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繼聰
我喜歡村狗,特別喜歡山狗吠月、狗吠村巷、狗吠豆花。
村狗大多是土狗,或黑、或花、或白、或黃,土里土氣,一副本鄉(xiāng)本土“人”的樣子……叫人看著感到親切,感到舒服。
走上村路,走進村莊,看到一只村狗從桑樹下走出來,或者從稻草垛后走出來,或者從一排排瓦房間走出來,向你迎面而來,不用害怕。它不一定是來咬你的,可能是來歡迎你;也可能只是走它的路;也可能是它看到了遠處的一只小鳥、一只田鼠、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蚱蜢……不會叫你有狹路相逢的感覺。
村土狗不會討好人,也不會欺負生人,不會欺負老人和孩子。它該看家就看家,忠于職守;它想到山野田壩里溜達就去溜達,它不必去向主人討好,不用去向主人請示。在廣大的鄉(xiāng)村里,它同樣是一個“主人”。我想,一條土狗在村里村外山里地里走著的感受,跟一個老農(nóng)民在鄉(xiāng)村里走著的感受是一樣的,很舒心、很隨意,也很愜意,因為那是它的世界。每個人、每一條狗、每一頭水牛、每一只山羊,甚至每一只小鳥,每一棵植物都有它的世界,生活在屬于它的世界中。
我曾經(jīng)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一樣在村莊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也那么舒心,那么隨意,也那么愜意……
那么多年,就那么與土狗、水牛、山羊、土雞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莊稼叢中、瓦房子里,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空虛和害怕。夜里做噩夢,有時父母親還不在家,驚醒后聽到一聲聲“汪汪汪……汪汪汪……”,或遠或近不知何村不知誰家的狗吠,睜開眼,看到一排排的屋瓦、椽子和一根根梁柱,知道自己還好好活在人世間,馬上又可以放心入睡。因為我知道,有狗在守衛(wèi),就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了。
農(nóng)忙時節(jié),有時同父親去放山水,就是把從很遠的山里流來的水引進我們村來,為了防止別村的人在中途截走山水,我和父親分段把守在山坡上蜿蜒綿延的山水溝旁。有時,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有時它又躲進了云彩里;有時是一勾彎月亮;有時伸手不見五指。我是多么希望月亮一直又大又圓永遠高掛天空?。〉撬孟窆室庾屛液ε?,有時彎成一勾月牙,有時躲躲閃閃,有時根本不露面。
到下半夜時,不論冬夏,天已經(jīng)很冷,有時風還很大,父親就讓我找個地方避風。最好的避風地往往就是山坡上緊緊挨在一起的墳堆,就算是躲在一座孤墳后面也很好。起初,我害怕得不愿躲到墳堆間,寧愿站在風中,父親狠狠訓斥我,把我拉到墳堆后背風處。有時父親去查看溝道,走出去好幾個村。我躲在亂墳堆里,提心吊膽,飛過一只貓頭鷹,跑過一只田鼠,風搖樹梢,或者一聲貓頭鷹叫……都會叫我心驚膽戰(zhàn)。下半夜,家家戶戶都已經(jīng)熄滅了燈,這一切就更叫人感到可怕。
我是長子,父親大概是想叫我提前鍛煉一下以后當家的膽量,所以晚上出去勞動常常帶上我。我在心里狠狠抱怨著父親。
但是,只要或遠或近地傳來一聲狗吠,“汪汪汪……汪汪汪……”,哪怕是那么隱隱約約地,不論是月白風清,還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心里都會馬上大感安慰,知道自己所處的仍然還是人間,不會有什么妖魔鬼怪。好像一聲狗吠,不管是遠是近,既然我已經(jīng)聽到,一切妖魔鬼怪也就應(yīng)該都能聽到,就可以趕走一切妖魔鬼怪。
有狗就有人了,狗就在不遠處,村莊和人也就在不遠處了。那么,我就不是孤單的了。
有時,一個人走夜路,比如,父親不在家時,母親叫我一個人到遠離村莊的田壩里或者山里去把溝水引進莊稼地里,我是多么盼望聽到一聲狗吠啊!一聲狗吠,就會叫我知道村莊和村里人都離我不太遠,叫我不至于太害怕。
下午放學后,有時母親會叫我跟她一起去碾米。白天她要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收工后才忙著趕去碾米。此時碾米的人太多,碾完米回來時已經(jīng)是月亮高掛,或是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村沒有碾米房,碾米得把稻谷挑到鄰村紅土坡或者倪家嘴子去,都得走過幾片莊稼地,翻過一個山頭,再走過幾片莊稼地,大概有兩三公里路。母親愛去紅土坡村碾,因為去倪家嘴子的路邊有很多亂墳堆,而去紅土坡村的路邊沒有。我知道母親心里也害怕,她和父親同齡,十八歲結(jié)婚,十九歲生我,那時她也只有二十七八歲。紅土坡村的碾米房在村外小龍井,靠近我們村。
我提著用糯稻苗扎的大掃帚,跟在母親身后,說是去給她打手電筒,其實也是去給她壯膽。
碾完米往回走,如果是月亮很明亮,我和母親都不會很害怕,如果是伸手不見五指,就都很害怕。我跟在母親身后給母親打手電筒。一陣風過,樹梢沙沙,莊稼唰唰,影影綽綽,還會有不知名的鳥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怪叫,我和母親都嚇得半死,心驚膽戰(zhàn)。我趕快逃到母親前面,急急往村莊方向奔走。母親就罵我,說這樣打手電筒,她根本看不見,我知道她心里同樣害怕。有時,母親心情好,或者可憐我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就讓我走在她前面,只叫我不要走得太快。其實,走在母親后面我害怕,走得太快離母親太遠同樣害怕,我哪里敢走得太快呢,只敢緊緊走在母親腳前,有時磕磕絆絆,就擋了母親的路。
但是,不論天有多黑,我們心里有多怕,只要聽到遠遠傳來一聲狗吠,我們立刻就不太怕了。不過,狗好像并不知道有人正在走夜路,而且心里害怕,盼望它叫一聲,所以在害怕時恰好聽到狗吠的時候其實并不多。
如今,身居有幾十萬人口的城市中,也會聽到幾聲狗吠,歇斯底里的狂叫,一點都不好聽,我反而感到孤獨和害怕。若是有一聲村狗吠,該有多好??!只要“汪汪汪……汪汪汪”的那么一兩聲,我就不會感到孤獨和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