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住憨子二哥,是在我少年時期的一個冬天。凜冽的西北風刮過微山湖,刮過大運河,漫天的黃土與草葉,把我的村莊覆蓋。
我穿著棉褲、棉襖,棉襖袖子蹭滿了鼻涕,跟隨小伙伴們在村里的巷口、胡同里亂跑亂竄,叫嚷著。有時,跑過了村北的打麥場到了運河岸邊,像鳥群踅回來,在村外的麥地邊,就會見到一個穿著青灰色棉褲棉襖戴著瓦塊棉帽的中年男人,壯實的身個,厚嘴唇,挎著糞箕子,我們對著他,一起叫喊著“二憨子二憨子”。他就會揚起糞把子,像單手舉起步槍一樣嚇唬我們。他的脾氣很好,嘴里叫著“嘟嘟嘟”,看到嚇跑了,就樂呵呵地離開了。
按照輩分,我叫二憨子為二哥。我姓李,他姓王。因為我姥爺跟王姓的一個人在解放前就是結(jié)拜的老把兄弟。把兄弟就是異性兄弟。我姥爺不在世了,他的老把兄弟也作古了,但是鄉(xiāng)村的風俗與規(guī)矩沒變,比我父親小十歲來的憨子二哥,見了我父親叫二叔,見了我娘叫二嬸子。我們兄弟稱呼憨子為二哥。
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我家門口外的院墻前是一個小麥草垛,我父親經(jīng)常在那兒跟幾個鄰居避風,拉呱,有的靠在麥草垛邊,有的坐下。憨子二哥也會從村外的田地里拾到一些牛糞。挎著糞箕子回村,偎在人多的地方,聽人拉呱,他的嘴笨,不說話,都是聽人家說,有時,聽著聽著,就靠在麥草垛邊睡著了,口水順著厚嘴唇緩慢滾下來,像竹葉的玉露,緩慢而又自然。
有時,拉呱的人拿憨子二哥當話題,問他這問他那,多是問他在朝鮮戰(zhàn)場立功的事兒,他簡單地答幾句,然后就嗚嘍嘴了,只會說,我忘了。
在家里吃飯時,聽我父親說起了憨子二哥,他叫王運增,年輕時可了不得,是咱村里有名的大力士,能把運河前打麥場的石滾子給舉起來,后來參軍到了朝鮮戰(zhàn)場,打死好幾個外國大鼻子,立過大功,后來,外國人的炮彈落在他身邊爆炸了,他的腦子受傷了,腦子不好使了,什么都記不住了。跟他一起去朝鮮戰(zhàn)場的,都沒有他的戰(zhàn)功大,哪個不是端的國家鐵飯碗,生活困難了就理直氣壯地找政府。只有他,還是一個農(nóng)民,現(xiàn)在都五十歲了,連個媳婦也沒有,吃飯都是個問題。
那時,我還小,對于那場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爭知道的不多。我也沒有覺得憨子二哥的生活多么困難。我只記得,在吃午飯的時候,我娘會經(jīng)常給他卷一個大煎餅的。煎餅是紅薯面烙成的,煎餅里卷的是大蔥加咸菜,春天的時候還會有幾粒鹽豆子。憨子二哥也不客氣,樂呵呵地笑著,接過煎餅,大口地吃著。我娘總會跟他說,他二哥,別噎著了,回家去你大嫂家喝碗糊涂,送送吧。微山湖東、大運河兩岸的人家都把稀粥類的食品叫作“糊涂”。憨子二哥就挎著糞箕子,吃著煎餅,回家喝“糊涂”去了。
我長大了,上了高中,放寒假從鄉(xiāng)里的學?;丶襾恚謇锶硕冀形摇靶悴拧?。秀才已經(jīng)知道天下事了。我對憨子二哥參加的那場戰(zhàn)爭有了認識,學習過作家魏巍從朝鮮戰(zhàn)場寫作的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看過幾遍激動難忘的抗美援朝的電影《英雄兒女》,最崇拜戰(zhàn)斗英雄王成一人面對聯(lián)合國軍隊,堅守陣地,手拿爆破筒,犧牲前的壯烈高呼:“851851,我是王成,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正如《誰是最可愛的人》里寫到的那樣,我被這些大無畏精神的英雄們感染著。在寒假期間,除了悶在家里做寒假作業(yè)外,就到外面轉(zhuǎn)悠。棉襖口袋上別著鋼筆,口袋里裝著本子,自我感覺就是個秀才了。
一次,在我家門前的小麥草垛邊,我看到了憨子二哥靠在麥草上,仰臉曬太陽,眼睛閉著,方塊瓦棉帽拿下,放在身邊。我悄悄地來到他跟前,坐在他身邊,輕輕地拍著他的棉襖,學著《英雄兒女》電影里的王成叫道:“851851,我是王成,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他醒來,蔑著我,咧著厚嘴唇,呵呵地笑了。
我又學一遍,851851,我是王成,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憨子二哥還是笑。我猜想他一定看過抗美援朝的電影《英雄兒女》,看了會勾起他難忘的回憶。
我小聲問,二哥,你跟我說說,你打死幾個大鼻子?
