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一
趙云山和兒子有個約定,誰先死誰睡那口棺材。這個決定是他思謀了很久做出的,他相信,自己必然是要死在兒子前面的,他已經七十六歲,這個歲數(shù)在農村已經是高壽了,能活到這個數(shù)的有多少呢?跟他一茬的老兄弟,差不多都死了,整個村子就剩他一個了,他還有啥理由不死呢?活著也就是活著,活著也就是掙扎著活著,每天也就是上山放牛,那牛和他一樣,也是活得衰老,活得疲乏,活得步履蹣跚,活得有氣無力,一個老漢,一條老牛,在山坡上慢慢挪動,牛吃草,吃得緩慢,吃得艱澀,半天吃一口,草在口腔里緩緩咀嚼,閉著眼,吃一會,歇一會;人呢,躺在坡上,睡一會,醒一會,看山,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看樹,飄飄移移、亂云一般,太陽照在身上發(fā)燙,迷迷糊糊,是睡?是醒?身上有涼意,艱難地爬起來,人牽著牛,牛牽著人,高一腳、低一腳,趔趔趄趄回村。
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狀態(tài),活著還有啥意思。
云山老漢渴望著死,他渴望死已經走火入魔了,有時在山坡上他明明已經死了,他聽到嗩吶凄厲炸耳的聲音,聽到鞭炮噼噼叭叭炸響的聲音,看見漫天飛揚的長長的紙幡,看到慘白的紙寫的挽聯(lián),還聽到和尚念經的嗡嗡聲,還看到紙錢焚燒的火焰,看到自己躺在卸下的門板上,身上穿著簇新的青色壽衣,臉上還蓋著一張白色的棉紙,他滿心歡喜地睡著,靈魂升騰起來,輕輕快快,無羈無絆,快樂地巡視著屋里屋外,聽到兒子哀哀而哭的聲音,心里不耐煩起來,正要呵斥,怎么也發(fā)不出聲,卻被什么人拖著他朝前移動,身下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有些疼,醒了,是那條該死的老牛,他的手和牛韁繩連在一起。老牛見夕陽沉沉,霧靄升騰,該回家了,而他還在僵僵地挺著,兀自走了起來,拖醒了他。
他無比地沮喪,無比地憤怒,說你慌個毬,回家早呢。老牛將頭扭向正在落下去的夕陽,他說老子好不容易死一回,你也要壞了老子好事,人容易死么?死了享受一回,還要被你弄醒。
一人一牛,夕陽下踟躕著移動,每走一步,他感到渾身的疼痛,感到身子朝下墜的沉重,想到夢中身子羽毛般輕盈,想到可以隨著心愿在空中飄來飄去,想到他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自由自在,無拘無絆,心里就有了欣喜。他不明白人為什么那么怕死,尤其是老年人,死亡一天天逼近,死神的腳步已經叩響每一個日子,無端的恐懼使他們驚懼,他不怕死。他太想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輕輕盈盈地踏上不歸之路,高高興興地躺進那口漆黑的棺材里,四肢舒展,無論何時,沒有病痛,沒有憂心,放下一切,多么舒心。
可他不能死,他死不起,他死了,他那癱瘓在床,吃喝拉撒都要靠他照顧的兒子咋辦?他一死,兒子無疑也就死了,他能忍心么?
二
云山老漢的兒子順來已經癱瘓在床四五年了,他現(xiàn)在基本上就是一個活死人,除了頭能轉動,眼能眨巴,嘴會吃飯,幾乎全身都不會動了,云山老漢除了放牛,每天還要操持他的吃喝拉撒,哪天他起晚一點,順來就屙尿屎在床上了,他得為他清洗屎尿,那間屋子永遠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味。老漢也是一大把年紀了,手顫抖著,費盡天大力氣幫他翻身,幫他脫衣褲,幫他擦洗,老漢倒不怕臟臭,這間上了年歲的黑漆漆的堆滿雜物的房子,任何時候都是又悶又臟臭味彌漫的,他早已習慣。早年能動彈時喂得有豬,豬就在爺倆床腳下躺著,山區(qū)天冷,沒有豬圈,又怕被人偷,不喂在屋里放心么?豬在屋里吃食、撒尿,把泥地踏成泥坑,不也過來了么?
老漢還是憤怒,兒子雖然癱瘓了,但畢竟還是那么一坨,雖然骨瘦如柴,身上的肋巴骨條條可數(shù),腿和腳細得麻桿似的,他還是吃力,歲數(shù)在這里擺著,身體在這里擺著,他也是渾身是病的人,走路高一腳低一腳,渾身是病,氣喘吁吁,老眼昏花,他一邊為他翻身一邊咒罵,聲音嘶啞而且凄厲,刮骨刀一般,他罵兒子,罵他咋個不早死,活著受罪,還帶累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他罵自己,罵自己前世作的孽,不曉得偷過誰家的牛,放過誰家的火,欠過誰的錢,奸過誰家的女,老天讓他來就是來遭罪,來還數(shù)不盡的孽債。他還罵那個早早就死了的女人,黑心爛肝,毒心毒腸,說走就走,你倒走得灑脫,把個癱瘓兒子丟給我,讓我一個人受罪。兒子木然地聽他罵,他已經習慣了這毒辣的罵,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里空洞無物,枯井一般沒有漣漪,有時他眼里會有惶恐,有自責,有痛恨,但對自己,他是萬般無奈,和他一樣,他想死的心都麻木了,死是容易的么?不是想死就死,死要有條件,以頭撞墻,他沒這力氣,連爬都爬不起來,頭稀軟耷拉咋撞得死?吃農藥么?更奢侈,他一步不能移,哪里去買農藥,他太后悔還在能以手撐地,一點一點地挪動時咋不去買藥。生不如死,生不如死,連死都死不起了,還談什么?
老漢氣咻咻地罵,氣咻咻地幫他整理,完了,還得忙著到門外小河里洗臟物,天氣是太冷了,河面上罩著一層霧氣,水面上結著一層薄冰,木然地洗,木然地嘆氣。
太陽升起來,麻木的手已經不再麻木,回去做飯,日子再怎么難,飯還是要吃的。飯是極簡單的,蒸了一大甄飯,包谷飯。山區(qū)海拔高,氣候冷,只出包谷、洋芋、蕎麥,還是隊里特別照顧,否則包谷也吃不上哩。菜是一鍋白菜,打一個糊辣子蘸水,有時也炒一碗洋芋,但少炒,費油。兒子吃得少,吃得艱難,包谷飯干,難咽,咽得瞪眼,他罵,你狗日好好吃,你這鬼樣子是存心死在老子前頭哩,你有良心你就不要和老子搶,你就讓老子享受那棺材,也不枉老子照料你,受夠了罪。
順著搖搖晃晃的樓梯,爬上搖搖晃晃的樓,老漢混濁的眼立即清亮了許多,煩亂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茅草覆蓋的房頂塌陷了一塊,太陽嘩啦啦地傾瀉而來,太陽照在墻角那具黑漆漆的棺材上,那具棺材熠熠生輝,仿佛是黃金鑄就的棺材,這樣的棺材,人躺進去是有福了,它被人抬著游弋在大山崎嶇的山道上,一起一伏,悠悠揚揚,起起伏伏,船在水中行,龍在江中游,迎親的花轎在顛,覓食的鴨子在漂流,漫山的梨花隨風飄落。
云山老漢顫顫巍巍走過去,他雙手扶著棺材,棺材上斑斑點點的金光使他眼里盡是金色,這口棺材漆得太好了,上好的來自梭山的油漆,漆了七七四十九遍。一般的棺材漆過就行,沒有光澤,他這口棺材是退光漆,漆一般要用最細的水砂紙一點一點打磨,打磨完要用棉質麻布摩擦,那可是細致的活路,要有時間,要有耐心,就像武廟里的石獅子,幾百年來被不知多少人的手摩挲,變得黑而細膩,像小婦人的人手一樣光潔。這些年,云山老漢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棺材面前,一遍一遍地用細棉布擦棺材,他不知道用了多少張細棉布,連縫一件衣服他都舍不得,他本想用手磨砂,聽人說手上的精血會潤澤棺材,但他的手掌太粗糙了,手上的老繭比樹皮還厚,摸到細膩如小兒皮膚的棺材,棺材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立即有了細微的痕跡,他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仿佛把一個嬌嫩的嬰兒弄疼了,他不得不用細棉布盡量讓手不接觸到棺材。
