飯。爺爺感激李家太爺?shù)娜噬?,決定留宿。李家太爺安排爺爺住上房。爺爺說啥都要跟長工住在一起,爺爺不是低調,爺爺見到李老太爺總覺得低矮三分。

管家見爺爺謙虛,對李家太爺說,韓老爺想與長工住,我前去侍候就是了。

李家太爺說,甚好。

長工的房子說起來不差,比一般人家的農房好多了,一溜排的茅草房挨在上房的西頭。據(jù)說蓋房用的茅草特別耐腐,可以做到百年不朽。

爺爺躺到床上,見雪兇猛,心不踏實,跟住在一起的管家說話。管家是個靈活人,他說,太爺安排你住下,甭管雪如何下。

雪扯天扯地,茅草房“咯吱咯吱”響,長工們在管家的帶領下,出門扒拉屋頂上的雪,扒拉完上房,開始扒拉茅草房,扒拉完之后,到了后半夜。太爺見天冷,讓廚娘熬了姜湯給長工喝。廚娘把兩桶姜湯挑進茅草房。長工們喝了姜湯,心里暖和,竟然睡不著覺啦。見大家睡不著,管家提議,不行耍兩把吧?管家意思耍骰子。

那時候人們都喜歡耍骰子。聽了管家建議,大家紛紛響應。管家跟著耍,見爺爺站在一邊看,管家鼓動說,不行韓老爺也耍幾把?

確實無聊,爺爺摸摸口袋的錢,挽挽袖子說,那就熱鬧幾把?

不知道管家有沒有動手腳,反正爺爺?shù)谝惶焱砩?,就耍光了身上所有錢。

爺爺不服,第二天繼續(xù)耍。

管家依然陪著,結果,第二天爺爺把二奶奶輸給了管家。

實際爺爺可以舍棄一些田地的,也可以放棄驢和騾馬,可拿這些與二奶奶相比,爺爺毫不猶豫舍棄了二奶奶。輸了二奶奶后,爺爺心疼,發(fā)誓贏回二奶奶。

這回管家親自出骰子,越耍越大。

第三天夜里,爺爺耍光了買下的田、驢和騾馬,只剩下獨獨的豆腐坊啦。爺爺怕了,豆腐坊是發(fā)家的老本,千萬不能輸了。爺爺似乎清醒了過來,連說,不耍啦,真的不耍啦。管家不喊爺爺為韓老爺,改口稱韓豆腐,管家說,韓豆腐,輸錢不撈,家有金條?

爺爺沒有金條,值錢的只有豆腐坊。

管家勸,拿豆腐坊做本,說不定能贏回你失去的一切?

爺爺想贏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脫掉上衣說,那就再耍。

結果天沒亮,爺爺把豆腐坊也輸啦。

爺爺輸光了一切,天晴啦。天晴開始化凍,天地之間出奇冷。爺爺掖住棉襖,簽好了管家拿出的契約之后,一句話沒說,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趕。不知道爺爺一路上想了什么,反正爺爺走到眼前的這道河,就縱身跳了下去。

爺爺走了后,管家接管了爺爺?shù)募覙I(yè),等接管二奶奶時,二奶奶用剪刀刺破了自己的胸膛。

說到這,爹的嗓子哽住了。

娘沒有說話,娘理解爹的悲傷。

爹見娘淚光涔涔的,爹問,知道管家是誰么?

娘搖頭。

爹說,三強的爺爺,人稱田管家。

娘驚愕。

爹感嘆說,知道我為啥和三強比拼了吧。

娘說,知道啦,三強的爺爺后來不也敗了么。

爹說,說來話長,還是說說我爹吧。

田管家接管豆腐坊后,沒人會做豆腐,只能雇下爹。爹做,他收租。

爹憋足一口氣,發(fā)誓弄回原本屬于韓家的一切。韓家老少都憋足一口氣,打敗田家還得從豆腐坊入手。三年后,爹靠豆腐坊,再次翻身,不僅贖回豆腐坊,還讓田管家抽上了大煙,大煙那東西多厲害,不僅敗家,還能敗命,知道田管家為啥敗了吧。

爹收回豆腐坊之后,解放大軍浩浩蕩蕩進山啦。河灣住滿了解放大軍,解放大軍態(tài)度和藹,軍紀嚴明,他們可以睡在熬崗上,可不能餓肚子。要吃飯,自然要吃菜,豆腐成了首選。解放大軍嘗了爹做的豆腐,到處說,韓家豆腐瓷實,白嫩,還有奶香味。那時候市區(qū)還是縣城,聽到介紹,大家紛紛前來買爹的豆腐。爹再次發(fā)家啦,這次爹知道感謝誰了,聽說大軍南下,爹帶上做豆腐的家什,支前去了。后來聽說爹多次被評為支前模范呢。

后來的事情不說啦,爹口氣寒冷,不知道又想起啥傷心事啦。

娘問,后來咋了?

