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白族)
1
當(dāng)又一次接到老師的電話,林翠芝連理都懶得搭理。王小龍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闖禍。并且還不只在學(xué)校。修理鋪旁邊小林師傅的兒子被他打掉一顆牙,滿嘴是血的樣子別提多嚇人,小林師傅咬牙切齒就來揪人,若不是林翠芝用身體死死護著,說不定當(dāng)場就得鬧出人命。賠錢吧!可別看小林師傅尋常摳得出名,但林翠芝手中的錢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最終林翠芝差不多要給他跪下,他才恨恨地拿起三百塊錢作罷。
以為我是造人民幣的?林翠芝感覺委屈極了,她也想學(xué)王家衛(wèi)那樣來個不管不顧??晒硎股癫睿罱K還是來到了學(xué)校,哪知一向和氣的胖校長卻無比動怒:簡直流氓習(xí)性,動不動就提起磚頭拍人。轉(zhuǎn)學(xué)!強令轉(zhuǎn)學(xué)!……
林翠芝好說歹勸,才硬把那兩條“軟珍云煙”塞到他的抽屜里。最終從教務(wù)處領(lǐng)到罰站的王小龍,還得在班主任面前唯唯諾諾,歌功頌德好半天,才膽怯不安地走了出來。
可氣的是同學(xué)家長也和小林師傅一樣,林翠芝把一迭錢遞上前去,就發(fā)現(xiàn)人家一雙牛眼突地變成一雙更加嚇人的恐龍眼:以為我們窮,給幾個錢打發(fā)叫花子?
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就是擔(dān)心孩子的傷勢,得趕緊送醫(yī)院。
以為有錢就可以欺負人?那我也給你幾百塊,讓我拍他一磚試試?
一句話讓林翠芝舉手無措了,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地里。好在人家也能借坡下驢:那還不把你的臭錢拿開?上醫(yī)院??!
醫(yī)院其實就緊挨著學(xué)校。尋常時候,急救車的鳴笛聲,常常擾得教室里沒法上課。那時坐在里面的王小龍就想哪天拾一塊磚,往那急救車或玻璃窗上一砸……
可如今他的磚頭卻砸在了同學(xué)頭上,一下子就把林翠芝砸成別家的孫子。她陪著受傷的同學(xué)父母,在醫(yī)院掛號、交費、爭取床位,再回到急診室門口看醫(yī)生給孩子止了血,清洗之后又包扎好傷口,再送到病室住下并打上了點滴,她才以接孫子為名,從那些兇光利刃般的眼珠子下面暫時地告別出來。
跟我到醫(yī)院看看,跟同學(xué)道聲歉!
一見到王小龍,她就不安好氣。王小龍沒出聲,她就覺得自己的決定多么必要了。老是遷就放任,那他就只會繼續(xù)給你惹禍。
聽見沒有?林翠芝又重復(fù)一遍。王小龍終于抬起頭:我不!
還倔?!
就不!
這下林翠芝又沒主意了。那你給我個理由!
他們喊我是賤種。還罵我爸了!
罵你爸怎么了?你爸就是禽獸不如的壞蛋!天打雷霹的壞蛋!
這話林翠芝沒跟王小龍說,粗話她說不出口。但在她心里,早把王家衛(wèi)的八代祖宗罵了何止一千遍。
2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要緊的是醫(yī)院也沒有去成。王小龍就是犟。把他帶到醫(yī)院門口,看王小龍一臉不情愿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勝利了。可事實上她還是失敗了。倔強的王小龍就似一頭被牽到屠宰場的牛犢,任你怎么拉扯,就是不肯往前半步。
林翠芝不甘心,就和王小龍在院門口耗著。終于耗不過王小龍,歸根究底是耗不過自己的肚子。咕嚕一聲響,她才想到早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分。把自己餓壞倒沒多大關(guān)系,要緊的是不能讓王小龍餓著。她只得把王小龍拖到一個餌絲鋪。坐下之后誰都沒有抬頭,呼嚕呼嚕一通,就把兩大碗熱氣騰騰的餌絲撈得一根不剩。
吃飽了,她又和王小龍說上醫(yī)院的事。王小龍便又和她瞪上了。林翠芝沒辦法。開始想到給受傷的同學(xué)家長打個電話,可電話接通好半天,也沒編出個不去醫(yī)院的理由,那邊就把電話掛了。林翠芝就覺得確實沒有必要再去醫(yī)院,我都已經(jīng)把三千塊錢壓到賬上,你們還想怎樣?
把這話罵出去,她才覺得心底熨帖?;仡^看了看王小龍,這機靈鬼已不再像剛才那樣眉頭緊鎖。林翠芝此時覺得孩子可愛多了,往王小龍鼻子上一點,佯裝生氣地罵道:這回你高興了!
