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妹
桔子打小長的好看,長長的睫毛如同一湖秋水上漂浮的細柳,笑起來淺淺的兩個酒窩,皮膚稍微有點黑,卻是健康的顏色。出生時,腳掌內(nèi)側(cè),長著朱砂紅色的一顆痣,蒙著細細的絨毛,開始像小米粒,慢慢越長越大,有櫻桃大小了。村里老人們說,痣長在腳上,心思野,嫁的遠,這話桔子聽著不受用,不管夏天多熱,從來不穿涼鞋。
“桔子,吃過飯別忘了去看烤煙”。桔子十六歲了,每天放學后,書包還沒放下,坐在炕上的十四爺就把擦得錚亮的黃銅煙管從掉了一顆門牙的嘴里拿出來,吧嗒一下嘴,故意咳出一聲,和桔子嘀咕著。
桔子“哎”了一聲,就先去廚房尋吃的。
三歲那年,母親病了。村里來個盲眼的算命先生說桔子克母,得先過繼給別人家,十八歲以前不能回來。考慮身下還有三個孩子,父母一合計,就把她過繼給了村東頭無兒無女的十四爺,說來還有點遠方親戚,好歹也算是個照看。
十四爺?shù)母赣H老太爺開了兩個家庭粉坊,雇了八九個小工的規(guī)模,生活算是殷實富足,納了三房太太,十四爺是第三房太太生的,排行十四。十四奶本姓曹,名不知,嫁給十四爺后,連姓都省了,都叫她十四奶。四十歲那年小產(chǎn)后得了一場重病,臥床三天三夜,滴水不進,燒的迷迷糊糊,什么藥也不管用,實在沒招了,請來了愛民鄉(xiāng)的趙二娘“跳大神”。趙二娘和她家趙二要了一間偏方,用大花床單遮住窗戶,開始“治病”。十四奶躺在炕上,面無血色。趙二拿著一面銹跡斑斑的圓鼓咚咚的敲,哼哼唧唧的唱著說“請神”下凡。趙二娘端坐在一張木板凳上,不一會兒,雙腿哆嗦,緊閉雙眼,快速地甩頭,像上了發(fā)條般全身抖動,嘴里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趙二在旁給翻譯。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十四奶的病竟奇跡般的好了,開始“出馬”給別人看病,據(jù)說她這場病是“仙家”鬧的。誰家有個頭痛腦熱,誰家的小孩半夜哭鬧不睡覺,都請她去把脈開藥,扎針的扎針,貼膏藥的貼膏藥,十有八九都好了。
桔子出生時十四奶也聽說過這孩子心思野的話,萬萬沒想到過繼給了她,算來算去這事沒算明白。桔子的父親托了老太爺說通,點頭同意的。老太爺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手里的兩個粉坊說不上傳給哪個兒子,大家都對他的話言聽計從,不敢違抗。說是桔子命硬,只有十四奶的“法術”能降住。何況每月桔子的家里都送來一袋子新磨的玉米面、黃面,過年了還能送上鍋粘豆包,也就堵住了十四奶的嘴,可是心里是不愿意的,礙于自己的“口碑”只好作罷,因此對桔子忽冷忽熱,沒多少親熱勁,想法給她安排點活兒,給自己找點平衡。桔子從小就比別的孩子多干了很多農(nóng)活,砍柴、鍘草、放鵝、捆玉米桿,樣樣不少。隱約知道自己的身世是7歲那年,和鄰居小孩玩摔泥泡,有個叫二黑的玩賴,讓桔子識破了,就氣急敗壞地喊“要來的,要來的”,說完大家一哄而散。
