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
輞川秋雨后的一個黃昏,竟然驚艷了上千年。
秦嶺北麓,初秋薄暮,山雨初霽。一場秋雨一場涼,山林里暑氣消散,清新怡人。夕陽隱入西山,天色漸暝,一輪皓月等不及地早早掛在東邊的松林上,清亮的山泉跳躍著奔跑著,從山澗的石頭上潺潺淌過,流向平緩的輞河。如此空寂清幽的山水,涼爽風(fēng)輕的季節(jié),令山居主人沉醉,詩情畫意浮現(xiàn)眼前,如丹青隨意揮灑。忽然竹林里傳來一陣姑娘們的嘻笑打鬧聲,是浣衣女要回家了。河邊亭亭如蓋的蓮葉亂搖紛披,一條漁舟順流而下,竹篙輕點(diǎn),撐開了詩人的思緒:百般紅紫斗芳菲的春天早已消逝,隨他去吧,眼前這清幽明靜、清新閑適的秋色,足可讓我留連徜徉了。這是王維《山居秋暝》里描繪的景象,飄著靜氣,散發(fā)空靈,透著禪味,讀來令人塵念頓消,心靜神嫻,千年后依然讓我迷醉。
一直想去輞川看看,據(jù)說王維的輞川別業(yè)遺跡仍在,但不知他筆下的輞川二十景,那一片秋雨后的靜美空山,他與裴迪、錢起等詩友“模山范水”、“練賦敲詩”的余韻還有幾縷?然而,未能如愿,遂只是在王維的詩里一遍一遍地行走,一篇一篇地尋覓。
王維的詩生前就早享盛名?!杜f唐書·王維傳》說,“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蓖蹙S去世后,唐代宗李豫曾要宰相王縉進(jìn)獻(xiàn)王維詩集,王縉是王維的弟弟,代宗為此親擬答詔贊譽(yù):“卿之伯氏,天下文宗。”又與王縉回憶起自己少年時的見聞,“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于諸王座聞其樂章?!贝诘脑?,坐實(shí)了史家記載,進(jìn)一步抬升了王維的詩望。詩圣杜甫則在《解悶》組詩中贊道:“不見高人王右丞,最傳秀句寰區(qū)滿?!?/p>
以題材和風(fēng)格論,王維詩歌當(dāng)以開元末年為界,大致分前后兩個階段。前期以宮廷詩、邊塞詩和抒情詩為多,后期以田園山水詩為主。王維前期詩作,不少寫得激情洋溢,豪興遄飛,遒勁有力,至今是唐詩記憶中的珍品,如他的邊塞詩。其送別詩則明朗清新,輕柔明快,風(fēng)味雋永,抒情小曲更是樸素深摯,聲情沁骨,婉曲動人。
王維詩集里寫作時間最早的,是他15歲寫的一首五律。赴長安路上,過驪山,看到秦始皇陵山嶺蒼蒼,想象其豪奢紫氣,有感而發(fā)。全詩意思平白,隱含調(diào)侃。末聯(lián)“更聞松韻切,疑是大夫哀”,引用了秦始皇登泰山躲雨,封松樹為“五大夫”的典故,讀后頗讓人感悟,山川如斯,除了松濤如泣,還有誰記得這位始皇帝呢。這首《過秦皇墓》不如杜牧的詠史詩,也不算王維最好的詩作,但出自一位15歲少年,不能不刮目相看。始皇陵墓和萬里長城都是秦朝的浩大工程,不知后來清朝大學(xué)士張英寫信勸喻家人“讓他三尺”,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作喻,是否受了王維詩的啟發(fā)?