一老一小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她又聽到了王小龍歡快的笑聲。實話,她從心底里喜歡這種聲音。這么多年來,林翠芝一直想要個孩子??墒侵敝两裉於紱]能如愿。所以當(dāng)初,她幾乎完全不假思索就簽下王家衛(wèi),還不知疲倦地給王小龍找學(xué)校,或許她中意的根本就不是王家衛(wèi)的手藝。
王小龍來了之后,她不知年輕了多少歲。短短兩三天時間,原本骯臟無比的鄉(xiāng)里娃很快被她打扮成了城里娃,從新潮發(fā)型到名牌運動鞋,從木訥寡言到活潑開朗的啼笑。林翠芝帶他上公園,看電影,逛商場,坐登月火箭,做手工陶器,吃海鮮大餐,甚至還幫他洗澡,和他一起睡覺……
在此之前,確切地說林翠芝還是個精打細算的女人,可她沒想到老劉頭居然那么絕情,聲不吭氣不響,就帶上十萬現(xiàn)金和一個丑婆娘私奔了。氣得林翠芝從此也就變得大手大腳了。特別是王小龍到來之后,所有的花銷用度,她已經(jīng)完全不考慮成本。
可她還是覺得委屈。想當(dāng)年,她林翠芝可是梅河橋頭出了名的美人,長長的辮子,高挑的身材,白凈的皮膚,特別是一張俊秀的臉總是人見人愛??闪旨腋改妇椭挥兴@么一根獨苗,哪舍得往外嫁?但自古好郎不招贅,這是被寫入梅河民間字典里的鄉(xiāng)俗鐵理。隨著一撥撥青年才俊失望地從林家出來,就把林翠芝等成一個二十五六歲的老姑娘,看得老父老母心里著急啊。有一次和鄰里起了糾紛,人家一個婆娘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向林家父母罵道:你們林家招不著漢子,你們林家斷子絕孫……老兩口唯有老淚縱橫,肝腸寸斷。
后來梅河橋頭來了個補鍋匠,在山神廟前燒了個火爐,乒乒乓乓敲打了一個星期,就被林翠芝帶回家里,在給他吃過一頓飽飯后,她就鄭重其事地向父母宣布:老劉頭從今天起入贅林家!
林家父母一聽,氣得差不多當(dāng)場暈過去。說他看起來比我們倆還老,是要來咱家當(dāng)老爺還是咋的?咱們是急,可也不能有病亂投醫(yī)???!
老兩口打死都不敢相信,這個看似五十好幾的男人才剛?cè)畾q。林翠芝好說歹勸無法說服父母,索性走到橋頭就要往下面跳,老兩口死拉活扯,只得同意了這一樁婚事。而也正是從那天起,老劉頭這名兒,就開始在梅河橋頭悄然使用了這么三十年。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雖然屋里屋外都一直硬氣無比,但這件事卻讓林翠芝始終心里虧欠著。最終年邁的父母等之不得,先后去世,林翠芝平坦坦的肚子還是和她做姑娘時一樣。她憐惜自己高挑的身材、白凈的皮膚、俊秀的臉蛋,有一天店里沒人,她居然對著鏡子念叨著:縱使你有金山銀山,可到頭來掙這么多錢到底有什么用?
話音剛落,老劉頭卻突然進來了,把她重重嚇了一跳。她紅著臉瞟了他看了一眼,老劉頭卻跟沒事一般走開了。日子復(fù)歸平淡。誰想再過了幾天,他居然就在梅河橋頭消失了。
不就是不會生孩子嗎?可如今連你個老劉頭都這么糟踐我嫌我?差不多都要被人說成缺屁眼少嘴的怪人了!滿街的流言無異于漫天流毒。但林翠芝是個要強的人,就在老劉頭出走的第三天,她便以高額工資簽下了汽車修理工王家衛(wèi),從此自個兒經(jīng)營起了梅河橋頭那個有些年頭的紅祥修理鋪。
都說咬人的狗不叫,但你再絕都沒事!林翠芝常這樣在嘴邊告訴自己:人在做,天在看。我瞧著呢,天也瞧著呢!
3
第二天剛一開機,林翠芝就接到校長的電話:老板娘,你孫子往同學(xué)頭上拍磚頭的事,在學(xué)校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昨晚那學(xué)生家長給我打了一夜電話,說你隨意安排了個活動加床,就溜之大吉,后來還把電話關(guān)了。若不把你找回去,他們就要報警了!……
什么叫隨意安排?你不知道為那個加床已讓人當(dāng)盡了孫子?