憨子二哥慢吞吞地說,打死好幾個。
我問,二哥,說說你在朝鮮戰(zhàn)場的故事吧。
憨子二哥反問,什么故事?
我發(fā)現(xiàn)我的問話很愚蠢,必須改變問話的方式,由提問變成誘導,要順著他的思維路線問下去。
我嘿嘿笑道,二哥,你怎么跟部隊跑散了呢?你怎么跑進了大鼻子的老窩里呢?你要是力氣小,你就被大鼻子給打死了?
二哥憨厚地笑了,接住了我的話題,往下說,我跟部隊跑散了,迷路了。我,我跑到了大鼻子的指揮部里,打死了大鼻子。
我解釋他的話,說,外國大鼻子的軍隊不習慣打夜戰(zhàn),志愿軍就要打夜戰(zhàn)。在夜里向外國大鼻子的陣地發(fā)起進攻。你是偵察兵,你們先鋒部隊先行動,偵察大鼻子的陣地,你跑在前頭,跑散了,跑錯了方向,跟你的戰(zhàn)友失去了聯(lián)系,你又不能喊,又不能放槍,就躲避在山窩子里。下半夜戰(zhàn)斗打響了,你發(fā)現(xiàn)你跑到了大鼻子陣地的背后,你就偷偷地向大鼻子的陣地靠近,扔了手榴彈,然后端著刺刀沖進了大鼻子的指揮部里,跟活著的大鼻子拼刺刀,你是大力士,外國大鼻子拼不過你,這時,我們的部隊沖上來了,我們勝利了。你立功了,是大功,不然,我軍會有很多傷亡的。
憨子二哥眨巴著眼,沒有表情地瞅著我,但嘴唇還是咧了一下。
我又問,二哥,朝鮮冷不冷。
二哥說,冷,可冷啦。
朝鮮的嚴寒還寒徹在他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我問,二哥,你們穿的什么衣服,穿的什么鞋子?
二哥說,棉襖棉褲布鞋。
我問,二哥,你到底打死幾個大鼻子?是哪國的大鼻子?
二哥說,好幾個大鼻子。
我提示他說,朝鮮戰(zhàn)場上有十幾個國家的軍隊,最多的有美國大鼻子,有英國大鼻子,有法國大鼻子,有澳大利亞大鼻子,還有土耳其大鼻子,你見過小鼻子的軍隊嗎,跟我們一樣的鼻子?
二哥說,外國大鼻子。
我知道了二哥部隊進攻的敵軍,不是長相跟我們一樣的東亞軍隊,而是西方軍隊。
我又問,二哥,你是戰(zhàn)斗英雄還是功臣?
二哥說,二等功。
我說,你應(yīng)該是戰(zhàn)斗英雄,不是普通的三等功。
我又問,你的軍功章呢,就是獎?wù)?、獎狀之類的榮譽。
二哥說,都丟了。
我又問,二哥,你幾個獎?wù)??不是一個吧。
二哥說,都丟了,我放在黑碗里的。
我想,應(yīng)該是好幾個獎?wù)掳伞?/p>
哎,真是遺憾,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沒人替他好好保管呢。
我追問,丟哪了?在哪丟的?
二哥咕嘟著嘴,說,我忘記了。
我生氣地問,二哥,你的部隊番號呢?你的連長,你的營長,你的團長,都叫什么名字?你一個也記不住嗎?
