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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鴻短篇小說

2021-11-11 16:31:35徐一洛
邊疆文學 2021年3期

徐一洛

1

8 歲那年,一場高燒將伶牙俐齒的馮秋水變成了一個啞巴。她的母親跟一個挑貨郎跑了。父親成日不歸家,回來了也是爛醉如泥,動輒罵咧揮拳。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她們只當他是死了。

馮秋水習慣低頭走路,避免看到那些復雜的眼神和上下翕動的嘴。這一天,她低著頭,行色匆匆,經(jīng)過一片草叢時,一道奇異的光射中了她。她好奇地蹲下身,扒開草叢,意外地看到一堆零散的錢幣,躺在沒被踏過的野草里。她望了望四周,空無一人,她慌忙起身,準備繼續(xù)前行,但雙腳無論如何也挪不動了。錢是撿的,不是偷的,她拼命安慰自己。她一把將一堆錢幣抓進衣兜里,幾枚硬幣從她手中蹦了出來,她迅速拾起,又開始奔跑,將草叢遠遠地拋在身后。回到家,她癱倒在床上。平靜后,她開始數(shù)錢,每一角、每一分都被她反反復復數(shù)了許多次。10 元4 角。這是活了近15年的馮秋水最大的一筆財富。她在狂喜與惶恐之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她有許多夢想,買一把上好的木梳,兩塊香噴噴的肥皂,買一條碎花裙子,一頂遮陽的大檐帽,還想給奶奶買一副眼鏡,一雙棉鞋……這15年來,她幾乎感受不到什么是快樂,當她握緊手中那一把錢時,她嘗到了金錢帶給她的喜悅,只有把錢花出去,她的快樂才能變現(xiàn)。

第二天,天剛亮,馮秋水就到了供銷社門口,門沒開,她就站在那里等,像是過了一天,營業(yè)員才來,打開鏈子鎖。她低著頭,跟了進去。手在口袋里緊攥著錢,不安地四處張望。柜臺上方掛著的一條藍色健美褲,像一只鉤子,迅速將她勾住了,她的雙眼再也無法挪開。她看了看營業(yè)員,用手指著那條褲子。營業(yè)員極不耐煩,慢吞吞地取了褲子。她伸出手,在褲子上撫摩了一下,又迅即縮回來,飛快地偷望了一眼營業(yè)員,隨即將雙手放到健美褲上,盡情地將整條褲子細細地摸了個遍。突然,她沉默了7年的嘴咧開笑了,露出一口冰雪般的牙齒。她摸出零碎的錢幣,小心地攤在柜臺上,營業(yè)員瞟了瞟她,從一摞零錢里數(shù)出9 角錢找給她。這是最后一條健美褲,藍色的,雖然她想要的是黑色的,穿上也有點大,但她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了,關鍵是這是一條健美褲,她終于擁有了一條健美褲,這就夠了。

這一天是馮秋水15 歲的生日,她穿上心愛的健美褲,挺著胸,滿心富足地走在馬泉鎮(zhèn)的街道上。

看,來了個女流氓。一個中年婦女驚奇地叫道。

沒想到這個啞巴也這么風騷。一個年輕男人的眼睛黏在健美褲包裹的臀部,又停留到腰部以下的三角地帶,再也收不回來。

褲襠里那點東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這跟脫了褲子有啥區(qū)別?

真是丟人吶,丟丑賣國!

不過還真是好看哩。

聽說健美褲很貴,她哪來那么多錢買?

