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培建
打開一個白天,旋轉(zhuǎn)按鈕
把時間調(diào)慢,再慢一點
把燈光埋進雪里,我追趕蒼茫
把身體駛?cè)敫煽实囊?/p>
風旋轉(zhuǎn)的舌頭
吐不清這有骨無肉的詩句
在鮮明的反差中
車輪與我,同呼吸和諧相處
和大雪周旋,或為它研磨
或者用雙腳撫摸大地的心跳
霓虹是今夜的詞根
在街角,讓一首詩遇見自己
識羞的纏綿,令世界如此溫柔
白色一層層蓋過黑色
詩的外面,是一堆散碎的意境
被鄉(xiāng)村游說著,在時間里趕路
追溯和回憶是同等重量的詞
夜幕初垂,冰雪交融
我隔著時空對死寂的山林喊話
游子穿過黃昏
仿佛一塊石頭從天外隕落
世界本來沒有喧囂
母親咳嗽,炊煙被吸進肺里
韭菜露出頭,菠菜地還在灌水
萬物以向上的姿態(tài)降臨,她不會孤單
雨會來,倒掛在枝椏
老而憂傷的關(guān)節(jié),長出新綠
街邊,陌生女人和孩童一起看我
像打量一行詩,身份不明被貶至此
風吹走風箏,線斷在樹梢
故鄉(xiāng)越飄越遠,我還在隱忍
多像一個被絞刑的人掐死了繩索
在墳地里尋找故鄉(xiāng),用掉的悲傷
相當于,在黃土里埋葬自己
一氣之下,拔掉你渾身的蒿草
以暴力結(jié)束詛咒。然后
拿鐵鍬掘開身體,翻耕出新鮮的疼
在這個白色節(jié)日里,思念通體發(fā)綠
父親走后,四月便有了裂縫
衍生一條荒涼土路,用來跪求一絲的暖
又一個紙糊的春天,浩蕩而來
形式主義大火,舔舐著空空的心跳
黑蝴蝶漫天飛舞,一個乳名
在呼呼的風里,吐字清晰
寂靜已經(jīng)抵達。這黃昏,烏有的指控
一起抵達的還有車鳴,喪鐘和冷風
塌陷的眼神,停止從骨縫對人間的探望
一個人,蜷縮在命運空間里
聽著優(yōu)柔的歌聲,看夕陽落回身體
忽然你用死亡的力量遮擋住天空
涼透心底的昏暗,略顯消瘦
在陰歷逝去的人適合去天堂講經(jīng)
那些被啃過的帶有國學和憂郁的經(jīng)文
在通往人間的反方向上,疾走
大地,將箴言和信念加固
寂靜流淌成河,大地重新安排著方寸
請讓我走出人群,抵達時間的背面
或走進那個人的陰影,生長并死在那里
提著一副肝膽回鄉(xiāng)
去探望一個春天、墳?zāi)够蚴桥f人
去看海棠和杜鵑。一道道炊煙
那是古老的村莊悠然活著的樣子
談及故鄉(xiāng),年久失修的疼爬滿身體
那老屋、木車,山上那棵柿子樹
從身體的某個角落重新長出來
尤其是夜里,仿佛萬物在胸口敲鐘
又好像在骨頭里甩開鞭子,催我醒來
一個人,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
懷抱南嶺回到詩里,比黑更黑的夜
瞬間爬到三月的背面,漸漸地
從回憶中退出,我還在咀嚼一句話
“永生,有時被直接稱為死亡”
他走這幾年,我再也不用眼淚置換烈酒
辣炒豬肝,這是父親生前最愛吃的菜
如今端在我面前,幾個晶瑩的漢字
滋滋冒著火星,就像他,從我的左眼
挪到右眼,不小心灼傷了誰的一生
一棵老樹站在原上,似乎
在張望一行沒有完成的詩句
一個稱謂,慢慢淡出銹色
一只鳥把天空壓得很低
和我一樣,都是時間的過客
夏天微涼,時間穿透我的身體
從黃河上游飄來的風
攜著幾個這里沒有過的詞語
一種向東向海、永不回頭的
絕望的:欣喜
星星,是提心吊膽的燈
照亮了恐懼。如同原上的野火
從老樹的背后突然燒起來
從東向西地亮著
明快,溫暖,寂靜,洶涌
仿佛一種修辭,從城市腹部駛出
絲毫沒有顧及那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一綹頭發(fā),生性頑劣地翹著
像壓不住的月光。高溫令大地靜默
沉睡在脈管里的血漿即將噴涌
一個人的時間,孤獨大于一切
而現(xiàn)在,黑夜幾乎成了我的女友
這是陰霾授意我這么想的
脫掉所有的衣物,包括面具
任憑風和鐘聲為我洗面、明目
濃濃愛意蠱惑每一雙艷羨的眼神
遠方,曾是你我約定俗成的誓言
而我愛這座城市、鐘聲和詞語背后的鄉(xiāng)村
一句逆行的話顯陽性,自西向東出發(fā)
我在路上與謊言、吊詭和冷漠逐一和解
用一個秋夜,閱讀另一個秋夜