二哥失憶了,不再回答我的話,又閉眼,瞌睡了,口水緩慢地流淌。睡得像深沉的大地又像白雪覆蓋的原野。
寒風在我身邊刮著,我家門前的大槐樹嗚嗚地叫著。
看著他憨厚的樣子,知道他的頭腦受過傷,我的急切追問,只能適得其反。我就冷靜了下來,蹲在地上,撐開的雙手著地,屁股慢慢地坐在地上,歪頭仰視著眼前的二哥,一個應(yīng)該讓世人知道并崇拜的英雄。
我的眼前躍動著朝鮮戰(zhàn)爭的畫面,寒夜秘密行軍在山區(qū),偷襲敵人,奪取陣地。勇敢的二哥穿著棉衣蹬著布鞋,手握帶刺刀的步槍,腰上別著手榴彈,跑在前面。寒風呼嘯,冷風割面。呼嘯的風聲也掩蓋了行軍的聲音。二哥跑在最前面,跟后面的戰(zhàn)友脫節(jié)了,二哥還在跑,跑累了跑熱了,過了一個山頭,過了敵人的陣地,才停下來歇歇,喘氣。發(fā)現(xiàn)跟戰(zhàn)友們失聯(lián)了。一個人孤獨地隱藏在山窩里,看著烏黑的天,豎起耳朵,傾聽山下的聲音。朝鮮的夜空啊怎么這么靜這么黑啊……戰(zhàn)斗開始了,激烈的戰(zhàn)斗。我的慧眼看到了戰(zhàn)場上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我軍發(fā)起了沖鋒,敵軍開始抵抗。偵察兵王運增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跑到了敵人的背后。那就參加戰(zhàn)斗吧。二哥悄悄地往回迂回,來到了敵人的背后,加入了戰(zhàn)斗。熱血戰(zhàn)士王運增變成了英雄王成,王成就是二哥王運增,二哥王運增就是王成。他在敵人背后突襲敵人陣地,扔手榴彈,射擊,似乎大叫著“我是王成,我是王成,851851,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我的腦海里又響起了那首耳熟能詳?shù)呐咭簟帮L煙滾滾唱英雄,唱英雄,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
2
我那時太年輕了,不知道激情是無用的,整天為二哥遺憾,叫屈。
到了春節(jié),我就把作業(yè)放下了,安心過年,給鄰居們寫春聯(lián),沒事的時候,像一只麻雀,就在村里飛來飛去。
大年初一放了鞭炮吃了水餃就要出門,在村里轉(zhuǎn)悠,去跟我們家要好的人家拜年,就是跟長輩跟年長的哥哥嫂子們磕個頭,人家也會非常高興的招待我這個村里的小“秀才”,給我拿過年的食品吃,如炒花生、油炸的果子、麻葉子、炸紅薯片等。
最后,我就去了憨子二哥家拜年。
我走進了村后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院子,簡易的單扇木門,貼上紅色喜慶的春聯(lián),土坯墻,茅草屋。院子是扁形的,一排五間茅草房。我叫了聲,有人嗎,就走了進來。最西間的草房里,走出來一個和善的不怎么好的婦女,裹著小腳,看到了我,熱情地招呼,親切地叫我三兄弟。接著,從東邊第二間的房屋里,走出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扁臉,長眼毛,對我笑著說,吆,三叔來了。
我到了和善的婦女跟前,跪下磕三個頭,說,給大嫂拜年。
大嫂忙拉起我,我卻說,我進屋給大哥拜年。大嫂忙說,你大哥不在家,去他小老爺家拜年去了。
那個青年男人到我身邊說話,大嫂不停地夸我,說三兄弟上學好,肯定有出息,俺小義不好好上學,只能在家干活了。小義,外號叫扁頭義,是他大孫子,是我小時候的好伙伴,不上學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村后的運河南岸,打鳥,爬樹,掏鳥蛋。夏天,到運河里游泳,故意挑釁對岸的小孩,互相扔石頭,叫喊著,對罵著,聽著運河對岸響徹的回聲。運河里過船隊時,我們就站在岸邊,看柴油機蹦蹦蹦地響著,欣賞著船隊的逆水行舟。我們一起上小學。小義學習不好,蹲級了,到了初中,比我低一年級。自己也沒有考上高中,就在家務(wù)農(nóng)了。