爹說,斗私批修時,爹忘不了做豆腐,知道怎么回事了吧?爹受不了批斗,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學著爺爺,投河死了。

從此河灣這里多了傳說,大雪覆蓋,韓家必敗。到了我這里,真的不想做豆腐啦。

娘聽完爹說這些,一直沒有抬頭說話。等娘抬起頭,爹說,韓地出生那天,寒霜滿地,就差大雪了,三強腌臜韓家,是打敗三強的時候啦。

娘不知道怎么勸爹,由著爹想心事。

過濾完豆?jié){,爹不再說話了,他把漏進大木盆里的豆?jié){倒進祖上傳下來的大鍋。娘那時候主動到灶膛里面燒火,煮好豆?jié){,倒回木盆冷卻。爹的表情十分嚴肅,嚴肅到娘不敢出氣的地步。見冷卻的火候到了,爹拿起木棍開始挑腐竹。

挑腐竹是件細心活,得眼疾手快,還得從容。爹從小練就了挑腐竹的絕活,娘還沒來得及眨眼,爹就“嗖嗖嗖”挑起一條桿腐竹。

挑完腐竹,爹開始壓豆皮,壓豆腐,爹那時候臉上多了笑容。爹說,三強不恥笑也就罷了,他笑話韓家絕戶,我就要壓他一頭。

娘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點頭。

5

爹富裕之后,仁善許多。誰家有了困難,都會主動幫助。這幾年,大家困難少了,爹專心照顧起村里的五保戶。爹說,缺兒少女的人,需要照顧。人們稱道爹,爹說,我做這些不圖稱道,我倆閨女,也有老的時候?;蛟S爹想到了今后,或許爹想起祖上,爹強調說,仁善是做人的基礎。

是年春節(jié)前,又下大雪,爹見大雪紛飛,嚇得在家哆嗦。韓家?guī)状说拿\都與大雪有關,他怕大雪帶來新的災難。爹忐忑不安等到了冰雪融化,隨之等來了春節(jié)。爹拍拍手,長出一口氣,爹見大雪沒有帶來災害,僅讓外出打工的人耽誤了歸期,兀地笑了。打工的無法回家過年,留守在家的老人、五保戶、孤兒寡母們就顯得特別孤單。爹跟娘商議,決定把全村的老人、妻兒都接到家里過年。全村二十幾個老人,有姓韓的、姓田的,也有姓曹、姓沈的,妻兒有十多個。三四十人過大年,河灣人還沒有經歷過。爹說,人多熱鬧,就當回到了過去,大家聚在一起喝杯喜酒。

爹請來了大家,三四十人一起過大年,大家感到新鮮和快樂。

堂屋擺下兩桌,廂房各一桌。有跟娘歲數(shù)上下的婦女,主動幫娘做飯。

年夜飯吃得熱鬧非凡。

吃完年夜飯,老人家激動了,夸爹會辦事,想得周到,說這年過得暖和。夸得爹都不好意思時,其中一個田姓的也許心里慚愧,故意說三強比不上爹。

聽田家人對比夸獎,爹嘴一咧,買來許多煙花,啪啪直放,把整個河灣都照亮了。

三強尋著熱鬧來的,寒臉進屋先給老人拜年,然后掏出三十多個紅包,老人、孩子都有,獨獨沒有婦女的。三強說,韓豆腐請大家集體過年,我給老人和孩子發(fā)紅包,統(tǒng)統(tǒng)二百元。

爹如果默許了,也就沒有三強后來的惱火。爹見三強跑到家里嘚瑟,撇撇嘴說,你孝心,我沒得說。可你跑到我家里發(fā)紅包,是不是有些不妥?

三強說,表達心意不分場合。

爹說,杵在臉上,意思我沒有準備紅包么?

三強說,你準備你的,我發(fā)我的。

爹喊娘,拿出準備好的紅包。

娘拿出紅包,老人、婦女、孩子,每人一個。孩子現(xiàn)場扯開了紅包,五百元。

三強被爹壓住氣勢,氣哼哼掉頭就走。

過完春節(jié),三強一聲不吭弄起了蔬菜大棚。春天來了,天漸漸熱了,反季節(jié)蔬菜錯了時令,三強卻不合時宜弄蔬菜大棚,大家都納悶。三強發(fā)狠說,我不信找不到致富之路。

發(fā)家致富不能靠沖動,三強的蔬菜大棚到了冬天才發(fā)揮作用,當年投資不僅沒見效益,還虧得一塌糊涂。三強憋氣,發(fā)誓說,弄不成蔬菜大棚,算我白活。

第二年春上,三強除了種反季節(jié)蔬菜,還挖了魚塘養(yǎng)魚,后來又在魚塘周邊養(yǎng)雞、養(yǎng)鴨。雞鴨魚規(guī)模養(yǎng)殖也算技術活,三強心里吃緊,請了技術員做指導,擔驚受怕,過了一年,直到天冷,才發(fā)現(xiàn)收益相當可觀了。

三強做夢也沒有想到,他也輕易找到致富門路。

那年冬天,冷風捂不住三強的興奮,一個冬天,他都吹著口哨哼小調。直到逼近年關,三強才收斂起興奮,盤算壓過爹一頭,接老人到家過大年。

做好盤算,三強天天盼望下大雪。那年怪了,入了臘月,下了幾場雪,很快就融化了。到了除夕這天,天不但不冷,反而暖和了。天氣好,外出打工的人拎著大包小包陸續(xù)趕回。三強這里什么都準備周全啦,只欠大雪,雪沒下,三強又不想把備下的東西糟蹋掉,大清早硬著頭皮挨家接老人到他家過年。返鄉(xiāng)的那些人惱了,我們回家團圓的,到你家過年算什么?

三強解釋,前年韓豆腐請了,去年我虧本了,今年輪到我啦。

聽三強那么說,大家覺得三強不著調,前年下大雪,大家回不來,韓豆腐那么做,大家感激。今年大家伙都回來啦,為啥還要做這種安排?

