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子
塘河人沿古鎮(zhèn)旁邊延綿出新的街道以后,曾經(jīng)只擁有一條青石板街面的塘河古鎮(zhèn)被塘河人被喚著叫“老街”了。老街的青石板街道兩旁,一溜的青瓦白墻順河的渡口依勢而上,直到青石板街面的完結處,青瓦白墻也就此結尾。
很多際遇都是偶然而成的。
譬如老街的青石板,很多年前,還是一塊巨大的山巖藏在荒蕪處,靜靜地經(jīng)歷著世事的風雨,與周邊的雜草樹木一道消磨著歲月,寂寞著時光。但是隨著人們對好日子的喜歡,渴盼,被人們一錘一鏨叮當著打磨成需要的模樣,鋪就在老街上成為街面,落在老街的兩邊的房屋下作為房屋的基石。變換了模樣的山巖,開始與人們一道,望著未來,經(jīng)歷別樣的時光。
我在老街的青石板街道上,慢慢地行走,細細地傾聽。我聽見被歲月磨凹了的石板上那些鮮活的腳步聲——有奔日子的匆忙,也有自在的悠閑,還有童真的歡快;我甚至還聽到了踢踏的馬蹄穿過,沉穩(wěn)安定的牛蹄慢搖,還有人家里的貓狗嬉鬧著追出街面,消失在細小的巷子。
我傾聽著青石板街面云淡風輕地述說曾經(jīng)的時候,同時用目光細究著街道兩邊的青瓦白墻。
我看到被人間煙火浸潤的戲臺上,水袖依舊在舞動,咿咿呀呀的唱腔在青瓦白墻間流轉,像塘河流動著的那一河水,或高亢歡快,或低沉婉轉,或輕曼地繾綣,或高昂地遠去。斜挑著的“茶”字幡巾以及隨風張揚的酒幡,裹挾著在這里因生計聚集在一起的馬幫、商販、掮客,還有本地鄉(xiāng)民喧囂出來的鄉(xiāng)音俚語里,一場又一場的塵世煙火,被一縷縷地升起,又被風一縷縷地拉高擴散。而夾雜在清一色的青瓦白墻里的,有些突兀卻又和這些青瓦白墻渾然一色的“西洋”建筑,外來裝飾,卻又讓人看到曾經(jīng)從這里離鄉(xiāng)背井遠行的,終究有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以及他們世代不滅的,對生養(yǎng)自己那份鄉(xiāng)土的拳拳摯愛。
突然,有鞭炮從遠處朝老街響過來,接著是喜慶的嗩吶聲響起,這嗩吶聲高低起伏,高的貼著老街房頂?shù)耐咂侁惗鴣?。低的,順著青石板的街道,像是傾瀉又像是漫灌。這嗩吶既歡又甜,歡的貼著青瓦漏進經(jīng)過的每一戶人家,讓沾著嗩吶聲的人臉上都掛滿了歡喜;這甜的,沿著青石板街道漫漫而來,經(jīng)過街道的人都黏上了甜,甚至被甜得挪不動腳,只好臉上掛著蜜意,安靜地站在街道邊。
嗩吶聲越來越響,街面接著就出現(xiàn)了一個身戴紅綢大花,滿臉幸福的新郎出現(xiàn)在街面,他得意而幸福地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面。在他的身后,是八支斜指著天的嗩吶,四支長,四支短。短的四支在前,長的四支在后,長的聲音低厚甜潤,短的聲音高亢歡快。在嗩吶的后面,是一群挑著繡有鴛鴦,并蒂蓮等圖案的枕頭,紅綢扎著的板凳,瓷盆、水瓶等家什的人。在他們后面,是抬著漆有喜鵲鬧梅,五子登科等各色圖畫的衣柜、櫥柜、大方柜的。大方柜上用紅綢捆綁著一抹高的,染有牡丹等寓意著富貴吉祥的圖案的被子。而在大方柜的后面,則是一頂花轎八人抬著,抬花轎的人有節(jié)奏的,歡喜地搖晃著花轎,輕搖慢拽的花轎,像新娘裊裊娜娜的身影。