這樣的話林翠芝當(dāng)然不會說。千恩萬謝掛了電話,就對王小龍說:聽見了吧?人家要你上醫(yī)院道歉!王小龍不作聲,鼓著嘴巴把頭斜向一邊。他犟的時候就這般模樣,風(fēng)吹不倒雷打不動,堅韌得就似電視劇里那些臨死不俱的義士。林翠芝心里生氣,罵說咋就和你爹王家衛(wèi)一般無情無義。
事實上王家衛(wèi)是個絕對的修理好手。手藝精湛,憨厚實誠,林翠芝可以放心大膽地把整個修理鋪全托付給他。可她想不到王家衛(wèi)突然也學(xué)起了老劉頭,說走就走,至今一年沒見蹤影。
又是一條不叫的咬人狗!林翠芝心里充滿了嫌惡。當(dāng)然,老劉頭結(jié)識的那個女人林翠芝也見過,確切地說應(yīng)該比她年輕好幾歲,但卻涂脂抹粉,打扮得就似妖精,胸前一對脹鼓鼓的奶包,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什么好貨,常常隔三岔五地跟著大車司機一起出現(xiàn)在紅祥修理鋪,一下車就和老劉頭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林翠芝遠遠看到就特別惡心。還好,現(xiàn)在都一起滾蛋了。
梅河橋頭,說白了就是城市的汽修一條街,空氣污濁、噪聲不斷,混合著機油、汽油和柴油的黑煙、污水,四處橫流。但自打第一天和老劉頭一起出現(xiàn)在這里,除了收錢付賬,她就沒擰過一個螺絲,渾身上下的打扮,她也從沒有過疏忽。于是到了此時,她便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大紅大紫。林翠芝是那種衣架型的身材,穿什么都惹眼,休閑、唐裝、風(fēng)衣、套裙,若不是她臉上逐漸顯現(xiàn)的鱗紋,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個三十不到的小媳婦。
當(dāng)然這種種跡象,給人透露的信息只有一個:她林翠芝少了任何人都行,包括沒有了老劉頭,她照樣能比任何人都活得更像個人。
偏偏王家衛(wèi)就是在這時候提出辭職的。起初林翠芝以為王家衛(wèi)在要挾她。二話不說就伸出五個指頭:這節(jié)骨眼上就別跟我添亂了,給你加五百!她以為王家衛(wèi)會喜出望外并從此對她感恩戴德,唯首是瞻。哪知王家衛(wèi)卻沒有點頭,我得回家看孩子!……
每一個字都是從他喉嚨里抖出來的。眉頭緊鎖的樣子,根本就不是個痛快人。
林翠芝抽出一支煙點上,同時也給他遞了一支。
林翠芝有二十年煙齡了。當(dāng)初剛到梅河橋頭開修理鋪,老劉頭時不時被一個口信或是一個電話喊出門,去應(yīng)對那些半途里的拋錨車,有時甚至連續(xù)好幾天都回不了家。梅河橋頭車流如潮,急促成了一陣陣颶風(fēng),好似一長串鐵箱子,被前頭一個車頭拉著跑一樣。在鋪子里一個人待著的林翠芝有時會用一兩支煙來打發(fā)寂寞。沒想這恰恰就成了林翠芝一種特別的防身利器。林翠芝生不了孩子的身體是特別誘人的,據(jù)說有些人來她這修車,有一半是為來看她。那些常年出門在外跑車的男人,就好這一口,瞧那一雙雙眼睛,就跟吸血動物一般,一見到活物,就立馬暴露出了它的嗜血本性。所以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不得不把這動作做得更加夸張,以此掩蓋她充滿恐懼的內(nèi)心世界,讓那些蠢蠢欲動的不速之客望而生畏,馬上開溜。
不想這煙就成了無法戒除的癮??山洳涣擞钟惺裁茨??想想當(dāng)年,為求一個孩子,她甚至整整十幾年油腥不沾,還四處燒香拜佛,虔誠無比??裳芰艿氖聦崊s讓她這小小的愿望都成泡影,從此就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無神論。
一支煙打開了王家衛(wèi)的話匣。她方始知道,王家衛(wèi)曾有過一個妻子,并且也曾給他生過一個孩子。那個來自北方的女人,當(dāng)初是被王家衛(wèi)半哄半騙帶回遙遠的繞山河的。可誰會想到,孩子出生方只數(shù)月,那個僅只穿著雙拖鞋的女人,居然就借出門上廁所的機會,狠心拋下他們父子倆遠走而去,至今十年依舊沒半點音信。
怪就怪,咱們那遙遠的繞山河山溝,窮啊!王家衛(wèi)終于道出了這一切的根源。
那你得找?。×执渲ゾ褪且姴坏猛跫倚l(wèi)扭扭捏捏的脾性。可王家衛(wèi)卻一臉茫然:中國這么大,我上哪兒去找?
林翠芝這時知道,當(dāng)初被他帶回來的女人,連個結(jié)婚手續(xù)都不曾與他辦過。當(dāng)時的王家衛(wèi)天真得甚至有些幼稚,他想繞山河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祖上的男人,哪個不是隨便拉個女人就回家過日子,誰進過什么民政所登記了?所以當(dāng)時日頭也緊巴,就想花那百十來塊冤枉錢做甚?不想這卻讓媳婦的出走變得更加名正言順。
你個窩囊廢!林翠芝恨不能踢他兩腳??赏跫倚l(wèi)居然也都認了。末了還是要向她辭職。林翠芝方才知道,小孩要上四年級,可學(xué)校卻被集并到了山下的鎮(zhèn)里,年邁的母親無法再為他接送孩子。林翠芝于是迅速掐滅了煙頭,把孩子接到城市,城里的學(xué)校還能比你鎮(zhèn)子里的差?
一句話把王家衛(wèi)說醒了??赊D(zhuǎn)學(xué)的事又害得他頭疼,林翠芝看到他那一副窩囊相就氣得不行。請人吃飯、給人送錢,于是王小龍很快就被安排到了英才小學(xué)——這個梅河市區(qū)唯一的民辦小學(xué)。當(dāng)王小龍穿上新校服、背上新書包,唱著歌兒牽在王家衛(wèi)和林翠芝手里從學(xué)?;貋淼穆飞?,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4
王小龍不光是瘦,個頭還特別的小,小得就似個五六歲的孩子。林翠芝一眼看到就有些難受,王家衛(wèi)照顧不了孩子,他那常年臥病的母親同樣無法照顧這孩子,看來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她林翠芝可以還給孩子失去的一切。于是短短幾個月時間,她就和一個完全陌生的孩子再無生疏!