三強受到埋汰,灰溜溜往家走,走到家門口想,比起韓豆腐,我真是少了心機,算了,準備的雞鴨魚,每家送點過去,也算意思到了。

三強挨家挨戶送,每家都收下了??纱蠹沂障氯龔姷碾u鴨魚,感覺欠下了三強的人情,得,找機會補。結果不出正月十五,收下三強雞鴨魚的人家,紛紛提上煙酒茶給三強拜年。

事后留守在家的老人們說道這事,感覺吃虧了,雞鴨魚多少錢,煙酒茶多少錢?算出其間的不平衡,口中多了抱怨,說三強虛,會算計。說完三強,想起爹的好來,又回憶前年一起過春節(jié)的熱鬧和開心,最后說,三強處處跟韓豆腐比,要我們看,三強輸?shù)牟皇清X,還有厚道和孝心。

三強聽到老人家冤枉他,一口惱窩在心里。

說著話,便到了實施“村村通工程”的年景。縣交通局預算,越過熬崗向村里修路的話,得多出一大筆錢。順著河邊修路,能節(jié)約不少投資。于是設計了路線,從河邊修村村通公路。從河邊修路,到每家每戶遠了不少,家家戶戶出門不太方便。三強抓住了機會,個人投資修了幾條分支路,連接到幾個主要村口。修好了分支路,三強又在分支路邊栽上梧桐和白楊樹。

三強的做法,贏得河灣人一片贊譽,大家紛紛說,三強富裕了,沒有忘記大家,替大家辦好事,值得稱贊。二十幾個老人專門跑到鎮(zhèn)上給三強請功。

爹見三強占先一步,多了不服,盤算他能做些什么。

那天有風,爹翻過熬崗迎風向下看路,突然有了主意。他想,走村村通,每家都繞路,干脆修條上熬崗的水泥路,徹底解決大家出門難。

主意是好,投資數(shù)目可不小,爹找人預算,算算家里錢,差不多夠,于是爹找到村支書說了想法。村支書當然高興,村里多出幾個三強和韓豆腐這樣群眾,太好不過啦。村支書樂呵呵說,你們這么比拼,我高興,大家想必也高興。

爹說,村里支持就成,我這就行動。

爹很快請來工程隊,一個月就修好了上熬崗的水泥路。路修好后,爹又在路兩邊栽上風景樹,故意區(qū)別三強種下的梧桐和楊樹。

榮光是榮光,可修路、栽樹,花光了爹所有積蓄,為此娘和爹吵了半宿。

爹對娘說,我盤算啦,就倆閨女,錢多也無用,三強不同啦。爹說完還呵呵笑了下。

娘說,比拼的是錢,誰嫌錢扎手?

爹說,錢做啥用的?提氣,少了一口氣,要錢做什么?

娘說,反正我想不通。

爹說,三強不是到處炫耀他有倆小子么?小子好,可小子花錢多了去,想呀,小子結婚得買房吧?得行彩禮、辦喜事吧?三強那點錢根本不夠。

娘知道爹心思,責怪說,比來比去,何時是頭。

爹說,大家都在比,尤其跟三強,我要比到他服輸為止。

路修通了,區(qū)里把爹評為市級勞模,三強的貢獻在爹的做法中黯淡了下去。三強惱了,你韓豆腐處處搶我風頭?行,這口氣頂這啦。

比不過你韓豆腐的錢,那比孩子讀書成績。

大毛不是讀書的料,三強就堵在教室門口看著大毛。

老師見三強天天蹲在教室門口,納悶了,問三強,你天天看著孩子,不放心老師么?

三強說,一萬個放心,可我不放心大毛,怕他不用功。

老師說,重視孩子學習成績無可厚非,可你不能天天蹲在教室外面,影響其他孩子聽課。

三強點頭說,我懂。之后,三強遠遠躲在教室外面的樹林里,課間休息時,三強拔腿就往教室沖。物極必反,大毛的心情讓他爹鬧壞了,不僅感覺臉上無光,還覺得沒有自由,結果學習成績越來越差,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三強苦惱,可分數(shù)擺在那,苦惱管啥用?聽說分數(shù)低可以讀職業(yè)高中,三強對大毛說,上職業(yè)高中也行,爹不差錢。大毛沒有搭理他爹,打起背包,跟著別人外出打工去了。三強為此長吁短嘆小半年,接下只好眼巴巴盯著韓天成績。

好在韓天第二年也沒考上高中,三強松了一口氣,見到爹,喜滋滋說,大的打成平手,接下比二毛和韓地。

沒想到二毛成績出奇地好,初中畢業(yè)考上高中不說,三年后冷不丁考上全國重點大學,四年后,又考上了研究生。韓地小二毛幾歲,二毛考上研究生那年,韓地才磕磕巴巴考上三本。

三強終于找到揚眉吐氣的機會,當即擺下五十多桌酒席,吹喇叭,放電影,唱小戲,鬧了幾天后,還不過癮,又到熬崗小廟那里燒高香,雇下嗩吶吹響器。

爹被三強鬧得滿心不高興。三強見爹耷拉著臉,故意拽住爹的胳膊問,服不服?

爹臉上無光,只好反攻為守說,孩子的出息也算你的?

三強說,你說算誰的?

爹說,算孩子的。

爹受到三強的奚落,回家把韓地叫到面前說,爹希望你上完大學也能報考研究生。

韓地沒有韓天脾氣好,知道爹跟三強比拼的事,撇嘴說,你跟三強叔到底累不累?

爹惱了,拍桌說,天地之間有口氣,人得靠氣撐著。

韓地說,我差的就是爹這口氣,我和二毛說好了,不學你們。

爹失望至極。

晚上爹又去了熬崗,半夜時分才回家?;丶业鶎δ镎f,看來希望在韓天身上。

娘不知道爹想什么。

爹說,招上門女婿。

娘說,關鍵韓天怎么想?

管她怎么想!

還沒有招成上門女婿,韓天也外出打工了,不到兩年帶回小胡子,爹的希望瞬間落空。

韓天離婚后,爹對娘說,看來得在城里買房啦,想呀,韓天離婚,機會反而來啦。想呀,韓天有房有車,以韓天長相,找個入贅的不難,生下孩子姓韓也不難。

娘勸爹,為啥還在琢磨這些事?

