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東

人造之物中燈光最美，堪比星月。星月之光是冷光，而燈光偏暖，多了一份人間煙火氣?？匆姛艄饩蜁氲匠鞘校拖胍丶?。鄉(xiāng)村零星的燈光亦然，看見它總覺得有人在那里居住，一種神秘的生活正在那兒進行。坐在夜行的長途汽車上，貼著冰涼的玻璃，窗外的黑暗中有燈光劃過，敏感的人不禁惆悵。什么人生活在那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錯過了那燈光就像錯過了生活本身。你很想讓車停下并向它走去，至少思路朝著燈光的方向琢磨著，想象著……

年輕的時候，我去過一次泰山，在山頂?shù)穆蒙邕^夜。吃過晚飯一個人信步走向山頭。山的另一面，黑壓壓的一片，山巒疊嶂，似乎無止無休，讓人覺得非常的壓抑。突然，我看見了一點燈光，在山影的懷抱中，那么的微弱和遙遠，但的確是燈光無疑。我就在想，是什么樣的人生活在這群山中呢？又是怎樣一種貧窮而堅韌的生活？我的思路向著那里奔去，良久。后來我寫了一首題為《山民》的詩，靈感就來自泰山的那個晚上，來自那點模糊的燈光。該詩說的是山民想象山外的世界，想象大海?？勺鳛橐粋€從未在山區(qū)居住過的人，我卻想象了山民的生活。準確地說，是想象了那點燈光照耀的生活。

燈光總是引起我的想象。有時候，這想象并不是積極的。比如，我畏水，最難以設(shè)想的死亡方式就是溺水而亡。乘江輪夜航的時候，我會久久地站在甲板上，打量著漆黑一片的江面。這時燈光從舷窗溢出，只照亮了船體周圍的一圈。那船仍在行進中。如果這時候我掉下江去，那滿船的燈光就將離我遠去，任憑怎么呼喊都無濟于事，直到燈光變暗完全消失。的確如此，這燈光象征著人世，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人世。毫不理會地遠去，就是人世拋棄了我，強制性地把我關(guān)在了生活的門外。

也有積極和享受的時刻。乘飛機夜航，看見下面城市的燈光，真是美不勝收呵！那燈光指出了人間的存在，它的繁華甚是壯美。燈光閃爍之處，宴會在進行，歡樂在繼續(xù)。我平時不愛看歌劇，但俯瞰城市的夜景總覺得有歌劇在那里上演。我似乎看見了歌劇院的屋頂，辨認出燈光輝映的入口，真是奇了怪了！

燈光讓人陶醉，也讓人揪心，因為它畢竟是以無邊的黑暗為背景的。無論這燈光有多么輝煌都是脆弱的，又因脆弱而如此美麗。美麗的燈光必須和黑暗在一起，和遙遠在一起。過近或過亮的燈光不免失去了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