每當觸摸到棺材,他的心就無比地熨貼,無比地踏實,每天的煩心事立即消失,心里清亮,人的一生呢,還有啥能比擁有一口上好的棺材重要。一生一世活得窩窩囊囊,活得困苦無比,尤其他,幾乎人要遭的罪要吃的苦要受的磨難,他都遭遇了。臨近解放那一年,這片山區(qū)下了半個多月的雪,家家的房頂都被雪壓塌了,雪堆得齊門高,怎么推都推不開。那年,他爹凍餓死了,臨死前,他爹拉著他的手,說兒呀,我好冷好冷,能有一口棺材就好了,到那邊去我也暖和點。他說爹,哪里有棺材,門都出不去,出去了哪里有錢買?爹身子僵直,目光呆滯,只剩一口氣了,他用手指了指房頂就斷氣了,他和娘哭了,娘說你安心走吧,天晴了,請人來給你做棺材。
天晴了,雪化了,又是十來天了,爹的尸體就躺在屋里,好在天冷得像冰窖,尸體也沒腐爛,房梁拆下來,哪里還做得成棺材,上百年的老屋,風吹雨打雪壓霜欺,黑漆漆朽得一泡槽,木匠張四耶說做啥棺材,把幾塊還沒爛槽的房梁綁個棺材吧,他這里不說打,說綁,斧子砍下都朽成渣了??晨诚飨?,剩下幾塊還沒完全朽的木料,長的長,短的短,方的方,尖的尖,不成形狀,找來麻繩,圍著爹的尸體捆,好在他凍得像石頭,把木料綁在他身上,用麻繩纏起來,終究也像棺材了,其實,爹不是睡在棺材里,是綁在爛木里。他看見爹凍僵的石頭樣的臉仿佛疼得抽涼氣,他看見爹像一截木頭立在沒有化盡的殘雪里,籟籟地抖,冰冷得游絲樣的聲音,冷、我冷、冷……
娘很快也死了,老牛老馬難過冬,那年的雪,是幾十年未遇的雪,那年的冷,想起來還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全身還會有掉進冰窖的感覺。老漢至今不敢去想那年的冷,一想起來就會打擺子發(fā)瘧疾,爹死后,娘熬了半個月也死了,娘死得纏綿死得拖沓,也死得痛苦和絕望,娘的眼枯井似的深凹著,頭發(fā)稀疏枯草樣凌亂,眼老是閉不上,她剩一口氣時,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爹倒好,好歹有些木頭綁成棺材……她黯淡的眼望著拆了的豁著的房頂,說也沒啥拆了,兒呵,再拆就成空窟窿了,娘不忍心,你將娘軟埋了吧……那時他十九歲,還沒成家,這個家就剩他一人了。他說娘你放心吧,墻里還有柱子哩,我不能讓你軟埋,我就是睡巖洞,也要刨出柱子……
在村人的幫助下,推倒墻,刨出幾根柱子,墻里的柱子也槽朽得很了。木匠張四耶砍、削,一根柱子砍下來也就小碗粗了,再鋸成片,也就長的長,短的短,厚的厚,薄的薄的一堆了,棺材是無論如何做不成的了,只得像綁他爹一樣綁在娘的尸體上。娘死時天氣已經轉暖了,尸體不像爹石頭樣僵硬,木片綁在她身上,有的陷進去,有的凸出來,就像楔進人的肉一樣,他難過得哭起來,請他們輕一點輕一點,他聽見娘喊疼的聲音,這個聲音帶著冷氣帶著疼痛,咝咝地鉆入他的骨髓,他也疼得臉色慘白,冷汗直流了。棺材,這生命終結后人的最溫暖的歸宿之地,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夢想,最奢侈的追求。
老漢再一次地拭擦棺材,他一手扶著棺材一手擦,扶的那只手他用一塊布墊著,他怕自己樹根般開裂多繭的手劃破棺材,另一只用力是勻勻的不疾不緩的,耐心細致而恰到好處,他怕用力過猛擦傷棺材,也怕用力不到沒起到作用,這樣他的頭必須勾著,身子必須傾斜,擦一會支撐的手就麻木了,他就瞇著眼歇息一會,接著又擦。他想像得到,這口棺材出現(xiàn)在村人眼里會引起怎樣的驚奇,贊嘆,全村人沒有誰的棺材有他的好,在這片貧瘠荒涼的山區(qū),周圍幾十里都是石山石坡,樹木經過一代一代的砍伐,早就沒有了,到處是白花花的晃眼睛的石頭,這些年,政府嚴禁砍伐,封山育林,但石漠化的山區(qū)要長樹何其難,山陡峭,土早就被雨水沖走,光石上長得出樹來么?漸漸地,山上也有點綠,那是人工栽的荊棘類植物,粗放而耐旱,但長了十多年,依然只有小娃娃的手臂粗,荊棘類植物是蓬生了,不是長不高,就是成不了材,要指望在這里取棺木是癡心妄想了。
這個古老的山村對棺木是異常渴望的,村里的人對吃喝對住房對穿戴都不在意,只要活得下去就行了,嚴酷的生活使他們對另一個世界充滿幻想,一口好的棺木幾乎就是一個人一生的念想,村里的人從年輕時就一點一點攢錢,他們把舍不得吃的雞蛋,一掛臘肉,一只豬腳捎到鄉(xiāng)場去賣,實在沒值錢的,一捆蔥、一筐辣椒、幾棵白菜也要賣了攢起錢來,他們不修房蓋屋,這里山區(qū)的房子都破破爛爛的,實在住不下了,用泥土補一下山墻,用茅草苫一下草頂,節(jié)約好些年,就是為了買口棺材。房子稍寬點的人家,把棺材擺在耳房,窄的人家,就直接擺在屋里,來了人,說你這壽材買了多久了?真有本事,還是三合頭的呢。主人說苦了一輩子,也就這個念頭了。攢了半輩子,幾個兒子湊一點,終于買了,就在棺材前的小桌子坐下,喝茶、咂旱煙、吃燒洋芋,擺家長里短,說生活艱辛,雞在腳下啄食,狗臥身邊,自得其樂哩。
想起棺材的事,云山老漢心緒復雜,既自得又慚愧,既滿足又歉疚;這具棺材,是用兒子的命,用兒子的血汗錢買的,以他的經濟能力,大概也就是軟埋了,他的爹娘還有破房爛屋可拆,還有朽木綁身,他是沒啥可拆的了,住的房子是隊里的牛廄,后來牛多了,隊里重新修起了牛廄,隊長看他年紀老大不小的,三十多歲的光棍還住在拆毀的老房邊的一個偏偏房里,說是房,其實就是倚著半截山墻搭的一個棚棚。隊長說你該討個婆娘了,他說我住在這狗窩里,誰會嫁給我。隊長搖頭走了,走了又回來,說你搬去老牛圈住,這事我做主了。他感謝隊長,這是他不出五服的三叔,但要娶妻生子,他不具備條件,誰會看得上一個除了一身力氣,連個鍋灶都沒有的人,隊長說你狗日命苦,我們這支只有我一個老的了,我不管你誰管你。
忽一日,隊長帶來一個衣裳襤褸,蓬頭垢面的女人,女人目光呆滯、癡癡傻傻,問啥啥不知,只癡癡地笑,笑得他背脊發(fā)冷。隊長說不知從哪里來的,來村里幾天了,只會要飯,王大林家娃兒那個小狗日的拿泥巴石子打她,也不躲,還笑,我看她除了傻點,零件也還齊全,你就留下吧,撿個日子我喊人來幫你收拾下你這狗窩,也了了我的心事。他心里不情愿,自己只是窮點,四肢是齊全的,頭腦是清醒的,咋就娶這么個癡傻的要飯女呢,隊長說我曉得你狗日的心思,好女人倒有,輪得到你嗎?張家全比你有力氣,還有父母,哥哥,不也是光棍,李二娃比你長得齊全,好孬還有房有牲畜,照常打光棍,你別看她臟看她傻,洗洗也是個母的,該會的自然都會。隊長看著他笑,他曉得隊長的意思,低著頭不講話。第二天隊長帶人來幫他簡單收拾一下,也就是檢檢瓦,刷刷墻,還送了兩張隊里淘下來的桌,說這就對了,這就像過正經日子了。
他的日子按隊長的說法是正經日子了,可那日子能正經得起來的么?這個癡傻女人也會做活,但只能做直門子活,讓她挖地,也就挖地,可挖得深一鋤淺一鋤,溝不成溝,壟不成壟,歪歪斜斜狗啃一般,讓她挑水也就挑水,但挑來時反正只有半桶,潑潑灑灑,總挑不平穩(wěn),做飯是千萬指望不上的,不是生的就是半生不熟的,只能加水攪糊糊,做菜就更不敢了,她能把鹽罐半罐倒進菜里,油瓶里的油必須保管好,否則一頓飯就全倒進去了。這些他都認了,最使他難堪的是,每次做那事她都殺豬一般叫,叫得全村人都聽得見,以至全村人都曉得,遇到他就說你是屠戶呵,天天殺獵。這又認了,好歹她也是個女人,村里人愿意笑任他們笑去。但最使他傷心的是,他們的兒子也是個半傻的人,好在還沒傻到他娘那程度。小學讀了三年,年年都是一年級,回回把全校倒數(shù)第一名包了,讀到三年級,老師說不要讀了,再讀我要被開除,三年了連加減乘除都還不會,連字都認不齊五十個,還讀啥書?