爹說,三強不是恥笑我絕后么,我能服輸?

余下比拼的都是些細枝末節(jié)小事,爹和三強年輕時比過讀書成績,下學后比過戧菜刀磨剪子,當然也比過補鋁鍋補碗啥的小手藝。承包到戶比莊稼收成,富裕之后,雙雙過了五十,要比的事情依然不分輸贏。兩人心里都壓口氣,沒得比了,就比吃飯,比睡覺,比走路快慢,甚至比說話聲音大小。

比來比去,爹落了下風。

豆腐坊改成機器設備后,磨豆腐不用推磨,賣豆腐不用挑擔子,沒了力氣活,爹的勁兒小了。三強種黃豆,養(yǎng)雞鴨,操勞大棚蔬菜,身體越來越強壯。見爹身體弱了下去,三強故意顯擺力氣,連走路都“咚咚”的,仿佛一腳下去要把地砸個坑似的。

爹受不了三強挑釁,夜深人靜時,突然對娘說,我想出去散步。

娘稀奇,鄉(xiāng)下人散什么步?

爹說,誰說鄉(xiāng)下人不能散步啦?

爹不是散步,是跑步,爹“咚咚咚”跑,跑得滿頭大汗,回家用涼水洗澡。

一次爹跑步讓三強看到了,三強哈哈大笑說,讓你跑八年,再比豎石磙、搬石磨可中?

爹不搭理三強。

三強跟在爹后面,啪啪亂跳說,勁頭是口氣,可惜你的氣短嘍。

爹說,跳吧,能跳到云彩上才算本事。

比完身體比言語。爹說東,三強必說西;爹打狗,三強肯定去攆雞。爹在這等細枝末節(jié)小事上,不跟三強比高低,三強屢屢得勝,開心對爹說,你說聲服,我就不再比拼。

河灣人見三強和爹比來比去,玩笑說,一對活寶,好像斗紅眼的一對雞。

爹說,我不是雞,我沒正眼瞧過他。

話傳到三強耳朵,三強說,老韓家什么時候聰明過?他爺爺耍骰子就不是我爺爺對手,他這輩子指定比不過我。

三強的話讓爹傷心不已,田管家不仁義,三強還不知羞恥到處亂說。爹找到三強說,你爺爺耍手段,你還不知羞恥到處說。

三強哇哇喊,你爹害我爺爺吸大煙咋不提?愿賭服輸,誰瞧見我爺爺耍手段啦?

爹聽到三強哇哇亂喊,不屑地說,天地之間有盞燈,始終照著。

三強大聲說,他們都睡在熬崗,敢與我燒香問問去?

爹說,問問就問問。

燒香磕頭,彼此問爺爺。并以紙灰飄起為記。

那天無風,兩座墳前的紙灰都沒有飄起。三強說,爺爺沉默,怎么講?

爹不知道那是不是田管家的沉默,他面前的紙灰也沒有飄起,按說熱流能揚起紙灰,難道爺爺原諒了田管家?

爹沉默。

三強說,這回看到天地之間的那盞燈了吧?老人家不像我們曲里拐彎的。

爹從那天之后,話突然少了。

人們問爹咋了?爹說,不咋,話多傷人。

接著到了上清明墳的日子,燒紙,放花,放鞭炮等,三強瞄著爹買,總想比爹多買一些。

爹有年清明節(jié)偷偷藏下冥幣,等燒錢紙時,猛地拿出花花綠綠的冥幣。

三強傻眼了。

第二年清明墳,三強買了很多冥幣,爹卻從三輪車上搬下紙馬紙轎,還有一張獨輪車和一桌麻將和骰子。

三強問,你到底什么意思?

爹說,給爺爺添桌麻將,省得受你爺爺氣。

三強說,你為啥這么想?

爹笑了,指著三強說,就你這點能耐,還想跟我比!

三強說,我比,我燒十桌麻將,燒別墅,燒元寶,還燒一身老爺裝,看你怎么比?

爹說,補燒的不算,只能等明年啦。

說話間就到了秋天,市里規(guī)劃開發(fā)區(qū),推土機開到了熬崗。之前,村支書代表群眾跟開發(fā)區(qū)簽好了字,施工人員便大張旗鼓用推土機推山崗。誰也沒有想到,爹知道后,發(fā)瘋一般站在推土機前。

秋風,落葉,爹勢單力薄,卻站成不可一世的模樣。

推土機司機惱了,震耳欲聾往前挪。爹鎮(zhèn)定站著,寧死不退半步。

眼看推土機就要把爹推倒了,三強沖了出來,揮舞著木棍喊,敢向前一步,我就敲碎你的腦殼。

司機熄了火,施工方找來村支書,問到底怎么回事。

村支書說,沒想到韓豆腐和三強這次聯(lián)手啦,他們要保祖上。

爹打心里感激三強,爹沒有想到三強會出面幫他,爹對村支書說,為了祖上,我們絕不退步。

施工方問,不推平熬崗,開發(fā)區(qū)怎么通到河灣村?

爹說,辦法多呢,打山洞是辦法,修條更寬的山道也是主意,為啥要推平熬崗?

熬崗不推去,影響規(guī)劃。

爹說,規(guī)劃也要尊重群眾意見,何況熬崗之上有祖上。

施工方說,我們考慮周到,早規(guī)劃了墓地。

爹說,不要拿規(guī)劃嚇唬人,河灣祖上不搬家。

說到祖上,河灣人“呼啦”來了一大堆,紛紛說,村里沒有征詢群眾意見,協(xié)議作廢。

得,群眾工作沒做好,無法推平山崗,開發(fā)區(qū)責怪村支書,之后把推土機開走了。

過了秋天,開發(fā)區(qū)反復征詢河灣群眾意見,爹和三強帶頭不簽字,大家受到影響,都不簽字,村支書沒有辦法,解釋說,好事情讓韓豆腐跟三強鬧壞了。

爹和三強成功阻止了城市的步伐。爹感激三強,大雪封門時,請三強喝酒。那晚上,三強很激動,淚眼模糊對爹說,說來還是你爺們。

爹說,我一直都爺們。

三強不愿意啦,或許三強喝多啦,或許爹喝多了,言語中又多了比拼。三強說,說你胖你就喘啦,那天靠你一個能行?