說話的時候,大嫂進屋去了,剩下我跟青年人說話。他叫王光法,是大嫂的兒子,也是憨子二哥的大侄子。他瞇縫著眼睛,跟我說起了玩笑,說三叔是咱村里的秀才,將來肯定出息,肯定不用種地了,哪像俺小義,要擼一輩子牛尾巴了。我說,上高中不一定能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也得回家種地。王光法說,哪能,像你們般大的,咱生產(chǎn)隊沒有一個高中生,咱村三個生產(chǎn)隊,就兩個高中生,另一個是北河的姐,還出嫁了。你不上大學,也得在大隊里跑跑顛顛,干輕巧的活。
和善的大嫂又從屋子哆嗦著小腳,走出來了,用火紙抱著油炸的丸子、果子跟麻葉子,讓我吃。我不要,說吃飽了。大嫂一定要我拿著,回家讓我娘嘗嘗。她叫我娘為“二嬸子”,關(guān)系很好,見面就拉呱。
我拿著了,繼續(xù)跟王光法說話,想起了我關(guān)心的事兒。我要他帶著我去看看二哥,要給二哥拜年。
光法帶我走向身旁一間開著單扇門的草屋。草屋里灰暗,剛到門前,里面走出來穿著棉褲棉襖戴著瓦塊帽子的臃腫男人。到了他的門口,我把包果子的火紙放在門旁,就跪倒給他磕三個響頭,嘴里說著,我給二哥拜年了!我心里想,不僅是給二哥拜年,是膜拜一個大英雄!
二哥沒有糊涂,看著我樂呵呵地傻笑,說拜什么年的。還是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炒花生,遞我手里。我接過,剝殼吃著,走進了他灰暗的屋里。靠墻邊一張小木床,床邊有一個褪色了的油漆木箱子,另一邊有一兩個土泥缸,一個存儲地瓜干,一個存儲麥子豆子。
我掀開兩個泥缸,看著不足半缸糧食,有點心酸,暗自為二哥叫著不平。按照他的戰(zhàn)功,本可以享受英雄待遇的,起碼吃喝不愁。
光法說,三叔,到門口說話。
我們出了屋子,到了門口,光法搬來小板凳,我跟光法分別坐在二哥的門口邊的草屋檐下,曬著太陽,我把包果子的火紙包拿在手里,放在膝蓋上。二哥也提著草墊子,到了我身邊坐下,靠著土墻壁,曬著太陽,聽我們說話。
我激情地說,光法,你該去上面找的,給二哥找回屬于他的榮譽。
光法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說,三叔,我?guī)е叶宓缴厦嬲伊?,從鄉(xiāng)里找到了縣里,縣民政部門的領(lǐng)導要看我二叔的復員軍人證明書跟立功證書,沒提獎?wù)碌氖?。我二叔把復員軍人證明書跟立功證書都弄丟了,找不到了。獎?wù)聠?,小時候我還戴過呢,我戴完他戴,不知道弄哪去了。人家民政部門的領(lǐng)導問我二叔,你是哪年參軍,在哪個部隊,你的連長營長團長的姓名要是能記住一個,我們好幫助你查找。我二叔腦子不好用了,過去的事都忘記了,記不住部隊的番號,也記不住他的連長營長團長的名字了,連他的戰(zhàn)友們,也一個都記不住了,要是能記住一個,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就好辦了,我?guī)е迦フ宜麘?zhàn)友,讓他戰(zhàn)友作證。
我插話了,說,是的,找到他的戰(zhàn)友,就能知道部隊的番號,就能找到當時的連長營長團長師長的姓名了,就能作證二哥是戰(zhàn)斗英雄了。
光法說,我聽我達達說,我二叔先是被國民黨拉的壯丁,打淮海戰(zhàn)役時,他的部隊起義成了解放軍,解放后跟著部隊直接去了朝鮮戰(zhàn)場。我二叔在朝鮮戰(zhàn)場立過大功,后來,他的頭腦被外國大鼻子的炮彈震成腦震蕩,腦子受傷了,記性不好,什么都忘記了。人家縣里的民政說得也有道理,你既沒有復員軍人證明書,又沒有立功證書,又沒有有力的證人,我們怎么能認定你是革命功臣?不是革命功臣,我們怎么能照顧你?
我問,二哥忘記了,咱鄉(xiāng)里,有他的戰(zhàn)友嗎?
光法叫屈著說,哎,倒是有兩個,都犧牲了。我二叔要是傷了胳膊大腿,頭腦好用,還說什么呢?