不讀就不讀,兒子和他有一身力氣,生產隊除種莊稼,他和兒子有力氣,可力氣不值錢,生產隊是按人頭分糧食的,他和兒子和癡傻老婆都能吃,別人家吃飯用小碗,他家吃飯用海碗,盆那么大,頓頓都是餓的,每天最操心的事就是填飽肚子,別人家的娃娃機靈,可以半夜去偷些包谷洋芋,他是不能去也不敢去的,偷了拿著會被掛牌游街,被批斗,小娃娃呢,總不至于拿來游街吧,隊長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兒子笨,不靈便,不會隨機行事。有次餓狠了,兒子哭著要吃的,他說哭個球,晚上去村東地頭掰些包谷回來,兒子說能嗎?他說能,別家的娃娃可以去,你也可以去。兒子笨,到了地頭才開始掰,看秋的人聽到響聲喊哪個偷包谷,老子拿著打斷你的腳,出來,出來,老子看見你了。護秋的人都知道是村里的娃娃,喊喊也是放個風聲,也是盡盡責任。其他人早就一溜煙跑了,兒子老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提著幾個包谷出來,護秋的人見是他,說哪個喊你來的?你不曉得這是隊里的莊稼?你別看見別的娃娃來偷你也來偷,他呆在那里,說我爹叫我來的,我不來,他說別人偷得我們也偷得。護秋的人可憐他,本想遞個點子放他走,哪不妨他這樣講,護秋的人就不好辦了,況且護秋是兩人呢。
后面的結果不用說也知道了。他被村長拿去掛了紙牌游街,村長說這事我也保不了你,誰叫我是你三叔,全村人的眼睛盯著呢。我不能徇私。隊長看看跟在他身邊的兒子,嘆口氣,憨雜種,真是個憨雜種……
三
摸著光滑細膩金光閃閃的棺材,云山老漢眼睛濕了,苦了一輩子,節(jié)衣縮食一輩子,甚至是兒子的血汗錢買了這口棺材,是值得的了。但他又感到難過,自己配享受這么好的棺木么?爹娘沒享受過,癡傻老伴沒享受過,自己倒享受了,心里能舒坦么?癡傻老伴跟了他一輩子,她雖然頭腦不好,卻也盡了一個女人的責任,幫他生了兒子,使他不被人罵是絕戶;幫他做活計,雖然做不好,也是使盡了力的。她經常被他罵,甚至被他打,但她傻傻地哭一會,又去做活了,像頭等著下湯鍋的老牛,呆滯笨拙又無助,老伴跟著他沒過過啥好日子,家里本來就窮,有一點東西都被他拿去賣了,攢著錢買棺材。有一次老伴病了,連續(xù)幾天吃不下東西,天天都是洋芋酸菜湯,都是包谷飯清水白菜,她的皮膚都浮腫了,她說我想吃雞蛋,給我煮幾個糖水雞蛋。他正要到鄉(xiāng)場上去趕場,籃里正好有十個雞蛋,他厭煩地說你硬是金貴得很,盡想好的,好不容易湊齊十個,你吃了還賣啥?現(xiàn)在想起來,他心里一陣陣懊悔,老伴再癡傻,也是個人呢。她都病成那樣了,想吃個雞蛋都被他拒絕,他也太不像人了。十個雞蛋能賣多少錢呢?一想到她那可憐巴巴的乞求的眼光,他的心就一陣一陣疼起來。
云山老漢有時真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自己對那黑漆漆的棺材愛得那么執(zhí)著,愛得那么深沉,這山區(qū)本來就那么窮,這日子本來就那么艱難,活著都那么不容易,能活下去都那么不容易,還一天到晚想著那棺材。那棺材睡進去真的那么舒服,就像住金鑾寶殿,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想,一心一意地看重。日子本來就苦,來這世上就是遭罪,村里的人誰不看重,活了也就活了,但死了該有個好歸宿,這是盼頭,在這世上活得窩囊活得遭罪,死了總要有點盼頭。在村里,家家最操心的就是棺木,每家的老人其實在沒老的時候就操心起來。這里山大,氣候寒冷,又是石山區(qū),每座山每座梁,山上橫七豎八臥著的都是白花花的石頭,樹是長不起來的,有的從生下來那天他爹就為他栽樹,指望人長大了,長成老年人了,樹能割棺材,但這些樹從來長不大,長得人高時就不會長了,冰凌太大,樹就永遠只有人高,成小老頭樹了。正是這樣,家家戶戶最操心的也就是棺木了,唯一的就是節(jié)衣縮食,唯一的就是牙縫里省,雞骨頭上刮油,攢起錢,到幾百里以外的地方去買。如果說有目標,村里的人目標就是奮斗、節(jié)省,一點一點攢錢,變著各種法子攢錢,去買一具棺木了。誰要是沒有棺木就埋,死人遭罪不說,活人也會一輩子受嘲弄,受歧視,被人看不起。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一輩子被人看不起,不就是他的爹娘沒有棺木埋,用房梁上的朽木爛板綁在身上埋了爹娘么?
有一次,他和村里的鄭德剛打了一架,那些年,村里要積肥,每家送的肥是記工分的,他一大早就去撿糞,天氣冷,霜凍大,他穿著空心棉襖,那棉襖鐵一樣堅硬冰一樣凍人,冷得他上牙下牙磕個不停,幸好起得早,剛轉過巷口,他就看見一凍得石頭樣的牛屎,正要去撿,墻角鉆出一個人,用腳踢動牛屎,抱起就要跑,他說凡事有先后,我先看見的,你咋個不講規(guī)矩。那人說你先看見的,我在巷那頭就看見了,我的眼睛沒你亮,誰認不得你是青光眼。他說你放屁,我是青光眼你是睜眼瞎,明明是我看見的你要半路攔截,你搶屎還是搶人。兩人爭執(zhí)不休,鄭德剛說算了,我不好跟你爭了,不就是一坨牛屎,拿去也買不到一副棺材,還不是拆點爛木頭板板,裝去埋。這話說到他的痛處,啥他都能忍,唯獨這不能忍,他當即就氣得跳起來,日你先人,你爹你媽才是爛板板亂木頭捆著埋的,哪個認不得你家都是逃荒要飯的花子,你還說我了。兩人講的都是戳人疼處的事,兩人就撲上來扭在一處打起來了。后來村人說他兩為一泡牛屎打得頭破血流,其實只有他兩清楚是為啥打。
村里誰家在打棺木了,立即驚動一村人,大家都跑去看,打棺木那家喜氣洋洋,要在大門處懸掛一個紅繡球,還要請村里的胡先生寫副對聯(lián),一個村也就胡先生寫得好,他念過私塾,曉得至大莫過孝親,曉得至孝莫過入棺為安。棺材都沒有孝啥親。打棺木的那家老人,穿著過年才穿的衣服,滿臉紅光,喜盈盈地招呼大家,遞上提前裹好的葉子煙,叫孫子給大家倒茶,還有一盤炒好的葵花籽,簡直像討孫媳婦了。大家圍著看,興奮地議論著是什么木料,是什么地點產的,路上咋運回來的。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不會是什么好木料,柏木、紅松、青杉他們是買不起的,但他們對棺木的研究還真有一套,所謂有一套也是聽來的,他們聽過很多傳聞,過去大財主郭家用的是香沉木,四個頭,也就是四塊整木,上了七七四十九道漆,照得見人影,還請了手藝最好的木匠刻了字,嵌了金,抬的時候是七八五十六個人,太沉,龍杠都是兩副。講的人是七爺,他在這戶大戶人家當過長工,一生最得意的是他不僅見過這戶人家出殯全過程,還有幸被選去抬龍杠,抬龍杠呵,不是啥人都可以的,得膀大腰圓,腿長腰健,還得五官端正,相貌齊全,你們說容易么?大家齊聲夸贊、真心敬佩,不容易、不容易,七爺為我們長臉了。
其實他們看到的棺木只是白楊樹的,白楊樹也只有壩區(qū)有,白楊樹極賤,插枝即活,且長得極快,壩區(qū)人家多栽在河旁溝邊,水分足,土地沃,栽上十來年就有水桶粗,就可以蓋房了,但白楊樹木質軟,做家具是不行的,蓋糧倉倒是極好,據(jù)說由于木質軟,耗子咬噬只會把牙陷進去。做棺材是無可奈何的事,只有山區(qū)人家才來買。就是這樣也使村人羨慕不已。
云山看著白花花的木頭,聞著白楊樹的香氣,眼里盡是艷羨,盡是貪婪,心想啥時才攢得夠買上這樣一具棺木的錢。有人打趣,云山呵,啥時要去買我們幫你去抬木頭,你準備好香煙,瓜子,吃頓飯,只要有老臘肉、豆花就行。講的人帶著嘲弄的意味。他的心疼痛起來,他知道爺兩連肚皮都混不圓,不知何年何月才買得起,弄不好,人死了,尸體都僵硬了還沒著落。但他嘴上卻硬,說白楊木好是好,只是松軟點,下土去怕很快就腐了哩。棺木的主人聽了不高興,這人腦袋少根筋,你買不起還講這種光面話。人家說就你買得起好的,誰人不曉得你有本事哩,你倒是買副柏木的給我看,買了我拿手掌心煎雞蛋給你吃。氣氛一時僵住,大家都是來賀喜的,只有他不識時務,講些不中聽的話,于是紛紛指責他,讓他灰溜溜地抬不起頭,冷冷清清地兀立。
我國每年的城市垃圾排放量已經超過了1.5×108噸,為了提升生態(tài)城市建設水平,需要充分落實并中實施固體廢棄物的循環(huán)利用技術。針對固體廢棄物的問題,政府與相關部門需要制定合理的管理與處理措施,構建完善的固體廢棄物循環(huán)利用體系,將體系充分落實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避免對固體廢棄物進行胡亂處理、隨意丟棄。政府可以通過大力宣傳[3],利用媒體、互聯(lián)網等多種渠道,增強人們的環(huán)保意識,鼓勵人民積極參與,從而加強固體廢棄物的循環(huán)利用效率。