爹說,一樣行。

三強“呸呸呸”吐了一地,之后說,比爺們是吧?那就重新開始。

6

出事那天,刮起了大風,大風越過山崗,帶來的腥臭味更濃。很多人家都關上了窗戶,依然堵不住腥臭味的侵襲。河灣人再也受不了腥臭味道,聚集起來找支書。村支書很無奈,過去按統(tǒng)籌規(guī)劃,推了山崗,這里早成開發(fā)區(qū)了?,F(xiàn)在市里更改了規(guī)劃,又要堵上門說味道,確實不地道。

大家心里憋口氣看三強,三強振臂喊,有沒有敢跟我鬧的?

有什么不敢的?

大家手拿扁擔和木棍,跟著三強翻過山崗。

河灣人圍住了認定污染的企業(yè)大門。

有人報了警,警察很快趕到了。三強對警察說,不把這家企業(yè)關了,我們會一直鬧下去。

警察說,我們管不了污染,只管治安。

三強說,腥臭味不除,治安不會好。

開發(fā)區(qū)找區(qū)里,區(qū)里找鎮(zhèn)里,鎮(zhèn)里通知村支書前來領人。

村支書到現(xiàn)場攏著衣袖說,反映多次,開發(fā)區(qū)不重視,今天刮了南風,河灣那邊無法住人啦。

僵持下去,區(qū)環(huán)保局來了人,局長對大家說,老鄉(xiāng)們,你們反映的問題我們知道,可這家企業(yè)也有苦衷,上馬沒幾年,現(xiàn)在還在虧本。如果馬上關停,企業(yè)損失事小,影響全市工業(yè)發(fā)展形象,事情就大啦。

村支書問,污染和發(fā)展哪個更重要?看來村支書也站在河灣人立場說話了。

局長說,當然環(huán)保更重要。

三強問,既然政府知道環(huán)保重要,為啥不關停這家企業(yè)?

就在那時,爹得知情況,跌跌撞撞跑來了。爹上前揪住三強的胳膊,厲聲問,為啥為難企業(yè)?當初不攔下推土機,不會這樣。爹一個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環(huán)保局長沒想到河灣村還有這樣通情達理的人,忙拿爹做典型說,同是河灣人,看看人家境界有多高。

三強丟下干警和環(huán)保局的人,揪住爹的衣領罵,狗日的韓豆腐,你聞聞,你聞不到?

爹鎮(zhèn)定說,為了祖上,我們攔下了城市,就得忍受這種味道。

環(huán)保局長問大家,你們?yōu)樯恫荒芟袼粯铀伎紗栴}?

村支書惱了,大聲喊,如果環(huán)保局這么想的話,我今天就帶人向上反映。

環(huán)保局長丟下村支書問爹,你叫什么名字,告訴我,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爹抖抖肩膀說,做人要厚道。

干警插話說,這才像河灣人,漂亮。

大家瞬間怨恨起爹,三強差點把爹打了。

鬧哄哄時,企業(yè)老總出面了。老總看起來一身正氣,聽到大家喊叫,老總拍著胸脯說,說來慚愧,因為資金問題,少上一套環(huán)保設備,我今天當著大家的面承諾,馬上停產,不徹底解決污染問題,絕不復工。

老總這么說,大家的氣消了,反過來多出寬容說,能忍就忍啦,問題今天刮了南風,無法忍受啦。

環(huán)保局長沒想到如今群眾和企業(yè)家都重視環(huán)保事業(yè),于是他激動地說,謝謝大家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們負責監(jiān)管,盡量找出合適的解決方案,絕不食言。

警察撤走了,環(huán)保人員進了工廠處理余下事項。大門外只剩下河灣村人后,大項不知從哪兒晃了出來,拽住爹的胳膊說,這下完了,企業(yè)停產,食堂也要關啦,食堂關閉,從此無法買你豆腐啦。

大項這么說,河灣人惱啦,說爹攔著大家,原來貓膩在這里,哦,整天說喜歡味道,原來喜歡錢,韓豆腐真會裝。

這么說,確實委屈爹,沒有這家企業(yè)買,還有其他市場。爹扯扯大項的衣袖說,你不買就無人買啦?

三強聽到大項那么說,大笑起來,轉臉對大家說,知道韓豆腐的動機了吧?我呸。

大家跟著三強走了,爹被大家孤零零丟在工廠門口。

大項見爹傻站著,才知道無意之間幫了倒忙。爹不知道說大項啥好,丟下大項,嘆口氣,“咚咚咚”一個人跑向了熬崗。

第二天,大風弱了性子,腥臭味淡了,可爹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次年春天,農忙的時節(jié),娘下地收拾田塊。爹一個人在家泡黃豆,泡完黃豆,爹便開電磨磨豆?jié){。機器生產,什么都方便,磨完黃豆,過濾、煮豆?jié){一條龍完成,輪到挑腐竹,機械手比爹的手法還快。挑完腐竹,剩下的就是壓豆皮,壓豆腐,爹要做的就是把生產好的豆腐、豆皮搬出,碼到一個個木框即可。爹清閑,邊做豆腐邊哼小調,哼到半道,發(fā)現(xiàn)問題了,為啥滿屋都是臭味,難道黃豆壞啦?爹關了設備,用嘴嘗豆?jié){,壞了,豆?jié){有臭味,豆腐也變味啦,肯定黃豆出問題啦。嘗嘗黃豆,味道正常,難道井水出毛病啦?爹抽出井水,用嘴嘗才知,井水中有了空氣中的腥臭味道。幾丈深的井水,為啥變成這種味道?爹一個人蹲在井口想了半天,覺得只有重新打井啦。

爹騎著三輪車上了城,請來打深井的人。

幾個人開著車拉著打井家什隨爹進了院子,三強見那些人進村,屁顛屁顛跟來了。三強問爹,為啥突然打井?

