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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齋筆記

2021-11-11 18:55
北極光 2021年1期
關鍵詞:喜子小五老哥

小序

四方齋是我新書房的名字。

我現(xiàn)在的枕邊書是孫犁的《云齋小說》、馮驥才的《俗世奇人》、汪曾祺的《晚飯花集》。每天晚上臨睡前,隨手翻,隨意看,翻到哪篇是哪篇,都不知看過多少遍了,還是放不下。另外,我還看蘇軾的《艾子雜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有時看著看著笑了,有時看著看著就憂傷起來。我總拿著書里的人物比自己,覺得自己活的不干凈,臟,干過很多猥瑣的事,為另一個更為清醒的自己所不齒。人生多么的不容易啊,為什么就縱容自己呢?大師們小說里的人物就像一面面鏡子,對應著我的心。

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總想讓自己筆下的人物干凈起來。這個干凈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是讓他們從命運的泥淖里爬出來,好好洗一個澡;還有,就是讓他們的心理和生理都真實一些,別委啦巴屈的。以前寫小說時,總認為生活里有許多故事,只要我們認真觀察,細心體驗,就能把那些故事挖掘出來,于是,扛著一把鐵鍬東奔西跑,恨不得把每個人的心都挖出來看看。我扎在老人堆兒里,聽他們縱橫古今,評述人生,嘆謂過去,論說長短,如果找到一個線頭兒,馬上死揪不放,不拽出血絲絕不罷休。是呀,我找到了很多故事,也把它們升華出來。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用故事去裝點小說有的時候會讓小說的敘事有氣無力,它像一條繩索,把小說死死地捆住了。小說沒有了呼吸,故事就死了,像一個“瞎話兒”,初聽虛張聲勢,冷靜下來,“瞎話兒”就是“瞎話兒”,當不了真。

于是,我嘗試著白描生活,用還原法,真實地記錄下自己在某一個時間段的所見所聞,不夸張,不修飾,像繪畫里的素描,而不是寫意。我學習小說的時候,正值西方現(xiàn)代思潮大量涌入中國,文學中的各種流派也乘風來襲,我是很受了一些影響的。那時年輕,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強,模仿自在情理當中。跌跌撞撞一路走來,一直沒有好好反省自己,如今自查,才覺得要學習要揚棄的東西實在很多。我要求自己重新學習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和風格,腳踏實地地一個人物一個人物地考量,在他們的身上找出命運的走向,對正生活的真諦,從靈魂深處救贖人生的污點,在精神層面上釋解他們外化表現(xiàn)的合理根據(jù)。這是一個很艱難的工作,但我想堅持下去。

我說自己不干凈,根由就在于從前欲念太強,這些欲念中包括一心要寫出“最好的”小說,包括躋身某某前沿、某某高地,這是自私的想法。文學的意義在于真實地記錄,大到一個社會、一個時代,小到一間房子,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于生命本身來講,坦陳是偉大的。前段日子,我給《短篇小說》雜志的高老師寄去一組“小東西”,在這些文字的開端,我也寫了一段“題記”:“這些小說都是我?guī)资昵皩懙?,沒怎么正兒八經地發(fā)表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在廣西民族出版社出版了一個小冊子,為了‘湊’篇目,把它們都收了進去;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做法是很不成熟的。但是,那時年輕,可以原諒。近幾年,我一直在收拾這些‘破爛兒’,能修則修,能補則補,創(chuàng)作新東西的時候,有些殘次品可以當‘小件兒’添進去,為新作踮腳、彌縫兒,我就欣喜成什么似的,好像老來得子,自是一番別樣的心態(tài)。去年的時候,我有一個想法,想把自己寫的小小說通盤地整理一下,分門別類進行編輯,算是‘自選’的一種吧。整理的過程中,必然繞不開這些舊作,只是再讀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它們存在著種種不足,有的差一個感覺,有的差一句話,有的差一個標點,反正就是不舒服,一定要上手掰一掰,擰一擰,舉得遠遠的,上上下下瞄幾遍,大體能立住了,這才長長地出一口氣。就是這樣。自己生的孩子,總要出門見見人,不一定是要別人夸贊怎么好,只是別把人家嚇一跳,自己就心滿意足了。”這也是一種坦陳,更是我現(xiàn)下的真實心境。

這部小說里的人物都是真實存在的。

我也想用這些真實的人物對應一下自己的心啊。

老趙哥

去北京學習,一下子就認識了老趙哥。老趙哥喜歡喝酒,喜歡胡說,喜歡寫小說,喜歡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所以,總體上來看,他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有一個在別人眼里不成立的“悖論”,快樂的人本質上是善良的。

我和老趙哥是老鄉(xiāng),有了這層關系,彼此貼近實屬正常。

到京的第一個周末,一起來學習的學軍就建議說,去京郊看朋友。不知為什么,我那天的心情有點莫名的糟糕,從坐地鐵開始,便說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來。學軍看出我情緒的變化,便一遍遍給老趙哥打電話,借著問路的只言片語,向我傳遞他心底的關心與安慰。

換乘,換乘,再換乘,我們的目的地終于到了。

老趙哥在那里接站,我們在秋風中握手,互相介紹,就算認識了。以為馬上可以吃飯,結果又約了其他朋友,去更遠的地方就餐。學軍說,老趙嫂看得緊,老趙哥的口袋里永遠不會超過一百塊錢,聽了這話,老趙哥只是笑,并不多做解釋。老趙哥話多,跳躍性強,一般的思維跟不上他。

請客的是當?shù)匚穆?lián)的朋友,大家除了常規(guī)的禮貌性的交流,彼此言談都很拘謹而小心。

老趙哥向在座諸位介紹我時,有點夸大其詞,話語間可以感知他對我的創(chuàng)作經歷和作品的不了解,但他一再強調,我如何如何“厲害”,為了顯示我的“厲害”,還把我們老家?guī)讉€“不厲害”的角色提出來,大肆貶低一番,使得我們之間的“熟絡”和親近連他的老朋友學軍都要大大地吃驚一番。

吃過飯,天已大晚,回去的地鐵一定是沒有了,老趙哥執(zhí)意不讓我們住賓館,直接把我們拉到女兒空置的房子里,一人一張床,借著酒勁兒得了一夜安睡。老趙哥的女婿是開酒廠的,家里有許多好酒,學軍要打開一瓶喝,他找百般借口不讓,而是跑到樓下超市,自己買了一打啤酒,就著花生米和蠶豆喝了。

