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路平
我從租住的巷子里往外走,經(jīng)過這里去辦公室的路上,它就蹲坐在這個平臺上,我看著它的時候,它也正看著我。這應該是一只斗牛犬和不列塔尼獵犬的雜交品種,斗牛犬的基因占大部分。我不知道這兩種犬類是否可以雜交,只是僅憑外觀推測。我家也養(yǎng)過不少的狗,但大多數(shù)都是土狗,也就是中華田園犬,也養(yǎng)過金毛和泰迪,但和眼前這只,和其他的狗,并沒有什么相像之處。
它的身上是和不列塔尼獵犬一樣的橘白斑紋皮毛,尾巴似乎只留下一半,對它這個體形來說不長不短。據(jù)說有的不列塔尼獵犬天生就沒有尾巴,有的長長短短,更多的是人為造成,為了不影響身體平衡。它的耳朵卻和斗牛犬的相似,不是長長地耷拉下來,蓋住耳窩,而是像折耳貓那樣,在耳朵中下部折下來,蓋住了,又好像沒有完全蓋住。其實根據(jù)它的面部,應該可以確定這就是一只斗牛犬,褶皺覆滿了它的整個臉孔,眼睛的位置比較低,圓圓的,看著有些外突。只是它的腿腳卻很瘦直,不像斗牛犬那么粗壯,分得那樣寬。它的毛色整個偏散亂灰白,神色間可見衰老之態(tài)。
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不管它的體態(tài)是否也顯現(xiàn)出來,因為它的主人是一個八九十歲的老嫗。她的體形瘦小,即使在這個亞熱帶附近的省份,這樣的身高還是過于矮小了。歲月仿佛在她的臉上已經(jīng)固化,成為一條條規(guī)則的皺紋,她與別人交談,還有她呵斥狗的時候,都只有嘴巴在動。她大概是房東的母親,精神好,養(yǎng)狗,周圍的人也都很尊敬她。
這只狗仿佛也因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有了其他犬類所沒有的從容和自信。我看著它的時候,它也毫不畏懼地看著我,我在打量它,更像是它正在打量我。我懷著一直以來對狗的親切和熱愛,沒有退縮和回避,直直地看著它。它也沒有因為警覺,抑或作為寵物而有的卑下,轉(zhuǎn)頭看向其他事物或低下頭來。我平靜地看著它,它也吐著舌頭,無所顧忌地看著我。
我想起過往有過的與狗的親密舉動,大部分是與自家的狗,這種所屬關系帶來的信任感,讓我對它們做出怎樣的舉動,也不會擔心會被犬牙所傷?!八鼈儭辈⒎侵傅氖俏壹彝瑫r養(yǎng)了很多條,而是在過去的幾十年間,主要是年幼時候的那些時光,我們曾一條接一條地養(yǎng)著,隨著它們的意外離世,漸漸在另一個世界就成了一個群體,在我的心里也就不再區(qū)分彼此,就好像同時擁有了它們,每一條的樣貌都很真切,都能夠想起它們各自的不同。
家里養(yǎng)的土狗一般不洗澡,不像寵物狗,所以也不會嬌生慣養(yǎng)總是會抱起來,最多就是等著它撲過來,任它不干凈的趾爪搭在褲腿上,捧住它的頭,捏一捏,然后搖一搖。捧住頭的時候,我就能與它的目光對視,不過對視不了幾秒。通常都是它不愿意了,眼睛往別處看,接著就把頭從我的手中擺脫出來,重新再撲,或者跑到別處去。只是這種對視過于簡單了,或者當時的自己過于幼稚,覺得那眼里閃爍的光,不過是看見主人時的喜悅和興奮。除了這個,還有什么呢,完全體味不到那目光背后的東西。消逝的舉動或耐人咀嚼的意味,枯燥的或者神秘的,驚險的或是痛苦的,都沒有。我的凝視里,已經(jīng)有了想要凝視的東西,所以目光也只能看見那一些。
是什么讓我認定,當我凝視趴在平臺上的這只狗的時候,看見了自己以為是的那些意味呢?如果人有人性,那么狗也有“狗性”吧,就是這只狗散發(fā)出來的狗性,讓我沒有從與它的對視中一掠而過,反而看見了更深層的部分。
我曾經(jīng)察覺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當我感慨這種發(fā)現(xiàn)時,竟有很多人與我有相同的感覺。每天在路上,我都能遇見很多人帶著寵物狗,在這條街道上散步。最初只是匆忙一瞥,人與狗也沒有對上號,后來漸漸遇到的多了,人的樣貌熟悉起來,就連他們的寵物狗的品種和樣貌也熟悉了。
忽然有一天,狗與人之間的另一種關系就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寵物狗的長相竟有很多像它的主人。確實如此,有一個白發(fā)蒼蒼、胡子蒼茫的老爺子,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走一走,他的狗也是白毛,似乎也沒有修剪過,那種莽蒼的模樣,和它的主人神似至極。另外一個老人家,大約是身體不大好,臉色黝黑,身體肥胖,行動遲緩,他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他的寵物狗,也是黑色的,身體肥胖,行動遲緩。主人走一步,它也走一步,縱然前面有其他的狗在挑釁,它也無動于衷。