爹不說話。

三強說,肯定井水壞了吧?

爹還是不說話。

三強說,過去光想到空氣,誰知道水土也被污染啦。

爹依然不搭理三強。

打井人向深里鉆探,很快鉆到百米深了,打井人說,這下行了,通上地下水啦。打井人順著鉆孔投鋼管,在鋼管上接上塑料管,摁下電機,水突突往上噴。

爹喝了一口地下水,十分甘甜,爹這才笑著對三強說,我當沒辦法了呢。

三強說,你這里有辦法,我的魚塘完了。

爹討厭三強,爹不想跟三強說話。

三強見爹愛搭不理的樣子,生氣說,這次你別阻攔啊,你阻攔我就把你撂在半道上。

爹推著三強說,去去去,莊稼不搶風,人不搶道,愛咋咋的。

三強走了。打井人往廚房和豆腐坊接管子,接好管子,安上幾個水龍頭,擰開水,不耽誤做豆腐了。爹給了打井的錢,心里舒服,又哼起了小調。

娘才從地里回家,見接上自來水,忙問,咋啦?

爹不解釋。娘又問,好好的,打深井干啥?

爹半天才說,把磨出的豆?jié){和豆腐都倒啦。

倒豆?jié){和豆腐?娘納悶,見爹情緒不好,娘到豆?jié){前先聞聞豆?jié){,又聞聞豆腐,腥臭味撲鼻。娘急忙問,是不是先前的井水壞啦?爹沒有搭理娘,娘把豆?jié){舀進塑料桶慢慢往外提,提完豆?jié){又把成品豆腐埋到菜地里。

爹見娘把磨坊打掃好了,又磨余下泡好的黃豆,見成品豆腐跟過去一樣,爹想,三強向上面反映問題,我去還是不去?還有,我家吃水問題解決啦,其他人家呢?能不能聯(lián)系上開發(fā)區(qū),把自來水引到村里。

爹做完豆腐就找村支書,村支書說,河灣離開發(fā)區(qū)有好幾公里,沒錢鋪管線,怎么引?

爹腦子一熱說,當初不阻攔推熬崗,河灣肯定不會這樣,我做了錯事,我彌補。

村支書哭笑不得,這些事情不是小錢,千萬別逞強。

爹說,不是逞強,做錯了事,得認賬。

村支書說,你沒做錯什么,千萬不要這么想。

兩個人正說話,文書跑來報告說,三強帶人鬧訪去啦。

村支書嘆口氣說,這個三強,唉,知道了,鬧吧,鬧鬧也好。

爹沒想到村支書會這么想,爹馬上說,按說我該跟三強聯(lián)手鬧,可鬧來鬧去,真的影響河灣人形象。

村支書說,不鬧,河灣這塊破抹布何時變成花衣裳?

爹心情依然沉重,回頭往家走,走到院子,一屁股坐在磨盤上。

爹那時開始翕動鼻翼,翕動半天,爹說,空氣中確實沒有那種腥臭味了,為啥鉆進土里去啦?爹問娘,空氣中還有沒有過去的味道?

娘說,好像沒有了。

爹說,那水土咋就變味啦?

娘說,誰知道。

爹跑到河邊,嘗嘗河水,河水腥臭。爹回家拿起鍬,在地里挖,挖到水,捧起來聞,確實有些味道。爹特別沮喪,過去人說,土壤是張大濾網(wǎng),看來老話也騙人。爹垂頭喪氣往家走,遇到三強回來,三強攔住爹喊,韓豆腐,沒有你一樣。

爹想,什么一樣?

三強說,開發(fā)區(qū)答應給我們送自來水啦,是不是鬧對啦?

爹不信。

三強見爹失去了血性,嘚瑟說,有你沒你都一樣,大家都說河灣從此只有我三強。

爹感到愧疚,爹想,我也該去鬧訪,這下三強搶了風頭,我的日子完了。

爹的擔憂立馬變成了現(xiàn)實,大家七嘴八舌說三強有擔當,特別仗義和厚道。說爹自私,小氣,鉆錢眼了。最后一個姓韓的也幫三強說話,指著爹的鼻子說,就你還跟三強比?比比擔當就知道大小。

爹那一刻,差點閉氣,心“呼啦”碎了。

7

開發(fā)區(qū)把自來水接到村里,爹生病了。爹病得奇怪,香的,腥的,臭的,什么味道都聞不到。

有天娘端出臭豆腐,爹聞不到臭,還問娘,臭豆腐怎么沒有一點味道?

娘聞聞,香臭在呢,鼻子失靈啦?

娘起先沒在意,有次村里誰家澆菜地,潑了大糞,臭了滿莊,很多人都捂住鼻子往家跑,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攔住三強問,大家咋啦?

三強以為爹故意說空氣中的味道,借以埋汰他,發(fā)火說,你鼻子長褲襠啦。

爹想,到底咋啦?

回家問娘,娘說,聞不到臭呀?