他說:“那不是我的,我不能拿給你們喝?!?/p>

就是這個細節(jié),讓我對他的小氣有了一份尊重。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推窗望去,不想卻被窗下的柿子樹吸引住了。正是九月中旬,枝頭的柿子已有了一圈紅暈。

我說:“老趙哥,等柿子熟了,給我留兩個?!?/p>

他憑著闌珊的酒意說:“什么一個兩個的,給你一箱?!?/p>

這當然是笑話。

又一次去京郊,已經是“十一”之后了,學軍因為生計的事,頗有一點鬧心。就提議再一次去看老趙哥。他說,和老趙哥認識二十幾年了,屬于見面煩,不見面還想的那種朋友。他比我們大,卻一點也不擔事,小時候,一起打架,他怕事情鬧大,竟跑到派出所“投案”去了,不但“投案”,還把警察領去我們家,作為他立功贖罪的決心和佐證。

“完了呢?”我問。

“按治安條例,罰款唄?!睂W軍回答。

我說:“我是問老趙哥作何解釋?”

學軍嘆了口氣說:“他的解釋倒是合理,他說,我就這么一個女兒,還小,我要是出點什么事,她不就完了嗎?”

我沒有再說什么,心里卻多少有些明白,上次在他女兒家里,他為什么不喝女婿存的好酒,他是害怕女婿看不起自己,從而連累了女兒。

是不是這么回事呢?

我愿意在心底肯定自己的這種假設。

老趙哥是典型的酒瘋子。第二次我們去京郊,一出地鐵,他就站在一家小店的門口招手呢。我們要了三個菜,一瓶“綠二”,聽他一個人吵吵鬧鬧地對應著下午的時間。晚上約好一個朋友吃火鍋,現(xiàn)在去早,他便自作主張地先擺了一桌“間餐”。一杯白酒下肚,他便一個勁兒向我道歉,說,上一次見面,說話口無遮攔,有的也說,沒得也說,真是得罪了。今天說的是真話,你的小小說我看了,整整一本,全看了,好,真好,服了。我把目光投向學軍,學軍點點頭,肯定他這一次說的全是真的。

老趙哥說:“還有,上一回說人別人的作品不好,也不對,沒必要那么損人家,不管怎么說,都是寫東西的,不應該,不應該?!?/p>

我和學軍都忍不住笑了。

那天吃完飯,我們直接打車往十渡走,走的天都黑透了,才看見一片小區(qū)外的馬路上有幾處燈光閃爍。請客的朋友早到了,并點了一桌吃食,大家點點頭,報了姓名,便毫不客氣地胡喝起來。請客的是一位名人之后,快六十了,玩寫字,玩畫畫,玩唱戲,昆曲唱的十分了得,而且是反串,眉眼、身段均一絲不茍,可圈可點;坐陪的是一位“海龜”畫家,六十歲,畫油畫,喜歡格列柯,對色彩有異常的敏感。我們喝酒,什么時候喝高了,不知道,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還在酒桌上,只不過火鍋店轉成了小吃鋪,怎么來的,怎么又喝上的,不知道,只記得老趙哥不停地說:“都不是一般人,可惜一生就這么過來了,都沒什么大成就,但就一點,活成了自己,和別人活的不一樣?!?/p>

想一想這話也對。

我和學軍在北京的學習時間是半年,轉眼新年過了,我們結業(yè)的時刻也到了。有一天,老趙哥風塵仆仆地跑來看我們,見面就說:“帶錢了,帶錢了,今天誰也不許張羅,全我來。”

雖然不是惜別,但愁緒還是在一點凝聚的,我們找了一家街邊店,先白酒后啤酒,末了,又是人仰馬翻。這中間,老趙哥離席了一段時間,回來時,手里拎了一塑料袋凍柿子,他說:“家窗下的柿子是物業(yè)的,咱不敢動;這個是我買的,兄弟隨便吃?!彼芰洗畔拢稚眢w后縮,緊緊地一扯,說:“剛喝完白酒不能吃,容易得結石?!?/p>

他一臉的真誠,半點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我對學軍說:“等哪天,你把老趙哥的小說找兩篇我看看唄,他應該寫的不錯?!?/p>

登枝

我結婚的第七天,喜子來了,我們在一起吃酒,看月亮,然后,他對我說:“沒車了,回不去了?!?/p>

我說:“去我家睡?!?/p>

他也沒說什么,站起身,跟著我走。

到了家,小睿正在洗頭,喜子打了一個招呼,之后,就一頭扎在地毯上,呼呼熟睡。他橫在地中央,我們每次進屋,都得繞著他的身子走。小睿問我:“咋回事呀?”對了,小睿是我的妻子,那一年我們才二十三歲。我說:喝多了。說完這句話,我也趴到床上,沉沉地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凌晨四點,我和喜子幾乎同時醒來,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刺癢癢的。我們坐起身,見小睿一個人,盤膝坐在床上,一臉倦容地看著我們。喜子的臉紅了一下,說:回了。不等我說話,一個人穿上鞋,撲通撲通地下樓去了。

這是1989年的10月,喜子還不到三十歲吧?

喜子矮胖、黑、眼睛大、牙大、說話聲音大。他的家在營城——那時還是一個未被廢棄的礦區(qū),產煤,煤質曾經很好。上世紀70年代,如果誰家能夠買到純質的營城大塊煤,那在鄰居之間是頗可炫耀幾日的。

他是一個礦工,或者說,是一個礦工的后代,因為喜好文字,所以被安置在礦部工作。

1982年,我未通過學校的高考預考,所以提前離開了校園,在社會上游蕩期間,認識了喜子。那時,我已經發(fā)表了兩首小詩,所以,頗像一個詩人一樣四處行走。那是一個遍地都是文學青年的時代,無論你走在哪里,都會有“詩人”、“作家”主動跳出來請你喝酒。

我去營城的時候,也是一樣。

陽光洗白了斑駁的馬路,我和思宇——一個詩人,沿著長長的鐵道往營城走,二十幾里路,一眨眼的時間就到了。電話昨天就打了——那時,營城的電話還是三位數(shù)——今天中午就是去吃午飯。過彎道,上坡——這里有一個郵局,再轉彎,就是文化館。喜子和張云卿坐在辦公室里等我們。張云卿也是一個詩人,剛剛獲得煤礦行業(yè)的一個獎,牛的不得了,他吸煙,手指彎成半個圓。我們一見面,就大談特談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北島、舒婷、顧城。那時,詩人太多了,每個省成名的詩人就好幾十,所以,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

