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蘇也《不是天才——當代藝術家們的故事》"/>
◆金立群
一
如何呈現、講述當代藝術,是一件難事。當代藝術留給公眾的印象,基本上就是復雜多變、莫名其妙,要么以出格來嘩眾取寵,要么不知所云,要么小圈子里自我放飛?;蛟S,當代藝術需要一部有關自己的通俗演義,來贏得公眾的好奇和興趣?或許,當代藝術需要更加走心的學術研究,以實現自身的經典化,從而成就自身的歷史地位?
蘇也的《不是天才——當代藝術家們的故事》,既非有關當代藝術的通俗化的演義,也非那種學院味十足的當代藝術研究。毫無疑問,當代藝術是具有先鋒性的,即便如波普藝術,披著通俗文化的外衣,其實和通俗文化也是兩回事。所以,當代藝術如果真以某種通俗化的演義來求得推廣,那么其先鋒的特質也將在普及中逐漸消散,而失去了真實的自我。而另一方面,當代藝術的正名也不能靠學院氣的學術研究,列一堆參考文獻,弄幾十上百上千條引文和注釋,如同觀念思想的迷魂陣。而蘇也這本書注釋不多,內容一般只是人名或一些特定名詞概念的說明。有些小標題開篇會引用一句當代藝術家的語錄,那是心靈碰撞的開啟,而非引經據典做考證。很多時候,當代藝術的確讓人感到高深莫測,可是這種“深”,卻并非“深刻”“深奧”的“深”;而是那種,比方說兩個知心好友聊天,總是聊得很“深”,我們都知道這里的“深”并非是說他們在探討什么高深的學問,而是指“深入”到一般不會去觸碰的心靈、感受、情感的深處。所以這樣的“深”,不明所以的人會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而身在其中者卻是會心一笑,了然于心。這樣的“深”,如何能靠學院派的語言和范式操作揭示出來呢?最后的結果恐怕是南轅北轍。就好像你不能用描述植物的方式來描述動物,因為動物能跑能跳的四肢和同樣能動的植物的枝葉終究是兩回事。
那么,蘇也這本《不是天才——當代藝術家們的故事》是如何來講述當代藝術的呢?讀完全書,我心中首先出現的一個詞就是:破圈。
人們往往對“圈子”有著特殊的依賴。圈子是我們長久以來形成的生活范圍和視野范圍,讓我們感到“熟悉”而“親切”;更深一層,圈子又是我們的思維慣性和生活慣性,讓我們“習慣”,形成難以改變的刻板印象,并由此對一切異質的事物產生天然的排斥。所以一個只見過植物的人見到動物,他就只能用描述植物的方式來描述動物,只能用對植物的評價標準來評價動物。而蘇也在此書開篇“自序”中即明確說出:“我希望,用一種我的直觀理解去闡述、去表達我所看到的當代藝術?!彼^直觀,便是放空一切有關植物的描述、評價習慣,而凸顯當下的感受,凸顯由當下的生活所造就的當下的自我,直接面對當代藝術。它所追求的,不是所謂的永恒價值的揭示,不是闡釋的唯一性,正確性,而是“我希望,這本書里的某個觀點,能夠成為一種話題的開頭,能夠引發(fā)你自己的關注與思考”。在蘇也看來,當代藝術之所以讓許多人難以理解,不是當代藝術自己要刻意搞怪,不是當代藝術家自己要扮演深沉,他們不是常人無法理解的“黑暗里孤獨的天才”,而是因為他們“比普通人更善于飛離這個被日常和無聊遮蔽的世界”。這不就是“破圈”嗎?當代藝術就是對我們所熟悉的那個世界、那個“圈子”的破圈。這正是當代藝術的核心邏輯,也是我們理解當代藝術的起點。
二
蘇也從三個維度為我們展開了她對當代藝術之“破圈”的描述:
(一)當代藝術與當代社會:破時間歷史之圈
在這本書的第一章“當代藝術需要被理解嗎”的一段話:“多虧當時那些不合群的藝術家,讓我們在今天的美術館里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身穿藍色圣袍的瑪利亞,或是傲視群雄的王公貴族和光鮮亮麗的公主貴婦?!眰鹘y藝術總是通過對某種“偉大”“永恒”的描述而使自己獲得“光暈”,力求贏得觀眾的欣賞和膜拜,并形成了以“再現”為核心的藝術標準。我們也往往按照這樣的審美習慣和審美標準來進行審美活動。然而,在20世紀的世界文化版圖上,有一次重要的位移,那便是紐約對巴黎世界藝術之都地位的取代。我們常常以為悠久的歷史可以用以自豪,卻不知道它也有可能成為難以拋棄的累贅。蘇也在書中寫道:“如果說歐洲的觀眾還因為在三個多世紀的時間中飽覽了古典藝術,對過去的藝術風格和審美習慣還念念不忘,那么對于只有百余年國家歷史的美國人來說,20世紀初現代主義呈現出的新藝術、新形式、新語言,則成了讓他們興奮不已的文化景觀?!