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運青
兒時,我在下洋老家與爺爺奶奶生活了六年。老家的房子是四間簡陋的茅草屋。三間茅草房相連在一起,坐北向南,主屋居中。另一間房坐西向東獨立在西面,還帶著一間用木頭搭建起來的簡易小廚房。
茅草房的墻胚是用稻草和著紅泥壘起來的,里面到底還摻和了什么材料才能使屋子幾十年風(fēng)吹雨打都不倒?為什么淋漓的雨水竟沒將墻上的紅泥沖刷下來?我到現(xiàn)在都搞不清楚其中原委。天有時下著綿綿細(xì)雨,有時候卻是狂風(fēng)暴雨,而茅草屋卻靜靜地在雨中佇立著,“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神奇的大自然給予萬物無窮的生命之力,一代代地將生命延續(xù)下去,竟連人類壘好的泥墻都成為生命的載體。等到雨過天晴時,墻體的幾處竟長出了嫩綠纖細(xì)的稻苗。這時奶奶就會用手將稻苗拔出來,拔出來的細(xì)細(xì)的根須還帶出了點泥灰。奶奶邊拔邊說:“前陣子你爺爺剛用紅泥抹了墻,新泥肥沃,竟長出了稻草?!蔽覍W(xué)著奶奶拔泥墻上的稻苗,蹦蹦跳跳地繞著老屋找了一圈,那時候覺得“發(fā)現(xiàn)”和“拔”的過程非常有趣味。
茅草屋的屋頂是用一撮撮干稻草層層疊疊地搭起來的。經(jīng)過長年地日曬雨淋之后,屋頂?shù)挠行┑静菀呀?jīng)腐爛了。到了梅雨時節(jié),草屋常常會漏雨。雨水從屋頂?shù)温湎聛恚S著雨勢加大,連成了一串串從高空急促掉落的珍珠璉。孩童時的我覺得特別好看,總?cè)滩蛔∮檬秩プァ_@條珍珠璉像斷了線似的,晶瑩的珠子在手上四處散開。奶奶用豁了口的土罐子接雨水,雨水滴落在罐子里,發(fā)出“叮咚”“叮咚”的響聲,那聲音還會隨著雨點地緩急變奏,和著罐壁發(fā)出的回響,就像一曲時而清幽低沉,時而歡樂酣暢的純音樂。等雨天一過,爺爺就爬上屋頂給屋頂加固加厚。新稻草有些還掛著幾粒稻穗,存留著秋天的味道。爺爺?shù)阶约业闹窳掷锟硜碇褡樱瑢⒅褡优_成兩半,削好細(xì)小的青竹皮。他先將稻草均勻地鋪在屋頂,接著用長竹條壓實稻草,再用青竹皮一排排地穿梭編織將稻草牢牢地綁在竹條上。那時,爺爺還身強(qiáng)力壯,動作熟練又麻利,一個上午的時間他就把茅草屋漏雨的地方修補好了。
正屋是爺爺住的。正屋的大門一開,屋內(nèi)的紅泥地板已被踩踏地很硬實,經(jīng)常走的地方非常光滑。四面是紅褐色的土墻,右側(cè)的墻上貼著毛主席的畫像,畫像的左邊寫著“共產(chǎn)黨萬歲”,右邊寫著“毛主席萬歲”。爺爺常用抹布擦畫像,指著畫像對我說:中國共產(chǎn)黨最厲害,把日本鬼子趕出了中國,把國民黨趕到了臺灣……毛主席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老百姓終于有飯吃了……”那時的我似懂非懂地聽著。畫像旁緊挨著一面鏡子,鏡子上印著紅色草體小字,左邊是“社會主義好”,右邊是“人民公社好”。地上擱著兩口大缸,其中用一口來裝秋收的糧食種子,我常常伸手去手抓一把來玩,金黃的稻谷從我的小手中像金子般灑落下來。奶奶說:“這是來年春天播種用的種子,玩壞了我們就沒飯吃,只能餓肚子了?!庇幸淮危謇锏母刹縼硎占Z食稅,奶奶用葫蘆瓢從缸里勺了兩勺稻谷倒進(jìn)他們的布袋里,跟村干部說:“共產(chǎn)黨真好,現(xiàn)在糧食稅減輕了?!绷硪豢诟籽b著我最喜歡的零食——花生,也是留存的花生種子,趁奶奶不注意,我就偷偷抓一把跑到遠(yuǎn)處吃?;ㄉ鷼ず苡?,我掰不開,常常用牙齒咬開。奶奶種的花生,花生仁非常飽滿,嚼得越久,花生味就越濃郁,可香了。如今,我再也沒吃過當(dāng)年那種香味的花生了。
屋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張祭祀祖先的棕色方形木桌。爺爺有臺裝電池的小收音機(jī),那是家里唯一的電器,就放著桌面上。他空閑時最喜歡聽收音機(jī),聽新聞,聽雷劇,聽天氣預(yù)報……我最喜歡聽:小喇叭開始廣播了……那時桌子比我的個頭還高,上面整齊地擺放著祖先們的牌位,左右兩側(cè)對稱地放著兩盞鐵青色的柴油小燈。我常常會踮起腳尖攀著桌子的邊沿伸著小手去轉(zhuǎn)動柴油燈的機(jī)關(guān),把燈芯轉(zhuǎn)出來老長,這時的燈火被調(diào)到最亮,那紅紅的火苗躥出了燈罩,升起一縷縷黑煙。這時奶奶小跑過來,她趕緊把燈芯調(diào)短了,這樣耗油少。燈火變成了黃豆般大小,黑煙也變成了一絲絲的。奶奶為了讓我不再玩柴油燈,她對我說:“月生,玩火的孩子晚上會尿床?!边@個方法果真有效,我對玩火失去了興趣,因為尿床會被堂姐堂弟們笑話。