嘮到中午,吃飯,在大食堂——礦區(qū)特有的那種——用票買啤酒,一個個把肚子灌得溜圓。

一只蒼蠅在飛。

云卿用筷子去夾。

喜子也用筷子去夾。

蒼蠅飛走了,他倆互相搖著頭,嘆息說:多好的一道菜呀,可惜飛了。

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讓我無限領略了詩人的風采。

喜子家旁邊有一個燈光球場,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和喜子以后的交往中,多次與燈光球場有關。坐在月華如水的臺階上,他給我講結婚的快樂和苦惱,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文人,內心有無限的錦繡,可是,家人都不理解。那是,我還沒有戀愛,所以,他說的這些我不懂。

我是一個孩子。

可是,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而且,有一個小女兒。

因為熟了,去他那里非常頻繁,每次去,都下館子喝酒,喝多了,就去他家的小屋里睡覺。我不認為這有什么失當,朋友之間就應該如此。現(xiàn)在想來,這是多么幼稚而可笑的認知?。『喼庇薮乐翗O——連天真都算不上。我忘記了,喜子一個月才開幾十塊錢,他和嫂子的工資加起來,也不到一百塊錢,上有父母,下有女兒,哪有那么多的閑錢請我喝酒啊。

兩年左右,喜子終于挺不住了,但我依然看不出他臉上的難色。

又幾年之后,我們的關系終于淡薄了,我十分不解,也從未在自己身上尋找毛病,而且,我還和許多朋友表示,喜子這個人變了,變得冷漠了,大不如從前了。

當然,朋友中有同意的,亦有未置可否的。

這一晃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每次坐火車從營城過,總會想起過去,也會想起喜子,想起燈光球場,想起月亮。但也只是想一想,從未動過下車的念頭。

終于又見面了,是在詩人思宇的侄女的婚禮上。喜子來了,頭發(fā)白了不少。很明顯,他又恢復了我記憶中的熱情,問我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不去;同時,也解釋說,這些年生活壓力大,和大家來往少了;不過,現(xiàn)在好了,他和嫂子都退了,女兒也大學畢業(yè)工作了,突然非常思念這些舊日的朋友,所以,今天就趕來了。

我問自己:你今年多大了?

我自己回答說:四十七歲了。

近半百的人了,也終于明白,生活是多么艱辛的事啊,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為對方多考慮一點,那么彼此的壓力都會減輕不少吧?對親人如此,對朋友如此,對同事如此,對陌生人,更應如此。

喜子,我們還是好朋友!

稻子

最近一段時間眼睛不好,視物不清,總是發(fā)花。正因為如此,想起一個朋友,名字叫馬文武,家在九臺住,具體哪個鄉(xiāng)我記不清了。他現(xiàn)在在廣州,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用一種全新的方式,演繹著自己的生活。

我們交往的時候,我十九歲,剛剛去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讀書,利用休息日和寒暑假,常往九臺去尋朋友玩耍,當然,也交流一些與文學有關的問題,但是,那時的交流實在是太膚淺了,幾乎沒有讀過世界文學巨匠的著作,憑借著幾本古典小說和百余首古典詩詞,極為夸張地撐著自己的門面。

年少好??!什么都不害怕。

對文武記憶最深的事情有兩件。

一件是他結婚,我們一幫朋友約好了去參加婚禮。初冬的季節(jié),大地已經收割完畢,田野變得寬敞明亮。我們坐汽車到鄉(xiāng)上,然后,等待文武家的拖拉機來接我們。由于起得早,腳下踏著薄霜,樹枝還沒被空氣凍硬,有風吹來,依然能夠柔軟的歌唱。樹枝的歌唱很簡單,要么輕輕的,要么重重的,你很難分辨哪一種是快樂,哪一種是憂傷。

拖拉機來了,我們歡呼雀躍起來,爭先恐后地爬到車上,一律面對著寒流。我們唱歌,想象著一會兒的酒菜,以及酒后的放肆的歡愉,整個身心變得無比自由。

文武家的院子支起了棚子,許多人在里里外外地忙碌。在文武父母的眼里,我們是上等的客人,要上炕,而且坐頭一悠?!邦^一悠”是東北話,第一輪的意思。我們吃完了,還有二悠,二悠過后還有落忙的,結婚放的是流水席,熱鬧著呢。

那一天,自從我們上了桌,就沒有下來過。落忙的人都散了,我們還在喝酒,一直到深夜,一直到每個人都醉了。

文武和媳婦住里屋,我們住外屋,肩挨著肩五六個人,蓋的都是新被褥。

迷迷糊糊中,感覺文武出來了,他上了我們這鋪炕,一聲不響地躺在我的身邊。他的衣服已經脫了,可他為什么出來了?我聽見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但不知道他嘆息的原因是什么?

天亮了,我們走了,文武依依不舍地送出很遠。拖拉機已經走了二里地了,文武還站在那里揮手。不知是起得早的緣故,還是天氣有點陰,我們依舊站在車上,依舊面對著寒流,但那種倔強的快樂一下子就流失了,大家的心里都有了一些壓抑。

我問自己:那個晚上,在文武和他新婚妻子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再次去文武家是幾年后,突然看到他在《吉林日報》上發(fā)表的一篇散文。文筆樸實又不失清麗,讀后讓我倍感親切。突然決定去看看文武,就冒冒失失地去了,還是約了上次的幾個朋友,風塵仆仆地趕到文武的家里。

是秋天,剛剛割了稻子,許多稻田地里的稻草人還沒有拔去。麻雀成群的在大地上飛落,叫聲單調,卻有著格外的執(zhí)著。

文武家正在打稻子,整個前園子已經平整成場院,脫粒機在轟鳴,空氣里盡是稻草的氣味。文武圍著一條圍巾,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但那雙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澤,也很難查詢曾有喜悅。對于我們的到來,他很木訥,沒有表示過多的熱情,但是,從他的舉動也能看到驚訝,只是,他好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完全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樣。

這時,他的弱視更加嚴重了。

終于,我們還是被讓到了屋里,并且他去柜蓋上找煙。我本想和他說一說散文的事,但是,看見他抖抖地在柜蓋上游走的雙手,我的欲望被莫名的憂傷又一次遮罩了。

我們只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這一次,文武只送我們到門口,便止住了腳步。

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問自己:這些年,在文武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一晃又是十年,聽朋友傳來的一則消息,說文武離婚了。至于什么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偶然的機會,知道文武去了廣州,后來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又是偶然的機會,和文武通了一次電話,在電話里,文武的聲音很平靜,也略略感到一點充實。

但他已經徹底失明了!