……

馮秋水心中充盈著歡喜,這些雜音統(tǒng)統(tǒng)都被她隔絕開來。她蹦跳著回到家,奶奶一見到她的健美褲,臉色大變,轉身去找剪子。她扭頭便跑。她像魔怔了一樣,健美褲時刻不離身,就連睡覺也要穿著。擁有健美褲的她是快活的,一向被人遺忘的她乍然成了眾人眼中的焦點,他們嘲弄她,嫉妒她,也羨慕她。整個鎮(zhèn)上穿健美褲的只有她一人。很快,年輕的女人們紛紛蠢蠢欲動,向自己的丈夫或母親要求買健美褲,遭到拒絕后,她們以絕食或分房睡來抗爭,為此,鎮(zhèn)上的男人和女人們對馮秋水深惡痛絕,并一致將矛頭對準了她。村里的婦女青香一手拿砧板一手拿菜刀,在馮秋水家門口邊剁邊罵,罵她不要臉,罵她賤貨和婊子,罵她故意穿得風騷想勾引男人……一盆盆惡毒的臟水肆意潑向15 歲的馮秋水,她將大門拴好,又用桌子抵得死死的,試圖將那些腌臜的東西阻隔在門外。門關嚴了,他們又往她的窗戶里吐唾沫、扔磚頭,她家唯一的一口鐵鍋被一塊飛來的大石頭砸穿了一個洞。奶奶枯坐在柴房里,面無表情,半晌不語。馮秋水不聲不響地進到廚房,用一口土陶甑開始燒水、做飯。

馮秋水不明白老天為什么單單把她變成一個啞巴,而不是一個聾子和瞎子,她白天穿健美褲,背后總會有一長串指指戳戳,晚上穿健美褲,從暗處會飛來一口突如其來的濃痰。一天清早,她打開門,赫然見大門上掛著一只骯臟的破鞋子。

從那以后,馮秋水只敢深夜出門。她意想不到,那一晚,黑夜向她睜開了一雙邪惡的眼睛。

夜黑得像一團濃墨。馮秋水心事重重地走在下馬河邊。奶奶說她年紀不小了,該嫁人了,可是誰會要一個啞巴呢?河灘上搖曳著一個長長的影子,她踏著自己的清影,艱難前行。突然,另一道影子同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又迅速分開。她的心一緊,她抑制住想回頭的欲念,加快了步履,那道陌生的影子亦步亦趨,她開始狂奔起來,在河灘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腳印。不料,她被一棵枯樹絆倒了,隨即,一個瘦弱的身軀撲了上來……

莫想跑!一張稚氣的臉,咄咄逼人地問她:你是不是撿到了我的10 塊4 毛錢?

馮秋水掙扎著坐起,望著眼前的少年,隱約記起他是鄰村的祁二木,又望了望她毫發(fā)無傷的身體,吁了一口氣,癱坐在河灘上。

不等她回答,祁二木又將一張5 角紙幣舉到她面前,正色道:我在所有的錢上都做了記號,這五角錢上我畫了一個烏龜。

馮秋水納悶了,剩余的9 角零錢明明裝在健美褲里,怎么會跑到他手里去?

其他的錢呢?

馮秋水從健美褲里摸出4 角錢遞給他。祁二木接過,又問:怎么才這么一點?

馮秋水指了指身上的健美褲。

祁二木起初不解,很快明白了。他惱怒地問:你把我買喇叭褲的錢買了健美褲?

馮秋水點了點頭。

祁二木生氣地鉗住她骨瘦如柴的肩膀,眼里噴出了火。

馮秋水自覺理虧,將頭埋到了胸口。她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上有一道疤,像一只眼睛。

祁二木突然抓住她的健美褲說:把我的喇叭褲還給我!

馮秋水嚇愣了,只見祁二木瘋狂地拉扯著她的健美褲,她極力掙扎,又踢又打,卻奈何不住急紅了眼的祁二木。

眼看她的健美褲即將被剝下來,馮秋水將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下馬河邊,河灘上忽然出現(xiàn)了第三道影子。這道影子狠狠地踹了祁二木一腳。

2

馮秋水緊咬著雙唇,怒視著麻子爬了半張臉的祁萬金,恨不能將他咬碎。

正是這個跛腳男人,在祁二木脫她的健美褲時,一瘸一拐地跳出來,假裝救她,待祁二木離開后,卻真正脫下了她的健美褲,試圖將他骯臟的東西塞進她的身體里,她激烈反抗,照著他的跛足死命地跺下去,才得以逃脫。