背橄笏囆g之所以在美國興盛,正在于美國“破圈”的渴望,既然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已經破了老歐洲大陸的“圈”,那么藝術也要與之相稱,由此美國的大財團也為以“美國抽象主義”為核心的現代藝術保駕護航,使之成為新大陸的名片之一。書中正是以“破圈”這樣的視角對抽象主義在美國的興盛做出了生動的描繪,由此帶著我們逐漸步入現代藝術的獨特生命邏輯:抽象派的繪畫“突破了繪畫歷史性的敘事傳統”、人們開始關注“‘除了繪畫意識和繪畫形式之外,什么也不表現’的藝術作品”、“而后現代藝術所追求的原始的、抗擊理性的內在沖動,在波普藝術家心里成了一種直白的生活現象”“當代藝術挑戰(zhàn)傳統藝術的邊界,記錄著藝術家對于當下的感受,并質疑著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蘇也在這一個章節(jié)中,正是以這樣一種打破由時間歷史所造就的傳統之圈的生命邏輯,串起了一個個現代藝術的作品、作家和流派。在蘇也看來,無論是“和我們的日常生活又離得太遠了一點兒”的抽象藝術,還是“離我們的日常生活太近了一點”的波普藝術,都是“使用與傳統觀點相反的創(chuàng)作和表達方式去講述自己的觀點”“而這個方式往往是通過拒絕他之前的藝術風格與創(chuàng)作手法形成的”。
那么,當代藝術為什么非要拒絕傳統不可呢?蘇也在書中寫道:“從現代主義開始,一批又一批野心勃勃的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不僅要學習和承載古典大師的精髓,更重要的是把眼光放到自己生活的當下——在現實中去讀出那些稍縱即逝的東西。”“這種對于當下生活經驗的記錄,作為一種藝術現代性的具體表現,成了20世紀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征?!闭菍Α皶r間歷史”的破圈,構建了當代藝術對現實的審視基調,從而發(fā)現了現代社會所特有的現代感性。拒絕傳統,從時間歷史中“破圈”,正是當代藝術擁抱當下社會的方式。在這里,蘇也實際上澄清了公眾對于當代藝術的一個重大誤解,就是總覺得當代藝術是一種閉門造車式的純粹形式主義和不知所云。當然當代藝術擁抱的現實,有別于傳統的被理性所過濾的具有唯一正確性的“現實”,它是個體對世界獨特的體驗、感受、憂思。在蘇也看來,不論那些當代藝術如何怪誕,“無論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肚皮下用小刀割開的鮮紅的傷口,還是杰夫·昆斯用塑膠制造的充氣小花和帶有金屬反光的氣球小狗”,“每一個當代藝術家的內心都是一次折射外界的過程,他們像是透過一個棱鏡或者多面體去觀看這個世界,反映得出的作品是當今世界多樣性的一種獨特變形,其復雜性夾雜在具體而個性十足的表現形式中”。
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破時間歷史之圈,不僅僅意味著關注膜拜對象的轉移,更意味著一種推翻和決裂:傳統,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更意味著永恒的權威。破時間歷史之圈,同時也是推翻一切的膜拜、敬仰和模仿。蘇也將當代藝術的發(fā)展之路概括為“一邊致敬,一邊推翻”,實際上在致敬的同時就已然開啟了推翻。以對話代替膜拜,以投入和體驗代替敬仰和模仿:“我認為,當代藝術最為珍貴的一點是:它成了文化對話的一部分”,“如果說,當年杜尚用一個簽了名字的陶瓷小便器向世人發(fā)出了宏問:‘藝術是什么’,那么在今天,社會結構、氣候環(huán)境、個人身份和文化認同、我們的家庭關系、性別問題、民族和國家等十分具體而真切的問題則都在當代藝術家的討論范圍之內”。由此,蘇也描繪出了當代藝術破古典傳統之圈的另一番波瀾壯闊,讓我們深深感受到,當代藝術絕不是所謂“小眾”的標簽就能定性的。當代藝術并不像古典藝術那樣給公眾以直接的教導,而是促成觀眾發(fā)現一個時時被遮蔽的自我。當代藝術無需被動的、強迫的、仰視的“看懂了”,和它接觸的恰當方式是平等自由的、隨心所欲的,同時也要看“緣分”的交流和理解。
(二)當代藝術與當代表達:破符號媒介之圈