但或許正是她的嬌慣,如今的王小龍卻有些任性了。已經(jīng)一整天沒上學(xué),當(dāng)然前提是他也沒上醫(yī)院。校長的電話便又來了,這次比較簡單,說人家同學(xué)家長說了,王小龍再不去醫(yī)院道歉,人家就永遠不出院!我知道老板娘你不缺錢,可都這個年代了,誰還會跟錢過不去?……
校長一副和事佬的樣子。林翠芝照舊一通千恩萬謝后掛了電話,她很難讓自己平靜下來。想想這么一年多來,她給了孩子多少的寬容、疼愛與放任?特別在王小龍上學(xué)后,無論大節(jié)小假,她從未忘記給老師準(zhǔn)備禮物,大包小包,跟抓中藥一樣精細并且滴水不漏。包括后來接連的幾次禍?zhǔn)?,哪一次不是她用錢給打發(fā)的?
我上輩子欠你們父子的?按說孩子上了學(xué),自己也加了薪,這對王家衛(wèi)來說可謂是絕對的好事??杉t祥修理鋪的生意從此一落千丈,后來林翠芝也想,莫不是她一句話罵醒了王家衛(wèi),動搖了他那顆已經(jīng)死了一半的心?好些天來,他酗酒、怠工,甚至還毆打顧客,林翠芝聽聞后來到紅祥修理鋪,隔壁的小林師傅告訴她說王家衛(wèi)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沒上班了!林翠芝心里氣怒得很,掏出手機就想把他臭罵一頓,可居然成了空號。這一下,林翠芝位于梅河橋頭的紅祥汽修鋪算是完蛋了。開門一看,機油、輪胎和各種零件都還在,可個把月未來得及收走的零錢,確切地說應(yīng)該有一萬多塊,全被王家衛(wèi)卷走了。
又是一條不叫的咬人狗!林翠芝重重地罵了一遍,往身邊吐了口唾沫,心里充滿了憎惡。隨手把店門一關(guān),就回家和王小龍過起安心日子了。但她卻沒法將這種情緒帶給那個可愛的男孩。事實上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感覺自己是幸福的,孩子的笑聲就是一個女人的幸福詞典。她于是又一次地驗證了自己當(dāng)初的決斷:生不了孩子,你卻可以養(yǎng)個孩子!
王小龍的到來,喚醒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母性細胞,讓她只想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到這孩子身上。從早晨起床開始直至晚上睡覺,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做早飯、做中飯、做晚飯,送孩子、接孩子,做輔導(dǎo)、陪讀寫。林翠芝讀書不多,但總還曉得幾個字,孩子基礎(chǔ)太差,有時候因為作業(yè),一老一少得要折騰上大半夜,實在解決不了的問題,她還常給老師打電話,一副樂此不疲的樣子,比親生奶奶還要親。
直到那時,林翠芝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過日子,整整三十年啊,只知道沒日沒夜陪他老劉頭苦死掙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節(jié)儉得差不多把要把上下嘴皮都縫在一塊兒,可最終卻是這樣一種結(jié)果,劃啥?
林翠芝開始抱怨自己,為什么當(dāng)初那么傻,有時間有錢,怎不上大醫(yī)院好好走走,哪怕傾家蕩產(chǎn),給自己留下個一男半女多好?到了今天,不就可以和梅河橋邊那么多的女人一樣,心安理得地過上些養(yǎng)兒弄孫、雞零狗碎的日子。要知道,在梅河橋頭,好幾次和別人的吵嘴,那些滿口惡毒的話語,就似刀子一般深深刺在她柔軟的心房上,那是她永遠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
王小龍不是她孫子。和她沒有任何一點血緣關(guān)系。但孩子是上天的使者,她對他一百個喜歡,一百個稱心如意,甚至還可以原諒他闖禍,可偏偏就恨他的橫,他的犟,動不動就向她發(fā)問:爸爸去哪里了?我要爸爸!
你爸爸早死了!林翠芝曾劈頭蓋臉地回答。王小龍不作聲,放下手里的玩具,就往門外走。林翠芝問他去哪里?王小龍說回家,回爸爸那里!林翠芝心里難受了,罵自己說我怎么盡養(yǎng)了些白眼狼?滾滾滾,都給我遠遠地滾出去!罵完后又說我是你什么人?犯得著給你們老老小小當(dāng)牛做馬?
王小龍真走了,擰開門鎖就往外走。林翠芝聽到了他下樓的聲音,心口一痛,感覺就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捅了一下,一個身子頓時軟了下來,可就在將要倒地的一剎那,她突然又直起身子厲聲喊道:給我站??!