正是這個麻臉男人,一回到村里就大肆宣揚她馮秋水被祁二木強奸了,導致祁二木被派出所的人帶走。沒有人會相信祁二木只是想搶她的健美褲,只有她相信,偏偏她不能開口說話,所有的話,都被祁萬金說了,他的腿跑得慢,嘴卻跑得飛快。馮秋水的丑事從下河鄉(xiāng)跑到了馬泉鎮(zhèn),又跑到了方圓幾百里的人耳中,跑到了田間地頭,茶余飯后,有好事者特地繞道去她屋里看這個被奸污的不潔女人,看看她是不是長得像狐貍精。男人和女人用不可名狀的眼神,意味深長地從她的胸前打量到臀后,似乎想從她身體里挖出點什么秘密。

正是這個麻臉的跛腳男人,第二天就帶了一包白糖、一斤豬肉來馮秋水家提親。馮秋水不住地搖頭,乞求奶奶不要將自己送入這只惡狼口中,奶奶握著馮秋水的手,老淚縱橫地說,水啊,認命吧……奶奶進到廚房,坐在土灶前,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馮秋水將白糖和豬肉扔到祁萬金身上,那塊晦暗的豬肉從祁萬金頭上耷拉到他黝黑的臉上,竟十分搭調,活像一張腫脹的豬臉。馮秋水看到這一幕,吃吃地笑了,笑得祁萬金發(fā)怵。他討了個沒趣,撿起散落的白糖,又將手指放到嘴里舔了舔,臨走前,他湊近馮秋水,將舔過白糖的舌頭在她面頰上舔了一圈,又拍了拍她的臀部,才滿意地離開。

馮秋水踉蹌到廚房,舀了許多瓢水洗臉,洗出一臉苦澀的淚水。

馮秋水雖啞,卻不傻,她跟著鎮(zhèn)上健全的孩子一起讀完了小學,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她想繼續(xù)念初中,奶奶卻拿不出錢來供她念書。

她恨這個跛腳麻臉男人,她懷疑他居心叵測,一直預謀奸污她,她記起深夜外出時,總感覺有一道暗影纏繞著她。

成親的頭一晚,馮秋水穿過荒涼的站臺,來到下馬河邊。她站在湍急的河流里,渾濁的河水一遍遍沖刷著她的健美褲。健美褲一步步向河中央走去。一只灰狗在河灘狂吠著,馮秋水轉過身,同那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四目相對。它瘸了一條腿,她是個啞巴,他們都是被遺棄、被遺忘的。馮秋水在水里倒退著,每退一步,灰狗都會嗚咽一聲,這叫聲令馮秋水感到溫暖,這世間留戀她的,竟是一條跛足的狗。明天,她將被一個齷齪的男人糟蹋,而她容不下身上有半只虱子。

一根光滑的樹枝漂到了她身邊,她截住樹枝,在水面劃起了道道漣漪,那些漣漪在月光下舞蹈。她眼前浮現(xiàn)出祁二木那張驚恐的臉,祁萬金那張淫笑的臉也跳了出來,齜牙咧嘴的,隨時準備將舌頭伸向她。她望著下馬河上空的流云,凄惶地笑著,緩緩將健美褲褪到大腿邊,閉上眼,橫下心,將那根尖利的樹枝捅進了自己的草叢……

一股殷紅的血浮上水面,又順水漂走。她立在痛楚的下馬河里,目送著她溺死在下馬河里的青春漸行漸遠。這一天之后的馮秋水,將不再做一個沉默的啞巴。

3

光禿禿的火車站,一趟趟列車呼嘯而過。當最后一趟列車駛過時,夜幕便開始降臨,黑夜用黑暗,縫了一把刀子。

馮秋水扯下紅蓋頭,從紅嫁衣內取出一把刀,寒光一閃。這把刀是她出嫁前夜,奶奶親手交給她的,馮秋水萬萬沒料到,拾了一輩子垃圾的奶奶,竟藏了這樣一件寶貝。這把刀有三個鋒利的刀刃,扭曲成一個尖銳的刀頭;刀柄由和田玉、大紅酸枝木、猛犸象牙以及銀板構成;刀鞘是白銅質地,鞘首是橢圓形,比鞘體稍寬,看似一塊盾牌,鞘身正面雕龍反面畫鳳,龍鳳呈祥,龍與鳳之間鑲嵌著幾枚綠松石。馮秋水一見到它便愛不釋手,這是她從奶奶家?guī)淼膬杉迠y之一。她為這把刀取名為“孤鴻”。