又是一日,村里響起噼噼叭叭的鞭炮聲,不用問,又是誰家買了棺木了,他知道村里的人又都蜂擁而去了,他們要去看熱鬧,看木匠怎樣做棺木,和主人說些祝賀的話,交流一些有關棺木的信息,順便還可以混上葉子煙吸,葵花籽嗑,濃茶水喝,有時運氣好,興頭上的主人還會留大家吃一頓酸菜紅豆湯,臘骨熬蘿卜,包谷飯。云山倒不一定想混吃,但他特別迷戀那個做棺材的現(xiàn)場,大紅繡球高高掛,大紅對聯(lián)閃亮發(fā)光,地下有一層零零落落的鞭炮屑,空氣里有好聞的炮竹味,還有人們喜氣洋洋的臉,熱情的答問。他走出院門,快到那里,看見前次打棺木人家的主人,他一下僵住了,心里很忐忑,怕那人挖苦他,揭他的瘡疤,那人雖上了年紀,但尖酸刻薄是出了名的。他往回走,到了門口,聽見那里人聲鼎沸,是眾人幫著抬棺木的聲音,那是圓木,要支好再由木匠解板,圓木有水桶粗,在場的青壯年都會搭上一把手,抬圓木就和抬喜轎一樣會沾上喜氣。他實在忍不住,實在想搭一把手,過過抬圓木的癮。
他還未走攏,那家人的狗就沖著他狂咬起來,那狗原是拴著的,目的就是讓它好生蹲著別添亂,也是日怪,原來乖乖待著的狗見到他就企圖掙脫鏈子撲過來,咬不到人,就汪汪汪汪地狂吠,他心里一陣懊惱,這狗和人一樣么?別人來了不咬只咬他,狗眼看人低。他說不就是割具破棺材么,也這樣猖狂,不信你的主子和你一樣。說著硬要往里闖,狗的主人出來了,說今天抬木料的人多,就不麻煩你了。他知道人家怕他吃飯,凡是搭把手的人都要留下吃飯的。他說我就看看,來晚了幫不上忙,就看看。人家說有啥看頭,就是幾根白楊樹,又不是柏木、松木、青杉木。他木木地站著,臉上罩上冬瓜灰,訕訕地說那好,那好,等你家再割好木料又來看。這話一出,那人變了臉,說你狗日放屁哩,你家才割棺木,你家不停地割,割到沒人割。他噎住,知道自己犯忌咒了人。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他朝地下吐了幾泡口水,說晦氣、晦氣,今天連續(xù)不順,早曉如此上門找氣受,不如待在家里。
往回走,他不由得咬緊牙關,攥緊拳頭,說有啥稀奇的,老子無論如何要買副柏木的,讓你狗日些等著羨慕,等著嫉妒吧。
四
暖暖的太陽已經移到草房正頂了,他聽到老牛在院墻下哞哞地叫,他知道該把老牛帶到青草坡吃草了。牛老了,牙口不好,光嚼干草不行,還得讓它去有草坡、有溪流的地方去,吃吃青草,曬曬太陽,發(fā)陣呆,養(yǎng)陣神。
可今天他卻不想動,太陽暖暖的,棺材亮亮的,心事長長的,他把棺材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錚明瓦亮,擦得細膩如脂,也把心情擦得忽明忽暗,忽喜忽悲,他想站起來,可是渾身疼痛,關節(jié)麻木,手上腳上都使不上力,每次起身,都要扶著凳子幾番掙扎才起得來,起來了,大腦里卻一片眩眩,不穩(wěn)住神就要跌倒。他心里一陣悲哀,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了。對于死,他是一點不懼怕的,甚至是心懷渴望的,人一死了,就可以舒舒心心地躺進棺材,就可以無憂無愁、無掛無礙地享受安寧??伤F(xiàn)在最為憂心的,也最難決斷的是,這棺材到底該誰來睡,因為他和兒子有個咬牙咯血的約定,誰先死誰睡。這本來是順理成章,沒有疑難的事,他都七十有余了,不說年齡,就是這身體,也是棺材囊子了,成年累月地艱難生活,一輩子不曾離身的各種磨難,營養(yǎng)是奢談,一年吃洋芋、包谷飯、白菜葉子、老酸菜,還談啥營養(yǎng),逢年過節(jié)吃頓肉打牙祭,也是不敢敞開肚皮吃。也掙到點錢,但那是牙縫里、腸子里刮出來的,一有點錢馬上攢起,就為這盯心盯肺的棺材。病了死拖硬捱,撐不住了找點草草藥吃。有一次在山上跌傷了,腳踝骨都露了茬,被村人抬到公社衛(wèi)生所,才治了幾天,怕醫(yī)生要醫(yī)療費,半夜趁人不注意,硬是咬著牙偷偷跑出來,在山上找到根棍子,疼得鉆心也顧不了,連走帶爬地摸回來,差點廢了一條腿。后來又得了哮喘病,不要說冬天,就是赤火大太陽的夏天,早晚也喘得透不過氣,他想他死于兒子前面是必然無疑的??烧l想得到,癆病人不死,彎腰樹不倒,他吭哧吭哧地竟然活到今天,盡管活得膩膩歪歪,活得沒個人樣。
兒子快五十歲了,這個年齡正值盛年,正是撐起門戶的年紀,可兒子從來就沒有啥盛年可言,從來就撐不起門戶,這也怪不得他,誰叫自己討了個癡傻老婆呢。想起這事,他就有些恨老社長,他這個堂叔如果不領一個癡傻的婆娘來,他就不可能有這么智力不全的兒子,他就是打光棍,日子也比現(xiàn)在好過,可他又不能怪老社長,沒有他的熱心,他就連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更不會有個家庭,有兒子。兒子比他更慘,他還討了個癡傻老婆,因為他是一個人,沒有拖累,兒子呢,有個癡傻的娘,還有個渾身是病、半截埋在土里的爹,自身條件又不好。他也四處張羅給兒子找個媳婦,找了幾十年,托了很多人,根本找不到,即使是家境不好的,即使是有殘疾的,人家也看不上,眼看快到五十,兒子死了心,他也死了心。
一個遠房親戚來,看了他家情況,也看了兒子的情況,兒子雖然智力不好,但還不致呆傻,身體好,還有把蠻力,那人說我們那邊小煤窯多,他體格好,那活兒不需動腦,有力氣就行。工資高,只是危險,常出事故。他想想,兒子做不了啥,這地方隨你咋苦,也就是混個肚兒圓,不如讓他去苦一筆錢,只要有了一筆像樣的錢,就是買,也給他買個婆娘來,也讓他有個家室,自己死了,也有人照顧。兒子也愿意去,他說危險不危險倒不怕,做啥不危險,只要有錢,只要工資開得高。
隨了那人去,那是鄰縣的深山區(qū),那里產煤,煤雖多,但不是大煤礦,不成片,只是零星的雞窩煤,找到了,開個簡陋的小煤窯,挖完就廢棄。那里的小煤窯多,這里一個,那里一個,煤窯只有人高,用小碗粗的木頭支撐著,人下去腰都直不起,下窯的人只穿一條短褲,甚至短褲都不穿,渾身上下和煤一樣黑。兒子去了,小煤窯老板打量下,說行,今天休息下,明天下窯,煤窯老板丟了張紙,說這是合同,簽了按手印。兒子有力氣,能吃苦,他喜歡按產量計算工資的方式,他背的煤總比別人多,背的次數(shù)也比別人多,他想多掙錢,掙了錢到底干啥也沒多想,他潛意識中還是希望找個女人的,錢交給爹,由爹安排,爹老了,他的棺材夢也還沒圓,總之,把錢苦夠,才能實現(xiàn)夢想。
第一個月領到錢,厚厚的一沓,那錢和他背的煤差不多的黑,不知被背窯的人數(shù)過多少次。那天老板殺了只羊,請他們幾十人吃飯,老板有三口小煤窯,背窯的人不少,他們吃得歡天喜地,吃得風卷殘云。吃完,跟他住在一個工棚的人說走,打炮去。他懵頭懵腦,說天都黑了,還打炮?老板沒安排嘛。他們笑起來,說不打炮,打洞。他更懵,說現(xiàn)在的洞還沒背完,又要打洞,那些人笑得打滾,說可憐你了,活了一輩子連打炮打洞都認不得,那東西生在哪點都認不得,你說是生在肚皮上還生在膝蓋上?他瞪著木然的眼,說認不得,我不曉得你們說啥?有人說你莫逗他了,直接告訴他,去日X。他終于聽明白,搖著頭說不去、不去,那要多少錢哩。他們說不要錢?哪樣不要錢?買棵白菜,買把蔥都要錢,這是人哩。他心里還是動了下,他說要多少錢哩?他們說好點的年輕的150,老的沒看頭的50,一聽這價,他動搖了,在村里,除了吃飽是掙不到錢的。這里雖然能掙到錢,但苦不說,是用命掙錢的。小煤窯事故多,前幾天另一個窯塌了,還死了人哩。
看到血肉模糊的死人,看到斷腳斷手,疼得撕心裂肺喊叫的人,他還是驚悚、震顫,沒有寒風,依然抖個不停,他想事故是避免不掉的,只要在小煤窯干,誰也不知道哪天會落到自己頭上。那天,這座山的小煤窯上的跑了幾個,他們約他跑,跑到山口,他站住不走了,那些人催他,他說等我想想,等我想想。他們說想個球,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他說命重要。想想又說錢重要。那些人說錢是你爹,命都沒了,要錢做啥?他說我爹說要給我討婆娘哩。他們走了,說不要跟憨雜種多說,啥都想不清的人,講了也無益。
又干了幾個月,總算平靜,他打算干完這個月就半年了,該回趟家了,他攢了筆錢,他不知道上鄉(xiāng)場上的郵政所去寄錢,他覺得錢在手上最實在,他把錢這里藏那里藏,長筒水鞋里,用塑料布綁好,床板下,窯洞外的石縫下,到處都藏過,終究不放心,最后交給老板,說這是我的命哩,我把它交給你,也就是把命交給你了。老板說放心,蒼天在上,我吞了你的錢汽車碾、巖石砸,不得完尸。他放了心,不再一天到晚為藏錢操心。
該來的終究要來,還沒等他回家,小煤窯出事了,那天本該下班,其他人都走了,稱秤記賬的人都催過他幾次了,他還想再背點,結果煤窯塌了,他被埋在里面,等被刨出來,已人事不知了,連夜連晚送到縣里醫(yī)院,經過一番搶救,命是保住了,人卻癱瘓了。
他得到一筆錢,這筆錢是他,也是他們這一家見過最多的一筆錢,如果拿去買個媳婦,應該是沒問題的,問題是他現(xiàn)在不需要媳婦了,他的脊椎斷了,胸口以下的功能完全喪失了,癱瘓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顧,你就是有錢,誰愿嫁給一個活死人呢?