傳統藝術形式到了今天,實際上已經達到了自己表現能力的極限,而難有再進一步的空間。語言文字藝術、戲劇表演藝術、繪畫和音樂藝術、包括繪畫中的具體形象,戲劇表演中所包含的情節(jié)、音樂中所包含的旋律等等,構成了我們熟知的表達符號與媒介。我們身在其中,覺得藝術理當如此,這些符號媒介就是藝術之所必有、必備。然而,當代藝術家們可不愿意把前人炒過的菜再炒一遍,哪怕是換一些作料,換一些步驟。他們在符號媒介的使用上大大突破了傳統藝術的范式,由此造成了觀眾的不習慣、不適應,乃至于“看不懂”。這正是當代藝術破時間歷史之圈的具體表現,那就是:破符號媒介之圈。本書的第二章“解讀當代藝術的工具箱”,正是從這樣一個角度,引導讀者去理解當代藝術之“怪誕”“看不懂”“這也叫藝術?”“這能叫藝術?”背后的破圈之路。正如蘇也在書中所說:“沒有人一開始就會聽懂所有的音樂,也沒有人一生下來就知道什么是愛和如何愛別人——藝術也是這樣,需要學習和歷練。”比方說,理解中國古典詩歌需要了解音韻、用典、意境等古典詩歌的“工具箱”,那么理解當代藝術,自然也要了解當代藝術工具箱里有哪些不同的材料,以及這些材料所發(fā)揮的作用。
在呈現當代藝術工具箱里的新符號新媒介時,蘇也將審丑放在了首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審丑在所有這些材料中具有某種前提和基礎的價值,正如同審美、各種我們所習慣的“美”是傳統藝術的首要材料。同時,觀眾對于當代藝術的不適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這個審美到審丑的轉換。然而,即便是美,“一代代藝術家都絞盡腦汁去歌頌真善美,而當代藝術家似乎已經厭倦了少女的微笑,桌上的花瓶和怡然自得的自然風光,那些表達痛苦、懷疑、絕望等不再美麗的作品變得越來越多”。在這里,蘇也列舉了一些在審丑上甚至達到極端的作品,比如一座名為《童話》的雕塑;“畫廊中,一位沒有面龐只有軀干的女性四肢著地,像狗一樣爬行,肛門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排泄物,如一條污穢不堪的尾巴”。蘇也自己對此的感受是:“讓人直視了身體和排泄物的真相,刻畫出了一個藝術史里從未有過的女性形象”,“她們不像傳統藝術中的女性一樣美麗……但這些‘不雅’的生理行為確實在女性的生命體驗中真實存在的”,而這走向極端的審丑所帶來的沖擊正是“讓觀眾直面了內心的羞恥與逃避,不得不在面對這些女性身體時反思自己內心羞恥的原因”。
當代藝術所運用的新材料五花八門,正如前文所提到過的,甚至于馬桶和排泄物。我們究竟該從何說起呢?蘇也在這里體現了一種獨特的匠心,以及她對當代藝術的深刻領悟。她從四個不同的視角切入這些紛繁多樣的新材料:在“空間意識:掙脫空間維度的概念束縛”中,蘇也講述了當代繪畫對全新的空間材料的運用,告訴讀者“繪畫藝術之所以變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難懂,是因為藝術家不再盲目地崇拜視網膜里的內容,而是追求大腦里的無限可能”“事物不再處于一個固定的空間和時間里,而是能被分解成多個維度,分別在自己的時空里運動”。在“時間印記:如何在藝術作品中展現時間”和“身體:當我們變成藝術的對象”中,蘇也向我們展示了許多最讓公眾感到困惑的裝置藝術、行為藝術,乃至于一些我們甚至無法在“藝術”這個詞之前加上合適定語的“藝術”,這些藝術作品有時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并且通過環(huán)境、時間、季節(jié)的變化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從而使作品的“完成”成了無法也無需完成的“進行時”。而“新媒體:一種全面感知藝術的當代體驗”,則呈現了諸如“時基”藝術所創(chuàng)造的互動性、藝術創(chuàng)作的“事件性、偶發(fā)性和行為感”等具備了互動性、參與性等等完全無法用傳統藝術的標準去衡量的新材料。
蘇也為什么以這四個視角來切入當代藝術“工具箱”里的新材料呢?正是因為這四個視角恰恰體現了生命存在的基本維度。時間、空間、身體、與世界形成互動的新媒介正是描述生命存在的基本元素。由此,蘇也從更為深入的層面呈現了當代藝術與當代世界之間的關系,從而讓當代藝術自身的生命、當代人的生命融為一體,彼此顯現,體現出她對當代藝術的深入洞見。