另一件嫁妝是一只缺了口的瓷碗,這只碗陪伴她近八年,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紀念。她將碗倒扣著,取出孤鴻,開始在碗底磨刀。嗞,嗞,呲,嘶……

祁萬金龜縮在門邊,試探著推門,又畏縮不前。馮秋水兀自磨著刀,刺耳的聲響嚇跑了門外槐樹上的幾只烏鴉,它們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兩柄紅燭被孤鴻削成了四截,磨礪過的鋒刀橫在馮秋水身旁的枕頭上,床中心,躺著一個豁口的瓷碗,碗中盛了滿滿一碗清水。馮秋水放心地睡去。深夜,馮秋水忽然感覺呼吸困難,她下意識地去摸手邊的孤鴻,卻摸到一個毛茸茸的人頭。那只碗沒了蹤影,床鋪也是干的。祁萬金壓到了她身上,將臭烘烘的嘴拱了上來。馮秋水四處摸索那把刀,但只是徒勞。祁萬金雖瘸了一條腿,雙手卻孔武有力,他鉗制住拼命抵抗的馮秋水,費力地扒下她的健美褲,健美褲扒到膝蓋處時,馮秋水無力地放棄了抵抗,像一具尸體一般,直挺挺地躺著,任由他擺布。他的堅硬靠近她時,卒然疲軟了,無力地耷拉著。祁萬金沮喪地從她身上爬下來,馮秋水笑了,起初是嗤笑,繼而是輕輕的冷笑,又轉成幸福的狂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濡濕了枕頭。那笑聲自身體深處發(fā)出來,刺破這寂靜而慘白的夜空。

祁萬金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馮秋水起身,進到廚房,倒了一盆溫水,一遍遍擦拭身體,她狠狠地揉搓著被那個無能的男人觸碰的每一寸肌膚,搓得又紅又痛。正準備穿上健美褲時,祁萬金撞開了門。他奪過她的健美褲,操起一把剪刀,泄憤似的瘋狂剪了起來,健美褲變成了一塊塊碎布條,一陣大風吹來,碎布條飛得七零八落。馮秋水穿著一條花褲衩,靜靜地看著,等他剪完,她走到他面前,抓起他唯一的一只酒杯,擲在地上,酒杯碎成了幾瓣。不等祁萬金反應過來,她就不聲不響地走進臥室。祁萬金青筋暴起,跟了進來,將未剪完的健美褲遺骸摔到她身上。馮秋水的身體一抖,仍安靜地將床鋪抻得平平整整,又背對著祁萬金躺下。祁萬金忍受不了她的漠視,粗魯?shù)乩鹚美淅涞难凵窕貞?,那眼里結著寒冰。

祁萬金的耳光扇到了她倔強的臉上,拳頭揮到了她直挺的背部,瘸腿踢到了她穿過健美褲的臀部,他痛得齜牙咧嘴,又換了一條好腿,將所有的憤怒傾瀉到她身上。聒噪的夜驟然安靜了下來,祁萬金的怒氣倏忽熄了火,他的一條瘸腿停在了半空,一雙小眼睛驚恐地瞪著:一把閃著幽光的孤鴻抵到了他襠部。

馮秋水勝利地笑了。

每次被祁萬金蹂躪,馮秋水都會將自己沖洗許多遍。清潔干凈后,她就開始磨刀。好事的鄰居們茶余飯后時常議論,那個啞巴女人天天磨刀,一磨就是一晚上。

4

這一夜,注定不平靜。

祁萬金一只好腿剛邁進門檻,另一只瘸腿卻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一把孤鴻抵在了他的瘸腿上。馮秋水的眼睛里閃爍著火焰,那火焰能將祁萬金化為灰燼。