桔子于是問十四爺十四奶自己哪里來的,十四爺敷衍地說,糞堆里刨出來的?!澳膫€?”,桔子問。十四爺不耐煩地指著后園子里那堆豬糞,就那堆。桔子圍著豬糞走了好幾圈,除了嗡嗡的綠豆蠅在上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不到任何跡象。如今桔子早識破了十四爺當年的詭話,可是怎么也笑不出來,心里常常悶的慌。
就著鐵鍋里的白菜燉粉條,啃了一個玉米面窩頭,又拿上一個,桔子匆匆往村西的烤煙棚里跑。跑起來顛顛的,兩根溜光水滑的麻花辮,像兩條鞭子輕輕拍打著微微聳起的胸脯,于是不時把它們甩向身后。
十四爺犯咳嗽病后,給桔子派的這個活兒已經(jīng)三年了,她越來越喜歡上這個差事。夏末秋初,田里的莊稼要成熟了,高粱穗兒彎下了腰,面帶羞澀,土豆花白燦燦,綿延起伏。桔子跑起來,耳邊的風呼呼而過,夾雜著莊稼地的成熟的氣息,比家里舒服多了。
烤煙也沒什么好看的,已經(jīng)雇了一個“小煙官兒”照看烤煙房,說穿了就是去看看這煙官兒是不是在盡職盡責罷了。小煙官兒家住在離這二十里的橋頭村,父親打井時被木樁砸過,躺半年就病故了。母親改嫁,生個妹妹,專橫野蠻,從小就拿小煙官出氣,又不能伸手打,十三歲就自己出來找活干,經(jīng)常饑一頓飽一頓,身材矮小,兩條腿有點羅圈,自己總覺得不好意思,所以總穿著肥大的褲子,用兩條帶子挽住褲腿,到顯得魁梧壯實。小煙官和煙打交道多,臉總像蒙著層灰色的霧。
午后的陽光伸出遲暮的手透過烤煙房的木柵欄揉搓著暗綠綻黃的煙葉,回想盛夏時節(jié)肆意地在翠綠欲滴的葉片上揮灑激情的纏綿,還想留住這最后的溫存。桔子跑到烤煙房前慢慢停了下來,瞇眼看夕陽,幾縷淡淡的云像新娘子扯過來遮臉的薄紗,欲蓋彌彰地嬌羞著,欲說還休。夕陽下的烤煙房也被蒙上了薄薄的金。向西五十米有棵超過烤煙房的大楊樹,半腰處分成一條兩米多的斜杈,天然彎成個弧度,如同綠意盈盈的秋千。每次來時,桔子都會看見小煙官在樹上盯著她看。有一回她非讓小煙官舉著爬上樹,還把襯衣扣子刮掉了兩顆,露出雪白的胸脯,想到這兒,桔子不由得摸了下胸口,臉騰地紅了。
桔子總覺得和小煙官兒有說不完的話,在十四爺和十四奶身邊,就像被倒扣在碗下的蛐蛐兒,突然小煙官把碗翹起個縫兒,恨不得想馬上鉆出來透透氣。她查看了周圍,看了看樹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桔子疑惑的向里張望,隔著密密匝匝的煙葉散發(fā)的煙草香喊了一嗓子,也沒有人應聲,正納悶時,只覺背后的辮子被人輕輕提起來往臉上掃,心里笑了,一回頭,撞見了小煙官兒正咧著嘴笑,露出整齊的白牙,夕陽下,那牙齒似乎也蒙上層金,格外吸引人。
剛想盤問,不料小煙官氣喘吁吁地開口道,“桔子,你,閉上眼睛”,于是竟聽話的閉上?!耙?、二、三,睜開啦”,只見小煙官變戲法似的從背后拿出一小盆紅沙果?!袄纤寮业??”桔子瞪大了眼睛問?!澳阍趺粗牢蚁??”“嘿嘿,你上次和我念叨來著”,說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頭上還粘著果樹葉子?!澳阍趺窗阉铱撮T的大黑狗弄走的”?“我自有辦法”,小煙官眨巴著眼睛,一副雄赳赳的姿態(tài)。“你告訴我,要不這窩頭不給你吃了?!