(三)當代藝術與當代藝術家:破思維觀念之圈
當代藝術的具體創(chuàng)造者是當代藝術家,直接的推動力是當代藝術家的觀念和思維。他們受著當下生活與社會的碰撞,不愿意再讓自己囿于前輩劃定的圈子之中。他們以敏銳的心靈形成自己獨特的現代感性,同時又受到二十世紀完全不同于前輩思想家的另一批哲人的思想影響,來自于自身的現代感性和來自于當下時代的當代思潮融為一體,推動了當代藝術家們觀念思維的破圈。
這本書的第三章“像藝術家一樣思考”為我們揭開了當代藝術家思維觀念的細膩幽深的紋理、脈絡和起伏,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先鋒、尖銳的力量,讀起來給人以極大的沖擊力。在這里,蘇也絕不是泛泛羅列當代思潮或某一個思想家思想的大概,而是敏銳地發(fā)現了當代思潮和當代藝術家之心靈產生契合共振的若干最亮最燃的爆點,由此釋放出當代藝術震撼人心的沖擊波。
蘇也告訴我們,1919年弗洛伊德提出的“暗恐概念”發(fā)現了人們內心的幽暗恐懼不僅來源于純粹的大自然的神秘,更會“從我們熟悉的物體中散發(fā)出來,含有某種令人著迷的特殊精神狀態(tài)”,它連接著人們的潛意識,包含著死亡的恐懼,充滿了被壓抑之后的焦慮。它其實就在我們日常生活一些不經意的時候瞬間飄過,但是卻絕非毫無來由。在當代藝術中,有一些在觀眾看來極端惡心、恐懼、逼真的超現實主義作品,包括一些人體肢體的扭曲呈現,蘇也認為這正是對人們原始“本我”意識的喚醒。
作為女性,蘇也本人對當代女性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尤其敏感。她看到了即便在當代藝術領域男性所處的統治地位,由此她特別以較大篇幅向我們呈現了美國女性當代藝術家辛迪·舍曼的創(chuàng)作及理念,并以之為代表,論述了當代藝術家中的女性群體,不僅對抗著長久以來的男權中心傳統,同時也不愿意被貼上女性主義標簽,而努力回到一個真正和真實自我的努力,“或許,舍曼證明了一個新的可能,或許是女權主義發(fā)展的一種新方向———即承認一種反女權主義理論的立場,認清自己被束縛的狀態(tài),并進行自我剖析”——用舍曼自己的話來說,這正是她所喜歡的“不清楚與混沌”——她或許是在說,我哪個圈也不是,我就是我自己。
而安迪·沃霍爾為代表的另一批被人們冠之以“波普”之名的藝術家,蘇也在書中則將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歸為反諷和“挑釁”。那些看起來似乎和廣告畫沒什么差別的,如沃霍爾的《金寶湯罐頭》等作品正是他們對“以抽象表現主義為例的高雅藝術的一種諷刺”,“不僅是將消費品的形象提升到藝術的高度,而且用獨特的眼光評價了一些我們通常不認為值得注意的對象,形成了一種反傳統的藝術諷刺”,“沃霍爾強調了藝術的商業(yè)作用,并且暗示性地破壞了由傳統藝術家制造的,所謂的精神上的浪漫純潔”。
最后,蘇也向我們介紹了一部時長達24小時的影片《時鐘》,這正是所謂“時基”藝術的代表作之一,它是對時間自身的展示。人們通常認為電影的魅力在于對時間的重構,從而隔絕屏幕內外,實現對現實時間的解脫,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入戲”。而時基藝術的理念卻是對此進行挑戰(zhàn),“模糊展廳內和展廳外的時間界限”,“讓觀眾出戲,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電影的事實,再由這種重疊的時間體驗去觀察自己的人生”,從而激起觀眾對自己生命時間流逝的體驗和感嘆———這種感嘆和那種“入戲”的感嘆是完全不同的。
所有這些觀念思維,無論是屬于思潮層面的衍生,抑或是當代藝術家自己的“調皮”、挑釁,都與傳統的藝術思維大相徑庭。
三