祁萬金罵罵咧咧道:“你穿什么都能看得到的健美褲不就是為了勾引男人?你是不是希望被那個小卵蛋強奸?”馮秋水不語,只回應他一個輕蔑的眼神,便轉身,砰地關上房門。祁萬金死命地踹門,準備將這個女人狠狠修理一頓,瘸腿猝然發(fā)作了,又癢又痛,他扭曲著臉爬到椅子上,開始喝酒,酒能麻痹他的神經(jīng),也能緩解瘸腿的疼痛。大半瓶燒酒下肚,他醉醺醺的,無力再碰馮秋水,便倒在床上早早睡去。半夢半醒時,祁萬金驚覺一個黑影坐在他床頭,不聲不響地看著他。他以為是夢,揉揉眼睛,見馮秋水坐在他床頭,手里提著一把奇怪的刀,正用詭異的眼神盯著他。祁萬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當晚小便失了禁。不久,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有時是啞巴女人將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有時是她砍斷了他的瘸腿,有時又切掉了他的命根子。他拼命酗酒,只有醉在酒里,他才能跑贏馮秋水的利刃。

那天,風似刀子一般,割到臉上、身上,馮秋水在冷冰冰的床上臥了一夜,隔壁祁萬金的房間離奇地悄無聲息。馮秋水有些訝異,卻也懶于起身,她獨守這難得的清靜,睡了個好覺。第二日,她在下馬河邊見到了那個氣若游絲的男人。原來,祁萬金喝得爛醉,找不回家的路,他鬼使神差地來到下馬河邊,河水結了冰,被酒精炙灼的他,撫摸著涼爽的冰,像是抱著一個通體溫軟的小媳婦,他愜意地撫摸著,一臉笑意地沉沉睡去。清晨,早起的村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一半在冰面,一半浸在解凍的河水里。兩個村民將死狗一樣的祁萬金拖回了家,拖到馮秋水面前。馮秋水面無表情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端來一盆熱水,潑在他身上,祁萬金的身體抽動了一下,吐出幾注黃水,馮秋水將一杯溫水灌進他嘴里,他才漸漸有了人色。

兩天后,祁萬金徹底蘇醒過來,但他的下半身卻無法蘇醒了,他那根不爭氣的玩意兒再也沒有知覺。他的雙腿在冰水中泡變了形,鎮(zhèn)上的醫(yī)生說要截肢,祁萬金得知這個消息后,一夜之間變成了啞巴。自那天起,他拒絕吃東西,每日歪在一把破舊的藤椅上,兩眼發(fā)直,一心等死。馮秋水盡心竭力地伺候祁萬金,給他喂水、喂食,按摩雙腿,他卻毫無反應,像個木乃伊,聽憑她擺布,他的全身都啞了。一天,馮秋水給他喂飯時,祁萬金直直地盯著她,忽然抬起右手指著她身上的健美褲,馮秋水不解,他的手始終指著那條健美褲,直到咽氣。

馮秋水穿著健美褲為祁萬金送終,她自始至終沒流一滴眼淚。鎮(zhèn)上所有的男女都指責她鐵石心腸,薄情寡義,一個愛管閑事的婦女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克夫,并朝她身上啐了一口。馮秋水面不改色地取出一塊繡花手絹,將那口痰擦拭干凈,又進到幽暗的屋內,將更多的唾沫關在門外。

當天晚上,有村民說,那個啞巴是假啞,她會唱歌,唱了一整夜。

5

馮秋水一夜之間成了寡婦。她的窗戶上陡然出現(xiàn)了許多雙眼睛,那些眼睛分秒都在追隨著她,從客廳到廚房,從臥室到茅房。有時她感覺門外有一雙眼睛窺視著她,她不聲不響地迅速打開門,一個男人來不及躲藏,被她當頭潑過來的水淋了個穩(wěn)當。她左手扶著臉盆,右手叉在腰上,笑盈盈地看著男人狼狽的模樣。

