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昱
1
楊樹是有眼睛的。楊樹不僅有眼睛,還有嘴巴,還有鼻子,甚或還有靈魂。
發(fā)現(xiàn)楊樹有眼睛,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還在老家的一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
好像正讀五年級,正是青春萌動的時期。這個時期的男孩或者女孩,都極富想象,而且想象得無邊無際,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天堂里的國王和公主。也就是在那樣一個想象的年齡段里,我發(fā)現(xiàn)了楊樹長有眼睛,而且一棵楊樹上不是有一只兩只眼睛,而是有無數(shù)只眼睛。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有器官的,或許還有靈魂。當然,器官各種各樣,但都有自己的特點,只是你得用心去發(fā)現(xiàn)。
從家到鄉(xiāng)村小學(xué),是有一段距離的,我和村子里的伙伴們每天都從家到學(xué)校來來回回地走動。走動得多了,一些著邊際或不著邊際的想法也就不斷生發(fā)出來,又不斷進行更換。而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也就天天被那些想法驅(qū)動著,活躍著,甚或惆悵著。
還是交待一下那片楊樹林吧。
那片楊樹林很大,想象中差不多幾個足球場那么大。
這么大一片楊樹林,看上去可謂浩蕩無邊,何況那時候的我們還都是孩子,走進這樣一片楊樹林感覺就像走進了海洋。
好玩的是樹林里那些枯萎了的樹葉,在樹下堆積著,走在上面咔嚓咔嚓作響,那動靜聽上去很舒服。因而,每天我們都會鉆進楊樹林,聽一聽楊樹林里的風(fēng)聲,體驗一下踩踏枯葉的感覺。
那時候,鄉(xiāng)村的大片土地種植的大多都是糧食作物,而能夠拿出種植如此一大片楊樹還真不多見。但這樣一大片楊樹林,真就成了我和小伙伴們的好去處。上學(xué)或是放學(xué)路上,或星期天節(jié)假日,都會抽空跑到楊樹林里瘋玩。后來知道,楊樹林也不是隨便能有的,是“大鍋飯”年代村里統(tǒng)一栽種的,只是還沒等到楊樹長成材,就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每家每戶有了自己的勢力范圍,那片楊樹林也就成了沒人管的孩子,傻傻地跟著一年四季的更替,吮吸著大自然的日月精華,野蠻地成長著。
記得很清楚,讀五年級的時候,楊樹已長得很高很粗了,而且枝葉茂密,遮風(fēng)避雨,特別是到了炎熱的夏天,林子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煞是喜人。那樣的情景,如今想來很容易記起宋朝慧開禪師的詩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睉?yīng)該說,那片楊樹林,是人間一處好景致。
2
比較起來,夏天楊樹林里最活躍。因為楊樹林本身就是活躍的,翠綠的葉子密密匝匝,隨著風(fēng)兒接連不斷地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聽上去似風(fēng)鈴,又似歌聲,吸引著每一個從旁邊走過的人。當然,最被吸引的還是我們這些孩子們,誰不想在炎熱的夏天跑進去享受一番蔭涼啊。有一次放學(xué)路上,我還和要好的伙伴英子為楊樹林到底是不是在唱歌有過一次爭論。我說你聽,這千萬棵楊樹是在唱同一首歌呢,而且唱得很整齊。英子聽后笑笑,說你有病吧?我說你才有病呢,難道沒聽出楊樹林在唱歌嗎?英子說有病的人才聽出楊樹林在唱歌呢,俺聽到的是風(fēng)刮楊樹的嘩啦聲,嘩啦聲也是歌嗎?我說嘩啦聲當然是歌,如果連楊樹唱歌都聽不出來,你這書是白念了。英子聽我依然這么說,撇了撇嘴,拉倒吧,你把樹看成人了吧?人有生命,樹難道也有生命?我說樹當然有生命,如果樹沒有生命,那就是干柴。
一番爭論過后,英子好像也認為是這么回事了。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樹有生命不錯,可樹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腿??!我說樹是植物,人是動物,植物和動物當然不一樣,植物有的動物沒有,動物有的植物沒有,二者也不能拿器官來作比較。
