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我開車帶她來到弧城。弧城不遠,因而我此前從沒帶她來過。以前我總是想,要帶她出行就要走得足夠遠。
現(xiàn)在我們一起來了,我卻像把她當了向導,問這問那。我們找到她上個月住過的旅館,住進她那時睡過的房間。為了要這間房我在前臺費了點口舌,但總算如愿了。從氣象記錄上看,一個月來這里的氣溫竟沒什么變化,我相信街景和透射室內的光線也是。身上還有力氣,出來原來不難。我含笑打量著一切,決意要把這次旅行的每一刻過好。
我們要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自駕去郊游。明天已經是清新和親密的了。
我讓她舒展地躺在床上,我依傍在她身邊。我要確保她身體放松。上次她初到時,一定是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卸掉所有蠻勁、深深地呼吸后才流出眼淚。
“有時我真像個蠢貨。”我用喉音替她再現(xiàn)上次所想。一個月前那天我剛剛從焦躁中抽出空來和她狠吵了一架,她便跑了出來。
她看著我點點頭。她的嘴微笑,眼角卻及時地滲出眼淚。
淚珠應該和一個月前一樣圓滾,這想必是此行圓滿的預兆。我要了點酒,我們喝起來。時隔這么久,她記不清上次酒的牌子了,這也說明這并不重要。如今翹了幾次杯底后她一樣喝醉了,昏睡過去。我撫摩了她的鼻翼和左腮。
次日早上,我給車加滿油,把東西準備好,才換上車里那件休閑西裝,回到房間門口敲門。她被吵醒,應該還不大舒服。
我問:“我看起來怎么樣?”
她問:“這就開始了嗎?”
我問:“早嗎?”
她沒回答,去梳洗。等她時我甚至有點心急。
她穿戴好后我牽著她下樓,回到車里,她可以聞到車里剛噴的古龍水味。
我開動了車,帶她兜風,向城南行駛?;〕堑穆讽槙常放耘紶枙幸粌勺排f建筑或者石雕。這是一座小有名氣的文藝之城。
它的確適合做某種回憶的背景。我的咀嚼肌鼓了鼓。
車行到那家美術學院門前,我轉了進去,然后才想起補問一句:“進去轉轉好吧?”
讓人在校園逗留總是很容易。我們參觀了他們的畢業(yè)作品展。我看似信步,其實擔心這個展覽上個月的有些展品如今不在了。還好,那個肚臍凸出的軀干雕塑還在,那螺殼里伸出的肥厚紅唇也在。她經過它們時,我端起她的相機給她拍了照,并刪除了上個月她在相同位置的留影。
一幅攝影作品里是重影層疊的人像。不同人的多張面孔疊加,遠看是張模糊的臉,走近觀看可見很多只眼睛很多張嘴,令人眩暈。作品題目是“溶”。我于是有點興奮。來弧城前我對她說過,疊加即是消解??涩F(xiàn)在我不能停步過久,她得像上次那樣瀏覽下去,不該出離情境。
轉過一組表現(xiàn)哭泣的攝像作品,我親吻了她。這是一個被冷落的角落,附近故弄玄虛的作品被別處更加故弄玄虛的作品搶光風頭。我使出了初吻或最后一吻的吸吮力。我想問她這力道像不像,但看她虛弱的樣子我收住了傻話。
離開展館,她告訴我可以從學校的另一個門出去。我有瞬間的惱火,把車提起了速度。
城南陽光充足,我的眼鏡片變成深色。她頭倚車窗閉上眼。順著主路轉彎后兩側盡是田野。我一度有點困倦,近來我睡得不多。我和她以不同的方式瞇著眼。然而終于來到這一片樹林旁時,我很快認出了它,停下車。很靜,也很好聞。我們下車,邁過一些草石干礙,到林間深處漫步。高處的樹葉極力攔住陽光,因而被照得通體明亮,腳下的草層暄軟。水洼大概在林外一側十幾步遠的坡下。