一次,馮秋水發(fā)現(xiàn),她曬在外面的健美褲上沾有不明的黏稠的液體,她瞬間明白了這是什么,當場嘔吐起來。她將那條健美褲不停地洗,洗了十幾次仍覺得不干凈,她邊搓褲子邊哭,眼淚將擰干的褲子又打濕了。這是祁萬金死后,她第一次落淚。

她將洗得發(fā)白的健美褲,剪成一截截布條,又用打好的面糊,將布條一條條黏在窗戶上,屋子變得密不透風,窗外那些眼睛再也占不到她的一絲便宜了。

有幾只蒼蠅習慣叮在她門上、窗邊。馮秋水一聽到蒼蠅來了,便開始在碗底磨刀,每一下都磨得觸目驚心,磨得那些男人胯下一凜。待蒼蠅們離開后,她收起孤鴻,露出勝利的微笑。

祁萬金走了,馮秋水頭上的虱子也神奇地和他一起走了。馮秋水開始留起了長辮子,深夜,她拖著齊腰的辮子,來到霧氣蒸騰的下馬河畔。她褪下健美褲,裸露著身體,緩緩走進冰涼的河水里。她閉上雙眼,將自己全然交給河流。河水沖刷著她潔白的身軀,她縱情歌唱,歌聲隨流水一起蕩漾。

那一年,健美褲已經(jīng)不流行了,馮秋水仍執(zhí)著地穿健美褲,將一頭長發(fā)燙成了大波浪,配了蝙蝠衫和呢子大衣,還描了眉,畫了眼,神色淡然地上集市買菜、逛街。健美褲耀武揚威地直挺著,將那些男男女女異樣的目光甩到身后,又用她十公分的高跟鞋將流言蜚語碾碎。

有時她也會穿一身親手縫制的旗袍。旗袍在村民眼中是稀罕物,他們都覺得很美,又覺得大逆不道,露胳膊現(xiàn)腿的,分明是想誘惑男人。而且,哪有女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鎮(zhèn)上的女人們嫉妒她的美和她的衣服,拼命想將她拉入她們的行伍,和她們一樣穿得大紅大綠或者灰不溜秋。馮秋水偏不,她我行我素地在旗袍和健美褲之間輪換,絲毫不顧忌什么。村民說,那個啞巴女人是妖精變的,想勾引馬泉鎮(zhèn)所有的男人。

馮秋水時常沿著鐵軌前行,誰也不知道她要去到哪里。站臺廢棄了,欄桿銹跡斑斑,再也沒有煤車經(jīng)過了,哪知老灰狗也不知去了哪里,偶爾呼啦啦飛過一群麻雀,發(fā)出沙啞的叫聲。她哼著誰也聽不懂的歌,鐵軌上的火車同她一起唱歌。

上馬山上,漫山遍野的孤獨里,她赤著腳,在草地上奔跑,累了,便躺倒在草坪上,沐浴著陽光,心無掛礙地睡一個長長的覺。夢里,沒有虱子,沒有蒼蠅,只有奶奶那慈祥的笑。出嫁的第二年,奶奶便去世了,剩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同世界無聲地對話,亦對抗。

她爬上門前的那棵老桑樹,坐在樹上思念奶奶,她幻想奶奶會變成一個潔白的蠶繭,又破繭而出,飛到她面前。

她生得越來越出挑了,卻是一只無法近身的刺猬,男人們都只能將眼睛黏在她的背影里,偷掃著她豐滿的胸和微翹的臀,意淫和她交配。后來,那些男人們被家里的婆娘揪著耳朵拖回家,婆娘們沖著馮秋水的背影吐唾沫,罵她賤貨、騷貨、婊子。

她從鐵軌旁采來不知名的野花,插在祁萬金存下來的酒瓶里,滿室便開始旖旎芬芳。她打著赤腳,散開一頭長發(fā),在一個人的房間自在地跳著舞,跳得香汗淋漓。再也不用伺候那個醉漢了,再也不用心驚膽戰(zhàn)了,當年那個15歲的青澀少女,那個隱忍、屈辱的少女,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孤鴻刀下。如今的她,不必顧忌他人莫名的目光,不必在意惡毒的流言。她在風中恣意地舞著,她就是一陣風。