朋友們也在訴說他們的發(fā)現(xiàn),大多是表達一個意思:確實如此。也許狗在與人的相處中,它們也會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以期與主人更加一致。它們也許是模仿,自己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的特別,但在他人看來,它們的模仿便是另外一種模樣。它們改變了狗的天性,逐漸有了人性。以至于,當我們面對媒體上報道的一些關于其他物種的奇異行為時,我們會感到驚訝,認為他們“成精”了,“精”的意思便是具備了人的成分,有時候甚至高于人,達到了一種更加神秘莫測的高度。
只是我們很少在動物身上用“人性”來概括,至多只會說,“通人性”。我們不愿在抬高其他物種,尤其像犬類這樣附加了貶損成分的動物時,也將自身降格為豬狗一般的貨色。人類的尊嚴與高貴在此刻彰顯無疑。不管怎么樣,被人類馴服、豢養(yǎng)的物種,都是要低至少一個等級的。有的生物學家,或者各類物種的研究專家,他們試圖讓人類在面對某一類物種時,放棄長久以來的偏見,將它們與人本身平等對待。怎么可能呢,人就是最高級的靈長類動物,這種自傲早已凌駕在一切生命之上,因為萬物在人類面前,都表現(xiàn)得那么馴服,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如今我們嘗試換用另外一種表述方式,在生命面前,人與物是可以平等的。這種表述,只是人類本性對未來或未知的一次小小讓步,是喊出尊重其他物種的一個口號,尚且算不上一次行動。一個科學家可以說自己已經(jīng)將一種生物的習性,它的生老病死已經(jīng)研究透徹了,甚至可以用克隆的技術,將它完整復制出來。只是這樣真的就算完全了解了嗎?借用莊子的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它不是詭辯,而是附加了一種更加高尚的人性因素,或者說,超人性的因素,去凝視宇宙間的一草一木。一種更加接近萬物平等的凝視的目光。
將討論一條狗的話題,提升到這種高度,似乎暫且沒有這個必要,但要用人性來概括那條狗給我?guī)淼母惺?,又感覺不妥。它的眼神里,確實有一些非常尖銳凌厲的東西,但不是獸性。它早已喪失了一條狗的警惕和敏捷,顯得慵懶與一切無所謂。那更像是一種平靜的深邃。就像時光不斷地打磨,將一顆寶石粗雜的表皮去掉,只剩下純凈無瑕的內(nèi)在。不論外界再如何侵蝕,依然難掩它的光澤。
這種平靜反而令我心生怵意。它對我的一切毫不知曉,卻在對視的一剎那,洞穿所有,在它眼里我就是一個透明人,什么也無法遮掩。我看著那雙眼睛如黑洞般,一點點將我吸進去,再不轉(zhuǎn)移,仿佛整個人都將即刻消失。
因為它行將就木,時光給予了它高貴的贈予嗎?還是它無限順從主人后,便也有了主人的靈性和意識,無以言說,卻又精準無比?好像每一種都不足以至此,兩種加在一起,仍舊令我存疑。也許作為狗的一生,“狗性”也在不斷往前伸長,像植物一樣會開花,像水滴一樣會結(jié)晶,然后化作自身的品性,難以理解,但卻真實存在?
我緩慢地回想曾目睹過的它的模樣。那個老嫗因為身體康健,無法忍受自己待在房間里,總是不斷外出,每次都要把它帶上。有時候拿一根細竹子用來規(guī)訓,有時候又什么也沒有,背手順著這條路往前走。而我人高馬大,總要在走完這段路前,從她身邊超越過去。其實每個落在她身后的人,總能輕易地走到前面去,因為她走得實在太慢了。我每次都無法知曉一人一狗走向何處,也從未見過人與狗分開來,獨自走在路上。它更像是一只導盲犬,盡管沒有繩索,她也沒有失明,但它總走在她一兩步前,不急不緩,猶如訓練有素。偶爾它會離開這個位置,但很快就會被她呵斥回來,她不允許它偏離,哪怕在她旁邊不遠或身后逗留。她邁著年老的小碎步,緩慢中透露出急切,因為脊柱的彎曲,她的下半身似乎總要比上半身更靠前一些,兩只干枯的手前后甩著,顯現(xiàn)出與這個年紀不符的力氣。
它的眼睛雖然看著前面,它的腦后仿佛還長有一雙眼睛,知曉她正注視著它的一舉一動,令它不敢恣意妄為。當它乖巧沉著地走在她前面,目不斜視,對周遭的一切都不為所動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們的關系并不是狗與主人,而是另外一種。也許是母親和孩子?想到這里,我不禁也為之一驚。把這種關系賦予人與狗之間,尤其是她與它之間,就變得頗為嚴肅。我無法像短視頻里的那些“鏟屎官”一樣,將人與貓狗的那種近乎溺情的關系,演繹在她與它的身上。很顯然她并不溺情于這條模樣衰老、早已喪失活潑的狗,它看起來如此瘦弱,并未成為搞笑視頻里的“奶奶養(yǎng)的狗”或“外婆養(yǎng)的狗”。她規(guī)定著它的行為舉止,就像一個盡責的母親,不愿讓她的孩子墮入與流氓混混為伍。她對狗的教唆,更像是對待一個幼小的陪伴者,她需要它的相守,更要它循規(guī)蹈矩,讓她少操點心。