我也嘆氣,繼續(xù)問光法,你見過二哥的復員軍人證明書跟立功證書嗎?
光法說,小時候見過,他床頭上好幾個小紅本本呢。誰也沒把它當值錢的寶貝,后來都弄丟了,找不著了。二叔剛復員回家時,沒有現(xiàn)在糊涂,還能給我們講他在朝鮮戰(zhàn)場立功的故事。講的不是很清楚,還能聽個大概。每一次講,都有點不同。我聽的時間長了,就把二叔的故事拼湊起來了,知道我二叔怎么立功的。
我急切地問,二哥怎么糊涂的,怎么立功的?快給我講講吧。
光法說,我二叔光榮復員回家了,人家頭腦沒受傷的,都安排工作了。我二叔腦子糊涂了,不好用了,就在家當農(nóng)民擼牛尾巴了。在挨餓的年月,得了病發(fā)高燒。我們以為他活不過來了,誰知道他又活過來了?;钸^來了,腦子比以前更不好使了,更糊涂了,把復員時能講出來的立功的事兒又忘記了很多,就記住了在朝鮮戰(zhàn)場上先跟部隊跑散了,后來摸到了外國大鼻子的指揮部,打死了外國大鼻子。
我轉(zhuǎn)臉看著靠在墻上打瞌睡的二哥,心里充滿了哀傷,一個憨厚的農(nóng)民,卻是事實上的英雄。
我說,光法,給我講講你二叔在朝鮮戰(zhàn)場怎么立功的故事吧,以后,我會寫出來在報紙上發(fā)表的,興許有人看到了,可以作證你二叔是戰(zhàn)斗英雄呢。
光法說,三叔,我想寫,咱肚子里沒有墨水,寫不出來。你有文化,你幫助寫,登報紙上,興許有認識我二叔的戰(zhàn)友呢,……我二叔跟著他的部隊入朝參戰(zhàn),二叔是偵察兵,什么都跑在前頭。我二叔年輕的時候在咱家鄉(xiāng)就是出了名的大力士,能抱起打麥子的石滾子,能把一頭叫驢摔倒,還能拉著黃牛的尾巴讓黃?!斑氵恪苯兄雇恕6宓讲筷?,經(jīng)受訓練,當了偵察兵。在朝鮮戰(zhàn)場,二叔的志愿軍都是夜里行動,偵察地形,偷襲外國大鼻子的崗哨、指揮部,經(jīng)常跟外國大鼻子短兵相接,拼刺刀,摟抱摔跤,比誰的拳頭力氣大,比誰的嘴巴會咬人。偵察兵不是一般的人能當?shù)模仨毷帜_麻利,拳腳厲害。當初跟二叔一起的五個偵察兵,很快就犧牲了三個,剩下兩個,另一個跟外國大鼻子摔跤打斗,斷了胳膊,受傷后,回到了后方養(yǎng)傷,只有我二叔沒受傷,還在戰(zhàn)場上。那些外國大鼻子個頭比二叔高,拳頭也很厲害,但是力氣沒有我二叔大。我二叔還是偵察兵,什么都跑在前頭。立大功那次戰(zhàn)斗,我二叔是歪打正著。志愿軍在下半夜向外國大鼻子的陣地發(fā)起進攻,我二叔的偵察兵在上半夜就行動了。朝鮮的山多,又是夜黑風高,我二叔的偵察兵的任務(wù)就是要偵察到外國大鼻子的指揮部在哪里,志愿軍好用重炮把指揮部給打掉。跑在最前頭的二叔跟后面的偵察兵脫節(jié)了,跑散了。其實,我二叔潛行,爬過敵人的鐵絲網(wǎng),越過了陣地,跑到了陣地后面的山坡上潛伏起來。偵察兵有偵察兵的任務(wù)跟紀律。跟戰(zhàn)友失聯(lián)了,不能放槍,不能叫喊,只能悄悄地躲避在安全的地方,用眼睛打探四周的夜色,用耳朵聽隱秘的聲音。朝鮮的冬天非常寒冷,二叔又是躲避在山間,山風刮著,風如刀子,在撩割自己的肉。二叔不僅身子難受,心里也難受。自己的任務(wù)不能完成,跟戰(zhàn)友跑散了,回去怎么交差呢?二叔在難過的時候,戰(zhàn)斗打響了,志愿軍準時向外國大鼻子的陣地發(fā)起了進攻。炮聲,槍聲,喊殺聲和沖鋒號聲,那是炮火連天喊殺不斷,黑夜被燒紅了……