兒子遭罪,云山老漢同樣遭罪,都到晚年了,原指望兒子來照顧他的,他渾身是病,一起床就喘個不停,咳個不停,咳得地動山搖,喘得海嘯云奔,他在山崖上摔斷過腿,沒有錢也舍不得錢好好醫(yī),落下殘疾,走路歪歪倒倒,疼得冒冷汗?,F(xiàn)在要照顧癱瘓兒子,那個艱難,那個艱辛就不用說了。
為兒子做吃的,他手拙,也沒啥好做的,家里反正都是粗糧,粗糧細做他是不會的,眼花、手顫、腳發(fā)抖,能囫圇做出來就不錯了。兒子睡在床上消化不良,吃他做的食物吃得發(fā)惡心。想吃點好的又開不了口,只是忍著,那天他看見老爹捧了幾個雞蛋進來,挺新鮮,才下的,突然想吃碗雞蛋,開口講了,他聽到了,也答應了,本想存起來的,但看到兒子乞求的眼神,終是不忍,但他從來沒做過雞蛋,想象著別人怎樣做,敲碎、亂攪一氣,也不放油也不放鹽,更不知道撒把蔥花,放在火上煮,結果做出來的不是味美的蛋花,而是焦黑的一坨,吃得兒子發(fā)惡心。
最使老漢頭疼的是兒子屙屎屙尿,兒子脊椎斷了尿屎失禁,想哪時屙哪時屙,根本不聽指揮,有時人沒走到床邊,他早就屙在床上了,弄得一個房間臭烘烘的,再怎么臟怎么臭也得弄,總不能讓兒子在尿屎上打滾,他要去擦,要去換,要去洗。他把兒子換下的衣服被褥抱著,到小河里去洗,熱天還好,冷天河里結了一層薄冰,把人凍得手指生疼。有一次在河邊蹲得久了,頭一暈,一下就扎在河里去了,好在河水淺,但一身濕透了,掙扎著回到家,病了一場,躺了三天,盡管如此,他還要掙扎起來給兒子做吃的。他絕望地大喊大叫,傷心得老淚縱橫,兒子聽到他的叫聲,兒子更傷心,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啥時是個頭,兒子嚎啕大哭,說爹你弄死我吧,你弄死我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聽到兒子的哭聲,他不哭了,他知道兒子早就不想活了,他苦于爬不起床,要不早就去買農藥來喝了。兒子幾次試圖自殺,但他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他想撞墻,爬挪個半天接觸不到墻,想吊脖子,連把衣服撕成筋扭成繩的力氣都沒有。人哪,活著不容易,死也不容易,人最悲哀的是連死都死不了,連死都是最大的奢望。
五
村里響起了鞭炮聲,云山老漢知道又有誰家要打棺材了。這個古老、沉悶、貧窮、僻遠的山村,打棺材和結婚討媳婦一樣喜慶、一樣熱鬧,村人篤信死“當大事”,篤信死是一種超脫,一種享受,一種待遇,死了萬般煩惱、千種折磨都沒有了,人可以安安靜靜地躺著,不必像牛馬樣勞累,不必豬狗樣生活,神鶩八極,心馳九荒,四處游蕩,不必為吃喝操心,不必為醫(yī)療費操心,不必為修房蓋屋、討親嫁女操心,運氣好,轉世投胎到壩區(qū),到好人家去,也就過上好日子了。運氣不好,做個孤魂野鬼到處游蕩也沒啥不好。做棺材成了村里人最大的事。比修房蓋屋、討親嫁女重要,兒孫自有兒孫福,死了連副棺材都沒有,躺在荒山野嶺里,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悲哀。
云山老漢不想出門,每逢人家做棺木他上門去,他不僅遭到人們的白眼,還有冷言冷語,還有挖苦諷刺。從他父母那輩起,買不起棺木成了他最大的心事,也使他活得直不起腰,最難堪的是,村人誰都不相信他能買得起棺木,他注定要和他的父輩一樣被軟埋。現(xiàn)在他有錢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兒子在小煤礦被壓傷,都知道他有一筆賠款,有了賠款,村人又有了一番言語,說云山老漢你現(xiàn)在有了錢,兒子又癱瘓了,你該把這錢拿來買好的給他穿,買好的給他吃,他是用命換來的血汗錢。有的說云山哪,你怕是要留著買金棺材,你買的太好了,我們就沒臉了。有人說你該把你兒子的賠償費拿來給他討婆娘,你死了,他也有個照應,你不為他討,莫不是留著打金棺材。那人明明知道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兒子,即使是寡婦,可偏要這樣說。
云山老漢對兒子說你的賠償我不能再捏著了,村里的話難聽哩,都說我想為自己打金棺材,我想有副棺木是真,但不能用你的錢,錢夠買口薄木的,不夠買幾塊板板埋了,我攢的夠了。兒子說爹你莫管他們嚼舌頭,你說我這樣了誰會嫁給我,就是有人愿意,恐怕錢一到手就跑了。我娘雖然癡傻,但她不會跑,現(xiàn)在哪里找這樣的人去。
老漢糾結,一方面他確實想買副好的棺木,一方面兒子確實需要人照顧,先前在村里物色,小小的村子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就是村里的唯一的寡婦張翠花,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臉上現(xiàn)出了被侮辱的神色,氣憤地說我沒見過男人的么?他也能算男人?老漢不死心,幫著兒子托了些人去外村找,范圍擴展了很寬,他想只要有人愿意嫁給兒子,不買棺木也罷了,他死了兒子有個交代,也就放心了,至于棺木,不想買了,有幾塊薄木板板也就行了,眼睛一閉,村人愿說啥說啥,不聽就清靜。
費了很多時間,托了很多人,找了好些個村子,聽說是他們這個村,聽說是他的這種情況,沒有一個愿意的。他基本絕望了,想找了這么多人,也怨不得自己了。村里人知道他托了很多人,跑了很多地方也沒人愿意,村里人沒說什么了,只說誰愿意呢?那是火坑,誰愿睜著眼跳火坑呢?誰知來了一個人,是老漢的一個遠房親戚帶著來的,年紀有五十多六十左右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她的男人死了,只有一個姑娘嫁到外地,她幾乎成了無人管的孤寡人,她說只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老漢五味雜陳,經過一次一次的失敗,他已經死心了,誰知道來了一個,她說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有房住,只要有飯吃就行。這個愿望終于成了,只是她說了一句,你兒子的賠償費我保管著,我會好好伺候他的。他聽了心里一陣驚悚,這不是奔著錢來的嗎?把這筆用命換來的錢交給她,如果自己死了她跑了咋辦?不交給她,人家憑啥來伺候兒子呢?她如果一走,村人會咋說?看呵,有人愿意上門來了,他死死攢著錢,不是不顧兒子死活,留著錢打金棺材嗎?老漢又傷心又糾結,該不該把錢拿給她呢?
看他矛盾重重,心事萬般的樣子,遠方親戚說這事你也不要太急,我看你先考慮兩天,想清了給個答復,但不能太久,人家也好有個選擇。遠方親戚走后,這女人一邊伺候兒子,一邊催促,兒子知道她是為錢來的,哪有人還沒進門就不停催錢的了,這種女人做得也太明顯了,一點都不遮不掩。催來催去,老漢隱忍著,兒子忍不住了,兒子怒吼滾,滾出去,我不要哪個伺候。女人眼光迷茫,她想他會接受這個事實,拿了錢有人伺候,她說你想好了,這話是你說的,你不要后悔。兒子咬牙,是我說的,你滾,你滾……
六
他和兒子做了決定,打一副棺材,且要打最好的棺材,了了幾輩人的愿望,又和兒子做了個決定,誰先死誰睡這副棺材。
老漢想兒子雖然比他年輕,但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主要的還是他癱瘓了這些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瘦骨如柴,各種疾病都來了,氣息奄奄、命懸一線,好幾次病毒感染,人已虛脫,死過去了,請了村醫(yī)來,扎了幾針又奇跡般活過來。走出門,村醫(yī)說病入膏肓,只是有口氣了,活一天算一天吧。他想這也是無法的事,活一天算一天吧。兒子想老爹死在他前面是順理成章的事,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年齡不說,這些年他百病纏身,腳還摔斷過,一天喘得像風箱,他掙扎著是不放心他,這個念頭支撐著他,但畢竟是這種狀況了,一口氣上不來說完就完了,他一輩子心心念念睡口好棺材,無論如何是該了了這個心愿。自己也是生不如死的人了,死了倒干脆,一了百了,但有了這個誰死誰先睡的決定,自己咋也要支撐著,為老爹活著,為他的棺材夢活著。
兒子開始不折騰了,他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睡得實在太難受了,他還伸出瘦骨伶仃的手活動一下,還想撐起身子,還左右扭頭,他甚至讓老爹做好的東西給他吃,他甚至還想吃水果罐頭,吃才下過蛋的老母雞。老漢心里透亮,哼,還想和我比誰先死,你比不過我哩,老子不是為了你,早就一命嗚呼了,老子怕死了沒人管理你,我死了,你活不過五天,啥時死在床上,啥時腐爛發(fā)臭都沒人曉得,想到這,老漢心里著實難受,生不容易,死更難,連死都由不得自己,自己多活一天,兒子也就多活一天,自己死了,兒子也就死了。
兒子有兒子的想法,老漢有老漢的念頭,他們努力地、艱難地活著。兒子的精神似乎比過去好些了,所謂好,也就是那一個念頭支撐著,甩胳膊也就是那么幾下,就軟耷耷地甩不動了,扭頭搖胯,沒搖幾下就暈了,但他覺得是要好些了。老漢呢,每天早上起床,喘著咳著給兒子做吃的,換洗衣褲,然后把牛牽到小河邊、山坡上,深深地呼吸、吐納,覺得肺里清爽些了,還漫山去找平喘止咳的草藥,還去找跌打癆傷的草藥。