英子沒再與我爭論,她卻和另一個同學(xué)春娟說我這人有毛病,老拿樹當人看,還常常一個人跑到樹林子里和樹說話。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英子說。
“每一個人都有毛病,只是每個人的毛病不一樣罷了?!贝壕暾f。
“反正感覺她神道道的,一個人站在林子里仰著頭和樹說話,想想是怎樣的情景?”英子說。
“也許人家是對著樹在唱歌呢?!贝壕暾f。
“不是唱歌,是說話,我聽得十分清楚?!庇⒆诱f。
其實,英子說得沒錯,我是有很多次一個人跑進楊樹林里,仰起頭來,對著一棵樹在說話。可幾天之后,我記不起和樹說了什么。然后,又繼續(xù)和樹說話,說過之后依然記不起來。于是,英子又跑去和春娟說,小雨病了,需不需要告訴老師?春娟是個大咧咧的人,根本沒拿這當回事,說你吃飽了撐的?人家和樹說幾句話就是病了,你天天和潑皮男生打架,是不是也病了?英子沖春娟瞪了瞪眼,又跺了跺腳,走了。
這些都是后來春娟告訴我的。
春娟告訴我的時候,還以為我會生英子的氣,我笑了笑說,英子說得沒錯,我是經(jīng)常跑去楊樹林里對著樹說話,不過我只對一棵樹說話,不對其他樹說話。
春娟懵懵地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思考了片刻,她又問是咋回事?我說那棵楊樹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說不定還有靈魂,所以我喜歡對著那棵楊樹說話,要不哪天你也去和楊樹說幾句?除了那棵楊樹,其他楊樹的眼睛和鼻子和嘴巴都不真實。
春娟沒再搭理我,沒事人一樣跑走了。
本以為春娟會被我的話給驚著,因為平時的她總為一點小事大驚小怪,沒想到我的話竟然沒往她心里去,不過之后春娟再也沒和我一起去過楊樹林,她說她去楊樹林里只是為了串楊樹葉,串了楊樹葉拿回家媽媽能燒火做飯,而我和楊樹說話的事,她好像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根本不能想象人能和一棵楊樹說話。
3
春娟和英子每人拿一根鐵絲,在楊樹林里串楊樹葉的樣子,很多年之后我還記憶猶新。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農(nóng)村很窮,家家戶戶燒柴都成問題,很少有人家能拿出錢來買煤燒,更沒人能夠拿出錢來去買劈柴燒。奶奶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將來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掙了錢,一準兒拿些錢來給家里,咱們也在煤爐子上燒水、做飯,那多省事?。 ?/p>
奶奶說這話很多年后,我都不明白這就是一個農(nóng)村女人舉家過日子的奢望。后來,卻很少再想起奶奶說過的話,更多想起的是楊樹林里一棵楊樹干上的眼睛。那只眼睛,不,是一雙眼睛,至今都像是在我心里瞪著,使我有時候感覺溫馨,有時候又不住地顫抖。
那是一棵很高很粗的楊樹,如果用一個孩子的眼睛去看,絕對是一棵挺拔的楊樹。
那棵楊樹像懂了我的心事,每一次走近它,它的葉子都嘩啦嘩啦地響,即便是沒有一絲風(fēng)的日子,那些葉子依然在響,響聲灌進我的耳朵,完全是一首美妙得不能再美妙的歌曲。
不知道那棵楊樹已經(jīng)生長了多少年,走近那棵楊樹卻是無意間的事。
正是從那時開始,我發(fā)現(xiàn)很多楊樹的樹干上生長著許多栩栩如生、形象逼真的眼睛。那些眼睛如人一般黑白分明,看上去或笑意盈盈,或怒目圓睜,或濃眉大眼,或睡眼惺忪,甚或老眼昏花、明眸妙目……仿佛有一支神來之筆,在楊樹上不知疲倦地刻畫出了許多惟妙惟肖的眼晴。
盡管那么多楊樹上都有眼睛,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一棵楊樹上的眼睛。
那棵楊樹就生長在林子邊上,右邊是其他一棵挨一棵的樹,密密匝匝,挨挨擠擠,而左邊是空曠的土地,感覺一林子的樹,只有它能夠伸得開胳膊,能夠放眼遠望,其他樹只能拘束地在林子里呆著,根本沒有放眼遠望的機會。于是,一次小測驗之后,我在放學(xué)路上走近了它。
那次小測驗沒考好,如果考好了的話也許我就不會走近它。我原來是班里學(xué)習(xí)比較好的學(xué)生,不知為啥那次竟然考了個倒數(shù)。班里有四十幾個學(xué)生,倒數(shù)是正數(shù)第四十名左右了。卷子發(fā)下來的時候,我一下懵了,望著老師在卷子上寫下的幾句話,淚水洶涌地流了下來。
其實,老師在卷子上寫的幾句話很溫馨,也很有鼓勵性,老師說:“好學(xué)生一下子成了倒數(shù)幾名,應(yīng)該有原因吧?好好想一想,原因是什么?找準了問題,克服了問題,方能闊步向前!”