光法站了起來,充滿了浪漫主義的英雄氣概,揮舞著手說,我二叔發(fā)現(xiàn)戰(zhàn)斗在他前面的山巒展開,他很快地從炮火跟喊聲中辨別出了哪是自己的部隊,哪是外國大鼻子的陣地。二叔是偵察兵,就有偵察兵的特殊本領(lǐng),他從外國大鼻子的陣地里發(fā)現(xiàn)了敵軍的指揮部。外國大鼻子的武器比咱志愿軍的武器好多了,我們還是小米加步槍,吃炒面,喝雪水,人家是吃牛肉罐頭。但是,我們不怕他們,我們也能打贏他們。二叔偷偷從背后摸到了敵人的指揮部,扔了幾個手榴彈,炸死了指揮官。炸得外國大鼻子哇哇亂叫,二叔從背后向他們開槍射擊。外國大鼻子以為他們被我軍包圍了,成了甕中之鱉,就失去了戰(zhàn)斗力。外國大鼻子也不抵抗了,扔下陣地,趕忙逃命。我們的軍隊沖了上來,占領(lǐng)了陣地。原來是偵察兵王運增在背后端了敵軍的老窩,不然,得傷亡許多戰(zhàn)友呢。二叔立了大功,是二等功。二叔剛復員回家,還能說出首長接見了他,就是記不住首長的名字了。后來有病,腦子更不好使了,什么都忘記了。
我問,二哥的腦子怎么受傷的。
光法說,他的偵察兵前去偵察,被外國大鼻子發(fā)現(xiàn)了,向他們發(fā)射了炮彈。炮彈就落在他身邊,他很靈活,及時臥倒了,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他的身體安然無恙,但是大腦給震壞了,記憶力不行了。后來復員回家,又生了大病,腦子更不好使了。
我轉(zhuǎn)臉摸著他的棉襖,看著仰臉曬著太陽的憨厚老實人。也站了起來,憤憤不平地說,獎?wù)伦C書都丟了,可事實存在啊,就跟丟了結(jié)婚證的老夫老妻,家里孩子一大窩,你總不能說他們沒有結(jié)婚吧。你們就能作證。民政怎么能把二哥給忘記呢,逢年過節(jié)得給大米白面豬肉粉條過年吧。
站著的光法由自豪變成了氣憤,撕去儒雅的一面,露出粗俗的一面,對著我,揚著手,好像我是民政干部一樣,不滿地埋怨道,咱村三個到朝鮮戰(zhàn)場當兵的,哪個有我二叔的功勞大?他們兩個加起來都不行,張學勝在朝鮮戰(zhàn)場沒上過前線打仗,就是運輸兵,復員回家,國家安排到了鐵礦工作,端著鐵飯碗,按月發(fā)工資領(lǐng)糧票,現(xiàn)在老婆孩子一大家人,家里能吃上大米白面。斷了腿的韓瘸子,到了朝鮮戰(zhàn)場立了三等功,就是一個普通的士兵,跟著部隊沖鋒,被外國大鼻子打斷了一條腿,還剩下一條腿。復員回家時,拄著雙拐,安排在鄉(xiāng)政府當差。鄉(xiāng)政府出錢給買了搖輪子的殘疾車,有工作也不用上班,按月開工資領(lǐng)糧票,喝醉了酒,整天罵人。他娶了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生了幾個孩子,老婆孩子也是一大家人。逢年過節(jié),民政給送大米白面豬肉粉條,還整天叫窮,經(jīng)常伸手問政府要救濟錢。他兒子學習很差也能上高中,老師讓他兒子交學費,他就搖著三輪車去了學校,提著校長的名大罵,校長還想給講幾句道理的,他不聽,摸起三輪車里的拐杖,照著校長就打。校長害怕了,躲了起來。校長告到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領(lǐng)導說,我們都讓著他,別說你了。罵你幾句,誰又能怎么著他?前年過春節(jié),民政忘記給他豬肉粉條,就給他一袋子白面過年,他嫌少,就喝酒罵人,要死要活的鬧,然后給自己當年的連長寫信,哭訴自己受氣了,連長復員在外地的城市工作,幫忙轉(zhuǎn)給了當年的團長,當年的團長現(xiàn)在是將軍了,將軍看他的信,非常生氣,親自跟地方政府打電話,最后是縣里追究我們的責任,我們都寫了檢查。校長聽了,不敢問他兒子要學費了。哎,韓瘸子比俺二叔算個啥,他那點功勞能跟俺二叔比嗎?不就是斷條腿嗎,但他的頭腦好用,能說出來當年連長營長團長師長的名字。俺二叔就不行了,頭腦糊涂了,什么都忘記了,還連累了我們。