馮秋水晚上不再磨刀了,她開始咿咿呀呀地唱歌,誰也聽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歌聲里帶著歡欣,也含著凄婉。村民路過時,都惋惜地說,那個啞巴女人瘋了。

6

門外有輕微的響動,那響聲凝滯住,像八年前流經(jīng)的烏云。馮秋水起初磨了幾下孤鴻,隨后又停了下來,她聽得出,門外不是蒼蠅,而是一只壁虎。她頭一次為門外的人主動打開了門。

門一開,馮秋水見到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祁二木。她想起來了,一晃8年過去了,他應該是被放出來了。

祁二木遲遲不敢進門,他呆呆地望著迎接他的那把精致的刀。馮秋水笑了,露出兩顆兔牙,她收起孤鴻,并將他拉進門里,反手關上了大門。

馮秋水背對著他,準備給他倒水。祁二木癡望著她的背影,她穿著一條緊身的健美褲,渾圓的臀部,輕輕地晃著。祁二木忽然沖到她身后,一把抱住她。馮秋水的身體一顫,任由他抱緊。他緊緊地箍著她,她的呼吸開始急促。她低下頭,在他長了眼睛的左手食指上咬了一口。抱著她的手松開了,馮秋水轉過身,立在他面前。

她靠近他,將食指劃過他的嘴唇,涼的。她又扳過他的臉,那張臉有些粗糙,喘著粗氣。馮秋水低下頭,將同樣冰涼的嘴唇貼了上去。那是她的初吻,也是祁二木的初吻。祁萬金擄走了她的身體,卻奪不走她的吻。祁二木的身體劇烈顫抖著,他聽到了牙齒磕碰在一起的聲響。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馮秋水卻脫去自己的上衣,并將柔軟的手伸進他的衣服里。當她的手接觸到他的囚衣時,他高漲的情欲驟然冷卻下來。

他輕輕地推開馮秋水,將一堆零散的錢,一股腦兒地塞到她手里。馮秋水用驚異的眼神看著他,他囁嚅著,說:對,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馮秋水讀懂了他的心,她又何嘗不是對不起他呢!她任由他將錢塞進她的棉襖里。她轉過身,用陪伴她十幾年的一只碗給他倒水。他喝下一碗溫水后,身體頓時暖了許多。

祁二木語無倫次地說,八年前我真的不是想害你,我去砍柴、卸煤,辛辛苦苦攢了一條喇叭褲的錢,卻弄丟了。馮秋水一怔,用蒼白的手揪緊了健美褲。祁二木又說,這八年里,我在牢里吃了不少苦頭,也在車間里自己縫制過一條喇叭褲,可是,我始終沒有真正穿過一條喇叭褲……

馮秋水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著他。他大著膽子回望馮秋水。馮秋水開始脫自己的健美褲,又用迷離的眼神注視著他。她的身體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過千萬次,卻一次也沒有真真正正地看過。她即將褪下健美褲時,他按住她的手,將頭靠在她胸口,微微閉上雙眼,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又仿佛重返故鄉(xiāng)。許久,他又蹲下身,撫摸著那條健美褲,將臉貼在上面,一遍遍地親它,吻它,吮它。他跪在地上,將頭埋在她的兩腿間,無聲地流著淚,他的眼淚越來越多,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馮秋水撫摸他的頭,像撫摸一個孩子一般,突然,她現(xiàn)出一個動人的笑,祁二木揚起臉,虔誠地看著她,竟看癡了。那張臉嫵媚中帶著妖嬈,是他平生見過的最美的臉。

他的身體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鮮血從他身上緩緩流了出來。祁二木望著天上的白云,它們飄在一起,很快又散開了,像一團灰。他幸福地笑了,身體漸漸軟了下去。他終于抵達了故鄉(xiāng)。馮秋水手中的孤鴻跌落地上。馮秋水抱著他,坐在血泊里,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唱了一整夜。

馮秋水將一塊繡著梅花的手絹蓋到了他臉上。鮮血沁到手絹上,手絹上的梅花,開得更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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