爺爺?shù)哪敬舶仓迷谧髠?cè)。這張木床看起來很講究,工藝挺精致。床板棕紅色的,板面上的年輪紋路一圈圈特別清晰。鋪床的草席非常舊了,席邊被長年磨損,葦草參差不齊地冒了出來。木床的三面木板鏤空雕花,雕花生動秀美。細(xì)長的藤蔓順著木板有規(guī)律地延伸著,三面包圍著床。藤蔓上有的花朵舒展盛放,有的花朵含苞待放,這“生生不息”的生命四季常在。床的四角架起兩米高的方形木架。木架的架身很粗,雕刻著有規(guī)則的方形圖案。四條稍細(xì)一點的木柱根據(jù)床的大小銜接成一個長方形,這就是床的頂架。蚊帳的四角用尼龍繩綁在頂架的四角。到了夜晚,成群的蚊子嗡嗡地響,奶奶就會端著一盞柴油小燈進(jìn)到蚊帳里熏蚊子。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動作稍有差池,就會把蚊帳給點著了。奶奶端著小燈追尋,只見她動作非常地敏捷,一靠近蚊帳邊沿就縮了回來,蚊子就銷聲匿跡了。
主屋右側(cè)開了一扇小門,通往里屋,比主屋小很多,是奶奶住的。屋子的北面擺放著一張床,床上掛的蚊帳破了一個洞,奶奶用一塊舊花布把它給補上了。奶奶的檀色木枕頭很有意思,紋理細(xì)膩,色澤光滑油亮。長大概30厘米,高和寬大概都在10厘米。枕頭中間有弧度,兩邊稍稍翹起,造型就像一只小船。這枕頭又高又硬,硌得我脖子很不舒服。床頭旁放置一個褐色的小木箱子,銅鎖扣做得很別致。這可是奶奶的“百寶箱”,奶奶從不讓人翻她的箱子。箱子里到底藏著什么寶貝,那時的我覺得特別神秘。奶奶的屋子是我童年里最溫暖的地方。
東面的屋子是大伯一家五口人住,屋內(nèi)放置了兩張床,小孩子都擠在一張床睡覺。大伯娘干活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把屋子收拾地井井有條。墻上整齊地貼著幾張畫報,畫報上有抱著一捧金燦燦的稻穗站在廣闊的田間地頭的勞動婦女,只見她臉蛋通紅,皮膚黝黑,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有開著拖拉機(jī)奔向田野的農(nóng)民伯伯;有戴著紅領(lǐng)巾向天安門敬禮的好少年……堂姐堂弟睡的那張床下堆了一堆番薯。我們肚子餓時,就從床底下挑出一個番薯,拍拍上面的沙土,直接用牙啃番薯皮,邊啃邊吃,非常清脆,帶著一絲絲甜味。而今,我也沒能吃到像當(dāng)年那樣有滋有味的番薯了。
西面的屋子是我爸媽的。這屋只擺了一張床和一張長桌。
奶奶把一些柴火堆在這屋,以備雨天有干柴火燒飯。爸爸媽媽逢年過節(jié)就回家一次,奶奶提前將柴火搬到牛棚,把屋子打掃干凈。有爸爸媽媽在的老屋顯得熱鬧了許多,那是我在老家最開心的時光。每到做飯時,小廚房里煙熏火燎的,我最不喜歡進(jìn)去了。
20世紀(jì)90年代初,爸爸下海了。他承包了車站附近的招待所。車站過往的外地旅客多,招待所的生意非常紅火,我家的生活也漸漸好了起來。爺爺看見隔壁鄰居家蓋起了平房,羨慕不已,對爸爸說:“老二啊,也不知道我這輩子能不能住上像興才家那樣的平房”。爸爸聽了后,立馬回城籌備建房的事。當(dāng)時爸爸手頭上根本沒這么多錢,蓋房有一半錢是東借西湊來的。
半年時間,三間平樓在茅草屋旁邊的空地上蓋起來了。當(dāng)時村里能住上平樓的人家沒幾戶。沒過兩年,爸爸就把蓋房借的錢還清了。我們都搬到了寬敞明亮的新房,茅草屋空置了下來,只放些雜物。新樓拉上了電線,我們再也不用在太陽下山后摸黑,再也不用點又熏又臭的柴油燈了。家里除了那部老收音機(jī),添置了一臺錄音機(jī),一部黑白電視機(jī),文娛生活一下子豐富了。到了晚上,鄉(xiāng)親們吃完飯常來串門看電視。天線放在樓頂,信號接收不是很好,老是看著看著就出現(xiàn)雪花,恰逢看到劇情緊急關(guān)頭,急得鄉(xiāng)親們直跺腳。大伯就趕緊跑到樓頂去擺弄天線……自從平樓蓋起來后,爺爺精神頭可足了,整日里樂呵呵的,走路都帶風(fēng)。
夜幕伴著夏蟲的鳴唱降臨了,閃閃的星星布滿整個天空。爺爺奶奶常常搬出兩張竹躺椅并排躺在院子里乘涼,他們手里拿著一把蒲扇,邊搖著躺椅,邊扇扇子。我們幾個孩子最喜歡圍著爺爺奶奶,讓他們給我們講古老的傳說。
我們聽著那些傳說漸漸長大了。茅草屋在旁邊靜默著,那泥墻、那茅草、那屋子里的一切……卻隨著流逝的時光漸漸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