她走遠一些,靠在樹干上。樹木其實比花更適合女人接近,不管它枝葉多青翠,都有一根粗糙的樹干,女人靠上去會顯得分外鮮嫩,至少是柔軟。
我端詳她靠著樹揚起下頜的樣子。
“在這兒他又親你了嗎?”她要繼續(xù)走時,我不得不問。
“沒有?!彼呎f邊走開。她應該沒有生氣,我設計這次旅行時她濕膩著兩眼,喉嚨里拱動著大塊的“對不起”。
追上她,我時而攬住她,時而任我們的肩膀和手臂頻繁摩擦。我從她衣裳上摘掉幾片葉子,又為她撥開攔路的樹枝,這些顯然是任何一個陪女人逛樹林的男人都會做的。
我像猴子一樣在林間呼吼時,她正處平靜沉抑。我的第一聲好像把她嚇了一跳,然后我開始變換出幾種聲調。我推測一個精力過剩甚至有些亢奮的男人是會這樣的,帶著造作的清純和模擬的爽朗。
惦念許久,我跑去采了一朵粉瓣白心的野花給她,上次她得到的花大概就是這種。我打開相機翻找照片,擔心這花沒有照片里的那朵醒目。上個月回去后,她沖印了持花的照片,鑲進了相框里,我知道背面還寫著“暫得一香”四個字??涩F(xiàn)在在相機里找到原片后見得當時她手里的花幼小而色淡。我嗤笑著刪去照片,還是握著她的手把我的花放在她鼻下,甚至杵到了她鼻孔里。我知道嗅覺對記憶的意義。
她的感官不會拒斥這情景。我拍下了她和我的花,又拍了幾張樹木間的她。
“該去釣魚了?!蔽也幌胱屵@次漫步短于她上次的,更不想讓這次比上次冗長乏味。
“你真的想那樣?”她問。
“當然了,反正這么多年我也沒有好好陪你。”
我回到車處,拿出漁具、坐凳和食物。我堅持自己提拿所有的東西下坡,略有踉蹌。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也瞥了瞥正在遠離的樹林。我又向她確認樹林里是否發(fā)生過親吻什么的,她又否認了。
魚竿那套東西需要抽拉組接,并不很馴服。我背對著她鼓搗了一陣子。架竿時,我仔細問她上次垂釣的位置,微調幾次,終于安置下來。相機取景委實與上次吻合,我甚至恍惚見到了上次他們的坐凳在水邊泥地上留下的痕跡。坐下來的確舒服,陽光剛好曬不到,風把水味兒掃進鼻子里,幾近解渴。視野少有地澄凈,她的眼睛水樣明潤。
魚鉤甩進水里,我們安靜了下來。野趣郊景中,她凝望著水面的兩個倒影,我的映像隨水波時聚時散。也許她眼里還會出現(xiàn)那個男人的樣子,但一個月來她所受的魅惑可能已經開始松動含混了。
“我是該早點讓你享受這些?!蔽彝∑f,“很美好,我也能感覺到。超離,懶散,還新鮮。身邊的人是誰都這么美好?!?/p>
余光中她垂下了頭。她知道我的意思,但心里還不舒服。我反復想過也對她講過,恣意地過一天不是罪過,何況她一向記不牢新相識的面孔,一切都還可以解救。
總之我說了,我真的理解,而且我會處理好。
水邊開始了一段沉默,這在意料之中。她什么時候這樣都不奇怪,無論在那天之前還是之后。魚漂動了一兩次,但我們什么都沒釣到。我可以彌補。后來她站起來,沿著水邊走開,裙腳沾了泥水。水那邊的野草顯得比這邊蔥郁,其間那些竊竊彈動該是蛙類的蹦跳。
我收回她的魚竿,俯身從桶水里捉起我早上買的活魚,用力捏住甩擺的魚身,把魚鉤穿進它的上顎。并不是很容易,場面也不大好看,鮮血涌流并飛濺。一條魚怎么會流這么多血?我開始生魚和垂釣運動的氣??墒姑性俅问刮移胶拖聛怼_M入同樣的背景,疊加另一份印記,其過程是解題也該是審美,好比把第二種溶質攪進溶液,讓人無法離析先后,只能欣賞再生的色澤和滋味。
我朝她的方向舉起魚,喊出歡暢的聲音:“魚!”