氣憤的光法抖摟著雙手,叫著冤屈。
我也非常難過,痛心地說,是啊,二哥失去了記憶,要是能記得當年的連長營長團長的名字就好辦了,他們會作證的,政府定會養(yǎng)他的,不會像現(xiàn)在沒人問,還要你們照顧。
光法也是唉聲嘆氣。
3
寒假很快就過去了。我去鄉(xiāng)中學讀書,讀完高二(以后的高中是三年了),參加高考。我落榜了,只有回家務(wù)農(nóng)。在生產(chǎn)隊干活,記工分。我可以經(jīng)常見到憨子二哥了。二哥也出工,掙工分。生產(chǎn)隊還是照顧他的,讓他干輕巧的活兒,危險系數(shù)小的活兒。我因為太年輕,剛下學屋門,還不能出重力,經(jīng)常能跟二哥一起干農(nóng)活。我們成了伙伴,在干活休息的時候,我曾多次套他的話,問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故事。他只是嘿嘿笑,說跟部隊跑散了,跑到了大鼻子的指揮部里,打死了大鼻子。我問他立功了,他說立了。就再也問不出什么了。
冬天又到了,生產(chǎn)隊派人砍伐運河南岸的樹林,把那些不成材的樹木砍掉??硺涞幕钍侵鼗睿彩羌记苫睿層辛Φ娜烁?。我跟二哥拉樹枝,把岸上的樹枝拉下來,拉到河岸前面的打麥場里。
用斧頭砍樹枝的人,干的是重活,中午回家吃飯,要歇一會兒。我跟二哥不休息,吃了午飯先在打麥場邊的麥草垛前歇一會,曬一會太陽。然后就開始拉樹枝。
在拉樹枝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歪點子來作弄一下憨子二哥。我先到了岸上的樹林里隱藏起來,等慢騰騰的二哥來拉樹枝。
運河南岸有一百米寬,上面都是黃色砂礓,土色也是黃色的。憨子二哥拉著樹枝就像老黃牛耕地一樣,伸頭往前使勁,他的背后升騰起戰(zhàn)場般的煙塵。
我在一旁,悄悄地殺出,竄到他后背,用一根像棍子粗的樹枝,使勁捅他的后背,學著電影里外國大鼻子的鼻音,大叫了一聲英語單詞,Surrende,Surrende?。ㄍ督?,投降?。┖┳佣缑撌至?,往前趔趄了幾步,就咯噔地站住。
我在他背后,還在得意地大叫著Surrende,Surrende!用木棍捅他的后背。繼續(xù)發(fā)出外國大鼻子的腔調(diào)Surrende,Surrende!我以為他會舉手投降的,或者是假投降,采取拖延戰(zhàn)術(shù),像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斗智斗勇的場面??墒?,憨子二哥沒有舉手,在我繼續(xù)捅他后背的時候,他就一下子臥倒,趴在地下,用雙手作支點,雙腿像剪刀一樣,向我剪來。動作笨拙,像一只大熊貓,已經(jīng)失去了年輕時的靈敏與矯健了,但我還能看出來他動作的意圖,就是想剪倒偷襲他的人。我驚叫著,跳了起來,跳出了他的剪刀腿。二哥已經(jīng)翻過身來,仰面朝天了,像個憨態(tài)可掬的大熊貓,但是黃眼珠子不再是安詳?shù)纳裆?,而是驚恐與不安。
我驚喜地指著他說,二哥,你真是偵察兵,不是冒牌貨!
二哥躺在地上,眼珠子不安地轉(zhuǎn)動著,像受到了驚嚇的兔子,敵視著我。
我蹲下問他,二哥,你怎么摸到了外國大鼻子的指揮部里的?