我和他說起散文的事,也說起第二次去看他的事。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說:“我曾經覺得自己是稻子,可以讓別人過上晶瑩飽滿的日子。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我就是一個盲人按摩師?!?/p>

我沉默了,無話可說。

我查了一下詞典,確切地知道:水稻是禾本木禾本科稻屬植物,原產亞洲熱帶,在中國廣為栽種后,逐漸傳到世界各地。世界上有近一半的人口,都以大米為食。

不孤獨

這一夜,讀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其中有一首,叫《孤獨》。我特別喜歡“我長時間在冰凍的東哥特原野上行走/半天不見人影?!边@一句,就是這一句詩,讓我看見了東北大地上,白茫茫的雪野中,匆匆移動著的又瘦又黑又小的人影,那就是李淼。

嚴格意義上講,李淼是個詩人,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在他的體內,蘊藏那么大的對藍天、對土地、對農作物的激情。

每次想到李淼,都會想起王鳳立,我們都是極好的朋友,想起少時的友誼,處處都流淌著溫暖和歡樂。記憶不差的話,和李淼結識,還是通過鳳立,那時,他還是光棍一條,他的家,幾乎成了我們的天堂。

李淼愛笑,一笑起來,原本不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牙齒少見的潔白。

1993年的春天,我在《青年月刊》做記者,當時,編輯部主任交給我一項任務,寫一篇關于“青年農民思想狀況”的調查報告,為了獲得第一手的資料,我沒有走上層路線,而是直接去找了李淼和鳳立,我們騎著自行車,迎著孟春三月的寒風,行進在鄉(xiāng)間公路上。

這是我采訪的第二站。

在此之前,我去過了另外一個縣的幾個鄉(xiāng),那里的農村青年正轟轟烈烈地鬧一場“服裝革命”,他們組成模特隊,穿著“奇裝異服”,開著卡車和拖拉機走鄉(xiāng)串屯地進行演出,把東北農村當時穿衣戴帽的“灰、黃、藍”的色調沖擊得一塌糊涂。

我很興奮。

當我把這些情況講訴給李淼和鳳立時,李淼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許多,許多。”

他說:“還有另一面呢?!?/p>

他當時想去俄羅斯出勞務,種菜,鄉(xiāng)里邊統(tǒng)一組織,六個月,能剩三千塊錢。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可是,他的舉動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對——包括后來帶著他四處包工程的幾個哥哥。原因很簡單,三條,他當時剛剛有了孩子,此時出國,在當?shù)厝丝磥硎菕伷迼壸?,出了國回不來怎么辦?就算回來了,掙不到錢怎么辦?

全家七八口人一天一宿輪番轟炸,讓他的俄羅斯之行成了泡影。

李淼說:“這里邊有一個問題,不是你沒有想法,只要你的想法超越一點傳統(tǒng),一堵堵無形的墻就包圍你了。你所見的,不過是我的一點家庭矛盾而已,但它有代表性。面對這樣的一張網,我,我們許多人還都無能為力?!?/p>

他的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一持續(xù)就是十幾年,直到大量農民工進城,他才得暫時地“脫離”土地。

就是他的這番話,促使我和他和鳳立“三鄉(xiāng)兩縣”的采訪。

“三鄉(xiāng)”是興隆鄉(xiāng)、紀家鄉(xiāng)和朱城子鎮(zhèn),它們分別屬于九臺和德惠的兩個縣。

我們三個人,兩臺自行車,二載一,輪番騎車。鄉(xiāng)間公路有許多又長又陡的上坡,每每這時,李淼都會主動跳下車,在后邊用力地推車。有他的助力,我的腳下也輕快了許多,鳳立往往被甩在后邊,在風中一邊揮汗一邊大聲吶喊。

雪野上有大群大群的麻雀,少的幾百,多的上千,一飛起來,天都黑了。

這是多么難忘的采訪啊!

我和李淼,鳳立的騎車之行還有一次。那一次也是春天,雪已融化,大地泥濘不堪。林帶的一棵棵楊樹梢上,都抽出了淺淺的綠色。那時,在農村,毛衣都時興直接穿在外邊,李淼和鳳立都穿著毛衣,只有我穿著四個兜的中山裝。我們去接李淼的媳婦——他們剛剛鬧了矛盾,媳婦跑回娘家了。東北農村的規(guī)矩,媳婦生氣回娘家了,婆家是一定要去接的,不然,媳婦決不會自己回來,這是一個面子的問題。

我們到了他老丈人家后,他放下車子就抓雞,抓到雞,直接給宰了。他老丈母娘跑出來,一邊跺腳一邊問:“你這是干啥呀?”

他老丈人出來了。

李淼依然笑,一邊笑一邊說:“媽,來客人了,燒水去?!?/p>

他老丈人問:“你咋把雞殺了?”

李淼說:“姑爺進門,小雞兒沒魂,爸,我是來接陶紅的?!?/p>

還能說啥!進屋,上炕,回腿——東北話,盤膝坐下的意思,卷煙,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等我們吃飽喝足,馱了陶紅一出村子,陶紅就在車子后座上一個勁兒地捶他:“剛開襠的雞,媽不得心疼死?!?/p>

春天了,小雞都開襠下蛋了。

2008年的初冬,李淼從他包工程的敦化給我打電話,說:“哥,我寫了一篇小小說,我想給你讀一讀。”

我說:“讀吧?!?/p>

他就讀——一個半大孩子,在工地打工,因為工友挨了欺負,幫著去打抱不平,結果,他被打死了,卻沒有一個工友出來為他負責……

這應該是真事兒。

說實話,這篇小說寫的一般。

但,電話那端,李淼讀著讀著,竟泣不成聲。

我沉默了半晌,說:“給哥寄來吧,哥給你發(fā)表?!?/p>

這篇小小說就發(fā)表在《最適合中學生閱讀的2008年小小說年選》上。這是李淼的第一篇小小說,我想,一定不是最后一篇。

寫李淼的同時,我也想起了鳳立。這些年,我們鬧了一些矛盾,我固執(zhí),失了寬容,他偏狹,略有一點自私。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真心希望我們都有進步,像李淼一樣,為了新的一天努力改變自己。

祭臺

前年的這個時候,我一個“大哥”死了,年僅四十五歲,這個“大哥”是我的同學,按年齡,他的歲數(shù)應該比我們小——印象中如此,現(xiàn)已不可考,考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但卻成了我們的老大。

