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我從樹上摘下了一片葉子,我熟悉這片葉子,因而有一個須臾,我覺得我就是這片葉子。
我是1993年離開我的鄉(xiāng)村的,迄今已在無盡的遠方逗留了28年。關于時間的點滴,我曾經無數(shù)次地寫了下來。但我從來無法窮極光陰變化。因此,在我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僅僅剩余的這一種“溫柔歸故鄉(xiāng)”,便如此漫漶地鋪展,它或將被我誠懇地“記錄”下來?
“是的。這里再一次有某種讓我們安心的東西?!逼裎胰匀粺o法窮盡光陰變化。但是時間的刻度尺卻明晰無遺地向我亮出了它的金色。我是1978年初春時節(jié)出生的,正是乍暖還寒時候——此后我在我的出生地(山西晉中)度過了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新中國成立于1949年——很難說這個時間對童蒙時期的我意味著什么,但如今看起來,這其中的關系是這樣的:我誕生在一個古老而年輕的國度里,正是她的古老而年輕使我獲得了無窮的生存感受。若干年后,當我成為一名以筆為生的作家的時候,正是對于我所生活的國家和時代的思考使我獲得了一種寫作的變革和開展之機。
但我從樹上摘下了一片葉子,我熟悉這片葉子,因而有一個須臾,我或許覺得,我就是這片葉子?如此,這里便“依附著一種好奇”。這可能是個體生命中一種“固執(zhí)的好奇”。
“我”(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從來沒有在別的時代生活過,我們對時代性缺乏真正刻骨銘心的感受。但我有時想到,我們都是這時代中的一片片葉子。那些根深蒂固的夢,曾經日復一日地盤桓在我們沉眠的夜晚。那些根深蒂固的夢,曾經日復一日地盤桓在故土之夜、他鄉(xiāng)之夜。那些根深蒂固的夢,是因為我們此生都是唯一性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充滿了各種想象的色彩、“內在體驗”的色彩。
回歸作家之夢?不,在我的早年,我似乎很難確定我會走上寫作之路。我可能做過無比入世的夢。而寫作時卻更多地需要一雙旁觀者之眼?盡管我所選擇的是內視的寫作,但我仍最大限度地需要一雙旁觀者之眼。我的觀察才是我寫作的最大自知和自覺。此前,我做過與寫作職業(yè)千差萬別的夢。我寫過無數(shù)細小的“他人或我”。但我可能并不是唯一性地追求以寫作之法度過完整歲月的人。
我的寫作之路是在我30歲那年才大體確定下來的。在此之前,浪跡于未知的明天才是我生存的真實。但我的寫作之路一旦確定下來,即再無猶疑。在我30歲的時候,我無比鮮明地體會到這一切。因為未來從此開啟,對我而言,其實質已是新的了。
“歲月徒然掠過,似乎無有窮期?!边@是在2020年。我離開故鄉(xiāng)的時間已經27年了。我在鄉(xiāng)下的書房以超越我的希望之姿在獨立地生活著。一張床、桌子、臺燈、茶幾,一些早年的書籍。它們以超越了季節(jié)的冷靜和淡泊,在獨立地生活著。我能夠與它們共處的一個夏季已經過去了。我的鄉(xiāng)下書房:一股輕煙般的往事中的思鄉(xiāng)病,和繼往開來的宏大敘事般的寧靜。
對許多人來說,每一次寫作都是真正的還鄉(xiāng)。我是1995年開始寫作的,迄今已在無窮的紙墨間逗留了26年。26年充滿了歷史感的緩慢的歸鄉(xiāng)……在漸漸職業(yè)化的寫作中度過了自己的43年生命。
我是2002年來到我目前居住的這座城市的,迄今已在這片天地間居息了19年。我是2010年住到自己的房子里的,迄今也已11年了。在此之前,我漂泊于外省,漂泊于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各個方向,像一個和平時代的浪子一般,尋找可以令自己憩息下來的一個小小家園。這個時代!這個對我來說充滿了誘惑力的時代使我找到了自己的路。對我們來說,這可能是最重要的。我是2012年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迄今最重要的一部著作的,迄今我已經連續(xù)撰寫這部巨型著作到第9個年頭了。在從34歲到43歲的9年中,我寫下了100余萬字的,對我們這個時代的體驗、觀看、洞察和思考。