她回來的步子不快,我朝她使勁勾手。
見我把魚遞到身前,她還是有點緊張。我說有我呢,就把魚嘴給她。她猶疑著伸手去摘魚鉤,我看見了她食指上留下的小小疤點,一個月前這里是一處小傷口,三十天間用拇指摩挲它成了她的習慣。她摘鉤果然怯懦笨拙,動手幫她是很自然的事,我捏住鋼鉤也把持住她的手,隱斂地用鉤尖又準確地戳破了她的疤點。她疼得叫了一聲。
魚像那次一樣跌落,但還在泥地上扭動。我把它踢進水,同時把她的食指塞進嘴里,幫她吸吮鮮血。她的手冰涼,讓我感覺嘴里的血更腥冷,由此也可知她能感覺到口腔的溫熱。
“上次是這樣吧?”我問。這樣可不合臨床醫(yī)護衛(wèi)生標準。
她抽回手,額前的頭發(fā)垂了下來,遮住了眼睛。那條魚再笨,進了水洼也不見蹤跡了。輪到我了。我只脫去外衣,面對水面上的自己竟可恥地打了冷戰(zhàn)。
我明白我不同于那個人,可對她來說,一面之緣最堪記的,該是鮮明的環(huán)境和事件形態(tài),而非特定的填充物。當日的歡愉暢快正聽憑重演,她記憶里弧城伴侶的形象會兩相變幻交溶融,我的模樣和姿態(tài)即將蕩漾其間。
念念有詞地,我在泥地上蹬腿跳進水里。騰躍比預想的潦草短促,入水前我來不及吸氣。拍進水面,身體當即被野水刷涼,扭擰了幾番我才得以露出頭,任幾條水草掛在身上。不知道那個人在她面前戲水時是驍勇還是俏皮,上次他沒捉到魚,但一定像魚一樣放浪。我盡量學著那樣子擊水向遠處游去,游到一簇挺水草莖之間才急迫地喘了幾口。
回到岸上時,我當然累了。出水后的愿望就是脫掉濕水下墜的褲子。
“你不打算轉過去嗎?”我嗓音古怪地問她。她轉身走開幾步,我脫光了自己。接下來,我應該把外衣系在腰間,擰擰濕衣服,把它們晾在石頭上。中午過后我們應該駕車回返,回到旅館她應該讓我趕緊洗個熱水澡。然后我應該穿著浴衣與她相對,其時我們應該急著用嘴去找對方的嘴,應該連為一體倒在床上翻滾……這些都是已經規(guī)定了的。但在水邊赤身裸體時,見她正走到一塊圓潤的大石旁,我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
她從石頭上收回眼風時,我已經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一手扣在她胸前,一手摟著她的小腹。
“在這兒是不是應該有一次?”
“胡說什么!”她想擺脫我的胳膊。
“你再想想,我們不能有疏漏。他在這兒脫了衣服?!?/p>
“沒有,在這兒沒有?!?/p>
我得給她講講她的經歷,“我不是說你喜歡躺在石頭上,但這種事都是憑心血來潮的。剛才那片樹林其實是很好的鋪墊,你說在那兒沒怎么樣,好,我信。但在這兒……怎么可能還沒什么?”
不知不覺間我就使上力氣,把她擁到石頭上了。她則吭吭哧哧地試圖推開我。我對她用這態(tài)度能否過好今天感到憂慮。
“你也知道,漏掉場景最不好辦!”我壓了上去,好像有兩句央求。后來她不動了。
可能是因為疲勞和剛剛的冷水,我做事情費了些周章。我起身后,她在石頭上躺了一會兒,也坐起來,抱緊胳膊裹起身體,開始掉眼淚。在家里她剛剛承認了事情之后,坐在我面前等我開口說話時,也是用兩臂圍裹身體,慢慢地哭了起來。
如果她開始哭泣,我就該承擔更多了。今天還有很久要度過。我拿出吃的東西,發(fā)給她魚罐頭,又丟給她一個面包。我沒找到給自己準備的牛肉罐頭。從水里出來后,我領略到風的冷硬,一度有點腹痛。勉強完成了午餐,我在石頭側面靠坐良久。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沒吃多少東西,魚罐頭我忘了幫她打開。這不太好,她很少餓肚子。我開始喂她吃。她不看我,東西喂到嘴邊才張一次嘴,如此重復,直到我覺得她吃好了。
午后返回時,我的衣褲根本就沒晾干。我只套了外衣外褲,把其余衣物和漁具一起扔進了車后廂。弧城之行是我確證了情況后連夜安排的,拖延時令的話我現(xiàn)在也許會冷得打戰(zhàn)。雖然我不是因為怕冷才雷厲風行的。當晚拖拖沓沓地交談過后,我們都在床上靜了下來。深夜我叫醒她,她的淚痕還在臉上,我講給她那個原始部落的習俗——男人發(fā)現(xiàn)女人有了外遇從來顧不得打罵,而是即刻同她做愛,目的是用男性局部的蘑菇狀結構盡多地掏刮女人身體里的外來精液,再把自己的精液搗進去,混合殘留的那些,極力降低她被別人致孕的可能。多原始,又多理性。
“你懂我的意思嗎?”那晚我問。
她說她不會因為那天而懷孕的。她沒懂我的意思。
“我在打比方,我說的是這兒——”我盤腿坐起來,指著腦袋告訴她,“我是說那些印象,在你腦子里趕不走的那些。我們應該去重新來一次,去攪拌去擠占那些印象?!?/p>
然后我講了很多話,直到天亮。半宿里她臉上的眼淚干了好幾次。
現(xiàn)在我們應該已經完成了一半任務吧。所謂的返回,其實是繼續(xù)前行,繞彎子去找主路兜回市區(qū)。車子走得可以說磨磨蹭蹭,也可以說細致持重。到了那段土路,我望見了前面的另一片野水。她承認過發(fā)生在這兒的歡笑,眼下她不說話,我也不會略過。我熟悉相機里取景于此的那些照片,希望我能做好。
“準備好!”我說,然后加速,斜插水岸沖了過去。這片水開闊得多,水面有剛才水洼的十幾倍大,有像樣的岸,岸邊野草過膝,腥氣十足。剛剛望見的那些活動的斑點現(xiàn)了原形,變成一群野鴨驚飛起來,撲撲啦啦掠過車前窗。那些照片其實沒拍好,有大片的模糊,我由此推測了車速。如果無知地慢慢推進,鴨群就會翻書一樣三三兩兩地跳開,情景自然不會這么好看。
“哈!”用力笑了一聲,我停下車。效果不錯,除了末尾車在幾個坑洼里顛了一陣子。她無動于衷,反倒瞇起眼。
“我去后排躺一下,我累了,有點不舒服?!彼チ撕笈抛?,側臥下來。
我也不必保持歡快了。“上次在這兒你舒服嗎?”