說完就噼里啪啦追出來,拉住那個面無表情的王小龍,艱難地讓自己換上和顏悅色,才把王小龍拉回房里來。
有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個男人,自稱是王小龍的二叔。王小龍也不否認。但叔侄倆一見面,王小龍臉上那些天真可愛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二叔說是來接王小龍回去的。說家里奶奶病了,想孫子想得慌。又說王家衛(wèi)這么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總得有個說法?又說孩子是他奶奶的獨苗,如今就被當(dāng)作人質(zhì)扣壓在這里,老王家的臉沒處擱?。?/p>
他說話不看人,但每一句話都是高招,并且招招致命。過不了多久,就把王家衛(wèi)的失蹤說成是林翠芝的錯了。她木木地坐著,面無表情地吸煙,吐出長長的煙霧。二叔說著就上前拉王小龍,王小龍立馬嘶喊汪地地哭了起來,像極了一只落入虎口的小羊羔。林翠芝猛地站起身來,緊緊地護住王小龍:你不能帶他走!
這話她一共說了兩遍。待第二遍說完,她感覺自己說得有些理直氣壯了。當(dāng)然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林翠芝被王小龍二叔拿走了四百塊錢。事后他還來過兩次,分別從林翠芝手里拿走了六百塊和一千三百塊。林翠芝不是不心疼錢,但她更心疼王小龍。
真正救了林翠芝的,應(yīng)該是王小龍奶奶。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王小龍奶奶的喪事。給林翠芝和王小龍帶來這個消息的,是繞山河山村的老楊村長。可對待老楊村長,林翠芝并不像王小龍二叔那樣客氣。老楊村長佝僂著身子在屋里站了半日,林翠芝沒有讓他坐下的意思。他就這么干站著,輕咳一下,才怯怯地說:讓小龍回去吧!沒有他,堂前就沒有個孝子,人去了是下不了葬的!
林翠芝沒理他。老楊村長又說:這是什么怪事啊?王奶奶那么賢德善良,可最終獨自個吃苦受累,狠心拖著養(yǎng)大的兩個兒子,一個人下落不明,另一個就知道好吃懶做,四處坑蒙撞騙,事到臨頭卻不知所終了。可人再苦,也不該死后堂前連個人都沒有吧?……
說著說著,老楊村長都要給林翠芝跪下了。林翠芝才懶懶地回道:您回村里得給大伙說明白,王家衛(wèi)走了還拿走了我的錢。包括他那弟弟也拿了我的錢。不是我不放小龍回去,是怕他回去了沒人照應(yīng),要緊的是不能把學(xué)業(yè)耽誤了。在城里,有這么個讀書機會,不容易!
老楊村長把頭點得像是雞啄米,還滿口答應(yīng)一辦完事就把小龍送回來。林翠芝就放心讓他帶走了。事實上林翠芝為王小龍安排得周全,她知道這一切還是錢的事。她央人買了棺木,又迅速到繞山河山村背后的王家墳地下了井石,同時給王小龍裁了一身孝衣,就讓他跪到奶奶的棺材下面做了孝孫。村人們就在一通感嘆聲中,按照繞山河的傳統(tǒng)鄉(xiāng)俗,出人出力,終于把王小龍奶奶順利地送上了山。
奶奶的喪事過后,王家林就再沒來過林翠芝那里,但林翠芝的大輩子積蓄也就這么消耗一空。如今走在梅河街頭,熟識她的人還是和以前一樣稱呼她老板娘,包括學(xué)校里的老師和她一起在梅河橋頭做修理的同行也稱她老板娘,她答應(yīng)得也還理直氣壯,但誰的肚子怎么個痛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內(nèi)心里早就沒有先前那樣的底氣了。
5
王小龍還是不愿意到醫(yī)院看望同學(xué)。他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上課??闪执渲ゲ豢赡芫瓦@樣陪他在家。她得上班啊!就這么坐吃山空,她那幾個錢還能花幾日?