我的祖父也是從外省遷徙而來的。我曾在10多年前讀到的家譜序言中抄錄家族的源流如下:“我閆氏之先原居山西洪洞縣。大明初年遷肥城辛家莊至萬歷年。思義祖遷牛家莊是一大宗也嗣后九支分派。迄今十世惜九支已失其四……”如果我的判斷不錯,那么我的先祖便是在著名的洪洞大槐樹遷民活動中離開故土,輾轉遷徙到山東肥城的。距今已經有600多年的歷史。
而說起爺爺來山西,應該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事了。當時年僅9歲的他和自己的生身母親一路逃荒流蕩數(shù)月甚至年余來到此地,作為外路家居住在村西的土廟里。老奶奶靠給人縫補漿洗衣服養(yǎng)活母子兩個,數(shù)年之后山東老家的人才陸續(xù)過來。至于奶奶,因為家貧,在很小的時候就做了童養(yǎng)媳,后來和爺爺正式完婚后就在山西安居下來。之后繁衍生息,養(yǎng)育了3個兒子2個女兒。我父親排行老三。上世紀70年代,父親與母親成婚。1978年農歷二月,我方呱呱落地。
我就這樣找到了自己的源頭。事情是如此奇妙:似乎此前我的身份總是充滿了懸疑和不確定感,就像我們的命運一般。然而即便此刻,我仍然不能確信自己所講述的一切是否就是最大的真實……我從父親的手中接受了家譜,已經用了好幾天的時間來研究它。然而對于其中一些譜系的鉆研耗費了我的心神,當我想從中找到爺爺?shù)嫩欅E時,只能看到一個后來粗粗地補記上去的名字。字跡草率,遠遠不及這家譜撰寫者那一手工整的小楷。我再度翻到了家譜序言部分,看到后面的落款,是“大清道光二十六年歲次丙午菊月上旬”(1846年),還有一篇附譜序,落款是“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未春八世孫克元敬志于對松書軒”(1895年)。從這兩個時間判定,這本家譜保存的時間至少在百年以上。從爺爺未曾降生之日起,它便存在著了,直到他老人家撒手人寰,盡管歷經戰(zhàn)亂和遷徙,它仍然沒有遺失,從山東到山西,千余里路途,它經由多少人的手,一直保留了下來??梢栽O想,從世紀初到世紀末,再到新世紀,它承載著一段難以泯滅的血緣傳承,一天天地走到了今天。這段時間如此漫長,它超過了一個人的整整一生,但還沒有終止,它終將被續(xù)寫和更新。
時間有著自己的定律。我們像一個好奇的孩童觀察過它,然而終無所獲。在茫然之中,我們漸漸忘卻了自己的好奇心,任憑這定律消隱在流逝之中,可是時至今日,又是怎樣一種神秘的力量將一切喚醒?
“或許,沙子是對的,它們讓流水逝去。不加挽留。”
但我們卻在這一個百年中頑強地活了下來。有一段時期,我曾經想過以祖父到我們這一代的遷徙為素材,去撰寫一部書。但這部書我遲遲沒有寫出來,2021年到了。這一個年度,距離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已是整整百年。作為貧寒家族中的一片葉子,作為時代浪潮中的一片葉子,作為一個以筆為生的人,我時時所能想的,便是去撰寫這樣的一部書:
去呼應和敘說我們生命中的潮汐,去刻錄這片土地上個體生命所經歷的風云變幻和浪潮激蕩;
去追蹤百年來我們生命中的潮汐,去觀察和描摹發(fā)生在這片時空中的宏觀故事和微縮心靈景觀;
去體味歷史與未來的潮汐,以與今天的所思貫通為一種筆墨。
我是2015年秋天路過我的山東故土的。但這片故土,父親沒有回去過,我的二伯父和我的姑姑們都沒有回去過。黃昏時分,當坐著長途客車奔波在牛家莊附近的縣際公路上時,我能感覺到的是千里同屬一故地的大自然。我無法越過這種感覺抵達具體而微的故土。盡管爺爺幼時所居的村莊已經與我近在咫尺,但它依然帶給我旁觀者的顧盼。我所體察到的宏闊的故土之感是真實的,至于它包羅萬象的生活的細節(jié),卻與我思考的須臾仍是絕緣的。
我越過了這個村莊,似乎越過了百年過往。而我在此刻停了下來。
我從樹上摘下了一片葉子,我熟悉這片葉子,因而有一個須臾,我覺得我就是這片紋路鮮明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