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有一天,
落日哪里也不照,
只照著院里
我的小板凳。
小板凳,
溫暖而幽亮,
一個親密的人,
不說一句話。
很多年沒有看到農(nóng)田了,
以前天天可以看到,
現(xiàn)在天天看不到了,
變化在這里!
甚至悲哀,悲劇都在這里!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辦法感受到恩情的流動了。
小時候,
在公園里,
我看中了一個小姐姐辮子上的紅繩子,
可惜她連摸一下都不讓,
她在前面跑,
我在后面追。
多少次,
快要追上了,
她又跑遠了。
有一次,
追著追著,
幾乎就要追到了,
她又不見了,
為什么正在眼前的小姐姐,
忽然間在天底下消失了,
我悵然若失,
悵然若失在我后來的生命里,
幾乎如影隨形。
第一天上課,
老師就被帶走了,
黑板空蕩蕩的,
一個字還沒寫呢。
沒有寫一個字的黑板,
空蕩蕩的,
那些字還沒有找到自己,
還在創(chuàng)造它們的秘密里呢。
后來,
我認識了字,
在小巷的大字報上,
這些字怎么看也沒有當年
空蕩蕩的黑板神秘。
它們還在黑夜里,
它們還沒有被行云流水,
被江河感動呢。
香爐里只剩下灰了,
他們說,不要聲張。
你沉入江底去救一個字,
至今沒有回來。
為了真身你得贖身,
無論什么代價。
你奄奄一息,
有第一等襟懷。
不知為什么,
同你在一起的時候,
總有一條山路在前面引領(lǐng)。
如同我走在繁華市區(qū),
總有一條林間小路,
在前面引領(lǐng)。
親愛的友人,
你死了,
可是你的死立即轉(zhuǎn)換成
一條山路,
在前面引領(lǐng)。
在天底下,
我總覺得自己還缺少點什么,
但仔細想想,
我只是需要一點鹽而已。
有一年,
你開車帶著我,
對我說,
今天領(lǐng)你去吃,
全世界最頂尖的一道菜。
經(jīng)過近一小時的路程,
我們到了石臼湖邊你的家鄉(xiāng),
三十分鐘之后,
那道菜端上來了,
竟然是我小時候,
幾乎天天都要吃的
爛咸菜燉豆腐,
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張水墨畫。
又一年夏天,
你帶我去很遠的地方,
買了一棵松樹,
我倆一起把它種在你家的園子里,
你說,這是我們友誼的見證,
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二張水墨畫。
現(xiàn)在想想這一切似乎都發(fā)生在寺院里,
也許在某一段輪回里,
我倆一起做了小沙彌,
一起去受戒,又忘了。
我的好兄弟,
現(xiàn)在時辰已到,
你只是睡了一個很長時間的覺,
該醒來了。
大部分生命皆逆生而行,
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順生而為。
舉一個例子,
一個女人害羞地捂著嘴笑,
躺在她男朋友的懷里,
那男人在欲望的泥坑里,
瑟縮成一團。
精華喪失以后,
一張蒼白的臉,
浮動在夜色里,
大部分生命都這樣浪費了。
無論在哪里,我都可以見到相貌奇古之人,
我知道,這是黃河。
無論在哪里,我都可以見到相貌畸變之人,
我知道,這是廢黃河。
下濱州,驅(qū)車經(jīng)過一生中最漫長的蘆葦?shù)兀?/p>
第一次見到了黃河,
黃河沒變!是你在變。
荒草太多了,
好像永遠吃不完。
早晨時下了厚厚的霜,
我開始吃下過霜的荒草。
傍晚,
一只白鷺從藍天深處
翩翩飛來。
我哭了。
我把你哭出來。
你因過于年幼,
牽著我鼻上的繩子,
不知往哪里走。
窗外的青蛙叫成一片,
東一聲西一聲,
如同人云亦云一般,
沒有什么意義,
但在這萬千的蛙鳴聲中,
有一只青蛙的叫聲,
非常細心,
充耳不聞它同伴的聲音,
我在這細致的叫聲中
進入最美的睡眠。
文字貧窮一點好。
為什么棉衣好看,羽絨服不好看。用詞灰一點好。
牛不見了,意味著漢語里最重要的樸實、老實不見了。
在日常中抵達神奇,在樸素中到達神妙,在平凡中靠近非凡。
我喜歡荒草,但不喜歡老練,我喜歡癡癡笨笨的,但有道心的文字。
文字得藏起來,就像孩子們躲貓貓,他不能說:“我在這里呢!”
要往紙里藏的文字,不能文字剛一寫下就從紙里向外跳,從紙里跳出來的文字,就像魚兒跳出了水。
不能用聲音太大的文字,聲音大了,會把詩沖跑。無聲會筑下語言的堤壩。
歌聲不宜太響,用詞不宜太亮。
聲音上,去掉裝飾音,去掉聲音的形容詞,去掉好強,高人一等的聲音,甚至去掉耳朵聽見的聲音。去掉聲音,向無聲靠近。
像詩,但不是詩,這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實。
詩是對妄想的刪除,聚焦一處,而至燃點的最充分。
好詩的標準很簡單,就是耐讀,言有盡而意無窮。
皎然說,格以代降,這個格也許就是語言的防腐劑。
語言的背后還有一樣?xùn)|西就像語言的防腐劑一樣,它是什么呢?
今天一行詩沒寫,只記了一句話,要寫得非常不顯眼。
你寫得飛快,別人讀得也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