“也不太舒服,怎么了?”
“你拍了那些鴨子?!?/p>
“然后就沒力氣了。你知道,我有時有點暈車。”她聲帶松懈地說。
我下車拍照。出于模仿,我向水里拋石頭,拍攝水花,動作讓自己厭惡。受這方清幽勾引,我朝水里撒了一泡尿,風灌進外褲,直接粗魯地刮擦腿根。我花了點時間排凈。在車后門外,我透過車窗看她,看了好一會兒。她可以躺得那么柔軟,我剛剛察覺。我翻過一些雜志,從中看過好些女人,有些面頰俊美皮肉明艷,但臥姿生硬。那些沙灘,那些床,毀了那些攝影模特該有的嬌媚。
我拉開車后門,“怎么樣,好點了嗎?”同時我也跨進去,擠進后排。
她蜷了蜷腿,“干什么啊?”
“我是想說,剛才我也是推測——”我吞吞吐吐地湊到她腮前說,“也許你們不是那樣,不是在石頭上,而是在這兒,車里。我覺得我們,還是得把事做周全……”
在后座她再次推搡了我,還兔子一樣伸腿蹬我。
我相信我們的默契是深埋在內的,不依賴肢體協(xié)調,甚至會得到肢體失諧的烘托。
信念維系了許久。有一片刻,斜射的日光略呈棕色,吹進車里的風帶來了些許蜇痛。
我們再起程時有些晚了。我有點急于擺脫土路,眼角也不舒服,行車又讓她受了些顛簸。希望在她未來的記憶里她唇邊和上臂的傷不是我弄的,是車座碰撞的??傊覜]辦法,這次更加力不從心,老早就氣喘吁吁,從石頭上到車里,腰肌也幾近痙攣。我需要她停止扭擰。起初我懷疑是她暗示我別錯過這里的,覺得她是不好說白,也怕破壞這一出的自發(fā)性,后來混亂中我糊里糊涂地動了手,她則嘶叫了幾聲。
“我沒別的意思,這樣總比……”
一本地圖冊從后座飛來,掠過我耳朵砸在車前窗上。車扭了扭,我把控住方向盤。接著說:“這樣總比錯過場景好些。”
我打開了車里的音樂。我腸胃又開始難受,認路困難,并開始擔心又有什么幽靜而引人逗留的地方出現(xiàn)。
回到旅館,天色已經暗了。我們吃了點東西,我給她要了一碗湯,給自己要了一瓶酒。我們都沒喝完,我猜我需要酒,但不知道需要喝多少。我最明確的任務來了。
進了房間,我佝僂著換鞋,不慎坐倒在地。我笑笑,嘟囔著說身上還有水草的氣味,然后看著她的眼睛。
她開口說的居然是:“我們再談談行嗎?”