棺木買來了,是從鄰縣深山區(qū)買來的,那里有森林,也只有那里還有上好的柏木,這些柏木都是那里的山民留著賣高價的,都有上百年的樹齡,栽在房前屋后或者祖墳地里,數(shù)量都是有限的。
云山老漢為打棺木時請不請村人很糾結,很忐忑,他原是不想驚動大家的,盡管他心里藏著一口憋了幾十年的氣,像報仇雪恥似的想展示,想揚眉吐氣,想哈哈大笑,想一飲而醉,但他又擔心樹大招風,羨慕是有的,贊嘆是有的,心里酸溜溜的,諷刺挖苦,刻毒暗罵也少不了的,但他想這么大的棺木也不可能悄悄抬進村里,更不可能悄悄做成棺材,既然繞不開,何必藏著掖著呢。
那天在鄉(xiāng)場上,云山老漢買了不少東西,多少年,他來趕場都是賣東西,十多個雞蛋,一只雞,或者一背籮白菜,一串干辣椒,買也只買點鹽、油。今天他背著背籮,狠狠地買,一大個豬頭,一刀十多斤的肉,一斤茶葉,五斤炒瓜子,十多餅鞭炮,就連味精、醬油、水果糖都買了,他要熱熱鬧鬧、歡天喜地割棺木,要讓村人過節(jié)般喜慶,要讓自己長舒一口氣。
一切如他所料,那天村里過年般熱鬧了,知道他家無女人,村里的老婆婆、年輕媳婦都來了,洗的洗菜、煮的煮飯,凡村里有事都要出面掌廚的宋五耶,系著圍腰,提著他的專用菜刀也來了,他要親自操刀炒菜。青壯年個個躍躍欲試,抬沉重的棺木自然少不了他們,小娃娃些放羊似的涌了出來,他們嬉戲打鬧,搶瓜子、搶水果糖,這些都是很少吃到的。
鞭炮響起來,十幾串鞭炮,一串接一串地放,村子震得微微發(fā)抖,人震得喜笑開顏,淡藍色的煙籠罩天空,硝煙叫人肺腑清爽,有人路過村子以為討媳婦,說喜慶、喜慶,出門討喜。一看到白森森的棺木,以為看錯眼,忙掉頭而去。
云山老漢是穿了新衣服的,多少年了,村人從沒見他穿過新衣服,那件又臟又破、又是夾襖又是單衣的對襟衣,村人已經習慣了對他形象的認知,這又讓村人眼睛一亮,氣氛是更熱鬧了。人們在吃飽喝足后都一致地恭賀他,恭賀他能打柏木棺材,這在全村是沒有先例的,柏木的呀!趕得上皇帝的金絲楠木了。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婆圍著柏木棺木贊嘆著,眼里盡是羨慕,當然還有嫉妒。他們說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苦死苦活能睡上這棺木也就值了。有人說你夠得上,你能有云山那樣的兒子嗎?能拿命來換。說起他的兒子,大家一陣嘆息。云山老漢講了他和兒子的約定,誰先死誰睡這棺材,有人說這不是明擺的嗎?云山你也太有心機了,你兒子咋可能死在你前頭。云山說我不能死,我死了誰管他,恐怕爛在屋里也沒人曉得。人家說這由得你,閻王叫你三更死,你能活過五更,你都大半截埋在土里了,還想熬過兒子。他說我倒是想死得很哩,我命苦只有等他死了才能死,前世欠下的債呀。大家心里戚然,想想活著真是不易,連死也由不得自己。嘆息一回。有人說你一輩子苦,一輩子攢,不就是想睡口好棺材么?你這不是白費勁了么?他說有啥法,聽天由命吧,總不能為了睡口棺材就先死,死了我也不瞑目呀。大家嘆息一陣,有人說云山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不管你爺倆誰先死,村里肯定會全部出動,熱熱鬧鬧地送上山去,誰不去,誰是孫子……
七
太陽穿過草屋的豁口射了進來,金黃色的陽光把漆黑的棺材鍍了一層金,凌亂、破敗的草屋樓上一派祥和、一派溫馨,云山老漢停止了手里的拭擦,深情款款地撫摸著堅硬而細膩的棺材,光潔如玉的棺材像玉般溫潤,云山心里溫軟無比。但他心里浮上一陣愁緒,這棺材自己不一定睡得上了,兒子近些日子似乎好一些了,他不再吵鬧,不再覓死覓活,還向他討要吃好點的東西,還伸胳膊、扭頭搖胯的。他知道兒子的想法,兒子想讓他睡上一輩子心心念念的柏木棺材。他心里又欣慰又難過,自己何嘗不想呢,只是死不起呀,想到他死了兒子餓了沒人管,他就看見兒子抻著手,掙扎著,嘴里喊著,無助無望的樣子,他就看見兒子屙尿拉屎在床上漚得腥臭,人最后叫不出聲死掉的樣子,他就看見兒子尸體腐爛,蛆蟲爬滿一身,長出綠毛的樣子。他心里一陣陣疼,老眼里涌出渾濁的淚,他說我不能死,我死得起么?又一陣一陣怨恨,恨兒子不孝,恨兒子咋就讓自己來伺候,讓自己活不伸展,死也死不了呢。
他費了老大勁才爬上棺材,他移開棺材蓋,棺材寬大、寬敞,沒上漆的里子散發(fā)出百年老樹的柏香,棺材是干透了的,用手指敲,發(fā)出金屬般的響聲,里面很暖和,氤氳著甜蜜的氣息,接通了另外一個世界神秘的氣息。他想像蓋上棺材蓋的一瞬,世界一片漆黑,但并不寒冷,漆黑里漸漸有點點星光,有點點螢火,靈魂飄升,游弋在無邊無際的曠野,見得到村莊,見得到死去的親人,一身輕靈、一身病痛都沒有了,有時依附在一片樹葉上,有時依附在墳前的石碑上,倦了,起風了,下雪了,打雷了,回到棺木里,四面堅壁,溫暖如春。
他在棺材里盡量舒展著四肢,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好想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他好想盡情地享受徹底放松,徹底放下的愜意,但卻不能,他怕這一睡就永遠睡去了,兒子呢?這是他放不下的障魔,掙扎著爬起來,用手摸了摸內壁,長舒了一口氣,他想他總算是睡過這棺材了……
八
兒子死了,他死的既突兀又自然,為了那個約定他掙扎著活,活得痛苦活得勉強,更活得厭煩,他其實早就離腐爛不遠了,就像一截泡在污水里的木頭,腐爛是不可避免的,連樹心都腐爛了,離徹底腐爛還遠么?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
兒子喘息著,說爹你不要管我,隨便把我埋了就行,那口棺木你留著,那是你一輩子的心念。他說這事你不消管,我們有約定,一切都是命。兒子說爹,你要答應我,這口棺材你一定要睡,你不答應,我死不瞑目……兒子喘息著,氣若游絲,就是閉不了眼。他說該死就死,不要想這想那,老子不為你,早就死了,至于棺材,我不后悔,你就放心死吧。兒子喘息著,爹,你一定要睡一回,你睡過了我又睡……他說死吧,死吧,我會睡的……
事實上,他早想好了,這棺材他是無論如何要睡一回的。他不是沒睡過,做好棺材的這些年,他不知道爬過多少次樓,拭擦過多少次棺材,棺材光可鑒人,細膩圓潤,上面有他多少汗和血,他不知道什么是包漿,但他聽村里做過道士的七爺講,凡是物件,用手細細摩挲,人的精氣神就滲進去了。七爺手上有兩個核桃,也不是什么珍貴材料,也就是山野核桃,常年累月的在手上摩挲,搓揉,變得珠圓玉潤,晶瑩剔透。他像七爺一樣上心,只要有空就去拭擦,撫摸,棺材就細膩如脂,照得見人了,每次拭擦完,撫摸夠,他就閉著眼,享受著死的空寂和寧靜,享受著百般苦惱,千般災痛擺脫后的輕松和愜意。
但真正的死一回,真正的按喪葬程序走一遭,這是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他早就為自己的喪事做了精心的準備,壽衣必須有的,黑色的棉被,長袍、布鞋、黑色的包頭,沒有誰用四個兜或者西裝啥的,這是村里千古不變的標配,絲綿的衾被,上好的棉紙,所有的都是一式兩份,在這上面他是舍得的,他要比村里所有人家的都好。就是喪葬要掛的紙幡,要放的鞭炮,要待客的臘肉,臘豬頭,紙燭香蠟一應俱全,就是給吊唁的、守夜的、抬棺的香煙,也比村里人家好,是紅梅煙,他做這一切都悄無聲息,一個人背著背籮不知往返了多少趟鄉(xiāng)場,一點一點地攢起來,耗子搬家,塞滿旮旯。
他把他的那份喪葬用品清理出來,一式兩份不多不少,不能讓兒子少什么,是兒子的血汗錢,他不能虧兒子,清理完,他把兒子的房門鎖了,出去找七爺商量。
天降大雪,冷得他縮頭縮腦,卻滿心喜悅,天冷了,兒子的尸體擺得住,不至很快腐爛,讓他有足夠時間辦自己的事,天降大雪,是個好兆頭,是兒子的喜事也是自己的喜事,白山、白水、白樹、白村莊、白茫茫的大地為兒子為自己披麻戴孝,多好。再有錢的人,能有這樣大的排場么?
七爺是全村敬重的人,也是他最敬重最信得過的人,七爺無兒無女,一生以做道士為業(yè),其實他這道士不是真正的道士,道場上那些東西他并不精,看風水、選陰宅,做法事都是他自己估摸著弄的,他沒師傅,也就是沒師承。他讀過兩年私塾,粗通文墨,在鄉(xiāng)場上買幾本舊書,自己估摸著做,也正是他沒有師承,他做的一切都是隨心所欲,任意發(fā)揮,這一任意發(fā)揮倒成全了他,他會根據(jù)喪家的情況,發(fā)揮想象,講得合情合理,做得有情有義。七爺秉性好,熱心、誠信、講情義,凡經過他手做的事都滴水不漏,完完美美。
七爺聽了他的要求,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在村里,七爺也算是見多識廣閱人無數(shù)的人,可他還沒聽說過一個活著的人要給自己做喪事,并且是所有程序一個不能少,場面要大、規(guī)格要高、人數(shù)要多的那種,七爺說你這是何苦呢?不是我咒你,你本來也是黃土埋到嘴邊的人了,離死不遠,說死就死的人了,何必要搞這一出?等你真的死了,錢也遭光了,我看誰來送你?