我曾經就讀的那個高中班,是一個大班,有八十幾人,卻只有十幾個男生,男生少,便顯得勢單,于是,幾個人自然而然走得很近。人一近了,就會發(fā)生感情,日子長了,幾個男生磕了頭,拜了把子,成了兄弟。報生辰的時候,老大搶先報的,于是,“搶”了一個老大。

我一直這么認為。

老大這個人,自小就淘氣,你越不讓他干什么,他越干什么;你想讓他干什么,他偏偏不去那么干,處處顯著他的權威性。他是一個萬事通,什么事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什么東西都能看出個機巧。可以說,他是一個熱心人,誰有個大事小情了,找到他,他總會盡力,就算盡不上力,也會跟著你著急想辦法。另一方面,他負責心又不怎么強,有時辦事馬馬虎虎的,讓人看著懸乎。他貪玩,四十幾歲了,依然如此,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還好吃,對吃似乎很有研究,自己也吃得很胖,走路都有點移不開步。

說吃,有一件事。

老大曾在銀行工作,經常去外地出差。出差前,他會準備好一個罐頭瓶子,然后,生火架鍋,切好蔥、姜、蒜,備好花椒、大料,滿滿火靠出一瓶子炸過鍋的葷油。有了這瓶葷油,不管他住多么小的旅店、招待所,都能吃上香香的一碗面條。

他就這么一個人。

幾年前,老大突然把銀行的工作辭了,自己開了一個酒店。這酒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找一幫朋友混混了半年多。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善于管理的人,開酒店豈不是開玩笑——他想當然的勁兒又上來了,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美食家,對飲食十分精通,開個酒店不是大材小用嗎?他怎么知道,真正的美食家是不開酒店的,因為美食家只管理自己的胃口,從不管理酒店,也不會管理酒店!

酒店自然是賠了。

那以后,老大一直閑在家里,可能連東山再起的念頭也沒有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一天清晨,我去上班,剛剛走到解放大路,電話就響了起來。電話是四哥打來的,他也是我的同學,四哥說,老大沒了,讓電打死了。我心里一驚,因為就在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蛇向我游來,游到近前,猛地一抬頭,然后就沒入水中不見了。我醒了,出了一身汗。老大屬蛇,他是來托夢的吧?

老大遭電擊的情況是這樣。

他出事那天,天正下著濛濛細雨,本不是釣魚的天氣,可他偏鬧著幾個朋友去釣魚。釣魚也罷,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蒯灠?,他偏不,他偏要到另一個溏子里去釣,那個溏子的上空有高壓線,曾經打死過人,溏子的主人已經立了警示牌,可是,老大卻翻過護欄,把自己的生命停止在護欄的那邊。

如果他不去釣魚,如果天不下雨,如果沒有高壓線,如果他聽身邊人的勸……若干條件里只要選擇一條,結局可能都不是這樣。

但,結局就是這樣。

他一揮竿兒,便仰面躲在了地上。

老大的一生就這么結束了,我們的一生還要繼續(xù)。我們一幫同學,男男女女去老大家看望他的父母及妻子,大家都陷入在極度的悲傷中。

從老大家出來,大家商量著去吃點東西,于是,到六哥打工的狗肉館,點了菜,大家依舊說著老大的事,老大這樣,老大那樣,說著說著,話就變味了。其中,有一個女生,說話讓我莫名其妙,她和老大曾是一個系統(tǒng)的,是個什么主任級的,說話語速很快,像一只喳喳喳喳叫個不停的灰喜鵲。

她說:“他剛升職的時候,我正好也升職,我告訴他,你現(xiàn)在坐的辦公桌就是我坐過的?!?/p>

老大接了她的班兒?我弄不明白。

說到房子,一個女生說,她前幾天相中了一套房子,才七十多萬,后來沒買。她馬上說:“唉呀媽呀,唉呀媽呀,多便宜呀,你咋不告訴我一聲呢,你不買我買呀?!?/p>

最后說到老大的妻子,她又說:“你看她顴骨多高啊,老大就是……“

我不知道她平時照不照鏡子,其實,她的顴骨一點兒也不比別人低!

老大窮得連命都沒有了,你何苦在這里一味夸耀自己呢?

我看不慣這種人這種事。

七天后,我和四哥、六哥給老大燒了一些紙,如果說這些紙真能化成錢,那祝老大在那邊活得快樂一些。

老哥

又住院了,老哥的電話不斷。

在電話里,老哥說,你別著急,我那時住院,情況和你一樣:高燒、渾身出現(xiàn)紫癍,血小板降低,以為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其實就是病毒感冒。你的血小板不是已經上升了嗎?上升就好,就說明問題不大。

老哥說,你怎么樣了,好多了吧?別著急出院,既然來了,就好好查一查,查了,就放心了。

這院一住就是十天,老哥幾乎天天來電話。

等到出院了,他的電話依然跟著。

早晨六點多一點,他打我的手機,說,我今天去雙陽開會,你也跟著去吧,那里新開發(fā)了一個亞洲最大的溫泉,泡一泡,祛祛病氣。

心里很感動。

那一年,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吉林科技報》當編務,受編輯部委托,往九臺送訂閱報紙的單子。是春寒料峭的日子,我一個人行走在早春二月的依然結冰的路上。在九臺火車站,看見一個長長的書攤,書攤上雜志齊全,尤其是詩歌刊物,幾乎一種不差。由于愛詩,便在攤前佇停,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美麗的詩行。書攤后邊的那個漢子,就是老哥,他看我對詩歌如此癡迷,便笑著說,喜歡看,拿去吧,隨便拿。

怎么能拿呢?