事實上除了早年買下的這套單元房,林翠芝已經(jīng)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于是幾個月前,她就開始認真找事做了,還好她和樓下的張四媽處得熟,給她介紹了一個做保姆的活計。張四媽比她長十幾歲,一頭白發(fā),卻還到北區(qū)一個職工宿舍看候一位比她年長十歲的老頭,每個月能有七百來塊收入。其實工作不累,就是打掃一下房間,做做飯,陪老頭聊聊天,而且都是白班,晚上都不用在人家家里過夜。
林翠芝比她年輕,相貌還算得上出眾,這為她加了不少分,而她看候的是一對老人,工資自然也就高出三四百塊。但林翠芝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告訴張四媽,千萬不要給人說她如今也到外面做事。
讓她中意的是每天中午都可以出來買菜。當(dāng)然林翠芝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出來買菜不是希圖過那一兩塊零錢,而是可以借此機會照料一下王小龍。事實上這孩子一點不讓她省心,她只得請假,甚至還擅自缺崗,要不是老頭老太大度,她早被人家兒女給辭退了。
可她沒想到王小龍居然給她找了這么多麻煩,急得她甚至還偷偷地哭過,有時上班或是下班的路上,她也曾狠狠地罵過自己,究竟圖什么?搞來搞去,居然帶這么個災(zāi)星回來。
但這種苦惱和難受持續(xù)不了多久,一回到家里,看到王小龍活蹦亂跳的樣子,她又感到一種特別地欣慰。王家奶奶去世了,王家衛(wèi)王家林又不知所終,如今她就是王小龍唯一的監(jiān)護人,那么以后王小龍就只能和她一起過日子……
這時候她卻不敢往下想了。她心里慌得厲害。就想哪天有時間上一趟民政所問一下,她這一番推理究竟對不對?但她卻一直找不到時間。每天從早到黑,她實在是太忙了。何況王小龍還不時地給她找事做。
真正讓王小龍改過自新的,應(yīng)該是一個蘋果。他不愿上醫(yī)院看同學(xué),便也就沒有理由再回學(xué)校上課。整整五天,若不是中間夾著兩天周末,王小龍曠課的時間已經(jīng)非常接近學(xué)校的紀(jì)律紅線。他上的是民辦學(xué)校,他們有開除學(xué)生的權(quán)力!可林翠芝依然無法說服他,只得獨自搖頭嘆氣。
這天林翠芝又上了一次醫(yī)院,是給王小龍同學(xué)續(xù)錢的。存上一千塊后她又到住院室看了一下那孩子,結(jié)果就讓孩子媽媽送了個蘋果回來。那蘋果皺巴巴的,而且已經(jīng)有了裂紋,林翠芝舍不得自己吃。這段時間太忙,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買水果了。然而回到家,她不安好氣地掏出蘋果遞給王小龍,王小龍愣愣地盯著蘋果愣上了半日,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就抱到林翠芝懷里。
好不容易哄依了他,林翠芝才知道王小龍已經(jīng)獨自一個人偷偷地到了醫(yī)院,卻不敢直面同學(xué),就守在住院室窗外偷看,結(jié)果看見同學(xué)已經(jīng)和原來一樣生龍活虎了。他感覺同學(xué)真卑鄙,人都沒事了還老躺在醫(yī)院裝病。于是他躲在一旁,一直等到同學(xué)被媽媽帶到外面吃中飯的時候,偷偷地溜到同學(xué)床邊,他原本想在同學(xué)床上踩上兩腳,或是狠狠吐上一口唾沫。但病房里人多,那是一閣可住八個人的病房,而今卻海海地擠下了十張床。結(jié)果看到床頭柜上擺著獨獨一個蘋果,王小龍伸手取下來就用指甲在上面挖了一個圈,在他的意念里,他已經(jīng)把所有詛咒都附到了上面,只要同學(xué)吃了這顆蘋果,一定必死無疑。
可如今蘋果又到了他手上,他還清楚地記得蘋果上面的小疙瘩,那個讓他用指甲壓上去、附上一切詛咒的圓圈還在??杉幢闶沁@樣一個難看的蘋果,林奶奶都舍不得吃,登時讓王小龍想到了她的萬千種好,便一下子哭了起來。人一哭完,心里的一切疙瘩都化開了,開始嚷著讓林翠芝陪他上醫(yī)院給人道歉。兩人于是連晚飯都顧不上做,就直接去了醫(yī)院。在狹窄的病房里,王小龍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看著同學(xué),把一路上林翠芝教他的話,對著同學(xué)說了一遍:對不起,李雷雷同學(xué),我不應(yīng)該用磚頭砸你。這些天讓你受苦了,我是來向你道歉的!請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說完,正兒八經(jīng)地往病床上的李雷雷鞠了一躬。李雷雷愣了半天,才突然膽怯似的直起身子,同樣紅著臉對王小龍說:對不起,王小龍同學(xué),我不該在同學(xué)們面前說你爸爸,每個人的爸爸都是我們心中的超級英雄。我也向你道歉,請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說完,也向王小龍鞠了一躬。兩人說完,彼此就用一張漲紅的小臉瞅瞅?qū)Ψ?,居然一下子笑了起來:咱們還是好朋友嗎?
當(dāng)然是!
孩子的爭吵從來就不是什么要緊事。這一笑,讓兩個同學(xué)又重新冰釋前嫌,和好如初?;貋淼穆飞?,林翠芝不止一次把王小龍的小臉親得嘖嘖發(fā)響。王小龍肚子餓了,林翠芝就把他帶到路邊的大排檔,叫了米蝦,叫了雞爪,還有水煮肉片,全都是王小龍平時最喜歡吃的菜。林翠芝就和他一起豪吃了一頓。雖然以前她也常帶王小龍外出吃飯,但這卻是他們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她給王小龍夾了一片肉,王小龍又夾還她一塊;她給王小龍盛飯,王小龍也給她盛上。直到夜已深沉,王小龍重重地打了一個飽嗝,兩人才高高興興地唱著歌兒回來。
第二天,李雷雷父母為他辦了出院手續(xù)。王小龍自然也可以放心大膽地上學(xué)去了。只是林翠芝卻還得花銷應(yīng)酬,送王小龍到學(xué)校后,她就迅速地趕到學(xué)校附近的黑龍橋菜場,買了一兜水果給老師送去。走在上班的路上,林翠芝感覺自己流出了眼淚。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有了孩子,你才可以為他愁腸百斷,自然也可以為他歡欣鼓舞……
6
就在王小龍重返學(xué)校上課的第五天,失蹤了整整一年的老劉頭回來了。像個逃荒的男人,整個身子無比消瘦,并且遠比以前老邁得多。瘦削的身體和渾身的破衣,愈發(fā)給人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視覺直感。他佝僂著身子,蹲在小區(qū)院子里大榕樹下那張石桌旁邊的水泥堆上,遠遠看去好似一只受傷的馬猴。旁邊還坐了一個和王小龍差不多高的男孩,此時正怯怯地看著他。
祥!林翠芝領(lǐng)著王小龍回到小區(qū)院心的時候,老劉頭喊了林翠芝。
若不是他這么一喊,林翠芝應(yīng)該是認不出他了。但恰恰也是他這么一喊,讓林翠芝便在院心里足足愣了半日,突然把手里的一兜菜向他狠狠地砸去:你個死瘋子,還知道回來啊?!