“我想先洗個澡,不礙你事吧?”我連忙說。
在淋浴間里,我把水溫調到接近燙人,扶著墻讓花灑沖擊頭頂許久。皮膚由滑膩變得紅嫩。翻洗下身時,我的手均勻地顫抖,手背竟是率先受不住水流澆燙的部位。或許這有幫助呢。
出來時我身上還泛著熱氣,浴衣敞露胸口,腰帶松松地盤在腰間。她還站在窗口,沒換衣服。從這個角度看,她的嘴角竟傷得不輕。我張了張嘴,看她的樣子,事情不會很輕快。我吐一口氣,坐在床上,前額的頭發(fā)也垂了下來。
“對不起,在外邊時我有點心急,尤其是在車里?!蔽蚁氚言捳f得坦率又奏效。
她搖搖頭,然后說:“我早想好了,這趟出來怎么都不怪你?!?/p>
我倒不希望她事先想好什么,不想她的預置心態(tài)讓兩次經歷容易區(qū)分。她咬咬下唇,“我也沒資格怪罪。只是今天我感覺,這不只是一個誰該怪誰的問題?!?/p>
“對啊,不是。我就是也這樣覺得,才要這樣過這一天的?!?/p>
“不是,現(xiàn)在我不是那個意思?!彼涯樲D向窗外,外面已經是夜景了。她又哽咽了很久,才慢慢開口:“你不記得了嗎?我們以前,很早以前,有一次就是在車里?!?/p>
我臉上的皮肉慢慢沉降下來。我想反問她什么,沒能說出話來。那應該是一輛借來的車,我們去的是她家鄉(xiāng)附近,那天我們好像很開心。在后排座位上,我拼命推拉座椅,同時對她說了些熱烘烘的話。現(xiàn)在我可以記起這些,卻不大敢繼續(xù)回想那些聲音和影像,它們隨時會被淹浸,基調也會改變,變成我問她感覺如何,說我們要把事情做周全,然后讓她別推我……
“大概也是這個季節(jié)吧,只是那時我們還都……”
“你提那些干什么?”我煩躁了。今天應該有所指向,我必須有所行動。我抓著她兩條胳膊,把她往床上拉。她被我壓在床上,這次連手臂都沒揮動。
我獨自忙亂一氣。敞開浴衣后,我懸停在她上方,遲遲感覺不到自己可以繼續(xù)做什么,終于絕望地倒在一邊。
喘息過后,我對著天花板說:“看來這樣不行?!?/p>
“你明白了就好,開始時我就想說的?!?/p>
“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早該想到的——我應該準備點藥。”
她濕溻溻地笑,眼淚豐沛起來。
“那個人……不是陌生人。”她說,“我們認識他?!?/p>
我扭頭盯著她,又似乎懼怕她的聲音。
淚水從她眼角一股股涌出來,她用力說了下去:“我們都認識他,所以沒那么簡單,那天就是那天。”
有嗡鳴聲在我顱內回蕩,我聽不清自己有沒有問出那句換作誰都會問的話。
她說了一個名字,然后又重復了一次。我看見了她的嘴形。
“我們的確是偶然遇上的。他身邊的女的走了。起初我們只是在聊你,他說他最了解你。后來……他也很后悔?!?/p>
她語音里開始有很多鼻涕聲。我坐起來,像個耐不住平躺的心臟病病人,喘氣成了唯一的活計。幾分鐘后我擺開浴衣,開始起身穿衣服,動作越來越堅決。
她看到我穿上了外衣外褲,正在潦草地拉拉鏈系扣子。她看上去前所未有地關切眼前,同時又被突如其來的呆愣攫住。
“我是想過早點告訴你的……”
我聽到了她黏澀的聲音。我撥掉桌幾上的不少雜物,找到了車鑰匙。
我們都清楚,那個人是我朋友,而以朋友相稱,是因為我和他都覺得摯友不必喚作兄弟。
她擰身下床,想要拉住我,“這終究是我們倆之間的事,你厭惡我或者仇恨我都好……”
我邊擺手邊擋開她的手。
“其實路上我就感覺這樣不對頭了,但還在自欺欺人?!蔽铱朔撕韲道锏囊魂嚥贿m,試著穩(wěn)下聲調,“現(xiàn)在好了。他不是別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會不幫這個忙?!?/p>
她蠢笨,還沒明白我們該做什么。
“我去找他,趁季節(jié)還對。我們三個一起來,什么細節(jié)都不會錯,以后你的弧城就會有他也有我!”我去彎腰穿鞋,嘴里或許還余留著喃喃自語。他那里離得不遠,我有幾年沒去,但心里一直記得,不需要怎么辨認道路。
我清楚他,在樹林里他不會那樣呼吼。我們一起混過幾年,他足夠知近,為人也足夠體諒,當著他的面我可以吃幾次藥,她也不必噤聲。
我腰身哆嗦著,拔腳往外走。她跌撞著跟到門口,還張皇地說著什么,就像我對她說的是另外一番打算似的。我只好摔上門縱步走開,讓那聲沉重的門響或者別的什么,把她封閉在這弧城最對的空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