爹說,聞不到。

娘感覺爹鼻子出了問題,拉爹去醫(yī)院。爹說,我鼻子能出氣,怎么會出問題?是你們鼻子壞啦。后來,爹正做豆腐,鼻子涕血、發(fā)癢,還打噴嚏,打完噴嚏后,耳鳴,頭痛。爹納悶,到底咋啦?納悶間,眼一黑,暈厥在地。娘嚇壞了,拉爹去市里醫(yī)院,檢查才知,爹得了鼻喉癌,已經中晚期啦。

到省城復查,結論一樣。娘慌了,跟韓天一起帶爹到上海瞧。醫(yī)生說,別瞧了,已是晚期,開刀或者化療效果都不會特別好。

娘不服,爹還不到六十,身強力壯。

爹知道病情后,自己流淚啦。

娘見爹流淚,忙說,我們不怕,我們到北京瞧。

爹說,回家吧,別把給韓天買房的錢糟蹋啦。

回到村里,爹一直不說話,娘也不說話。等死的路上,心情特別糟糕。

沒想到三強知道爹回家等死,不愿意啦,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幾副中藥,晃晃悠悠走到院子,大聲說,這個偏方靈,幾個人都吃好了。

娘感激三強,進廚房熬藥。三強走到爹的床前,拉個凳子坐下說,你千萬不能就這么走了,你走了,我咋搞?三強站起來說,單就你的病,也是一個說道,我們找開發(fā)區(qū),找上級,只要我們聯(lián)手,天王老子別想擋道。

爹不想說話,眼睛露出微弱亮光。三強看到爹難受,抱拳說,只要你熬著不走,從此,我服啦。

落地窗通光不錯,爹看了半天陽光才回頭看三強。三強也蒼老啦,沒有半點虛假。爹嘿嘿笑,笑臉猙獰,笑到最后,爹哭了。

三強說,咋哭上啦,我服軟,我輸了,只要你能站起來,罵我什么都好。

爹擦干眼淚,擠出笑,指指窗外說,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體諒,你贏了就是贏啦。

三強忙說,韓豆腐,我贏了啥?現(xiàn)在大家說我贏了上訪,丟了厚道。

爹沒有說話,淚光涔涔哼小調,爹哼唱:

景陽打虎道武松

乞丐成了大明祖

羅成折了陽間壽

黃忠氣短英雄愁

爹的唱詞三強沒聽過,三強說,別唱了可好?省點力氣站起來,我們繼續(xù)比拼唱。

爹站不起來,娘端來藥湯。

娘用湯勺喂藥湯,娘說,三強是你好兄弟,兄弟情誼多重要。

爹揚手打翻了藥湯,爹說,醫(yī)院判了死刑的人,偏方能治好?

三強流著淚走了。

第二天三強又來啦,這回帶來了佛珠。

佛珠鏈子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黑澄澄的長串,后面綴個彌勒掛件。彌勒掛件是黑曜石雕刻的,帶著金屬的光芒。三強把佛珠遞給爹說,廟上請的未來佛,交給未來可好?

爹看看彌勒,不想說話。

三強說,真和尚開過光的,錯不了。

爹把掛件扔到床上喊,三強,不要埋汰我了可好?我病了,輸了,從此服了可好?

三強說,你走了,輸贏還有什么味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啦。

爹說,想讓我成全你,妄想。

三強心里不是滋味,撲撲騰騰喊,本以為你很堅強,沒想到你是慫包,不服是吧?那么你看我蹦,看我跳,看我活著多好。

爹“哇”地吐出一攤血。

三強嚇得跑到外面喊,韓豆腐,明天我就帶人向上頭反映。

爹聽了,猛地跳下床,追到門外喊,狗日三強,腦子壞啦,生病這事也要拿來胡講?

三強邊擦眼淚邊說,等著,等著,我說到做到。

第二天,天還沒亮,三強就糾結了幾十個人,到家里找韓天和娘。三強說,這種病與污染有關,韓豆腐撕不開臉,我替他鬧。

韓天想去,爹掙扎下床,跪到地上說,我求求大家不要給我添堵了,生老病死,閻王薄簿上記著,世上得癌癥的多啦。爹對三強說,三強,求你啦,真為我好,就每天陪我嘮嘮家常。

三強拉起爹,帶頭哭了。三強一哭,大家眼睛都濕了。三強看看大家,才對爹說,韓豆腐,看看大家誰忍心讓你走?未來的日子還長。

三強那么說,娘率先哭了,大家跟著娘大聲哭了起來。三強擦擦眼睛說,不要哭啦,跟我到開發(fā)區(qū)去。

爹又開始涕血了,接著暈厥到地上。

誰也沒有想到,娘挺身而出喊,誰要亂來,我跟他拼啦。

那些人見娘也不同意,“呼啦”散了。

誰能想到,不幾天后,三強自己也病了。

三強病了,爹的精神反而好了,一天他讓韓天把他扶進豆腐坊,爹說,韓天,爹得教你做豆腐啦。爹的神情特別莊重,就像師傅收徒弟一樣。爹說,你爺爺走前告訴我,韓家不到緊急時刻不能做豆腐。爹說,我那時還沒有你大,一直記著你爺爺?shù)脑?。爹大喘氣之后,憂傷地說,你妹妹出生那年,韓家到了緊急時刻,靠祖業(yè),爹活出一些顏面??珊芏嘞敕ㄟ€未實現(xiàn),卻病啦。爹說得累了,頭靠在門框上像睡著了。平靜氣息后,爹接上口氣斷斷續(xù)續(xù)說,你爺爺曾說,人活一口氣,死了也要像熬崗一樣。爹說,你祖上,太爺、爺爺都是大雪天走的,雖說走得冤枉和悲壯,到底比爹干脆利落。你爹我不甘心呀,想呀,我走啦,就剩下你和韓地啦,韓家無后,爹白活一場。爹教你做豆腐,就是想讓你記住,天地一口氣,人得靠氣撐著。

韓天“哇”地大哭起來,韓天說,爹,別說啦,我懂啦。

爹聽韓天哭,呢喃說,醫(yī)生說我熬不過三個月,沒想到大半年都過去啦。

娘聽到韓天哭,走進磨坊。爹對娘說,教會韓天做豆腐,就差給韓天、韓地買房啦。

娘說,給韓天在市區(qū)買房的錢夠啦,在省城買房的錢還差不少。

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問,拆遷辦不是開始丈量房屋了么?