老漢說你不消問,你只管按我說的辦,咋死不是死呢,我能風光幾回?只能一回,既然一回,我就要睜著眼看一回自己的熱鬧,看咋把我裝進棺材,穿些啥,穿上戴上墊上裹上有啥感覺,死了能知道?我要看全村人咋為我燒紙、磕頭、守夜、掛紙幡、貼挽聯(lián),我要聽鞭炮響,要看炮仗硝煙飄滿全村,還要全村人為我披麻戴孝。七爺說你想得美,村里人和你不沾親,不帶故,是你的兒子?孫子?憑啥給你披麻戴孝?老漢說他們和我不沾親、不帶故,不是我的兒子、孫子,可我就是要他們披麻戴孝。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有錢,拿錢還不行么。七爺聽說拿錢戴孝,七爺說行,這事肯定能行,不要說你在村里是老輩子,就是不相干的事,有錢不就能辦么?上次鄉(xiāng)里叫人去送一個書記,說他是清官,去的人都有錢,還吃晌午,老年人手里端碗清水,喊清官莫走,清官留下,還加錢哩,這事辦得成。
云山老漢拿出一個豬尿泡,干了的豬尿泡柔軟,韌性,包東西最好,里面厚厚的一沓錢,全是百元大鈔,這些錢是他幾十年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幾十年他沒穿過一件好衣裳,幾十年穿的都是筋筋綹綹,跑風露肉的;幾十年舍不得買點好吃的,更舍不得修繕加固一下房子,有點值錢的拿到集上賣了,攢多一些拿到信用社換成大票子,拿錢的時候,他的手抖得不行,嘴唇直哆嗦,說我這是以命相托哩,七爺,我信你,你掌握著用。七爺神色凝重,跪下來,朝天空磕了幾個頭,說蒼天在上,承蒙你信得過我,我若昧了一分錢,不得好死。老漢忙扶住他,說請起,請起,兩雙蒼老的手握在一起,久久不能松開。
九
村里積滿白雪,七爺蹣跚著一家一家去敲門,此時天還沒亮,村街寂寥,白雪覆地,天氣冷得狗都懶得吠叫,七爺蒼老的聲音在村街上回蕩,孝子報喪,云山老漢駕鶴西去,七爺代孝子磕頭,正在熟睡的人聽見七爺蒼老沙啞的聲音,從熱被窩里爬起來,見七爺跪在門口,震驚不已,也感動不已。七爺是啥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是村里最有學問、最有威信的老人,這么一位尊者、一位老人為云山老漢下跪報喪,是什么概念,是什么待遇?是什么感情?還沒等七爺磕完一個村子,全村的人都起來了。
在云山老漢的院子里,來的人從家里帶來爐子,把火升起來了,陸陸續(xù)續(xù),院里站滿了人,有人把院里的積雪鏟了,把院子打掃干凈,七爺坐在火爐邊,他對來的人進行分工,福順,福順在哪?一個瘦瘦的年輕人站出來,七爺指指旁邊的桌子,這桌子就是你的了,你去買了紙筆來,寫挽聯(lián)、寫表格、扎紙幡、記賬都是你了,需要幫手由你點。福順當過村里的會計,村里就他讀過初中,文墨好,記賬清。福順得命,點了兩個半大小子,領了錢去了。七爺喊,王木林、周其華在哪?人群中出來兩個壯漢,腰里系著油膩膩的圍腰,七爺說你兩個會殺豬,又會做廚,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是你兩掌廚,這場喪事就靠你倆了,上心點,云山老漢的喪飯要辦好,工錢另算。兩人說七爺信任,肯定做得全村人滿意,只是肉是買呢,還是殺豬?七爺說他家有豬么?你們看誰家的豬肥,買條來殺。村人咋舌,媽吔這架勢,太大了么,云山老漢有錢么?七爺說放心,云山的錢在我手里哩,老漢窮一輩子,摳一輩子,就是要死了風光一回哩。兩人嘀咕一陣,領了錢,說王虎,王虎,全村的豬就你家的肥,去你家拉豬吧。王虎有些不情愿,說豬正長膘,留著過年再宰,一家人一年的葷哩。七爺說云山老漢的事是我的事,也是全村人的事,這個面子你不給?王虎說給、給,七爺說了就行。王木林、周其華又點了幾名壯漢,提著殺豬刀雄赳赳去了。七爺說劉翠花、孫桂芬、蔣二嫂、周四孃在嗎?四人從人群中走去,七爺說云山老漢這喪事陣仗大,你們四人負責洗菜做飯,掌盤擺席、切菜配菜、其他的人你們挑選。領頭的說七爺放心,我們不是第一次了,保證圓圓滿滿,不出半點差錯。七爺說周庭祖呢?周庭祖說在。七爺說龍杠不是在你家的么?你去把龍杠、繩索收拾好,抬云山要十六人。周庭祖說村里只有八人抬的龍杠,沒抬過十六人的。七爺說破例,這次破例,你去其他村借副龍杠,順便也請他們來,看看老漢的喪事,羨慕羨慕他們。有人來了要有人接待么。七爺自言自語,他又點了幾名年輕俊俏點的小媳婦、大姑娘,說端茶倒水,迎來送往就靠你們了,禮數(shù)要全,態(tài)度要好,這是村里的面子,就靠你們了。其他的諸如壘灶的、打井的、守夜的、添油的、燒紙的,七爺?shù)嗡宦┌才帕恕?/p>
這時有人想起孝子的事來,這可是大事,云山老漢雖然有兒子,但癱了好些年了,總不能扶起來跪在地上,捧著瓦盆摔盆吧。七爺說是了,是了,咋把這大事忘了呢,他兒子睡在里間,有人照顧,這就不消管了。只是誰來當孝子呢?七爺后悔當初沒跟云山老漢商量這事,這是大事呀,七爺站起來,掃視了人群幾圈,眼前一亮,云山老漢的一個遠族間小子站在人群里,七爺想就是他了,云山老漢窮且摳,不但和村人生疏和親戚也生疏,多少年不興走動的,逢年過節(jié),一走動總要給壓歲錢呀。七爺走進堂屋,云山老漢躺在門板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云山老漢躺的時候對七爺說要躺兩天哩,天冷,你給我多加床被子。七爺說你這個老雜毛死了還怕冷?云山說不是沒死么?我怕冷了著不住,爬起來嚇到大家。七爺給他加了被子。要走,云山老漢又說柜子里有糕,你給我塞在被子里。七爺說你想得真周到呀,連糕都買好了。
七爺走進堂屋,走近云山老漢身邊,嘴里說死鬼,你也可憐,有個兒子還是癱的,只有讓趙小小給你當孝子了,你要不滿意我也沒法了。云山老漢的頭微微動了動,七爺知道他是同意了。七爺說這就齊了,啥子都給你安排好了,你放心走吧。
福順回來了,抱著紅的、綠的、黃的、白的紙,背著滿滿的一背籮香蠟紙燭、鞭炮。他說讓開、讓開,裁紙錢的來裁紙錢,點香燭的來點香燭,我要寫挽聯(lián)了。一時間,有人來到堂屋在云山老漢床前支好桌子,放了香斗、點燃香,又在他床腳放了長明燈,香煙裊裊,燭火閃爍,云山老漢聞到了熟悉的香煙味,看見了閃爍的燭光,老漢心里那個熨帖,那個舒暢,盼了幾十年,不就盼望著這一天嗎?什么時候自己家的院里這么熱鬧,平時就爺倆,一個癱了,一個半死不活,院里死氣沉沉,晦氣重重,人們從門前走過,從來不會進來,怕沾了晦氣。今天,殘敗、臟臟的院子被大家收拾得干干凈凈,院里院外,大人高聲講話,小娃娃嬉戲追逐,熱氣騰騰,歡聲笑語,自己一輩子沒享受過。討啞巴老漢的時候,也就是老隊長上門,吃了三杯酒,蒸了碗臘肉,煎了一碗雞蛋,就算是辦喜事了。云山老漢一陣感慨、一陣欣喜,他想這輩子也算值得了,窮困一輩子,潦倒一輩子,悲慘一輩子,總算在死的時候風光了一回。他在心里罵了村里幾個人,這幾個人都是格外看不起他的,劉漢軒你這老雜毛,你不就是割了口楊木棺材么?你不就是放過兩餅鞭炮么?你就瞧不起人,隨時拿話譏諷我,你是狗眼看人低,今天也讓你開開眼界,讓你曉得趙云山也是辦得起大喪事的。
云山老漢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睡著了他就走出堂屋走進院子,他看見福順正在展紙寫字,有人幫他抻紙,有人幫他端碗,墨汁盛在碗里,福順神氣活現(xiàn),沒了平時的窩囊樣兒,他手握毛筆,在碗里蘸了濃濃的墨汁,刷刷刷,筆走龍蛇,一會兒就寫完一副挽聯(lián),眾人叫起好來,他也不知道福順寫些啥,只覺得字大墨酣,筆筆相連,墨汁亮,看著舒心。福順又拿一張方形的紙,換了大筆,只寫一個字,眾人又喝彩,說好精神,立得起、站得穩(wěn),天方地圓,精神飽滿。這字他倒是認得的,一輩子參加過多少次葬禮,牢牢記住這就是奠字了。就有人拿著挽聯(lián)奠字貼到院門上,門枋上,院里立即生動起來。
云山老漢的眼也亮了起來,不同呵就是不同,貼上這東西,咋就鮮活了呢。
