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在旭
我們這里無山也無水,每一條街和每一張臉都死氣沉沉,整個村子半個鐘頭就能走完。時間在這里有如流沙,讓人在絕望中放棄掙扎。
我不能這樣陷下去,是時候離開了。好在孩子們不太依賴我,那一張張滿懷期待的小臉定會迎來新的音樂老師。
世界那么大,我必須出去走走。
于是我就這么做了。
我從我們村來到了鄰村。這里還是有很多熟人,我必須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一路向西,天黑時來到了一個叫于家堡的地方。當務(wù)之急是找一處人家借宿。
道路兩旁的垂柳從壕溝的斜坡伸出來,像一個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窺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前方點點燈光映入眼簾,不知從哪傳來幾聲狗吠。
我加快腳步,看見一個人影,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小皮球。
他一愣,“咦,老師你怎么在這?”
我看著他,久久緩不過神。
“老師,你不認識我了?”
“啊,小皮球,你家不是在咱村嗎?”
“老師,你糊涂了?我都搬家一個多月了?!?/p>
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目前不是較真的時候,好不容易遇到個熟人?!芭?,想起來了。你看這么晚了,我這人生地不熟的。正愁在哪過夜呢?!?/p>
小皮球說:“正好,來我家吧,我媽一直想見見你呢,她特別愛唱歌,你給她指點一下?!?/p>
我可不想再唱歌了,但嘴上不能這么說。
“好吧,你說了算。就帶老師去你家住一晚吧?!?/p>
這是一間低矮的茅屋。小皮球剛一推門就喊道:“媽,我們老師來了?!蔽堇飩鱽硪粋€女人微弱的聲音:“嗯,知道了,你倆就睡外屋吧。”隨即燈滅了。我站在門口不知往哪走,任憑小皮球拉著我來到一張床邊,“老師,我們睡吧。”
我脫了鞋,合衣躺下,慶幸小皮球的媽沒讓我教她唱歌。小皮球很快就睡著了。我還在想他何時搬的家,過了很久我才睡著。
夢里,我又回到了英守村,在那間教室給孩子們一遍一遍地唱歌。
第二天早上起來,小皮球已經(jīng)不見了。我輕輕地穿上鞋,正準備出門。就看見廚房里一個女人在做飯。她有一頭烏黑的過肩長發(fā),身上穿著紅格子襯衫。我總覺得這背影似曾相識。她一轉(zhuǎn)身,我立刻認出了這張臉,可她不是小皮球的媽媽。
我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她莞爾一笑,答非所問,“李老師,昨晚我就知道是你,因為太晚了沒招待,別見怪哈。”
“你怎么在這?”
“李老師你在說什么?我為什么不能在這?”
我記得上次家長會時,她是坐在第一排小娜的座位上的。
“你不是小娜的媽媽嗎?”
她仿佛受到了侮辱似的說:“什么小娜,你這話太傷人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老師。你趕緊走吧?!?/p>
我狼狽地跑出來,沿著一條胡同往前走。突然一只手攔住了我,“李老師,跑啥?”
我轉(zhuǎn)頭一看竟然是二愣,“你怎么也在這?”
“我不該在這嗎?”他白了我一眼走開了。
他不該在學(xué)校看大門嗎?我想追上去問個究竟,他走著走著就小跑起來,我被引到這個胡同里,他已經(jīng)不見了。
從胡同出去是一個小廣場,一群人在那邊跳廣場舞。我沒興趣看熱鬧,但我看見了孫俏。
她打了個手勢,音樂停了。所有人看著我,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她一步步走向我,“李旭,你一點沒變。”
我很想說其實我變了,只是見到她才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
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間教室。那天她也穿著今天這件白裙子,給孩子們唱了最后一首歌。第二天她就走了,再也沒回來。
“不認識我了嗎?發(fā)什么愣?”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孫俏,好久不見?!?/p>
她嫣然一笑,拉起我的手走過人群,恍惚間我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說什么我已聽不見了。
她的手好涼,我不禁又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她的手也是這么涼。
時光沒有盡頭,回憶沒有出路,就像墻皮脫落,再刷上新的,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堵墻突然坍塌。眼前這個女人真的是她嗎?
“再見到你真好?!?/p>
“說什么傻話呀,快點,孩子們等著呢?!彼稚嫌昧Γ炖锎叽俚?。
“什么孩子?等誰?”
“別問了,沒時間了,快點?!?/p>
我好半晌才問出下一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在于家堡?”
“是啊,怎么了?”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回想這一路看到的人,記憶的碎片慢慢地拼湊出一張張熟悉的臉。他們以奇怪的方式重新組合,一步步將我困在原來的世界里。我就像一條魚,不管游出多遠,永遠逃不出這片海。
“沒,沒什么。”我苦笑道。
她拉起我繼續(xù)往前走。
一排平房出現(xiàn)在眼前,低矮的鐵門隨風(fēng)吱呀地晃著。院子里有小操場。我停下腳步,想要掙開孫俏的手??伤D(zhuǎn)過頭,溫柔地看著我,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她的手一直沒有松開,我倆就這樣走進了教室。
一股濕氣撲面而來,昏暗的燈光下,一張張熟悉的小臉看著我。
“這是你們的老師!”她柔聲對孩子們說。
我想我再也見不到陌生人了。