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啟明
直到此刻,我依然無法相信,胡文彬先生……真的……與我們……永別了……今生再也不能與這位話多、見聞多,朋友多、文章多的好友,把盞歡聚,捫虱暢敘……
文彬在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紅學(xué)事業(yè),他的成就與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我深信,紅學(xué)家們、學(xué)者們,他們無疑會予以深刻的評價的。
在近二十年來與文彬相識的年輕朋友的心目中,“胡老師”“胡先生”“胡老爺子”已是一位前輩、長者、老人; 但在我的心目中,那四十年前的風(fēng)華正茂的老胡,卻是永遠揮之不去的。他還曾多次自豪地對我說,他讀大學(xué)時,曾是學(xué)校的萬米長跑運動員。
四十多年前,在1980 年哈爾濱首屆《紅樓夢》研討會期間,我初識“文雷”中的文彬。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各地舉辦的各種類型的“研討會”,往往會期較長,五天甚至一周,而且大會、小( 組) 會交錯。因此與會者之間,會上會下可有充裕的交流、交往。不像現(xiàn)在,會標很長,“暨”這個,“暨”那個,而會期多是一兩天,甚至半天、兩小時。
我不知道那次研討會的與會者,如今還有哪些師友。但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會記得,那次會議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特別是臺前幕后,文彬都做了大量工作,而促成會議的成功。他是大會的秘書長,我只是一般的參會者?;蛟S因為我們是同齡人( 當(dāng)時人們說的“少壯派”) ,而且又是東北老鄉(xiāng),所以有了多次交談,成為朋友。他坦言召開此次會議的種種不易,各方協(xié)調(diào)之艱難,承辦方哈師大承受之壓力,同時更談到學(xué)界前輩的支持和同道的幫助……他的坦率、熱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眾所周知,那次研討會的召開,不僅是一次真正的紅學(xué)交流,而且誕生了中外矚目的“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對此后紅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具有重大的意義。因此,當(dāng)我們在談?wù)摶蚧貞涍@一重大紅學(xué)活動的時候,不能忘記文彬及其他師友為此付出的努力,不能忘記剛剛離開我們的文彬的貢獻。此后的1981 年濟南研討會、1982 年上海研討會……文彬都參與了會前籌備、組織安排等各項工作,會議期間,我們總會看到他的忙忙碌碌的身影。朋友們開玩笑地說,老胡就是個天生的秘書長。
自1980 年以來的四十余年的交往中,我深感文彬確是一位“有棱有角”的知識分子,這是他的最可愛的品格。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厭棄那些“諂上驕下”的人,“諂上”必然“驕下”。而文彬絕非此輩,相反,他有時甚至有些“傲上”,而對所謂的“下”,卻是滿懷熱情,相與提攜。文彬不是學(xué)校的教師,在籍的學(xué)生不多,但他的“弟子”卻是“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無論職業(yè)、學(xué)歷、年齡,只要是紅學(xué)愛好者、研究者,有求于他,則必然會得到他的鼓勵、幫助、指導(dǎo)。很多在讀的大學(xué)生、研究生,凡有求教者,他都會與之切磋,提供資料,甚至修改文章。全國各地的紅學(xué)會、紅學(xué)刊物、紅迷活動,也都與文彬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大家都愿意聽取他的建議,得到他的支持。而文彬為此也付出了相當(dāng)多的時間和精力,直到暮年,一如故我。他認為,這是一個學(xué)者應(yīng)盡的職責(zé)。
與同輩朋友的共事,文彬更是很好的“搭檔”。早年的“文雷”,就是一例。近年來,張俊先生和我,也正是在文彬的“邀約”下一起參與了北京曹雪芹學(xué)會的工作。文彬與我個人也曾有過多次共同的活動,那些往事,至今歷歷在目。我們曾一起在鐵嶺、遼陽、洛陽、鄧州等地應(yīng)邀講座。特別是有兩次非常有趣的安排,今天想起來,不禁老淚潸潸。在我們頭兩天分別講課之后,主辦方又有一次特意的安排,即讓我們兩人同時坐在臺上,與聽眾互動。那笑聲掌聲不斷的生動活躍的場面,恍如昨日……有一位聽眾問:“兩位先生,在寶釵、黛玉兩人中會選擇誰?”這提問本身就引起了大家的笑聲,而文彬竟脫口而出: “我當(dāng)然選擇寶釵,因為黛玉的醫(yī)藥費我負擔(dān)不起!”這樣的回答,立刻引起全場哄堂大笑。我也乘興而言,說胡先生言不由衷:“你不會選擇寶釵,因為你和寶釵不是一路人……”沒想到,文彬突然站起來,和我熱烈握手,并大聲說:“知我者,段先生也!”臺上臺下,掌聲笑聲,聽眾興奮達到頂點……我們的老胡,就是這樣一位“性情中人”!