王維17歲的詩歷,是大寫的一筆。京漂少年來長安二年了,雖然攢了點(diǎn)名氣,畢竟還沒有通過京兆府試,離進(jìn)士更差一步。光陰荏苒,又到重陽,秋高氣清,正是登高懷遠(yuǎn)時候,長安城里茱萸飄香,市井空巷。王維獨(dú)坐客棧,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此時卻起了鄉(xiāng)愁,思念家人?!蔼?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構(gòu)思奇妙,以平常之語,說人之常情,明明是獨(dú)在異鄉(xiāng)的他思念兄弟,卻寫成兄弟在家鄉(xiāng)登高時想起他?!懊糠昙压?jié)倍思親”成為重陽節(jié)詩篇的經(jīng)典之作,成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募丫洹?/p>
王維早熟,年紀(jì)輕輕,抒情小詩卻寫得意味深長,抒情手法爐火純青,不靠辭藻取勝,只以意境動人。印象最深的是這首五絕《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苯柙佄锛南嗨迹蹙S不是獨(dú)家,但是最成功的一個。因物起興,設(shè)問寄語,一語雙關(guān),動人情思。論者都說情調(diào)高雅,意境飽滿,語言樸素,韻律諧美,是上乘佳作。當(dāng)時就很受人們喜愛,是梨園弟子最愛唱的歌詞。
渭城是咸陽故城,唐時屬京兆府,在長安西北附近,是絲綢之路的東起點(diǎn),唐代從長安西去,多在這里送別。因王維在此送別元二,更加揚(yáng)名天下,世人矚目。“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這既是一首送別詩,更是一幅餞行圖,選取酒闌席散時的細(xì)節(jié),極具表現(xiàn)張力。元二名元常,唐史查無記載,生平不詳,只知是王維好友。從他“使安西”判斷,應(yīng)該是位中低級官員。陽關(guān)還在蕭關(guān)外,西出陽關(guān),瀚海窮荒何漫漫,八千里路云和月,哪里去找故人呢?惜別體貼,風(fēng)味雋永,抒情到了極致,信手拈出,便膾炙人口。
我曾在寧夏沙坡頭徘徊,看黃河浩蕩,古渡依舊,羊皮筏子仍系著唐時的波濤。望不到盡頭的騰格里沙漠還沒到落日時分,一隊(duì)駱駝慢悠悠地從沙漠深處穿越而至,搶去了千年前孤煙的鏡頭。友人夸耀“天下黃河富寧夏”,話音未落,我卻遇見了王維雕像和詩碑。只見他背襯滔滔黃河、逶迤祁連,斜對大漠,風(fēng)塵仆仆,衣袂飛揚(yáng),左捻須,右握毫,昂頭高吟。詩碑上,千古名句格外醒目又無比蒼茫。“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hù)在燕然”(《使至塞上》)。這是開元二十五年(737年),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奉命出塞的情景,畫面簡潔,意境雄闊,他用詩句將它保鮮至今。這一年,提攜重用王維的宰相張九齡因忌才妒能的李林甫讒言,被玄宗貶去荊州擔(dān)任長史。王維被李林甫視為張九齡的人,自然也被排斥,李林甫的“口蜜腹劍”在王維身上充分表演,明升暗貶,先把他由從八品的右拾遺提拔為正八品的監(jiān)察御史,然后派去涼州慰問邊關(guān)將士,并擔(dān)任河西節(jié)度判官。單車只影,千里顛簸,沒有隨從,與飛蓬歸雁為伴。蕭關(guān)在寧夏固原東南,六盤山脈隘口,依險而立,又叫隴山關(guān),是漢唐以來屏護(hù)關(guān)中西北的重要關(guān)口,到黃河和騰格里沙漠邊緣還有數(shù)百里路,離涼州更是千里之遙。好在遇上了一隊(duì)騎馬的偵察兵,方知都護(hù)將軍還在遙遙遠(yuǎn)方。詩中描寫的塞外荒涼景象,濃重的戰(zhàn)爭氣氛,詩人悲喜交集的心情,譜寫了一曲盛唐氣象的絕唱。
讀陶淵明傳,曾對王維評論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忘大守小”不以為然。后讀高適的《別董大》,又不免與王維的《渭城曲》相比,以為同是送別,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意味深長,而格調(diào)沒有高適的“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及至細(xì)讀王維,方覺得自己對王維苛求了。