她有時候會分心,心里想著什么事情,便會讓它脫離自己的管束,不再費勁地要求它,而它似乎也心領神會,步伐輕快,漸漸便與她拉開了距離。她也許是想起了某個早已逝去的人。有好幾次,我迎面向她走去時,都見她的手里拿著一兩片黃褐色的葉片,那是更遠處,那棵木菠蘿樹的落葉。那是這條街道上的綠化樹中葉片最為碩大的一種,其他樹種是香樟、扁桃和小葉榕。她拿著撿拾到的大葉子,步履平靜地走到一棵小葉榕下,把葉片插在朝向街面的樹根下。小葉榕的板根剛好形成一個凹陷的窩,那些葉片斜靠在那里,已經(jīng)有一小堆了。
這只狗卻并不用參與到這個帶有某種儀式感的行為中來。這就像是她與它之間的某種默契,它知道在某些時候,主人不再需要它,它可以獲得另一種短暫的輕松。這種短暫時刻,似乎有一種隱幽的情感磁場,讓它避離,但又必須在某個合適的距離停下來,等她漸漸地走出,然后再一同前進。
在那些更多我未曾目睹的時候呢,這只狗究竟都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它沉穩(wěn)淡漠的狗性,讓我察覺到了事實的復雜,它和我遇見的那些犬類太不相同了。
我?guī)缀跄軌驈乃膶σ暲锟匆娔硞€人的神態(tài),但那并不是某個特定的人,我也并不熟識,但最后還是定格在那張狗的臉上,無懼,卻又令人不安。似乎它就要沖將下來,對著我一頓撕咬,讓我在它面前顯露原形。它的兩條細短的前腿舒適地往前伸過來,并未因此往兩邊叉開,以便快速借力,支起瘦小的身體。它的放松姿態(tài)有種迷惑性,經(jīng)由它的眼睛傳遞過來,反而令我不知所措。
片刻的凝視,我的疑惑不僅是對狗,更是對自己,急遽地漫散開來。
它的眼神挑戰(zhàn)了我對狗的認知。出于自我的敏感,或是人性的尊嚴,我?guī)缀醪辉赋姓J我被它打敗了。它沒有在我的身體上留下傷口,卻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制造了一個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它好像僭越了物種之間習以為常的秩序,也許只是稍微地流露痕跡,并未帶來認知的顛覆,但已讓我感到震驚。
大約也與我的內(nèi)向有關,在與他人的交際中,我很難與對方有長時間的眼神交流,這種長時間也許只是幾分鐘,或者幾秒。他人的目光總是充滿了豐富的意味,有時甚至超出了交流的內(nèi)容,向其他方向偏移,更加不敢直視。然而一只狗的眼神,如何在消除獸類的警覺與防備后,充滿了與它并不相稱的云淡風輕?也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老者也變得老成世故嗎?或者那雙眼里只是無知與坦誠的目光,向?qū)Ψ搅髀冻鰸M溢的信任,期待著對方流露相同的眼神?它并沒有受到人際交往的復雜與尷尬的影響,沒有出于禮節(jié)的人性約束,完全出于自然和本能,敢于對視,渴望交流,隨時做好準備。
我只是過度解讀了與它的對視。最早出于對犬類的美好情結(jié),接著將它與年邁的主人類比,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人與獸的區(qū)別,最后只能反省自己。我完全忽視了交流的最本真的感受,它無須過多地闡釋,有時語言交流不了的,可以用動作,動作解決不了的,可以靠眼神。眼神的交流能夠跨越物種,在不同的屬類中達成意愿。這也許是上天賦予我們的一項寶貴技能,很多時候人類卻拒絕使用。
然而,這也只是為了安慰自己罷了,我仍舊無法從這種凝視中解脫出來。也許我受到了冒犯,我屬于獸類的某些本性此刻暴露出來了。我在與他人的對視中敗下陣來,我由此變得更加敏感和脆弱,直到遇見這只狗,在與它的對視中,我再次占據(jù)下風。長久的忍耐讓我蓄積了無數(shù)的怒氣和惡意,對這樣一條瘦小的狗,我怎么忍受得了呢。但我并未對它動手,不是顧忌它的主人,而是某種難以表達的東西。就像前面提及的,我總是對未知充滿好奇與恐懼。它讓我無法迅速做出決斷,將一切變得簡單明了。
我凝視它,剛好它也在凝視我,它的身后是年邁的主人,我的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我們就像彼此的鏡中影像,對這一剎那的凝視,充滿新奇,但更多的卻是漫無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