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對他慷慨的感激。

有了這樣溫暖的開端,兩個人便聊了起來,誰知越聊越投機,竟有相見恨晚之感。天近中午,老哥不讓我走,讓我給他看攤子,他一溜小跑地去了大市場。不一會兒,又折回來,懷里抱著一瓶酒,手里捧著一只紅彤彤、油汪汪的燒雞,笑呵呵地放在我面前。

那個中午,我們都醉了。

那以后,老哥的家?guī)缀醭闪宋业摹靶袪I”,有事沒事就往九臺跑。那時,老哥還吸煙,黃昏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稻田埂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落日。他總說,我們要是兩個稻草人就好了。我不明白此話的意思。他又說,如果是稻草人,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說話間,一只麻雀從遠處飛來,落在稻田里稻草人的手臂上,夕陽把它們的影子又投在稻穗上,風吹來,影子一歪一歪的,迷茫而又憂傷。

晚上,我們坐在炕頭喝酒,吃老娘炒的圓蔥和土豆片。那時,他家二哥正在市場賣酒,我們就趁二哥不注意,偷二哥的酒喝。用水舀子滿滿舀一舀子酒,然后往里對一舀子涼水。我倆喝得很香。市場上的人都罵二哥,說他往酒里兌水,傷天害理壞良心。二哥很生氣,回到家一桶一桶地檢查,我和老哥不敢吱聲,悄悄地溜出屋去,往別的朋友家避難去了。

那一年,九臺電大的一個女生愛上了我,我們很快糾纏在一起。那時,我在長春已經有了戀人,只是家人不同意,我們的事情一直不明不白地拖著。我和那個女生的曖昧關系引起了老哥的注意,他把我找到僻靜處談話。他說話很直接,問我,你能為人家負責嗎?我啞口無言。當天,我用自行車馱著那個女生去小南山,在向陰的山坡上,和她說明了情況,女生很驚愕,突然就哭了,瘋了一樣奔下山去。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聽說,她去老哥家找過我,想要我的地址,被老哥委婉地回絕了。

老哥的老娘,也是我的老娘,對我很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總會給我留一些,咸肉、果、柿子、洋姑娘……有的時候都爛了,也不許老哥動。老哥談過一次戀愛,對方家在外地,那女孩來看老哥,當天不能回去,就住在老哥家。老哥的屋里只有一鋪炕,怎么住呢?老娘安排得好,女孩住炕頭,老娘挨著她,挨著老娘的是我,炕梢是老哥,離女孩的距離最遠。

那時年輕,加之喝酒,睡覺愛懵懂。睡到半夜,起來撒尿,撒完了,鉆回被窩接著睡。睡到早晨,猛地睜開眼睛,才知道睡錯了。原來在老娘的這邊,起夜回來,睡到了老娘這邊,老娘抱著我,一直到天亮。

我問老娘,要是老哥睡錯了呢。

老娘笑了,張開沒牙的嘴,說,給他打回去。

我也笑了。

那一年,老娘突然去世了,我事后才知道消息,心里難受得跟什么似的,情不自禁地去了九臺老哥家。老哥的屋子里沒了老娘,顯得空蕩蕩的。老哥從柜蓋上拿下來一包年糕,對我說,老娘給你留的。

我看那年糕,已經發(fā)霉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落下來。

也許和老哥熟悉了,像親兄弟一樣,所以,從未想過要寫他,去年年末的時候,寫了一個《龍卷風》,講他小時候的事;今天,突發(fā)感慨,又寫下這一段段的文字,即將放下筆的時候,我給老哥打電話,問他,老娘走多少年了?

他說,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們又歷經了多少歡樂和悲傷?。?!

老哥叫黃秀林,筆名思宇,是一個寄居在都市里的“農民詩人”。

二胡

小五有一把二胡,二胡很舊了,個別音兒不準。即使這樣,這把二胡小五也舍不得丟掉,無論生活怎么變化,二胡一直跟著他。小五拉《揚鞭催馬送糧忙》的時候,年齡剛好16歲,有一個叫黎的女孩給他打了一件毛衣,針角很粗,但他非常喜歡。小五沒有母親,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拉扯他們姐幾個,苦扒苦曳地過日子。他在家行五,所以有了小名,就叫小五。后來,小五的父親再娶,小五有了一個后媽。后媽帶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和父親又生了兩個孩子,也是一男一女,眨眼之間,這個大家庭由六個人猛增到11個人。11口之家僅靠父親的微薄的工資生活,日子可想而知。小五吃苞米面把胃吃傷了,一見苞米面就反酸,緊接著便吐,吐得昏天黑地。但是,他心里有希望,那希望就是小黎,他發(fā)誓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找工作,和小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墒?,這個希望很快就破滅了。那個小黎被她的數(shù)學老師誘奸了,前后三次,事情敗露后,老師,不,不是老師,是畜牲,被判了八年,小黎也被迫休學了。小五去找小黎,但小黎不見他,經不住磨,見了,也不說話,只是哭。再后來,小黎得了憂郁癥,住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小五有一把二胡,二胡很舊了,個別音兒不準。即使這樣,這把二胡小五也舍不得丟掉,無論生活怎么變化,二胡一直跟著他。小五拉“紅柳子”的時候,年齡剛好20歲,他坐在勞動公園的小板凳上,給二人轉藝人拉弦。一共三把弦,他是末把,好歹混口飯吃。小五已經結婚了,和后媽帶來的妹妹。這沒什么,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二人結合,不違反常規(guī)與倫理。起初,家人不同意,兄妹二人就私奔了,他們在外邊租了一間小房,置辦了簡單的炊具,一心一意地過起了日子。小五拉弦,每天能掙五塊十塊的,不多,但夠兩個人吃喝了。他們的日子很苦,但苦中也有樂吧。他們要了一個孩子,說是要,其實不如說是領養(yǎng),本家不要這孩子了,他們看著可憐,就抱回了家。原來,他們也想自己要一個孩子,可是,要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以為不能生了,就把這孩子當親生的養(yǎng)。養(yǎng)了一年多,孩子長大了,長胖了,也培養(yǎng)出感情了,正準備去辦領養(yǎng)手續(xù),上戶口,誰料,本家反悔了,把孩子生生地硬要回去了。原來,這孩子生下來時,身體一直不好,本家以為養(yǎng)不活,便動了給人的念頭?,F(xiàn)在,看到孩子在小五家健健康康的,什么毛病也沒有,就厚著臉皮登門了。孩子給抱走了,笑聲不斷的小屋一下子變得冷清了,夫妻二人暗自垂淚,心像被挖空了似的。夜深了,媳婦想孩子想得睡不著覺,小五就說:“咱們心好,老天爺會給咱們一個孩子的?!?/p>