七爺說時辰到,放鞭炮。他看見幾個年輕人高高興興地去拿鞭炮,鞭炮放在墻角,怕有二三十餅吧,他心里有些不爽,這得要多少錢?逢年過節(jié)自己都舍不得放一餅,他們崽賣爺田不心疼呀。鞭炮一條長龍鋪在地上,接著又是一條、兩條、三條,鞭炮一響,人聲鼎沸,群狗齊吠,整個院子、整個村子噼噼叭叭、噼噼叭叭,山搖地動,熱鬧異常。人們躲閃著,贊嘆著,小娃娃忙著搶還沒炸響的鞭炮,硝煙彌漫,好聞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打噴嚏。他看見大路上過往的外村人也被吸引了過來,贊嘆道這是哪家辦喪事了,好大的排場,多少年沒見了。他聽了心里一陣喜悅,剛才的不快煙消云散,再聽聽村里的人,說沒聽說過,趙云山老漢呀,我們村也是辦得起大喪事的,你們還沒見過他的棺材,柏木的,上百年的樹割的,漆了十幾道漆,照得見人影,拿手敲敲,鋼板似的。外村人咋舌,說真還沒見過哩,白活了,白活了。
云山老漢真想領他們去看看棺材,讓他們開開眼界,可他說不出話來了。說不出就不說了,這時他聽到遠處有豬的慘叫聲。他知道這時在殺豬了,他朝村里走去,王虎家門口支起了案桌,地下挖個坑,坑上是口大鐵鍋,坑里柴火熊熊,鐵鍋里熱氣騰騰,他看見王虎家的那只大肥豬,怕有三百多斤吧,是村里最肥最大最壯的豬,王虎平時吆豬出來曬太陽,那個得意勁。有一次他走那里過,想過去看一眼,王虎說沒啥看頭,也就是二百來斤,還是你好,耗子都沒一個,清清靜靜。圍看的人笑起來,嘲諷的話接二連三甩出來,他窘得灰溜溜地走了。哼,你喂得再好又咋樣,到頭來還不是我的,讓你過年喝清湯去。
他似乎又看見他的院里擺了幾十張桌子,村里的、村外的,和他同齡的人、年輕人、小娃娃、一家一家地坐在桌邊。院里擺不下,擺到外邊去了,那個陣仗,那個場面,那個壯觀,八大碗、酥肉、紅燒肉、坨坨肉、燒白、粉蒸肉、大刀圓子、小炒肉片,碗碗肉閃巍巍,紅燒肉紅得耀眼,大刀肉圓子肉裹得瓷實,一道道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他的喉嚨動了起來,清口水流了出來,多少年沒吃過這么豐盛的宴了,平時就是洋芋酸菜湯,清水煮白菜,吃得臉色菜綠,眼睛發(fā)花,兒子饞兇了,買半斤肉提回來,白水煮一下,加些干辣椒炒一碗,看他一人吃了?,F(xiàn)在這么多人坐在他家院子,笑語喧天,還大碗喝酒,還猜拳劃令,歡得尥蹄子,他心里怒氣沖上來,恨不得把桌子掀了,很后悔自己做了個無聊的決定,讓全村人來白吃白喝。這時七爺說話了,七爺說村里舉辦過這么大的宴席么?大家說沒有,幾十年也只有云山老漢有這排場,七爺說云山老漢摳了一輩子,省了一輩子,圖啥?就圖個死后熱鬧,就圖個全村人想他、念他、羨慕他,你們說值不值?大家說值,也只有云山大叔有這氣魄,有這能力,我們呢,只有羨慕的份了。他聽了心里熱流滾過,一陣熨帖,剛才的不快煙消云散。七爺說吃了、喝了,送殯的時候大家要使勁地哭,真心實意地哭,把老漢感動得從棺材里爬起來。有人說那不把人嚇死么?死都死了,就安心地死吧。七爺說放屁,他人死了魂還在,看得見聽得到的,你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他清醒著哩。大家說好好,我們一定使死地哭,真心地哭,感天動地地哭??薜孟±飮W啦,哭得兩眼紅腫,哭得掏心掏肺,哭得嗓子出血。
燒紙的時候到了,他忙回到棺材里去,半大小子趙小小跪在棺前充當孝子,來人磕頭,他就回磕,磕得認真,磕得像模像樣。還有人哭,真哭,哭著哭著就講些自己的傷心事,七爺說莫哭了,你要哭就只能哭云山老漢,不要扯你家的事,讓人不曉得你到底在哭哪個??薜娜苏f好好好,我哭他,云山大叔吔,你咋說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個,你死了,我們咋活呀……
哭喪的人一撥一撥的來了,有村里的、村外的,有人聽說哭喪有錢,按人頭發(fā),于是一家一家地來,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小到幾歲的娃娃,也被按了跪著磕頭,堂屋里院子里擠滿了人,排隊磕頭哭喪。云山老漢蓋著兩床被子,一是天冷,二是蓋著點臉,有個眼動眉挑也不大看得清。這個時候,他是真正地感動著,真正地自豪著,窩窩囊囊活了一輩子,幾十年中誰也不把他當人看,誰也不正眼看他,村里殺豬吃刨湯,全村人都去的,唯獨不請他。哪家有紅白喜事,村人都去幫忙,都會受到招待,都會留下吃飯,唯獨他去,人家厭煩,手一揮說你回家歇著,這里人太多了,忙不贏又來請你。人家是嫌他埋汰,嫌他窮,嫌他摳門,尤其是辦喜事,人家更嫌棄,像攆狗樣攆他……他閉著眼,聽著磕頭的聲音,聽著哭喪的聲音,得意地笑了,你們嫌棄老子,到頭來你們個個都成了孝子賢孫,你們哪個能享受全村人甚至外村人的磕頭哭喪,幾十年也只有我一個呵,龜孫子些。老漢正暗自得意,院子里有了爭吵聲,有人說我家來磕頭的是五個人,咋個只算四個人的錢。負責發(fā)錢的人說吃奶的娃娃不算,那人說好好好,我讓他磕給你看,接著抱著娃娃過來,按著他磕頭,娃娃不愿,大哭起來,其他人說算了算了,就算磕過了,發(fā)給他吧。老漢聽得清楚,心里一陣厭惡,又一陣寒心,這些人哪,只要有錢,啥都能做,啥都做得出。
最隆重的時刻到了,隨著第一聲雞啼,七爺說時辰到了,入殮,裝棺。棺材正被眾人抬到院里,云山老漢興奮得心里狂跳,仿佛是出嫁的新娘即將坐上花轎,而這花轎,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花轎呵。他聽見村人對他的棺材的嘖嘖贊美,有人說活幾十歲,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的棺材,四個整頭的,這漆怕上了十幾道,人都照得到影子哩,云山老漢這輩子沒白活。有人說你不是說你的棺材好么?割棺材時云山老漢去摸一摸,你還罵了人家,那人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不是沒見過他的棺材嘛,就你能掐會算。
七爺來給他換壽衣,七爺輕輕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動,配合好,他在布單下擠了一眼,調皮又得意,就像出嫁的新娘一樣興奮。他想象著自己穿了新衣的樣子,有些羞澀,有些新鮮更有些欣喜,幾十年了穿得破破爛爛,窩窩囊囊,當新郎官時也就是換了一套洗過的凈是補疤的衣服,終于體體面面地讓村人飽了一次眼福。衣裳、褲子是青布的,白布襯衣、布紐子、白底青布鞋子,新嶄嶄,整整三套,看得村里人嘖嘖贊嘆,都說自己是白活了,像這樣的死,真是值得了。當把他放進棺材的時候,他舒服得差點叫出聲來,幾輩人就他一個人這么光鮮,這么體面,這么風光。人啦,草木一般低賤,到這份上能有幾人,方圓幾十里也就他一人了,這都不死,活著還有啥意思。他尋思著,是不是真的死了算了,功德圓滿了,孝子賢孫一大片,喪事隆重而體面,棺材讓全村人羨慕,再不死,活下去就無聊了……蓋棺時,七爺按他們的約定給他留了一條縫,等熱熱鬧鬧、隆隆重重把他抬到墳山時,再把棺材蓋掀開……
隨著一聲起棺,鞭炮噼噼叭叭響起來,兩副龍杠,一十六人的抬棺人整齊而有序地走起來,孝子摔盆的聲音清晰而響亮,全村人按老少長幼排著長長的送葬隊伍,執(zhí)幡的,抬靈牌的,念經的,披麻戴孝的白了山村,白了村路,迤迤邐邐好不壯觀,哭聲響起,長嚎的,短嘆的,嘶聲裂肺的,纏纏綿綿的,蒼老的,稚嫩的,還有嬰兒的啼哭,云山老漢此刻心滿意足又百感交集,欣喜若狂又莫名惆悵,他憂心忡忡,百般焦慮,去墳山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哭聲漸渺,路在一寸一寸縮短,他幾次想伸手把棺材蓋合攏,只要一合攏,他就真的享受了這場葬禮,就真的享受了這具棺材,但兒子呢?和兒子的約定呢?不能為了自己享受就真的死了,這讓他很糾結,很痛苦,很難決斷,隨著棺材的顛簸,隨著抬棺號子的呼叫,他知道墳山地快到了,快到了,這棺材蓋,該不該合攏呢?
終于,嗩吶聲近,聲音蒼涼悠遠,忽緩忽疾,叫人心碎,白云悠悠、遠山悠悠,嗩吶聲漸漸低了,他知道,墳山近了。他的手還是放下了,為了還在躺在冰冷的后屋的兒子,他還是百般不忍地放下了死去的念頭……兩滴冰涼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