一聲尖銳的喊叫,讓林翠芝淚如泉涌。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撲向?qū)Ψ?,像個兇猛的狼狗把這個人撕成碎片。倒是老劉頭主動靠過來的,林翠芝便握起拳頭,狠狠地往他單薄的胸上一陣?yán)薮颉?/p>
林翠芝后來才想起,那怯怯的男孩是被老劉頭用一根細繩牽猴一般牽進屋的。待王小龍和那男孩睡熟后,老劉頭才告訴她,這孩子是他向人販子買來的。林翠芝此時知道,老劉頭當(dāng)初帶走了十萬塊錢,就是想給她帶個孩子回來。而那個妖精似的女人,原來就是個可惡的人販。
老劉頭說他隨那女人到了遙遠的東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墒虑椴⒉豁樌?,到手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跑了。老劉頭追了他整整三天,才又把他抓回來??蛇@孩子,人小鬼大,機靈得很,一見人多,就沒命似的大叫,害得他好幾次差不多被人當(dāng)作人販給抓起來。最終連車都不敢坐,盡走荒村野道,走山過澗,奔波了整整一年多,方才從遙遠的吉林鄉(xiāng)下一步一步走回云南。
林翠芝點上煙頭,不敢去想老劉頭這一年多吃過的苦頭。她至今都恨自己,作為女人,她卻連個女人的事都做不會。事實上她還一直珍藏著一套完整的嬰兒用品——從和老劉頭結(jié)婚以后就一直偷偷保存到現(xiàn)在。王小龍剛從山里來的時候,她差不多愿意把整個嬰兒用品店搬回家來。她總是那樣地深愛著孩子,可看這孩子在老劉頭的一舉一動中那一驚一乍的神情,就知道這一路上早被老劉頭打怕了。想起第一次見到王小龍的情景,林翠芝就心疼得難受了。
她于是果斷地掐滅煙頭:這孩子被你害得夠苦了!老劉頭臉色一變,直起身子罵道:我才被他害苦了!
看到老劉頭的神情,林翠芝就不說話了。最終兩人誰也不理誰,一起睡下。但一夜里誰也睡不著。天快亮的時候,林翠芝終于開口了,說:這孩子夠可憐的,想想他的父母,不知道此時難受成了什么樣子?
見老劉頭不答話,林翠芝又說:咱們把孩子送回去吧?!
老劉頭一下子翻起身子,動作利索得像個年輕后生。林翠芝似乎看見了老劉頭握緊了拳頭,她甚至聽見了這個一向寡言、并且對她百依百順的男人,竟然把一口稀疏的牙齒咬得格格發(fā)響。林翠芝還是開口了:我怕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爺懲罰我生不了孩子。我怕這輩子再作孽,下輩子比這還慘!
頓了頓,又說:咱們還有小龍哩,這孩子,和我親得像是親生的孫子!
老劉頭不說話,撲在床上,哭了,那哭聲好似牛叫一般難聽。林翠芝側(cè)了個身子,用手心輕輕地撫著他,像是撫著一個可心的孩子。
第二天天一亮,林翠芝就把老劉頭領(lǐng)進了派出所。三天以后,遠在吉林的孩子父母來到梅河橋頭,從民警手中領(lǐng)走了孩子,夫妻二人都哭成了個淚人兒,可那孩子卻木木地站著,在父母的哭聲中面無表情。
老劉頭在派出所接受了好幾天的教育,又回到了林翠芝身邊。他提供了線索,讓警方破獲了一個重大的兒童拐賣大案,總算是有了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可是他卻變得更加木訥寡言了。林翠芝給他做的飯,他居然大碗大碗地留著。王小龍想和他說些話,他木然的表情讓人害怕。林翠芝說他兩句,他干脆獨自一個人搬了出去,重新在梅河橋頭搭了間房,找來一塊木板,用自噴漆噴上“紅祥修理鋪”的字樣,從此不回家里住了。
紅祥是林翠芝的小名。只有父母和老劉頭這么叫她。林翠芝提著飯菜送到店里的時候,一看到老劉頭寫的字,就讓淚水打濕了雙眼。
不要太苦了自己!她常常這樣寬慰老劉頭。這些時日,她發(fā)覺老劉頭更老了。但她顧不上和他多說話,此時的她比任何時候都忙,她得上班,還得接孩子。但她想自己是幸福的,王小龍常會寬慰她,奶孫倆一鬧,自己就忘了年齡。孩子就是上天的使者!可讓她生氣的還是王小龍的犟脾氣,時不時小嘴一噘,又開始嚷著向她發(fā)問:爸爸去哪里了?我要爸爸!