王維出身名門望族,含著金鑰匙出生,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有顏值,有才華,弱冠進(jìn)士,才名動京華,60歲官至尚書右丞,很多人傾慕,算是唐朝詩人中的佼佼者。覽其生平,他一生多苦多難。九歲時便少年喪父,隨母寄寓舅家。在長安打拼幾年,得貴人相助,靠自己努力,好不容易贏得了詩名,又科舉及第,成為朝廷官員,雖品級不高,職位清閑,但仕途可期。沒想到春天打馬長安,秋天就碰上了“伶人舞黃獅子”事件,被貶為遙遠(yuǎn)的濟(jì)州(今山東濟(jì)寧)司倉參軍,也就是糧庫管理員,這一年他才21歲。濟(jì)州幾年蹉跎,終于等到開元十三年(725年)十一月,唐玄宗封禪泰山,赦天下,他才得以在第二年春離開貶所。只過了幾年的清幽閑居生活,30歲時,妻子卻難產(chǎn)而亡。這錐心蝕骨之痛,如何消解?他先是漫游巴蜀,后又隱居嵩山,想在陶醉山水中忘掉這一切。直到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張九齡拜相執(zhí)政,才拔擢他為右拾遺,但好景不長,剛直不阿的張九齡遭讒被貶,王維也被李林甫支出長安,去了西域。
最不幸的是安史之亂中,王維來不及隨唐玄宗逃離長安,為安祿山拘押威逼,被迫服藥裝啞。第二年唐肅宗收復(fù)兩京,又被拘禁審查。幸好王維被拘于洛陽菩提寺時曾寫過一首《凝碧池》,“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明白表達(dá)了國破的悲痛和思念朝廷之情,再加上參與平定叛亂有功、已任刑部侍郎的弟弟王縉,上奏愿削己官職為兄長贖罪,才得到唐肅宗的原諒,免遭殺身之禍。
可以說王維把人生百般滋味都嘗遍了??部莱粮?,人生無常,消磨了他的功名熱情,和濟(jì)世壯志,對政治前途逐漸失望,乃至厭倦擔(dān)心。正直但又軟弱的矛盾性格,滋養(yǎng)了他消極隨俗、明哲保身的思想,寄情山水、潛心向佛的追求。他后期的詩中每有表露,“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酬張少府》)。
張九齡是最后一個開元名相,他的罷相和去世,成為盛唐的轉(zhuǎn)折點(diǎn)。李林甫更加肆無忌憚,一手遮天,長期把持朝政,唐朝政治逐漸走向腐敗,為安史之變埋下了伏筆。王維自此對官場徹底失望,逐步走上一條回避政治,全身遠(yuǎn)禍,退居林下,半官半隱的路。當(dāng)時心境,他在《寄荊州張丞相》已有流露,“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nóng)圃,藝植老丘園。目盡南飛雁,何由寄一言?!彼仁窃诮K南山營造別業(yè),天寶初年,又賣掉終南山別業(yè),買下宋之問的藍(lán)田輞川別業(yè),整修后,邀請情趣相投的朋友隱居從游。其詩風(fēng)也隨之一變,由應(yīng)制、邊塞、送別、抒情內(nèi)容,轉(zhuǎn)向描寫山水景物。這本是無奈之舉,卻成就了他山水田園詩的宗匠地位。
王維的隱居生活,他的詩里有很多反映。后期的山水詩,特別喜歡使用“空”、“閑”、“歸”、“閉”等字詞,處處流露他思?xì)w慕隱,掩扉閉關(guān),看空名利,擺脫煩惱的意識。他的眼里心里,總是“空山”、“空林”、“空悲”、“空知”,不僅秋山空,還有春山空;問了“王孫歸不歸”,又代人作答,“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落日時分“歸來且閉關(guān)”,即使春草萋萋,也“惆悵掩柴扉”。
王維的半隱之念,山水之戀,還源于他的佛禪之緣。唐代佛教盛行,王維母親一生信佛,“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他從小便受到母親的熏陶和佛教的浸染。追求功名屢受打擊后,仕途的艱險使他感嘆,“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fā)》),于是開始參禪悟理,交游名僧,希冀從佛教中尋求超脫。他常蔬食,不吃葷腥,晚年更長齋,穿著樸素,“不衣文彩”,住的房間擺設(shè)簡陋,只有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有事上朝,退朝回家,便焚香而坐,以誦禪為事。他還曾為十多名僧人提供飯食,每天與他們談經(jīng)說禪。古人說,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王維真是把這三種境界融在一起的高人。“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dú)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yè)》),王維在這首詩里,把自己的心跡袒露無遺。而且,他把僧人和隱士生活結(jié)合起來,開創(chuàng)了居士的生活方式,他應(yīng)該是佛教歷史上最早的居士。
步出黃昏秋雨后的空山,跟著詩佛的節(jié)拍,走進(jìn)春山月夜的《鳥鳴澗》,不禁又為其中靜謐空寂的境界驚嘆?!叭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被?,月出,鳥鳴,大自然的律動,更顯出月下春澗的幽靜,使人身世兩忘,塵念俱寂,如踏入無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