薄拔遥?,”小煙官兒支吾著,趁桔子不防備,一把搶過窩頭,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說來也怪,老隋家的大黑狗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有個毛病,就守著院里的沙果樹,誰也不讓摘,自己家的人吃的時候還得小心翼翼,村里人都不敢去。這傻小子,怎么這么傻,桔子這樣想著,小煙官轉(zhuǎn)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后小腿上有排牙印兒,滲著血,她一下明白了?!霸趺椿厥?,我不是告訴過你千萬別去嗎?”桔子又氣又心疼,幾乎是喊出來的。小煙官也不說話,又撓撓頭笑了起來,趁桔子不注意,塞到她嘴里一顆果子。,真甜啊,帶著微酸,帶著點澀。
桔子照例走進煙棚,查看煙葉有沒有疊加的,有沒有沒翻過個的,發(fā)現(xiàn)比平日里碼得更加整齊,淡淡的煙香伴著棚里干燥的空氣,夾雜著沙果的酸甜氣息,桔子的心里有種說不上的奇妙感覺。
過繼給十四爺和十四奶后,她隱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每隔個把月,總有四十多歲的一男一女來到十四爺家里,帶著米面,或者是現(xiàn)成的干糧,女的看自己的眼神定定的,經(jīng)常忍不住摸下桔子的頭。問十四爺他們是誰,總是呵斥一頓,告訴小孩子別管那么多。桔子心里時常憋悶,愿意和小煙官聊聊心里話,也許就那天無意說起小時候吃過老隋家的沙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敢的話,被小煙官聽了去。沒想到,他竟然去冒險,想到這兒,鼻子一酸,不由得流下了淚。
這下小煙官慌了神,拖著一只傷腿急得在地上直轉(zhuǎn)圈。桔子看他那樣又好氣又好笑,一邊伸手拿掉他頭上的果樹葉一邊假裝生氣道“讓你不聽話,等你娶了婆娘讓她收拾你?!薄拔也蝗?,要娶的話”“怎么?”“要娶除非像你這么好看?!闭f完就一瘸一拐的跑了。湖邊一群吃完食打盹的野鴨撲棱撲棱的拍著翅膀驚跑了,桔子在后面追,就想問問她哪好看。兩個人一前一后,誰也沒看見烤煙房里爐子的火苗也受到感染,不自覺地跳上了煙架,跳上了柵欄,跳上了煙棚的頂。
等瘋夠了,鬧夠了,小小的烤煙房已經(jīng)在如血的夕陽中縹緲如仙了,煙氣升騰,那一排排的烤煙似乎想擺脫被卷成筒在各種口味的嘴里變成廢氣消散的命運,而是直接飛到天上羽化成仙,給夕陽這位新娘道賀去了。
兩個人都傻眼了。村里人七手八腳地拿著鍋碗瓢盆用湖水把烤煙房澆滅,桔子不知什么時候丟了一只鞋,正好是長著朱砂痣的那只腳。從那天起,桔子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遠嫁他鄉(xiāng)。母親因她這樣回去感到羞憤,病情加重,不久也撒手人寰了。那年,桔子17歲,終是沒有逃過克母的魔咒。
十四爺和十四奶對小煙官兒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好幾年,鍘豬草、喂豬、生火、做飯,一刻也不讓他閑著,像使喚牲口。小煙官心里有愧,贖罪般地忍受著,偶爾也悄悄打聽桔子下落。有一天,聽十四爺喝多了和十四奶叨咕著“這丫頭,命還不賴,靠上吃皇糧的了,聽說人也長的細皮嫩肉,白凈面皮”。小煙官正好在灶房填火,聽出是桔子,心里有些失落。抬起頭,看見灶房里掉漆的臉盆架上發(fā)黃的鏡子里的臉,搖了搖頭,錘了錘胸,咧嘴笑笑,喂豬去了。