讀黑暗,讀艱澀,讀消亡
讀飛翔的姿勢以及蟲吟時的寧靜
一顆星與詩歌擦肩,弧線美麗至極
被一道光穿透的,詩人的胸膛里
還溫存著冰冷世界里,最后一句悼詞
抬頭,讓銀河流回眼眶,尋找光
哪怕是星光,或者余光看我的表情
就像一種慰藉,沒有迅疾地消逝
緩緩的思緒如水,重新泡大了悲慟
時間中,嵌入大多數(shù)的桃花
竟又一次被用作動詞,沁人肺腑
只有一朵,盛開在十六樓下的
塵埃里,像個名詞
扶住秋夜,把人世托舉得很高
這夜晚,這地方,這天氣
再也不會安慰我們
某個路口,地面塌陷,露出
巨大的欲望。黑洞
是一只沒有瞑目的眼睛盯著我
這種生畏,逼迫著
嘴里的句子裂開一道大口子
改變自己的地方也在改變別人
風來不及禱告,撫摸著城池
月光給黑暗打上了補丁
心上的結(jié)痂還在加厚。傷口以下
血肉之中,文字是模糊的
還有什么是新的,還有什么
來自于先人或者母親
迎面,車是黃色的。黃色
輕浮于深夜,車影顫栗著掠過我的臉
我被影子穿透后,這夜晚
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樣子
冬天正在破產(chǎn),高冷超出了編制
然而,身體里有一座故園
嫁接在異鄉(xiāng)心上,胸口的荒蕪
還在擴大,天近晚,襲來的夜香
昏暗,足以催眠經(jīng)久未眠的人
煙花騰空而響,猶如一聲慘叫
帶著方言,連同我和鐘聲
沒入時間的深潭。喜歡
聽火車的轟隆,等待有人推開家門
此刻適合仰望,月光藏在云中
我拼了命把身體拉長
從天空舀水,填滿模糊的視線
或者說,夜空下有陰霾、咒語和疼
難以言說的岑寂,超出心的容量
一杯酒苦澀到發(fā)黃,車鳴間的距離
小于等于生死的距離,霓虹里
未脫口的冷漠,正在一層層將我打薄
魯北平原上,杜鵑漸漸緋紅了臉
簇新的河面上,孩子們的笑聲抻直了腰
一首詩,挽留不住一個覆滅的季節(jié)
春的語言,在田壟上翻耕著厚土
傳說土壤中某個出口,可以通往故鄉(xiāng)
傳說故鄉(xiāng)會有個人或一座墳?zāi)?/p>
可以脫口而出我的姓氏、年齡和眼淚
或者曠野里的光,星星點點
月光柔軟,如同浸水的經(jīng)卷
禪意穿透堅硬的墻,照亮陽臺
和我身體上的一小片,故鄉(xiāng)
月光圓滿,世上的人繼續(xù)消瘦
在向南的方位上,靈魂要早于眼睛
找到白光,置換出歸鄉(xiāng)的銀兩
在今夜,月光裂開的聲音
我用指紋印出平原的勛章,光陰
依然消磨那些虛無的,東西
比如,這些年,在字句的追逐中
常作比方卻又被遺忘的,我的姓氏
連空氣都神圣地活著,像一個朝圣者
參拜神明一樣,從書架的間隙穿過
腳底的咯吱聲顯然不及木魚更具點化功效
低頭、彎腰、端手,用最虔誠的翻書聲
凈化骯臟已久的心靈
站累了,多想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干脆跪下吧。給每一本書、每位神靈
磕個響頭,默認在塵世已漂染多年
一個紅衣女子輕盈而過,我著實動了心
頓然加重了我在人間的罪孽
拿起筆,記住當下,多像
一個還俗已久的弟子重新叩響佛門
城市夜空彌漫著什么,院子里
盛開著巨大的黑,空氣更加古老
身體被灌滿蟲鳴,多少次在詩里
遇見另一個自己,從虛無抵達虛無
風來,樹笑出了聲,無言的控訴
正在逼迫我,借天光翻閱一本舊書
月光簇擁著,我更加孤獨
密集的文字間浮動著人影
我無法窮究真相
塔機停了,高樓拔起
夜晚被托舉得很高,活在幻想中的
人們,都是神設(shè)置的比喻
塵埃鋪滿肺管,夜色滲出顫栗
這一切都是我愛的事物
仿佛在等我,假裝咳嗽一聲
幻境微瀾,露出淺顯修辭
什么人都沒有的時候
草,是我唯一要表白的對象
老屋坍塌,舊人故去
穿過年代的風,光著脊背進出自如
風過耳畔,遙遠的人與我對話
鄉(xiāng)村仿佛只存在于這顫栗的空中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
甚至,連我都成了聲音里的幻覺
跳起來,看天井里長滿荒草
或許只有滿才能使其變空
風抽打著人間,怕疼
我只能輕輕落地,輕咳一下
就像輕輕叫了一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