文彬幾十年來身處學(xué)界,特別是紅學(xué)的圈子里,自然無法擺脫種種“人事關(guān)系”。從他與朋友的閑談中可知,他對某些人、某些事,是很有看法的,有些看法還相當(dāng)激烈。他的有些看法,我是有同感的,但我畢竟是圈外人,所謂“真相”更不了了。因此,聽他說說,也就勸勸而已。但文彬又絕非僅憑意氣的莽撞漢,在不同的場合,他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以顧全大局,維護團結(jié)。而對于“有恩”于自己的師友,他更是念念不忘。比如,他多次談到某年重病住院手術(shù),得到李希凡先生自始至終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周到的就醫(yī)安排。對此,他是真誠地銘記于心的。我清楚地記得,他不止一次說,要沒有老李的關(guān)心和安排,我這小命早沒了……
文彬性格中有很強的“自信”力,作為朋友,我是很佩服的。但他同樣又是一位很容易接受別人意見、不固執(zhí)、不矜持的人。近十多年來,在曹雪芹學(xué)會的活動中,我們的接觸比較頻繁。在參與學(xué)會刊物《曹雪芹研究》的編委會工作期間,對每一期的稿件都逐篇討論。文彬?qū)芏喔寮捌渥髡叩那闆r都有所了解,故而常常提出一些建議和意見,對編輯工作很有幫助。但編委們畢竟會有一些不同看法,提出來與他商榷。而文彬則總是與之坦然協(xié)商,絕不固執(zhí)己見。在討論過程中,有些小事,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朋友們都知道,老胡的“話”特別多,在酒席宴上,在朋友閑聊時,他的話最多。即使在討論工作的會議場合,他一旦打開話匣子,也會有很多話說,而且越說越來勁,還不免跑題。不過,沒關(guān)系,這時,不論是會議的主持者或在座的其他與會者,都可以隨時提醒他,打斷他,甚至給他一個暗示,他都會毫不介意地立刻打住,還會愉快地說:“哎呀,說多了,說多了,你說,你說……”是的,文彬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這雖然是小事,但在我親歷過的有些場合,卻發(fā)生過因主持人打斷發(fā)言者的發(fā)言,而造成了沖突,使會議不歡而散的事。
我與文彬共同參與的最后一項工作,即近年來編注北京曹雪芹學(xué)會策劃的《曹寅全集》。文彬先生作為主編,對全書做出了整體規(guī)劃。我和其他幾位先生分別負責(zé)各自的分卷。在探討曹雪芹家世的問題上,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當(dāng)然也是大家的共識,即關(guān)于曹寅的研究,是重中之重。因為,曹氏家族文化的最主要的特點,無疑是形成、體現(xiàn)在曹寅的“時代”,曹寅的“身上”,并進而作為“傳統(tǒng)”深深地影響到曹雪芹。因此,編輯一部曹寅“全集”,應(yīng)該是一項必須完成的工作。幾年來,我們參與此項工作的全體人員都把這項任務(wù)看得很重,文彬作為主編,自然付出的更多。在我所負責(zé)的分卷中,有兩件原始資料,正是文彬慷慨提供的。而在幾年來的編注過程中,他卻又完全不予“干涉”,完全“放手”。有時我在電話中向他( 主編) “請示”,他的回答也就是兩個字:“你定!”既提供具體的幫助,又飽含對同道朋友的信任,這或許正是文彬的工作態(tài)度和方法。
今年春節(jié)前的2 月6 日,我們在曹雪芹學(xué)會拿到了排印出來的樣稿,并獲知這套書于今年內(nèi)可以出版。大家自然是很高興的。而借此機會,也正是春節(jié)前的一次小聚,學(xué)會還特意請來了張俊先生,大家一起迎接新春,彼此拜年。當(dāng)時文彬還說,等《全集》出版時,咱們老哥幾個好好喝一杯! 然而,有誰能想到,這2021 年的2 月6 日竟是與談笑風(fēng)生的文彬的最后一次相聚! 僅僅過去了兩三個月,一切竟變得有如夢幻般的不可思議。老胡,將要出版的《曹寅全集》,你看不到了; 咱們說好了的那杯酒,也不能與你同飲了! 如今唯有無盡的思念,縈繞心頭,“往事后期空記省”,“何須更賦山陽笛”……
2021 年6 月9 日
注釋
① “往事”句,見宋代張先《水仙子》。后期,指日后的約定。
② “何須”句,見唐代許渾《同韋少尹傷故衛(wèi)尉李少卿》。山陽笛,晉人向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