小五有一把二胡,二胡很舊了,個別音兒不準。即使這樣,這把二胡小五也舍不得丟掉,無論生活怎么變化,二胡一直跟著他。也許,他們的善舉真的感動了上蒼,小五的媳婦懷孕了。這個時候,小五最愛拉的是《我是個公社的飼養(yǎng)員》。他希望媳婦生一個兒子,這樣,他就可以把兒子當小豬養(yǎng)。女兒卻不行。俗話說,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他不是不喜歡女孩兒,但就他這個家庭情況,養(yǎng)兒子似乎更合適。入夜,小五把耳朵貼在媳婦的肚子上,聽孩子在里邊蹬腿,每蹬一下,他的心里便被蜂蜜涂一下,厚厚的蜜把心裹住了,甜得透不過氣。媳婦要臨產了,他們選擇了一家中檔醫(yī)院的婦產科——太低,怕對不起孩子;太高,出不起費用——安頓媳婦住下。媳婦也爭氣,只住了一天,就破水了。孩子降生的那天夜上,大雨滂沱,小五一個人在產房門外焦急地踱步,仿佛他的步子走急點,媳婦就可以少受一點罪似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產房終于傳來嘹亮的哭聲,小五從哭聲里就能聽出來,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要往產房去,卻發(fā)現(xiàn)樓梯的陰影里坐著兩個人,再仔細看,是父親和后媽,兩個人手里抱著飯盒和雞蛋,正眼巴眼望地看著他。小五的眼睛濕了,隨后淚水一對一雙地落下來,離家三年了,沒想到自己一直在父母的眼皮底下。

小五有一把二胡,二胡很舊了,個別音兒不準。即使這樣,這把二胡小五也舍不得丟掉,無論生活怎么變化,二胡一直跟著他。小五拉《月光下的鳳尾竹》時,總想一件事,那個叫施光南的音樂家死的太早了,不然,他還能寫出多少好歌啊。這時的小五在一家飯店學徒,他要學炒菜,他要當一名好廚子,當廚子可以多掙錢,當廚子也能把最便宜的東西做成最美味的食物,那樣,兒子和媳婦就能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了,天天下館子,多美呀。他就是抱著這樣樸素的想法來飯店的,給師傅切堆兒,打下手,一點一點地積累著自己的烹飪經驗。這一學就是三年,三年下來,他的手上、臂上布滿了傷疤。終于,他可以上灶了,一般的菜都由他來掌勺,師傅手端一個大搪瓷缸子,一邊喝茶水,一邊踢他的屁股,他喜歡師傅踢自己的屁股,因為師傅一踢屁股,他的手藝就又精進了一層。他的工資也上來了,800元、1000元、1200元,掙到1200元的時候,他給兒子買了兩樣禮物——一個是小自行車,三輪的;一個是玩具琴,他想讓兒子一生和音樂做伴。月亮升起來了,客人們開始鬧酒了,這時,他會有一點閑暇,他坐在飯店門口的石階上,琴弓一抖,鳳尾竹的倩影便在他眼前搖曳起來。月光下的鳳尾竹,那是多么美的景致啊……

小五有一把二胡,二胡很舊了,個別音兒不準。即使這樣,這把二胡小五也舍不得丟掉,無論生活怎么變化,二胡一直跟著他。小五最后拉了一次曲子,名字叫《希望的田野》,拉完這個曲子,他的時間就完全被希望所占據(jù)了。他開了一個自己的小店,他上灶,媳婦當服務員,店不大,一共四張桌,經營炒菜和冷面。他沒有時間拉琴了,有了時間就想睡覺。在夢里,他喃喃地說:“好日子快來了,好日子快來了?!?/p>

聽了他的夢話,媳婦笑了,但眼里含的卻是淚花。

小五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按當年拜把子的排行,我應該叫他六哥。

余音

今天是清明節(jié),想起兩個人,一段話。兩個人都是我的舊友,如今已不在世了。一段話是周作人的,他在《苦雨》的開頭寫:“伏園兄: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

朋友間這種“書信”交流是多么的溫暖啊。

我那兩個逝去的朋友,其中的一個叫李剛,我更習慣叫他李哥。他是屬于當年“下?!北容^早的一個。大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離開所在的單位,操持電子配件方面的生意,租了一個門面,掙了一點錢。那時我還在社會上浪蕩著,對未來沒有一個著實的想法。常往李哥的店里跑,一是因為有閑,一是因為到他那里,趕上飯口,總能混些吃喝。這當然是不立世的作法,現(xiàn)在回想起來,非常有慚愧之感。

也是一個雨天,我們幾個人在店里大呼小叫,恰逢李哥從外邊回來,臉上頗有些顏色,大概是緣于我們太不顧及商店的體面。現(xiàn)在想想,李哥的“教訓”是有道理的,這多少讓我覺醒了一些世間的道理。

又幾年后,李哥便孤身南下,在深圳為臺灣的一家大公司做經理,打理海峽這邊的業(yè)務,所接觸的人多為商業(yè)精英,整個人也有了大變化,身上頗多了一點儒商的味道。

他從南國回來,我們難免見面,不免說起各自的感慨。幾天在一起交流,我又把我的書送給他,他才真誠地道出了自己的擔心。他說下雨的那一次,他除對我們的行為有些不滿,更主要的是怕我就此沉淪下去,將來一事無成,對于這樣的話,我的內心是充滿感激的。

李哥說:“你終歸長大了,成熟了,也有了成就?!?/p>

我的臉有些發(fā)熱。

李哥是去年的五月病逝的,原本一直答應他,等他能說話了,去陪他聊天,說一些高興的事兒;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他卻突然撒手人寰,無論是情感還是思緒,都讓我們感到深深的失落。

李哥有病住院期間,家里舉債甚多,他和嫂子雖然原本有一些積蓄,卻難以應對這沉重的打擊。朋友們也各自盡了綿薄之力,但隙中滴水,不解大用。于是,有人提出找媒體的關系試一試,也許社會的力量會幫了李哥的大忙呢。

我找了報社和電視臺。

和人家怎么介紹李哥這個人呢?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李哥從深圳回來了一段日子,在這邊自己又開了一個公司,具體經營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公司有一個大大的地下室,大到可以在里邊捉迷藏。

有一天,李哥帶嫂子上街,準備給她買一件衣服。他們去銀行提款,然后去百貨大樓和國貿商店逛了逛,事先商量過的款式因種種緣故沒有看上,于是二人乘車回到公司。

這時已是下午三點鐘。

李哥把取出的港幣交給財會,讓她們鎖到保險柜里。

財會拿到錢,一下子愣住了,問他:“您取這么多錢干什么?再說,這么多錢放在保險柜里不符合財務規(guī)定?!?/p>

“多少錢?不就一萬元嗎?”李哥也愣住了。

“十萬!”