最近,另有一個詞引起公眾特別的注意,那就是“內卷”。所謂“內卷”,開始是指一種激烈競爭下的無謂的消耗,看上去是在追逐更好更強,追逐更優(yōu)秀更精致,其實卻毫無意義,并沒有任何根本性的革新創(chuàng)造,徒然制造了大量的無聊成品,就好像精雕細刻地粗制濫造、勤勤懇懇地無所作為。而最終的結果是參與者從總體上并沒有獲得比過去更有價值的成果和回報。“內卷”和“異化”相比,更有著對于當下人們生活勞動學習困境的現實針對性。人們抱怨“內卷”,卻無力擺脫,因為“內卷”當中包含的規(guī)則,形成的既定價值與評判標準造成了恐嚇和束縛。如果誰沒有自覺自愿地被納入“內卷”,那么他將失去自己所追求的成功,既包括物質,也包括地位。就好像為了高考的無謂刷題與知識、創(chuàng)造完全是兩回事,但是不這么做,你就拿不到敲門磚。各行各業(yè),這樣的情況普遍存在。這不能被簡單地歸于資源的匱乏。因為某一個層面的資源如果不再匱乏,那么接下來滿足更高欲望的資源的匱乏一定會接踵而至。然而,文明并沒有因此得到根本的提升,一種普遍的焦慮和恐慌在人們的心底逐漸蔓延。
在這樣一個社會生活背景之下,蘇也這本書就不僅僅具有藝術本身的價值了。因為她以其對現代藝術所做的獨特呈現,為身處“內卷”,欲自拔而不得的蕓蕓眾生樹立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不想“內卷”,那就“破圈”!我覺得,這正是這本書的最大價值所在,從而在一種更為深刻的層面上闡述了藝術高于生活的道理。近些年來出現的許多社會生活的怪現象讓人不禁感嘆:哪里是藝術高于生活啊,分明是生活高于藝術啊,寫小說都寫不出這樣的情節(jié)啊。然而看了這本書,我卻感到:“你大爺終究是你大爺”,真正創(chuàng)新的藝術還是高于生活!
從這本書中,你會看到短短一百多年的時間,一批批當代藝術家們,是怎樣突破傳統藝術表現的程式、形式、材料和思維方式。畫畫為什么非要有形象?只有線條不行嗎?文本在創(chuàng)作出來之后為什么就一成不變了,讓它如同一棵樹一樣每天每季每年不一樣,永遠處在未完成中,從而擁有真正的生命不行嗎?素材為什么要有禁忌?污穢、排泄既然是生活中之必然存在,為什么不能表現出來?傳統藝術聲稱要超越生活而小心翼翼地拉開和商業(yè)的距離,這真的是潔身自好?或者只不過是裝模作樣?波普藝術偏偏就要來個反其道而行之,盡情地嘲笑一番他們眼中的假清高。裝置藝術雖然勉強可以和雕塑一比,但是其所用材料、與空間的關系、多樣化的形象呈現以及各種奇思妙想的功能創(chuàng)意,其生命的存在已經遠遠超越了單一維度與價值的雕塑。在當代藝術的世界里,沒有下一個畢加索,沒有任何的“下一個”,只有一個個獨立獨特的你、我、他。
當代藝術家是一批感受敏銳的藝術家,更是一批勇敢的藝術家。他們不要爭奪那傳承幾千年的藝術的“桂冠”,他們不需要被經典化,而不斷被闡釋、膜拜、學習,他們只要讓你驚訝,震撼,和你碰撞,他們渴望你由這碰撞而打開自己心靈的閘門,但他們卻不以“你懂得”的目標來限制自己的表達,他們只知道“我要說”。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悖論。當大家都以“你理解”“你懂得”為表達目標時,其實已經沒有真正的懂得與理解,因為真實的自我都被隱藏。而當我們放棄了“你理解”“你懂得”,一心一意地“我要說”,卻反而為真正的懂得與理解提供了前提。當代藝術的偉大,正在于它的“破圈”的勇氣,正在于它打破了最堅硬的習慣、最長久的規(guī)則,正在于它在不斷地自我否定,不斷地在破圈中前行!或者說,當代藝術永遠不會有自己的流派,自己的“圈”,而永葆自己的開放性和活力!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代藝術可以成為我們在這個時代的生活榜樣,正如同以往時代的藝術成為了以往時代的生活榜樣一樣。不想內卷?那就破圈,像當代藝術一樣破圈!做這個現實世界的成功者,看上去很美好,其實卻不過是源于尼采所說的那種最深刻的懦弱的自我安慰和自欺欺人,內卷當中的一切努力、奮斗,其實都不過是在印證著一份小心和卑微。就好像對傳統藝術的一切膜拜,即便將某些方面的細節(jié)推到更精致的境界,其實也不過是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趨。既然當代藝術可以破圈,你為什么不試一試破自己的生活之圈,為什么不試一試去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新生命、新世界呢?如果你能體會到這一點啟示,那么這本書同時也就推動了當代藝術從小眾走向公眾的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