市里經過綜合考慮,再次決定把開發(fā)區(qū)推到河灣村,爹躺在家里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爹見娘沒有回答他,嘀咕道,四百多個平方,能不能補償二百萬,能的話,等補償款下來,想必夠給韓地在省城買房啦。

娘心里不是滋味,阻攔說,韓地不用買房,再說,這些事情還早。

爹說,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帶著遺憾匆匆走了。

娘聽爹那么說,又抹起了眼淚。

爹說了他的盤算不久,拆遷辦的人已經在村里兌現(xiàn)補償款啦。爹對娘說,什么我都不關心,你們一定問問豆腐房怎么搞?

娘說,人家說啦,新的規(guī)劃區(qū),已經留下豆腐房的位置,還說,韓家做豆腐手藝不能因為拆遷弄丟啦。

爹聽到娘這么說,開心多了。接著又多了擔心問,開發(fā)區(qū)走到河灣,要不要推平山崗?

娘說,也許不用,也許還要,我真不知道。

爹說,拿城市跟祖上比,你說誰重要?

娘說,想呀,開發(fā)區(qū)上空憑啥供著河灣人的祖上?

爹說,你的意思還得推平嘍?

娘說,我怎么知道!

娘實際知道,娘不能說。

下午時分,三強杵著一根棍挪來了,三強瘦成一摞骨架,坐在爹的床頭啾啾咳嗽。三強說,沒想到我跟著你的腳步走,你得了鼻喉癌,我得了肺癌。

爹見三強比他硬朗點,點頭說,或許老天可憐我,給我留點尊嚴。

三強苦笑說,我來告訴你,都病啦,看誰走在誰的前面。

爹老淚縱橫說,別看我得病早,說起來,你還不沾邊。

8

北風順著河道溜上熬崗,很快就到了冬天。入冬之后,天地肅靜,之后接連下了兩場雪,等第三場雪到來時,大雪有點失態(tài),多了蠻不講理和豪邁。

爹見再次下起大雪,多了慌張。爹想,別出什么事吧?沒想到,爹的忐忑還沒落地,就聽到熬崗那邊一直呼隆隆響。

爹耳朵靈,問娘,熬崗咋啦?

娘不想告訴爹。

爹問韓天。韓天吞吞吐吐什么也不想說。

爹喊,難道開發(fā)區(qū)在推熬崗?他們把祖上弄哪兒啦?

韓天見爹絕望,急忙說,祖上還在山崗,大雪封路,想必開發(fā)區(qū)給熬崗開道。

從哪兒開道?不行,你們得抬我去熬崗。

娘說,大雪天,去什么熬崗。

爹嚷,魏家榮,你給我聽好啦,別看我病啦,一樣能把推土機攔了。

娘躲在屋里抹眼淚,祖上早移到公墓去啦,公墓也給爹留下了位置,可娘不敢告訴爹,她拜托大項操辦的,還交待大項和韓天,什么都不能對爹說。

爹叫不動娘,躺在床上罵開了,爹罵,魏家榮,我還沒走,你就敢隱瞞事情真相啦。告訴我,到底咋啦?

娘洗把臉,走到爹的床前說,空地在呢,祖上在呢,有你和三強,誰敢推熬崗?

爹問,不騙我?

娘說,我什么時候騙你啦?

爹盯住娘的眼神,見娘鎮(zhèn)定,爹信了。

誰也沒有想到,那晚上,大雪越下越大,大雪覆蓋了田野,覆蓋道路,也讓河灣墜入安詳??傻驮谀峭恚粋€人爬出了院子,爬上了熬崗。不知道爹爬了多長時間,反正,第二天人們找到爹時,爹一路爬下的痕跡早讓大雪覆蓋了,爹也讓大雪覆蓋了。等人們扒開雪時,見爹凍死在祖墳旁,手里握住的一團泥,早凍成亮哇哇的冰疙瘩啦。

慶幸的是爹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泥濘,潔凈安詳。

沒有想到的是,爹身后幾百米,兩座小廟的旁邊居然躺著三強,三強跟爹不同,渾身都是污泥,不知是爬行中滾到田溝里去了,還是被雪壓塌的一座小廟的泥土砸在了身上。

人們驚奇,為啥在大雪之夜,他們都爬上了熬崗?誰告訴他們的真相?悲傷之后,河灣人猜想,幾百米距離,他們死前是不是說上話啦?

有人說,就算沒說上話,肯定彼此聽到動靜啦。

有人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為啥會一起走了?

娘猜不透,三強家的更糊涂,聲淚俱下說,要知道他晚上會爬出門,說啥也不睡覺啦。

辦喪事時,河灣人感嘆說,黃泥崗前無老少,可惜他們看不到新河灣啦。

娘安葬爹時,把自己的臉抽腫了,娘說,我不該說瞎話騙你,這輩子甭想安生啦。

韓天沒有哭,韓天在想,人們傳說,大雪覆蓋,韓家必敗,難道韓家真的走不出魔咒啦?

韓地愧疚,哭得最兇,韓地說,爹,之前忘了告訴你啦,我和二毛說好了,生下兒子姓韓,爹,你能聽到我說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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