討要喜錢和喜糖的孩子們一直跟著這支迎親的隊伍,他們時而使些小絆子,不讓迎親的隊伍“順利”地通過街面,迎親隊伍里主事的,為“討好”他們,不斷地給他們喜錢喜糖。我和看熱鬧的站在街面,看著迎親的,被他們的歡樂粘得挪不動腳,卻也成了迎親隊伍的“絆子”。主事的跑上來給了我們一些喜糖和小紅包包著的喜錢,才提醒我們應該給他們讓道。
迎親的隊伍喜慶著被我的目光送出了老街,朝著塘河新修的街面而去。嗩吶的余音依舊在老街上回旋,老街上那些商鋪的主人和住戶,還沉浸在這一場歡喜中。隱約里,新街那邊亦是歡喜的喧囂聲不斷。
我依舊在老街上漫無目的地閑。
當我站在老街沿石階而上的青石板街面的最高處的時候,我看見那支迎親的隊伍在新潮繁華的新街上,被趕場的人們使著“絆子”阻擋著,喜歡著,整個新街都被這迎親的人歡慶了。
我忽然明白,我和這滿街的青石板的際遇一樣,因為一個偶然——-我見識了塘河一場傳統(tǒng)的婚嫁儀式,而這傳統(tǒng)卻從安靜恬淡的老街去了繁華新潮的現(xiàn)代新街。新街的新潮,又被一頂裊裊娜娜的傳統(tǒng)花轎光鮮著浸潤著。像此刻站在街面的我,喜歡著“傳統(tǒng)”的美好,又迎著新的未來去。
流經(jīng)塘河的那一河水是勾勒塘河鎮(zhèn)最重要的一筆。
就像塘河的春天,兩岸開著的各色花,植物重發(fā)的芽,河上慢搖著的木舟和木舟上竄出來的人聲,以及沿河而生的村莊,村莊里忙著春耕的人們;還有隨岸而延伸的鹽茶古道上,月光清明,腳步聲平實,一定才是這一條河的春天一樣。少了一樣,就不成塘河的春天。
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是精準的計時器。譬如兩千多年前,逐水而居的人們,在塘河升起了第一縷炊煙,它像最初的結繩記事,在塘河的行進里打了一個結,從這個結開始,塘河就有了新的開始和新的記憶。而塘河兩岸生長的,以及塘河的浪花,像現(xiàn)代的鐘表的分秒指針,一分一秒地把塘河曾經(jīng)的,未來的,皆按它的方法準確地記錄下來。
有炊煙的地方就會有人,就會有創(chuàng)造,就會有新的路不斷延展,有生活的集聚。而這一切,繩的“結”會不分晝夜地一個一個地打上。如塘河里平靜又洶涌的波浪,一朵挨著一浪。
清亮的夜空,稀疏的星子,還有那輪月亮,總是在一直喧囂的白天過后,讓塘河的一切安靜柔軟下來。塘河的河面上,細膩的波浪在月光里,輕輕地托起塘河兩岸落在水里的燈光、房屋、樹木,還有熟睡的鼾聲——這些在塘河河面的微波里,如孩子被母親輕搖在搖籃。那輕輕的,舒緩流動的河水,就是母親嘴里哼出的歌謠,歌謠里,整個塘河大地都發(fā)出了安穩(wěn)輕微的鼻息聲。
月色常在,如塘河的漁火。一輪月亮,幾盞漁火。月亮照著漁船,漁火照著河水。在塘河安穩(wěn)的鼻息里,月色被吸進又被呼出,漁火在一呼一吸間,像微風里的昏燈,閃爍著。