在那個廢棄的烤煙房旁邊,小煙官開了塊地,不知從哪弄了果樹苗,種了一排又一排沙果樹。春去秋來,沙果園面積越來越大,有時竟能拿到集上換點糧票和布票,大部分都上交,就當把欠十四爺十四奶的還了。只要有空,小煙官依然坐在大楊樹上,雕像般一動不動,出神地望著夕陽。
突然有一天,遠遠看見玉米地旁的小土路上走來兩個人影,一大一小??緹煼砍鍪潞?,村里人都覺得晦氣,誰也不往這邊來。能是誰呢?小煙官呼的一下從樹上跳下來,走進一看,是個女人,手里領著一個男孩兒,幽幽地望著自己。女人穿著的確良素色襯衫,散開的頭發(fā)用別針別在耳后,襯著蠟黃憔悴的臉更加細長,眼睛大大的,只是沒有靈動的光澤。小煙官打了個激靈,張嘴喊了聲竟沒叫出來,是桔子。
楊樹下打掃出一塊空地,小煙官架起一爐火邊給男孩兒烤玉米,邊聽著桔子斷斷續(xù)續(xù)講著過去。嫁過去的那個男人相貌堂堂,卻是好吃懶做之徒。仗著祖上積的陰德有個好差事,吃拿卡要,便宜占盡,染上了賭牌的惡習,竟達到了家底都要輸個精光的地步。一個連雨天,小兒子發(fā)高燒,眼看就要抽搐了,就冒雨去找他,正在興頭上的男人氣急敗壞地張口就罵,看桔子在門口哭哭啼啼的認為晦氣,又上來連踢幾腳。踢完后去茅坑上廁所,一腳踩滑了,后腦勺磕到刨地的鋤頭上,不省人事?;貋硖闪藘赡辏K于在一個雷雨之夜歸了西,小兒子到底沒留下。從此,大家都認為桔子不是吉利之人,躲的遠遠的。小煙官聽著桔子的哭訴,心里翻江倒海的難受。
高粱紅了,谷穗彎了,日子一年過了一年。不知什么時候起,大楊樹下,又搭了一個嶄新的小草房,不大,房后一片果樹,房前一汪湖水,水面上有野鴨成雙結(jié)對的嬉戲。田野間微醺的風扯掉了夕陽蒙在臉上的薄紗,新娘子顯得更加溫柔嫵媚了。桔子的一雙巧手變著花樣做吃的,高粱米飯、玉米面大餅子、小米撈飯,小煙官的臉色越來越亮堂,腿也似乎直了不少,整個人精神抖擻。平靜的日子沒多久,村里要征地,說是外面來個開發(fā)商相中了楊樹下的這片湖水,要建粉條加工廠,作為補償,可以給他們一點錢。
小草房頃刻間變成了一片廢墟。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走出去看看。一晃8年過了,那一排排沙果樹已經(jīng)從楊樹下飄洋過海,來到了一個叫做融水的小漁村。這是海邊一個富庶的小村莊,村民一邊打漁一邊種果樹,家家過得有滋有味。岸邊漁船上,一個女人齊耳短發(fā),別著紅色心形別針,挽著褲管,赤著腳,在一片漁網(wǎng)上穿針引線,身邊的大盆里活夢亂跳著各種各樣的魚兒。
“婆娘,快回來,開飯嘍?!辈贿h處的漁房里,一個膚色黝黑,牙齒潔白的男人揮舞著一條毛巾向這邊喊道。旁邊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蹲在地上玩沙子?!袄项^子,來啦,別叫喚了”,一邊嗔怪地應著,一邊從嘴里吐出沙果核兒,紅彤彤的臉頰透著歡快的亮色。沙果核滾到了腳邊,正好碰到了腳掌上那顆櫻桃大小的朱砂痣,纏綿著,女人低下頭笑了,睫毛彎成了湖面上的一排細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