李哥一下子就明白了,工作人員把錢付錯了——把一千面值的當做一百面值的付給他了,他二話沒說,操起錢就往外跑,跑了一半又返回來,急急地坐到桌子前,千方百計地把電話打到銀行,并找到了付款的小姑娘。

小姑娘當時就傻了。

李哥的想法是對的,他如果直接去銀行,對小姑娘造成的影響一定不會小;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小姑娘不被開除,至少不會受到處分。

錢被悄無聲息地退回到銀行去了。

可是,李哥到死也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

這件事如同夏日的微風,輕輕一刮就過去了。

有個別知情的人在若干年后還說李哥傻,李哥只是一笑了之。

其實李哥不傻,他知道,做什么事都要合乎“道”。

進入新世紀,李哥的公司不開了,他又要往越南去養(yǎng)蝦。養(yǎng)蝦是很辛苦的工作吧?至少很令人擔憂。他住在廣西,除了養(yǎng)蝦,就看經營管理方面的書,有心得了,就打一個電話給我。有時,孤寂了,也打電話過來,我們相互排解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著做“江湖”狀。

我和他一下,很憧憬他的未來。

等蝦出水了,我去廣西看他,順便坐在越南的海邊吃蝦,喝酒,聽海潮,看月亮。

他總說:“這里的月亮和咱們家的一樣圓?!?/p>

這是多美好的話啊。

可是,生活有時并不美好。這期間,他離開了廣西一次,哪料想所有的蝦都死掉了,厄運像一根繩索,總是在他的腳邊晃來晃去。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所有的朋友都很著急。

李哥說:“還有時間呢,可以重來?!?/p>

想想李哥真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沒有向噩運低過頭!面對生活永遠保持著熱情、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

相逢

奇怪的是,妻子的外祖母去世后,我竟一次也沒有夢到她。她生前對我很好,處處對我表示關心,亦時時表達喜愛,使我感覺她就像我自己的親外祖母一樣??晌覟槭裁匆淮我矝]有夢到她呢?妻子常在夢里哭醒,醒來后便無限感傷而委屈地說:“我又夢見姥姥了。”

這讓我的內心也很酸楚。

岳父岳母有三個女兒,妻子行二。她甫一出生,岳母便得了乳腺炎,東北俗稱“鬧奶子”,不能哺乳,便把她送到了外祖母那里。外祖母一個人在延邊生活,彼時還身強力壯,帶一個外孫女,應該是不吃力的。這一帶就是十四年,直至妻子要上高中,才回到了父母身邊。這時,外祖母的年紀也大了,被岳父岳母一并接來。

外祖母和妻子的感情近。

這是時間和命運的造化。

我見到外祖母的時候,她老人家已經快七十歲了,一頭的白發(fā),大大的眼睛,微胖,嘴角總留著笑意。她是滿族出身,父親是清朝的一個統(tǒng)領,民國后,成為張作霖手下的旅長,負責琿春、汪清一帶的保境、平匪、安民諸事宜。所以說,外祖母是很有些家教的,身上依然有淑女氣。

她十四歲出嫁,夫家是有名的大戶,可惜,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因為她的丈夫一直在外求學,并參加了革命,而且“婚姻自由”,和自己的同學早已訂下盟好,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大了,是孝義的表現(xiàn),說小了,便是應景文章。

所以,外祖母一生未育,沒有兒女。

岳母,是外祖母夫家做主,過繼過來的。

我和妻子結婚一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外祖母堅持著要來家住一陣,說是要享一享外孫女的福,實際上是想幫我們帶孩子。那時,妻子工作的單位遠,我除了本職工作,又在外邊兼了一份工,日子緊巴巴的,沒一下能打到鼓點上。

妻子年紀小,又新作了母親,孩子哭鬧,她便無策,時不時地和我發(fā)脾氣。每一次她發(fā)完脾氣,外祖母總會在她出去的時候,小聲地安慰我。

她說:“你不能和她真生氣,氣壞自己的身子是大事。”

她也說:“是我不好,把她慣壞了。”

她還說:“她不講道理,可你是一個明理的人?!?/p>

我想,她背后一定也勸慰妻子吧,就算最無奈的時候(妻子有時也和她發(fā)脾氣——這在她,是一種撒嬌的方式),她也會笑著面對這一切,但眼睛里的憂郁是明顯而突出的。

我害怕見到她這樣的眼神。

我和妻子結婚幾年后,妻子的妹妹也結婚了,家里住房條件差,外祖母的安置成為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妻子和大姐都提出讓外祖母和自己一起生活,這遭到了岳父和外祖母的極力反對。岳父的反對是出于自尊心——他不能讓自己的兒女養(yǎng)活自己的岳母;外祖母的反對是出于對妻子的心疼——去大姐家,怕妻子傷心;到我家來,明顯的不現(xiàn)實,一室的房子,十幾米,暫住可以,長居是艱澀而困難的。

于是,外祖母自己做主,回延邊了。

當然,以她的年紀,自己挑門過日子是不可能的,思來想去,她把自己交給了福利院。福利院在延吉的市郊,旁邊是光榮院,背后是一道長長的大梁。

為了多了解外祖母的狀況,我找單位的領導商量,把延邊劃成了我的分管片兒——那時,我在雜志社工作,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到包片兒的地區(qū)去跑發(fā)行。領導知道我的苦衷,欣然應允。這樣,春四月,秋八月,我都能去延吉,忙完工作后,到福利院陪外祖母住兩天。

我來,外祖母當然高興至極。她到福利院外邊的食雜店買牛板筋,買火腿腸,買牛肉絲,買小咸菜,買白酒,然后,坐在一邊看著我吃喝。我喝酒,她勸我少喝;我不喝了,她又急得什么似的,抓住酒瓶給我倒,生怕我喝不好。

她會問妻子的情況。

我一一作答。

她也問孩子。

我便向她描述兒子的樣子。

聽得高興了,她會笑,十分開心的樣子,一口的假牙都露出來;覺得不好了,就皺起眉頭,嘴巴緊緊地閉起來。

見面總是快樂的。

最怕的是分別。

每次我走的時候,外祖母都會送我出大門,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至郊線汽車從后邊一輛一輛地趕過來。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是秋天,這一次她只送我到大門口,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臉,仿佛要把它刻下來似的。她說:“你再不會來了。”

我笑了,說:“哪會?!?/p>

我走出很遠,她還站在那里,扯起大襟擦眼淚。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外祖母走了,聽到她的死訊,我才恍然明白她最后說給我那一句話的意思。我和妻子要去奔喪,可是福利院來電話,說,外祖母的意思,人已經煉了,不留骨灰。

“你再不會來了。”就算現(xiàn)在,夜深人靜了,想起這句話,淚水仍止不住會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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