沒想到,老師在卷子上寫下的這幾句話,讓同桌的英子看到了,英子又傳給班里的幾個調(diào)皮男生。這下好了,他們大聲喊著“闊步向前”,之后就把這個有著特殊意義的外號授予了我。再之后, 那片楊樹林里的許多楊樹上都被刻上“闊步向前”,看上去似是我犯了多大的錯誤,被永遠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我又一次哭了,哭得很傷心,甚至想躲進楊樹林的深處,張開大嘴哭個昏天黑地。
像是大哭一場之后,發(fā)現(xiàn)楊樹上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望著我,那眼睛有的是嘲笑的樣子,有的是蔑視的樣子,還有的是得意的樣子。不管怎樣,感覺楊樹上的眼睛都在挖苦我,像是在說:都成“闊步向前”了,還有什么可得意的?“闊步向前”難道應(yīng)該是倒數(shù)嗎?
這時候,我在林子邊上又發(fā)現(xiàn)了那棵高大粗壯的樹。那棵樹上有兩只眼睛,是兩只微笑的讓人很溫馨的眼睛。站在樹下,我仰起臉,繼續(xù)流著淚,對著兩只微笑的眼睛說:真丟人,竟然考了個倒數(shù),還收獲了一個“闊步向前”的外號,你笑話俺嗎?
人就是這樣,無助的時候很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其實那根救命稻草只不過是一種暖心的意念而已。不過,有時候僅僅是一種暖心的意念,就會把一個人從絕望中拉回來。
那次小測驗我成績出現(xiàn)大滑坡,在班里排倒數(shù),沒想到的是兩星期后又來了一次更沉重的打擊。這是一次摸底考試,考試后學(xué)校分了快慢班,我因成績不佳被分到了慢班里。
郁悶像一座大山,壓得我抬不起頭。從老師的表情中,又分明感覺到了冷漠和不滿。于是,放學(xué)路上便一次次跑去楊樹林,站在那棵高大粗壯的楊樹下,對著兩只微笑的眼睛述說內(nèi)心的苦。
俺為啥考不好?是不是再也成不了好學(xué)生了?今后還怎么上大學(xué)……
一次次沖著楊樹問,一次次沒有回答,卻一次次感受到了微笑的溫暖。
不知道是第幾次站在那棵樹下的時候,一陣小雨下過,楊樹葉上滿是水珠,我仰起的臉不時被滴落的水珠涼著。陷入恍惚中的我,像是突然聽到了楊樹在說話,聲音低沉,似呻吟,又似慨嘆。
楊樹說,怎么能這樣想?要有不怕風(fēng)吹雨打的精神。俺天天風(fēng)吹日曬,當初被移栽時,只是一棵幼小的樹苗,有過風(fēng)沙,有過雨雪,也有過干旱,甚至還曾被頑皮的孩子把頭折掉,如今不是高大粗壯地挺立起來了嗎?什么叫堅強?就是不軟弱,不彎腰,總有頂天立地的時候等著你。
?。课殷@著了。
難不是楊樹真的有了靈魂?怎么聽到了它在說話?那話說得很清晰,由不得我不聽。
再看楊樹上的那雙眼睛,依然是原來的樣子,依然微笑地望著我。不對,那雙眼睛分明有了變化,原來看上去是單眼皮,如今很像是雙眼皮了,而且那微笑也有了不小的變化,能夠感覺到了一種開懷的樣子。而恍惚中的我,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便用手輕輕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痕,禁不住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是啊,手指粗細的樹苗,寂寞艱難地在這里生長,寒來暑往,冬去春來,終于長高了,長壯了。
對了,父輩們當初和樹苗一般年輕的臉龐,已皺紋初現(xiàn),鬢角飛霜。而換來的,卻是一棵棵楊樹的挺拔和粗壯,是秋日的滿地落葉,是一天天漂亮起來的天地景致……
轉(zhuǎn)眼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了,楊樹林一次次在夢中出現(xiàn)。楊樹上兩只微笑的眼睛,總像沖我低聲問詢著:你還好嗎?是不是依然在風(fēng)雨中挺立著?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夢中相見,那片楊樹林深邃的景致和高聳筆直的枝干,令我心動了再心動。于是,濃濃的鄉(xiāng)愁勾出不由自主的嘆息:身驅(qū)不知何處在,楊樹還否笑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