二哥認清楚了是我,是一個對他沒有敵意的人,是一個對他友好的人。才放松了下來,眼睛里漸漸消失了驚恐的神色,慢慢地恢復了祥和與平靜。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根本沒有聽進去我的話。
我又問,二哥,你是怎么摸到了外國大鼻子的指揮部里的?
二哥恢復了神態(tài),翕動著厚嘴唇,慢吞吞地說,我跑在前頭,跑散了,我從后面摸到了大鼻子的指揮部。
我問,你打死了幾個大鼻子?
二哥說,好幾個。
我說,你身邊肯定有戰(zhàn)友,不然,你一個人打不過幾個大鼻子的。你的戰(zhàn)友犧牲了,你最后打死了指揮部里的大鼻子。
二哥的眼珠子轉(zhuǎn)動著,好像若有所思。
我問,二哥,你的戰(zhàn)友犧牲了,你的戰(zhàn)友姓張姓王還是姓李?
二哥的眼珠子轉(zhuǎn)動了幾下,然后,又變得呆滯了,躺在地下無力地說,我忘了。
我追問下去,二哥,你們跑在前頭,跑散了,到底是幾個戰(zhàn)友?
失憶的二哥,真的記不起來了。只會說那句讓我不想聽的話,我忘記了。
我的推測,我志愿軍在午夜發(fā)起進攻之前,跑在部隊前面的先頭部隊負責偵察,不止二哥一個人,大約有三五個偵察兵,最少是兩個,就是說,午夜里,我志愿軍向外國大鼻子的陣地發(fā)起進攻,遭到了敵軍的頑強抵抗。二哥跟他的戰(zhàn)友跑散了,跑到了敵人陣地的后面,他們又從背后迂回,端了敵軍的指揮部,另一個偵察兵,或者是兩個三個偵察兵,犧牲了,二哥活了下來,成了戰(zhàn)斗英雄。后來,二哥遭到了外國大鼻子的襲擊,炮彈落在他身邊爆炸了,他的腦子受傷了,失去了記憶。
我只能推測到這個程度。如果有先進的醫(yī)學,在遇到先進的醫(yī)學家,可以讓二哥恢復記憶的,就會徹底復員那場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知道二哥跟他的戰(zhàn)友是怎么跑散的,又怎么折回,襲擊了敵人的指揮部,導致敵軍潰敗,我軍攻下了敵軍陣地。
這是我問到的最接近歷史真實的細節(jié),比二哥的大侄子王光法知道的還多,但是還不能復原那場戰(zhàn)斗。
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命運。
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追問二哥。
在元旦之前,我沒有征兆地離開了家鄉(xiāng),去老家一百里地的國營煤礦工作。也就漸漸把憨子二哥忘記了,但二哥的軍功與遺憾一直裝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經(jīng)常在寒風肆虐的冬日,想起老家草屋前靠著土坯墻曬太陽的憨子二哥,一個事實上的戰(zhàn)斗英雄。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內(nèi)退在家看書寫作了。如今,正值紀念抗美援朝七十周年的當季,我決定在這個特殊時間里,寫出憨子二哥在朝鮮戰(zhàn)場的故事。
于是,我打電話給老家的哥哥,核實、驗證我過去的記憶,是不是虛幻?
我問我哥,我想寫抗美援朝的故事,扁頭義的二老爺、王光法的二叔,憨子二哥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哥說,叫王運增。
我故意問,哪個增?
我哥說,增加的增。
我問,憨子二哥還活著嗎?
我哥說,早死了,死了三十多年啦。
我問,怎么死的?
我哥說,病死的。他沒有媳婦沒有孩子,自己又沒有錢,誰能天天照顧他?
我問,聽說他在朝鮮戰(zhàn)場立過大功?
我哥說,是的,他的頭腦受過傷,腦子不好用了,他的證書獎?wù)露甲屗獊G了,上級不承認他是功臣,也不承認他去過朝鮮戰(zhàn)場。他的證書獎?wù)乱菦]有丟的話,就好辦了,當?shù)卣隙〞疹櫵模d許還能活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九十來歲了吧。
放下電話,我的喉嚨里涌上來一口酸水,我捂住胸口,喘著氣,把酸水吐在垃圾桶里。我摸摸潮濕的眼簾,握住拳頭,對著天花板暗暗叫道,憨子二哥,我現(xiàn)在是作家了,我一定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發(fā)表!你失憶了,我們不能失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