能斷開塘河河水的,不是灘石更不是堤壩,是橫在塘河渡口的渡船。就像偶爾能停頓一下塘河緩緩流動的時光的,一定不是塘河頭上的日頭忘了行走,或者河水忘了流動。而是一個站在塘河河岸,看著被歲月棄在岸上的渡船的撐船人。唯有他,可以把過往的和行進的,定格在一個刻度里。因為在他的腦里,定住了每一個從他船上渡河而去的人,定住了打他船的浪,撫他船的波。他還定住了哪一晚的月色里,遠遠過來的馬幫的蹄聲更重更疲憊;是哪一日,渡船終究被時光拖上了岸……而能斷開河水的渡船,僅憑了撐船人手里的一支蒿稈,蒿稈把渡船一橫,塘河的風浪自然就平靜了,被河水隔在兩岸的人,突然就覺得這洶涌的浪被斷開了,一條通途,平在了兩岸間。
日頭不急不慢地照著,月也融融如昨。
河水安靜悠閑的時候,便把天上的云,岸上的人家,樹木,兩旁掩映的青山都攬在這一河水里輕柔地搓洗,河水把歲月留在它們身上的滄桑洗凈,沉入水里,還它們生動光鮮的模樣。
雖然塘河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恬淡的,但每年一到五月,它卻一改先前那副淡泊安寧的模樣,像河岸人家家里血氣正旺的漢子,精力充沛得無處消磨不說,他們血管里的熱血也像塘河漲的“端陽水”,肆虐著,奔騰著;心里燃著的激烈火花,像河心里一個又一個翻滾沉浮的偌大的漩渦。因為他們知道,端陽水一起,端陽節(jié)就要到了,端陽節(jié)一到,塘河劃龍船比賽的時間就到了。
到了劃龍船比賽這一刻,十來條漆畫著夸張圖案的,狹長的龍舟整齊劃一地擺在河面上,每條龍船里,坐著八個鉚足了勁的漢子。他們頭裹白巾或紅綢,上穿著顏色極為鮮艷的背心,下套與背心匹配的燈籠褲,手握船槳,露出渾圓有力的膀子。只等一聲鼓響,各條龍船上,端放在船頭做指揮的鼓聲也驟然響起。鼓一響,龍船上劃船的船槳齊齊地奮力劃動河水,嘴里的號子隨著槳起槳落有節(jié)奏地震天響,那龍船,箭一般就射了出去。
龍船射出的瞬時,整個塘河兩岸就沸騰了——一早就來候在岸邊的人們,追著自己心儀的龍船,一邊在岸邊跑,一邊呼喊著,指點著劃船的。而不能擠進岸邊的,則站在高處的坡上,房頂上,年輕有氣力的,則爬上樹杈......他們揮舞著手里草帽、頭巾、手帕等物件,朝著自己喜歡的龍船,發(fā)出嘈雜而巨大的喊聲.這喊聲與奔跑在岸邊的人發(fā)出的呼叫聲混在一起,像巨大的洪流把整個塘河附近的村莊,山野都淹沒了。
洶涌的喊聲和奔跑的人們仿佛又是龍船船舷邊被船槳激起的浪,拍打簇擁著龍船,弓弦發(fā)箭一般,推動著龍船往目標處射。此時此地,仿佛世間的一切都是龍船在掌控。龍船的一快一慢,在浪里的一顛一跛,龍船上的鼓點是否急促有力,號子是否整齊高亢,都牽動著岸邊人們的情緒,塘河大地的心境。
奪魁的龍船,船還沒靠岸,就有人從岸上跳下河里游到船邊,把龍船往岸邊推。船還未停穩(wěn),等在岸邊的人們七手八腳就把奪魁的漢子們抬上了岸,戴上了紅綢做的大紅花。然后人們簇擁著漢子們,從塘河的新街游到老街,又從老街游到新街。這一路,鞭炮不息,鑼鼓聲不斷。
而塘河的新舊老街,兩岸的山野村莊,被塘河水激濺來的歡樂熱鬧拍打著,透濕著,因此也熱鬧歡快著。這一切,又被塘河水帶著,流向了看不見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