是啊,這么長時間過去,他究竟去哪里了?是否我明天就去民政所咨詢一下。林翠芝時不時會在心里這樣想著。心里還始終保存著一種忐忑和僥幸。
7
林翠芝怎么都沒有想到,王家衛(wèi)居然領(lǐng)了個女人,回到了梅河橋頭。
他這一回來,就讓林翠芝慌了手腳。
他是回來搶孩子的!林翠芝心里一急,就下不了床。但王家衛(wèi)卻直接來到她床邊的,把她扶正后二話沒說往后退了三步,便伏下身子給她磕頭。林翠芝清楚地聽到地板被他頭磕得咚咚直響。自己磕完了,還拉了那女人跟著一塊磕,磕完之后也不起來,對林翠芝說:我以前喊您老板娘,可從今天以后,我就不打算這么喊了。出走這一年多,我才知道您為我做了那么多事?,F(xiàn)在我媽沒了,若是您不嫌棄,我就喊您一聲媽!
林翠芝被他這么大動作驚得目瞪口呆,王家衛(wèi)已經(jīng)喊出了一聲:媽!那女人也隨即喊了一聲:媽!
林翠芝尚未回答,已經(jīng)落得滿眼淚滂沱。她在此時知道,那時王家衛(wèi)帶走了修理鋪里的一萬多塊錢毫無目的地出走,他準(zhǔn)備一直往南,不干出一番事業(yè)就絕不回來??墒虑椴⒉皇撬胂蟮哪敲错樌瑒偟绞〕?,兜里的一包錢就被小偷拿走了。無奈之下,他只得流落省城,憑著他一身技術(shù)打工掙錢糊口。后來又到了深圳。接著就在出租房大院里認識了這個女人。熟識后得知這女人是被人販子拐賣到深山,結(jié)果在短短五年里六次流產(chǎn),醫(yī)生從此判定:這輩子再不能生孩子了。于是,公婆和丈夫的羞辱、毆打、虐待,讓她再無法在大山里活下去,便偷偷跑了出來。
同樣孤苦無依。王家衛(wèi)就說你若不嫌我,那就和我住一家吧。女人低頭答應(yīng)了。兩人開始在一家制鞋廠做工,掙到幾個月工資后,他想起了家里的母親,就給老楊村長打了個電話,結(jié)果電話一通,老楊村長在電話里就向他罵上了:你還有臉打電話回來?你媽一輩子賢德善良,居然養(yǎng)了你們這兩個畜生兄弟,冬月里人一去,兩個兒子居然一起下落不明了!
王家衛(wèi)一聲不響聽他罵完,方才知道母親的后事和孩子的養(yǎng)護,全倚仗了曾經(jīng)的雇主林翠芝。王家衛(wèi)跪地痛哭一場,起來后就在當(dāng)天辭了工作,甚至連半個月的工資也懶得結(jié),就帶著女人從深圳回到了梅河。
他讓兒子給帶來的女人叫媽,兒子躲躲閃閃半日之后,居然一下子撲到那女人懷里,哇一聲哭了出來:媽,我以為你不要小龍了!您知道這十年里,我是多么想您!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那女人也就似小龍親媽一樣,緊緊地抱著他,和他一起哭??薜昧执渲バ睦镆魂囮嚦短?,便也就在床頭流起淚來。只有命運相近的女人,才知道這其中的痛。只有這樣一個孩子,才是她們最想要的幸福。
哭完之后,林翠芝起了床,親自到梅河橋頭的小房子里喚回了老劉頭,王家衛(wèi)一家三口給他磕頭跪下,認了他這個爹和這個爺。木訥寡言的老劉頭也就點頭答應(yīng)了。林翠芝就把廚房都交給王家衛(wèi)媳婦,一家五口吃了一頓團圓飯。
一個星期之后,梅河橋頭的紅祥修理鋪重新開業(yè)了。那塊彎彎扭扭的自噴漆木板被換成了藝術(shù)字,老遠就非常醒目。老劉頭和王家衛(wèi)重操舊業(yè)。幾天里,路上常走的司機奔走相告,紅祥汽修鋪又重新紅火了起來。
日子就應(yīng)該這樣繼續(xù),可突然一天,老劉頭和林翠芝卻失蹤了。林翠芝給王家衛(wèi)留了個信:都不用找我們,你爸心里不痛快,我陪他四處走走!說不定哪天他想通了,我們就會回來。
奶奶去哪里了?我要奶奶!
想念林翠芝的時候,王小龍哭得比誰都難過。有人說他們?nèi)ヂ糜瘟耍蟿㈩^存了許多錢;也有人說老劉頭一直心里有愧,林翠芝陪他去吉林看那孩子了;還有人說老劉頭身體不行了,住進了醫(yī)院……可好幾個月了,他們依舊沒有回來。
他們應(yīng)該就在今天回來!或者明天會回來!……
王家衛(wèi)常常這樣安慰孩子。盡管有那么多的不確定,但他相信有小龍在,林翠芝和老劉頭就一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